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3-0040-09
Keywords:Bao Shui;a sense of the world;rural; sourceand flow;involution
Abstract:Qiao Ye'snew work Bao Shui examines the source and flow of the countryside from theperspective of \"would-be returnes\",and deplyreflects the great changes inrural society into the fabric oflife.On theone hand, theauthor completes the symbolic demonstration of Bao Shuias the \"source\"ofthe countryside through the protago一 nist Di Qingping's recoveryand personal recognition of the \"Topophilia\"of her hometown \"Futian Vilage\" in the dailylifeof theothercountry \"Baoshui Vilage\".Ontheother hand,intheemotionalconflict formedbythetangled andpaifulmemoryof\"FutianVillage\"andthefreshinterpersonalrelationshipof\"BaoshuiVillage,various possibili tiesofthe author's\"flow\"in the countryside are fullyopened up.Qiao Ye shows the \"Great Changes in Mountain Villages\"inthenewerawithherexquisity.Itisaneforttoovercomethelocal weaknessofthepreviousso-called \"new local writing\" speech.But too trivial dailyand emotional thoughts,also weakened the depthof historyand the sharpface ofreality.Itnot onlymakesusunabletoavoidthetrendof\"involution\"inlocal writing inthenewera,but also gives inspiration to writers to break through the bottleneck of local writing in the new era.
70后作家喬葉的長篇鄉土小說《寶水》首刊于《十月·長篇小說》2022年第4期和第5期,2022年11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一時成為媒體焦點。作為中國作協2021年度定點深入生活項目之一,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首批支持項目,《寶水》的誕生所承載的政治期望與審美水準自不待言。喬葉也不負眾望,2023年8月11日,《寶水》榮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作為出版方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評介說:“《寶水》應該是目前為止,書寫新農村建設、寫鄉村振興的出色之作。它的出色就在于它沒有從概念、觀念出發,而是實實在在潛入了生活的深處,寫活了人物,寫足了細節。我個人也把《寶水》看成一部中國七零后長篇小說的突圍之作。《寶水》在思想深度與藝術表現力上達到的高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讓我們重燃對七零后長篇小說寫作的信心。”①后來圍繞《寶水》的作品研討會、作品專欄討論也如約而至,②當然學者也大多褒獎少有批評的聲音。誠然,從早期書寫“青春美文”轉型于長篇鄉土創作,喬葉的努力與勇氣都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就《寶水》而言,是否果真如其推介語所言是對鄉土文學的“突圍之作”,或者說《寶水》之于新時代山鄉巨變書寫的價值與意義到底是什么?
一、鄉土的根“源”:切身體認的療愈
2023年1月在接受《北京青年報》專訪時,喬葉坦言:“我發現人情世故其實是很牢固的一條線,我小時候在這長大,很容易進入到生活的肌理內部,就覺得寫這個長篇的一口氣突然就通了。”③“人情世故”與“生活肌理”是此段話的關鍵詞,它是喬葉結構長篇與貫徹創作主旨的重要線索。進言之,日常生活與人情世故所構成的表里關系正是所謂“肌理”的應有之義。通讀《寶水》不難發現,日常生活就構成了小說的皮相,小說全篇即以四季更迭作為小說敘事結構,而每一部分又是極細致的日常書寫,譬如談天、串門、飲饌、習俗、節慶等諸如此類的家長里短。而小說的緣起也恰是主人公地青萍這個省報記者的日常生活出了問題。她終日因失眠而苦惱不已,甚至為擺脫煎熬而不得不提前退休。極日常的“吃喝拉撒睡”的失眠問題在城市的愈演愈烈是“城市病”的表征,于是老袁與一個患病而亟待拯救的失眠者的所謂“還鄉”也就成了一次療愈心靈創傷的皈依之旅。
在這一整體敘事所呈現的象征結構中,作為文眼的“寶水”以及沿途所見也便成為一系列表征皈依故土的意象。譬如,隧道便是回歸“姆庇之家”④的通道。車過隧道時“我”所夢到的是“只容一個人在里面行走”的富有彈性的隧道薄壁,舔破隧道后所看到的則是每一棵樹都變成麥子的神奇景象,以及寶水村如三塊手掌的地貌等。“我”與老袁回到寶水村的路線圖與生育行為的暗合,其實正象征著“我”的所謂歸“鄉”之旅是一種“重生”。將故鄉作為精神與靈魂的庇護所是以往鄉土文學重要的情感價值取向,也是一種經典的敘事策略。但值得注意的是,喬葉是通過極為感性的方式來呈現這一創作主旨的。夢中觸碰隧道壁感受到的彈性,聞到的“一絲熟悉的淡甜氣兒”等,無不是源于身體本身的“感觸”。換言之,喬葉力圖通過對理性的剝離還原生命對鄉土的先天感知,并從這種自然的生理感受里找到個體與鄉土原始而牢固的精神聯系,這成為了作家最直接而有力地想象鄉土的重要表現方式。
通過嗅覺、味覺細膩感知,進而體驗/重溫逝去的鄉土,即是深入鄉土肌理深層次的觸探。例如“聞\"農家“糞”臭,便可體會到“酸甜苦辣咸”的人生五味。“臭里,似乎還有一點兒很淡的酸,一點兒很烈的苦,一點兒很粗的咸。一點兒很細的辣…”③通過對糞/肥的語義切換,營養/滋養意涵被納入鄉土的體認中,于是主人公在“臭”中甚至還聞到了一點兒“香”,“甚或接近于酒意的發酵,讓我有些微醺”①。人生況味與鄉土由此建立了更為緊密的精神聯系,正所謂“糞臭三分香,人臭不可當”②。不止于此,喬葉并不滿足于自然、日常的感官體驗,甚至更主動地將此種切身的“感觸”直接導向人倫親情的意義范疇。譬如,奶奶和九奶的象征意義就是建立在對特殊氣息的體驗上的。“那時跟著奶奶睡,就是這種氣息。有酸澀,有微苦,有汗咸,有細辣,還有果的甜、草的香、葉的腐、木的朽、肉的膩、酒的醇……如此混雜,如糞如土,同時卻又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如初春的大地,是讓人放心的厚實,和令人踏實的陳香。”③再如,“我猴到她身上,貪婪地嗅著她的氣息,這一刻比一刻濃重的、陳舊的、強韌的、頑固的、潮腥的氣息。大樹的根扎在地下,就該是這種氣息吧?”④奶奶身上“如糞如土”“令人踏實的陳香”與扎在地下的大樹的根“陳舊”“強韌”“潮腥”的氣息比附、雜糅,使得自然的味道與親人的氣息渾然一體,最終統一于“天人合一”的哲學范疇。而九奶死后的“暖土”更是以手對土壤溫度的觸覺感知升華了對故土宗教般的皈依。“噗,噗,噗,土和土親吻的聲音累積起來,敦厚而輕柔。我也抓起一小把濕潤的泥土,投向那個小小的棺木。在手觸到土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方才不是錯覺。這土,確實是暖的。”③由此,作者在聽覺與觸覺中最終完成了對鄉土精神之源的闡揚。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感官的感性體驗并不僅僅拘泥于具象化的人倫親情,同時也有指向象征的意義趨向。譬如,對鄉土文化之源的探析也來自于“看”。“我”的故鄉“福田莊”原本到處有水,水源是三里外的靈泉,泉眼如水缸般粗細,我去“看”過多次,卻不曾得見。只“見”水潭邊的七十二碌。③碌磷數目與孔門七十二賢的巧合,激活了讀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聯想。而作品中關帝廟、龍王廟、娘娘廟的傳說,地青萍接手村史館的建設,也無不是對農耕文化本源的一種深描。如果說“看”以目之所及的意象來象征鄉土之源的話,那么爬樹則是以皮膚的觸感對鄉土情感之源的探尋。“張開胳膊趴到槐樹上,真粗。樹皮微涼。一疙瘩一疙瘩的突起,像腳蹬子,引誘著我往上爬。小時候的我爬樹是把好手。現在還能爬么?有多少年都沒有爬過了,這老胳膊老腿。”①
樹皮的“微涼”,并不僅僅是一種寫實,也隱含著對童年純真快樂的久違或陌生,而童年的本初意涵與鄉土的同構則進一步重申了鄉土給予生命的情感慰藉。反之,“老胳膊老腿”的無力與“多年都沒有爬過”的隱在城市生活也在“涼”的觸覺體驗中得以批判與反思。于是“我”從那個“半米長的蚊子”的奇怪之夢再次感悟到:“這些簡單的樂趣,無聊的樂趣,可愛的樂趣,和巨款、豪宅、華服、高位之類毫無關系的樂趣,都曾經是童年才有的樂趣,而如今,則是只有夢回童年才能重新擁有的樂趣。”③
正如段義孚在《戀地情結》中所說:“感知,既是對外界刺激在感覺上的反應,也是把特定現象主動而明確地鐫刻在腦海中,而其他現象則被忽略或被排斥。絕大多數被我們感知到的事物對我們都是有價值的,或為了生存的需要,或提供某種從文化中衍生出的滿足感。”@如上以切身體認的方式對鄉土精神、文化、情感之源的追溯也正是為了獲得“文化中衍生出的滿足感”。于是,我們看到“在鄉村的氣息里,我睡得很好”@,“莊稼喝它的水,跟小孩喝奶似的”?,而奶奶和九奶死的時候,最后說的也都是“回來就好”,“這句話里,似乎什么都有。一切。”鄉土完成了之于失眠、無趣、市償、勢利等城市文明病的診治與療愈。這也恰是小說以“寶水”為題的應有之義,它不僅指故事的發生地寶水村,也喻指寶水村所象征的鄉土精神與文化資源的寶貴。同時,喬葉對鄉土感知不僅是即時的感性體驗,也是一種記憶抑或被喚醒的重新體驗。“經驗是一種狹義上的感知。如果有時間間隔,那么就會形成概念,即感知者可以退居事外,把從諸多方面感知到的蛛絲馬跡集合起來,形成理性的分析結果。”①因此,雖然作者意圖略過深思熟慮的理性提純,遵循一種更直接的原始感觸以展現其本初、直接,有時甚至不免粗甚至有點突兀的“感覺”,但作為“山鄉巨變”的命題文章,作者還是不可避免地在開篇就直奔中心,將“寶水”的象征導向對傳統鄉土予以現代反思的經典話題。譬如對水/源的思辨即可作如是觀:
比如說,水能讓人活,也能讓人死。水能叫東西干凈,也能叫東西臟。比如說,水能最軟,也能最 硬。能最熱,也能最冷。比如說,水能成云成雨,也能成雪成氣,還能含到土里成摘。再比如說,人往 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以為水往低處流就賤了?它可厲害著呢,到哪兒降服哪兒。②
水即是農民、百姓的喻指,水的辯證也是一種民間抑或鄉土的生存/生命哲學。而“五行缺水”則是城市人普遍的精神狀態,“我”的“命里五行缺水”其實正暗示著命定的歸宿。城鄉在水的辯證中實現了傳統對現代的反駁。同時“寶泉”的可貴還在于它并非死水一潭,而是充滿活力、源源不斷的活水。“為有源頭活水來”的寶泉抑或福田莊那眼每到干旱才能看到泉眼的“靈泉”也在提醒讀者:寶泉之“寶”還在于它越到緊要越顯可貴的特質。換言之,鄉土的精神文化一如“寶水”,抑或散發著“陳舊的、強韌的、頑固的、潮腥的氣息”的大地,“天地常不沒,山川無改時”,③習以為常的生活中你也許沒有深刻意識到它的存在,惟有在現代人精神枯竭時才愈發展現出它可以汲取的寶貴力量。
二、鄉村的“流”變:情感滕理間的猶疑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水的辯證其實并不僅僅要論證水哺育生命的本源意義,或者說故鄉之于人精神情感的庇護。水即百姓,他們同樣具有令人敬畏的神圣力量,水“到哪兒降服哪兒”④的威力,自然引發讀者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歷史敘述的遐想。不過喬葉似乎又沒有多少野心將小說導向歷史的縱深,“載舟覆舟”的標題出現在小說第二章,不過載舟與覆舟指向的不是帝王將相與平頭百姓,而是故鄉的土話。“如果說老家的土話如水,那我便如舟,誰能在福田莊載舟,更能在象城覆舟。”③土話使“我”在福田莊如魚得水,卻在象城出賣了“我”,這使得“我”對土話油然而生一種“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之感。作為故鄉的象征,“土話如水”的辯證里隱含的正是作者溯源鄉土時,對其現代命運的沉思。譬如土話使青春期的“我”感到“羞恥”,而“多年之后,我才有能力把這種羞恥轉化為一種幽默感”⑥。作者將土話與成長構成意義關聯,貫穿其中的仍是“人情”——“羞恥”。在方言與普通話的內在心理感受層面,城鄉變遷,傳統與現代意識的溝壑得以彰顯。換言之,無論是怎樣的哲理辯證,在喬葉的筆下,都是需要在情感的滕理間一絲一扣地加以延展的,這使得小說不致于陷于高蹈的抽象思辨。不過,“我”在象城的遭遇只是作為回憶一閃而過。小說顯然并不著意去構建城鄉二元對立的敘事結構,因此,從整部小說看,或隱或顯的城鄉都不具備足夠的敘事能量。也就是說,小說規避了典范的鄉土小說以城鄉意識形態來結構全篇的寫法,而是頗有意味地把“家”這個故鄉的核心空間創造性地建構為三個虛實相生的、多層次的敘事空間。即“老家”福田莊、“新家”寶水村和“娘家”溫哥華,三者并置但虛實有別。
首先,作者對“新家”寶水村的美麗鄉村建設的思考就是在嶄新人際關系的建立中逐步展開的。譬如,地青萍與老袁回到寶水村,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稱之為“還鄉者”。寶水村是老袁的故土,對于“我”而言卻是“新家”,地青萍與老袁最初并不明朗的愛情關系決定了她只是個“長客”,雖然“長客不是客,就當自家過”,①但“當”字顯然不能“當真”,“我”歸根到底只能算一個“準還鄉者”。作為一個“準還鄉者”,自然會面對新鮮的人際關系,老袁是所有人情世故的起點,也是歸結點。一方面,“我”由老袁而結識了村委會主任大英、楊鎮長、鄉建專家孟胡子,并由基層干部與村民、鄉建專家與村民的齟齲或矛盾引向傳統鄉村在新時代如何走出發展瓶頸的思考。譬如“敲瓷磚”就展現了鄉建專家與村民審美差異背后發展理念的不同,并由此指出,鄉村規劃大多“都是地方主要領導的主觀意識覆蓋了真正的農民需求。可以說,他們對鄉村文化和社會結構嚴重缺乏常識,根本不了解真正的農村是什么樣,那合理的規劃和良好的建設也就無從談起”。②再如,籌建村史館,老物件是否應該標價的問題,“我”和老袁找老安簽合同的做法,展現的則是城市現代法則與鄉下“規矩”的沖突。另一方面,“我”又在和普通村民的人際交往中,從內部審視傳統鄉土自我革新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譬如“我”與大曹打交道的過程,不僅指出了傳統鄉村面臨祖傳手藝傳承的困境,而且也展示了美麗鄉村建設對傳統文化的激活。誠如喬葉在采訪中所說:“小說中我寫到一個荊編手藝人,后來沒人買了,這個手藝漸漸沒落。就是因為村里發展旅游,這個手藝又派上了用場,變成工藝品,他就又很來勁地做這個事。”③再如,“我”和香梅的交往所引發的正是對鄉村陋習的深思。香梅的“那層膜”是丈夫七成“家暴”的癥結,對女性貞操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男人主貴”的性別偏見,顯然并沒有因為時代的更迭而根除。但是,香梅打著給九奶挑拐杖的幌子,表面約我去后河趕集,實則是讓“我”打掩護,以實現她與舊相好私會的行為同樣是非道德的。不同于土生土長的寶水村婦女,香梅是跟隨七成從豫南飯店打工返鄉的外人,也是新的寶水村民。見過世面的新村民香梅以非道德的出軌來報復丈夫家暴的違法頗具意味。與植根于農民思想深處的傳統因襲的重負不同,香梅的出軌報復行為是在時代轉型中假以現代、開放之名,對傳統“陋習”的錯誤“代償”。香梅不以為然的“嬌俏的笑容”使我脊背發涼。這種新生的、帶有現代意味的非道德的、丑陋的“習以為常”正逐漸成為鄉村新的“陋習”。
其次,“我”與叔叔為代表的“老家”福田莊的“舊”的人倫親情,不僅引向對傳統鄉村倫理道德的反思,也在與“新家”寶水村的映照中實現了對新時代如何“山鄉巨變”諸般問題的忖度。譬如,“我”與叔叔關于翻蓋祖宅的分歧,其實就裹挾著種種情感的沖突與倫理的糾葛。叔叔翻蓋祖宅表面看是一種投機行為,實則他要的是地家在福田莊的臉面。而父親的死,我對奶奶的誤解、我對七奶的怨恨都無不與這種人情——利己自私、利用關系辦事、“維人”的文化心理相關。換言之,我對福田莊借政府拆遷,加蓋房屋撈拆遷款,來實現“山鄉巨變”的思考并不是通過情節的沖突、敘事的跌宕來實現的,而是將此種種思考融入“剪不斷理還亂”的倫理人情中,以糾結、矛盾甚或迷茫的內在情緒體驗來引發對此現實問題的思考。“這半真半假的農家樂存在于這半個福田莊里,按說該有些生硬和突兀的,可看起來竟一點兒都不違和。因這半個福田莊,這個中風的村子,這個半身不遂的村子,和這個半癱瘓的村子,明明已破敗不堪,同時卻也是熱氣騰騰,有著繁雜的生機勃勃。”④
福田莊成為寶水村新農村建設的參照,福田莊的病態正是論證寶水村實行鄉村轉型的必然性與可行性的例證。“我”與已逝前夫豫新的心結,也是對城鄉文明深層次的思考。“我”和丈夫豫新的隔閡也正是因為,“就深層的福田莊而言,他屬實是個外人”③,“單著”不僅是人與人情感的隔膜,更是城鄉的心理距離使然。但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對于“老家”福田莊的糾結并不完全指向對傳統鄉土的否定,它其實有著更為復雜的考量。這同樣寄寓在“我”對記憶中的奶奶與現實中的九奶虛實相間的情感滑動之中。
九奶或與奶奶有一面之緣的猜測,我在九奶身上聞到的奶奶熟悉的味道以及“回來就好”的同樣的遺言等,都無不將“老家”與“新家”的情思緊緊聯系在一起。我們發現,“我”對福田莊的厭棄在寶水村得以修正,“我”對奶奶既依賴又獨立,對父親既敬仰又埋怨的復雜矛盾感情在寶水村得以疏解。福田莊散落的記憶與殘破的親情在寶水村最終得以修復。“我在寶水做的這些分外之事,在本質上好像就是對福田莊的彌補性移情。”①如果我們將“老家”陳年往事中的舊情遺恨看作是根植在現代人意識深處的“戀地情結”,那么寶水村對“老家”心結的疏解,對嶄新人際關系的建構就不僅是對傳統鄉土的致禮,更是對傳統鄉土萌生新質的洞察。這個意義已不同于對新農村建設的政策、制度抑或文化建設的考察,而是對農民或者準農民在新時代傳統鄉村轉型中所呈現的新的生活方式與新的思想動態的聚焦。可以說,日常生活的碎片化、細節化,具體化了情感與價值的所指,而人情世故的復雜與糾葛恰是作者對新時代傳統鄉土流變的深切思考,而流變不僅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
最后,如果說寶水村與福田莊是顯在的對立空間,那么海外溫哥華的“娘家”則是“家”的現代延伸,當“我”陷于情感困境之時,它則以“類旁觀者”的理性視角延伸了“我”對“老家”“新家”的復雜情思。譬如我與海外母親、孩子關于翻蓋福田莊祖宅的對話,對寶水村現狀的交流往往并沒有多少確切的意義指向,它類似“留白”,使得現實的困惑抑或焦慮成為對“遠見”的一種期待。而當我走出情感困境時,它又恰如“點睛”,將諸般紛擾的思緒梳理,從而明示小說的情感取向與價值標準。譬如在九奶入土后,母親的越洋電話也如約而至,母親叮囑莫忘給父親上墳愿語,“愿語”回應了小說對傳統鄉土價值肯定與現代轉型的愿景。
“家”/故鄉的多樣形態不僅保證了對比參照進而論證主旨的需要,而且也因其多元而使得對鄉土現代化的多層次思考成為可能。推至海外的溫哥華與福田莊、寶水村又形成遠近兩個觀察視角,在切近與遠觀的感性、理性視野下,傳統鄉土的現代轉型路徑最終得以探索。由上而觀,如果非要將作品冠以鄉土文學的“突圍之作”,筆者以為這恰是喬葉對“新時代山鄉巨變”寫作的創見。因為“家”不僅是鄉土的精神內核,而且也是千絲萬縷鄉愁的歸宿。無論是“老家”“新家”抑或“娘家”,自然都有著密實有力的情感交錯/糾葛,它不僅成為推動人物情感變遷的一條堅韌的線索,而且也因其猶疑而矛盾的情緒體驗寄托著作者對傳統鄉村在新時代現代嬗變的思考。作品中“夢和霧的辯證”正是此種矛盾心緒的象征。“我知道這是夢。霧里總是容易做夢,不,不對,夢里總是容易有霧”。②正如主人公的名字“地青萍”,變的是“名”,難改的是“姓”,“大地”的恒定與根性的羈絆之上盡是現代人生如浮“萍”的無著焦慮,于是“在”便成了現代人在故鄉與他鄉間尷尬而無奈的人生姿態。“——想在哪兒就在哪兒,這話如今想起,竟覺得是如此意味深長。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是平日里掛在嘴上的話。而當生命停止,哪兒也去不了時,對最后的歸宿地,也只能用‘在’。”③
而作家“在”的文化立場反倒促進了她對于新時代中國鄉村發展的辯證思考,誠如喬葉所說,“新時代的鄉村固然有新,但舊也在,且新和舊是相依相偎、相輔相成的。新有新的可喜,也有焦慮和浮躁,舊有舊有的陳腐,也有綿長和厚重。我不崇拜新,也不崇拜舊。我在其中不會二元對立地站隊。如果一定要站隊,我只站其中精華的、美好的部分,無論新舊”。④在城里學生帶村里孩子學習日常生活知識遭到村里家長反對時,“我”也不站隊,“因為我立場不堅定呀。有時想站你們,有時想站他們,會跳來跳去忙得很”。因此,無論是福田莊還是寶水村,“家”的“新”“老”并不一定標示著所謂進步與落后之別,而隱含著作者對傳統鄉村現代轉型的思考;無論是溫哥華還是中國,在遠觀與切近的視線里都有著對傳統與現代的“遠慮”與“近憂”。
三、“新鄉土”抑或鄉土的“內卷化”
以切身體認的“療愈”探尋鄉土之“源”,以情感滕理間的猶疑展現鄉土現代轉型的可能“流變”,喬葉倚重“人情世故”,重視感性體驗的鄉土書寫不僅規避了寫“政策”的生硬,而且使得鄉土的想象更接地氣、更具人性的溫度,不過這也不免使人擔心作者是否會有意或無意忽視對現實的理性觀照。對此,喬葉顯然有所警覺,在《關于〈寶水〉的若干話題》中,作者直言“現實主義”的“這個‘實’,固然是鄉村的現實,可這個現實卻也不能脫離歷史的長影而孤存。因此,認識鄉村,寫作鄉村,從來就不能僅限于鄉村的事,而是對個體與整體、歷史和現實、地緣和血緣、中國與世界等多方位多維度的觀照和把握”。①有學者也從《寶水》中發現“小說傳達出一種重視鄉村主體性與內生力量的現實態度”。從作家自述的“跑村”“泡村”的采風與長達七八年的準備看,作家對傳統鄉土與新時代農村變革的熱心與“現實態度”,無論如何都應當給予充分的尊重。然而在感佩之余,筆者以為,作家的實地生活體驗與材料搜集是否能夠充分把握新時代“山鄉巨變”的“真實”,是否足夠“典型”地呈現時代風貌,仍是需要警惕的。換言之,大量與鄉土相關的資料、文獻搜集在帶來作品豐富、多樣的鄉土景觀獨特性的同時,是否也會因其豐富甚而駁雜成為一種“為鄉土而鄉土”的寫作,反倒淹沒了作品的現實鋒芒?
譬如,《寶水》以方言致禮鄉土的行文方式是作品顯著的風格。誠然,通過作為鄉土文化符號的方言可以極傳神地展現豫北(焦作)地區的風土人情。作為作者的同鄉,筆者并沒有閱讀的障礙,閱讀的愉悅感是無需贅言的。但是,對于其他讀者而言,它反倒成了一種隔膜。雖然作者自陳,方言都是“要經過精心挑揀和改良”③才能進人文本,但“三成書面語、七成方言土語”④的篇幅對鄉土主體性的呈現所構成的障礙是不容忽視的。當然筆者并非要就方言使用所造成的傳播效率展開深入探析,這本身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筆者以為更重要的是,作家大量方言使用背后,其實正隱含著陶醉于這種鄉土獨特性而難以自拔的“危險”。循此路徑不難發現,《寶水》通篇幾乎是一部“鄉土考古學”。譬如對薄皮核桃、笨核桃的區分;③對柿子的品種如數家珍:磨盤柿、鋤頭柿、雞心柿、火罐柿、水晶柿,論口感起名的,如澀柿、甜柿、脆柿、綿柿,論時令叫的,八月黃、雁過紅、九月青,等等。此外,對旋柿架、懶龍、菌陳、漆桃花、野杏花、山茱萸、燈臺草、槐樹、薺菜、對節木、茗蔥、構穗、木蘭芽(欒樹早春的嫩芽)、君遷子(柿子母本,軟棗)的介紹,以及對藥山楂和水果山楂,艾草與艾蒿,荊與棘,苦霜(類似于小雪,酷霜)和甜霜(輕霜)的區別等。這些鄉土植物志的書寫似有賣弄之嫌,正如前述作者對“糞”香的描述,都給人以“用力過猛”之感。
對鄉土風物的陶醉,使得作者也津津樂道于種種獨特的鄉土經驗。譬如,曬柿餅有削皮、晾曬、捂霜等幾個步驟,“旱多柿甜,水多柿大”;再如山村分溝道地(一類地)、長蟲地、小井地、紅蘿卜地、石榴地,按三角量還是扇形量還是按梯形量也有定規,楔苫地樹周邊不長莊稼,就得把這部分面積除去;再如鵝怎么分公母,犁和耙有什么不同,“仨葉藜蘆像倆葉落,白天吃下夜里難活”,°打場收麥,收麥要熱收,否則容易生牛(谷象),引柴要抽好燒的,燒起來再燒耐燒的,等等。依憑這些鄉土經驗,作者又將之引向對城市文明的批判。譬如棉布“手感居然接近于絲綢,卻不像絲綢那么滑溜,也因此比絲綢更可信我總覺得絲綢好看是好看,卻是不可信的”。③再如,用轉基因大豆做的豆腐“反正吃起來沒有咱這豆腐香不香且不說,一炒就糊鍋”①等。可見,鄉土風物的譜系學羅列與獨特鄉土經驗是作者結構全篇的重要藝術考慮。誠如喬葉在接受采訪時所說:“從《落燈》寫到《點燈》,從冬到春,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從秋到冬,除了季節交替,整個小說也是首尾呼應。而且我發現在山里住的時候,對這種季節的自然性感受極其強烈,就會覺得人特別小,山村也特別小,山特別大。我在里面也寫了很多植物、莊稼,這些都對應季節、對自然的呼應。”②
不可否認,在全球多元化遭遇挑戰的今天,彰顯鄉土的獨特性顯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然而對此獨特性的“過度闡釋”也同樣可能削弱作家切入現實的銳度與勘探歷史的深度。譬如,作品中的寶水村位于云里景區(云臺山景區)附近,姑且不論寶水村的火爆是否有“蹭景區”之嫌,這種所謂“美麗鄉村”與傳統“農家樂”有何本質不同?其實以寶水村依托景區鄉村旅游、開發民宿來探討鄉村振興的作品早已屢見不鮮,例如2008年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的《湖光山色》。那么《寶水》以此來探討“山鄉巨變”的典型性何在,其對“鄉土文學”的所謂“突破”何在?事實上開發鄉土旅游資源所引起的過度商業化問題,早已成為鄉村振興路上的頑疾。尤其對于那些并不具備豐富旅游資源的鄉村而言,寶水村的出路又具有怎樣的價值與意義呢?再如,作者雖然也涉及寶水曾經的歷史,但不過是將其作為一種背景,并沒有充分呈現歷史賦予鄉土的價值取向與文化品格。這并不是交代一下寶水山上士兵的墳墓抑或講講九奶的故事就可以實現的。雖然在有的學者看來,我們不應該以“作者群體缺乏歷史感”予以責難,③但試問,對于作為中國民族志的鄉土文學而言,到底是風物美食重要,還是現實與歷史的深度更為重要?誠如羅杰·加洛蒂在《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中所說,對于現實主義者而言,“問題不在于說明世界,而在于參加對世界的改造”。④丁帆更是頗有見地地指出,“令人感到沮喪的是,鄉土文學,主要是鄉土小說,反映當下尖銳生活矛盾的作品越來越少了,從歷史題材切入的越來越多了,我們當然知道一個機智聰明的作家是要回避什么,所以,當你看到那些皮相描寫鄉土題材的小說時,只能哀嘆百年鄉土小說的沉淪”。⑤
此外,雖然有學者指出作品創造了孟胡子這個鄉建專家的新形象,“這是一個順應時代潮流、扎根鄉村干實事、具有時代精神特質的新人形象”。③“他既區別于過往文學中常見的土改工作隊或合作化運動中的農村新人,也不同于時下小說中流行的駐村干部等形象但他為地方發展彈精竭慮,與地方群眾打成一片的熱情態勢,終究讓人聯想起過往文學中的諸多典型人物。”①但是,這個人物形象實則單薄,無論是與村民的交往,還是與基層或上級領導打交道,孟胡子總是能游刃有余、有禮有節、恰如其分地處理好諸般關系。他深諳鄉村之道,又能拿捏官場分寸。譬如,當村民矛盾實不可解時,他往往能點石成金、手到病除。停車場收費問題、游客摘柿子問題、村中衛生問題,等等,孟胡子成為最終解決問題的一錘定音者。他的活動大多集中在會議以及各種酒桌應酬中,或總結陳詞,或在和諧的“就都笑”中一筆勾銷。作者對他內心思想沖突的展示是不充分的,更重要的是這種沖突并未貫穿事件的始終,雖然穿梭于官、民之間,但是他實則游離于錯綜復雜的思想情感交鋒之外。同樣,基層干部也大多下鄉“一日游”,不是傳達上級視察的政治任務,就是與親朋故交把酒言歡。作品對基層干部想作為而又難作為的現實困境、情感糾葛以及赤誠韌性的干事創業的精神世界,表現得同樣不夠充分。
喬葉在談到創作《寶水》的緣起時曾說:“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城市化進程迅猛,想不被城市化都很困難,有意思的也許該是‘鄉村夢’。”①喬葉的夢想與實踐都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夢想仍需納入現實的考量。尖銳矛盾的呈現,農村空心化的問題,城市青年回流農村遭遇的倫理、文化的危機都是不容忽視的“山鄉巨變”的難題。如何走出“奶奶”情結,將私人化的體驗匯入時代的交響,從而切入現代農村劇烈變革下農民的復雜痛苦與歡欣。這不僅對于喬葉,恐怕是當代鄉土文學創作都亟需努力的方向,因為作家對這一偉大時代的把握遠不是一抔“暖土”就可以承載的。
四、結語
以個人化的感性經驗傳達鄉土公共性的觀察、體驗、記憶,并在細膩的情感滕理中深描鄉土世界“真實性”及其這種“真實性”在新時代的嬗遞,是喬葉新作《寶水》顯著的藝術特點。日常生活的切身體認與人情世故的情思不僅否定了同質化和寓言化的“鄉土世界”,而且也延伸,同時也豐富了新時代的鄉土情思,從而使作品呈現出極富感染力的生活肌理與深邃的文化意義。喬葉的小說給讀者以很“實”之感,原因正在這里。相較于以往鄉土文學或耽溺于懷舊、或醉心于自然生態、或陷于苦難焦慮的創作瓶頸而言,喬葉及其《寶水》無疑具有重要的價值與啟示意義。
我們知道,尋根是人類永恒的鄉愁,這是打破傳統鄉土地緣結構以后的中國現代人的情感特點。而“鄉”之渺不可尋則是現代人最大的悲劇。作為中國鄉土地緣結構中的重要文化因子,它折射了中國人一個世紀的漫長的精神蛻變過程,這個過程至今沒有終結。鄉土文學正是鄉土中國的“中國式現代化”在文藝領域的生動實踐。特別是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伴隨著意識形態建設、城鄉結構轉型、技術話語介人、消費主義入侵,鄉土文學在作品內容、藝術策略、表現形式等方面都遭遇了巨大的挑戰。同時,鄉土文學的可能性與不確定性也使得鄉土文學呈現出鮮活而蓬勃的生命力,從而為鄉土文學走向經典性提供了難得的契機。然而就當下的創作而言,具有歷史縱深感、敢于直面當下的鄉土現實,乃至尖銳矛盾的創作并不多見。作家面對鄉土在地方性與中國性的對話中,鄉土為何?鄉土何為?不僅關乎鄉土文學如何突破自身創作瓶頸,更是關系“如何講好中國故事”的重大問題。換言之,“如何通過鄉土變遷深刻理解時代和歷史,以文學的方式使鄉土世界獲得美學表達,如何讓鄉土和時代新人在文學中得到更典型化的提煉,如何創造出真正具有思想藝術深度、與偉大時代相匹配的史詩性經典,這些都是新時代作家需要思考和解答的課題”。②
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