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身份與感知：《烏有鄉》的鏡像倫敦

中圖分類號：B565.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5)05(a)-0006-05

Space， ldentity，Perception:MirrorLondon in Neverwhere

WANG Yuxuan， DING Man (School of ForeignLanguages，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alian Liaoning，116O24，China)

Abstract:NeilGaiman'sNeverwhereconstructsamiroredLondon，employingadistinctivespatial poeticstometaphorizethe existentialpredicamentsofmodernlife.Thisstudytranscendsconventionalresearchparadigmsbyproposingatriadicdialectical frameworkof\"abyinthdentitycrisisreconstructedmbodiedperception\"toexaminehowspatialnarrativeinterrogatesthdile masof modernityroughtheprotagonstsandreaders'haredexperientialjoueyspatialdisorientation，identitydecostruction andsensoryawakening—thenovelunveils thealienatingessnceofcontemporaryurbanexistencewhilepositioningperceptual experienceasastrategicmodeofresistane.Gaimanelevatesurbanfantasytoontologicalsignificane，transformingtheworkbeyondgene fictionintoanallgoryforreconstructingsubjectivityinthedigitalage.Thiscreativevisionimbuesthetextwithprofouddepth， demonstrating fantasy literature's capacity for critical engagement with capitalist reality.

KeyWords:Labyrinth; Identitycrisis;Embodied perception;Alienationof Modernity;FantasyRealism;Spatial Poetics

尼爾·蓋曼(NeilGaiman)作為當代美國奇幻文學領域極具影響力的作家，憑借《美國眾神》《烏有鄉》等跨文化敘事作品，以神話重構與魔幻現實主義的創新融合蜚聲國際文壇，其創作多次榮獲雨果獎、星云獎等權威獎項，彰顯了奇幻文學介人現實議題的深刻潛力。本文以《烏有鄉》為研究對象，聚焦“空間”“身份”“感知”三個核心維度，展開系統性分析。其一，“空間\"維度指向小說中“上倫敦”與“下倫敦”的鏡像式結構，這一雙重空間既是物理層面的都市景觀裂變，亦隱喻現代社會中迷宮空間的存在危機；

其二，“身份\"維度探討主人公理查德在上、下倫敦迷宮中的身份認同危機，其身份危機既折射全球化語境下個體文化認同的碎片化危機，亦暗含對傳統身份本質主義的解構；其三，“感知\"維度通過觸覺、嗅覺、聽覺等多感官書寫的策略，顛覆視覺中心主義的認知霸權，為破解身份危機困境提供具身性路徑。當前，國內學界對蓋曼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神話敘事、成長主題與美學風格三大領域。例如，陳曉倩從神話書寫視角指出，蓋曼通過挪用北歐神祇、非洲巫術等全球神話符號并嵌套于現代都市空間，實現了對“英雄之旅\"原型的批判性重構，其神話敘事兼具文化懷舊與消費主義批判的雙重功能；洪晨瑩進一步以閾限理論為框架，揭示蓋曼作品中“神巫—世俗\"空間的交錯性如何催化主人公的動態成長，過程映射了現代主體在文化混雜性中的認知焦慮；葛文婕則從美學視角剖析《烏有鄉》，認為其通過“虛幻美\"與“生態美”的辯證交織，將奇幻冒險升華為對都市文明異化的詩意反思。然而，既有研究多聚焦單一維度，對《烏有鄉》中空間、身份與感知的互動機制缺乏系統性探討。本文試圖突破此局限，以空間理論與后現代身份理論為框架，論證三者如何構成一個動態的意義網絡，即空間作為身份建構的規訓場域，身份成為重構自我意義的能動力量，感知則作為抵抗規訓、尋找真我的具身實踐。

1迷失在鏡像倫敦迷宮

“烏有鄉”似乎暗示著無處，或虛無，總讓人聯想到時間維度上的缺失或短暫，似乎暗示著無特定之地4。然而，《烏有鄉》這部小說有著明確的背景，即那座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倫敦城。尼爾·蓋曼以倫敦地鐵網絡為經緯線，編織出一個雙重鏡像的倫敦迷宮。地鐵軌道如同切割現實的手術刀，將倫敦剖解為互為表里的兩個世界一明信片般光鮮的“上倫敦”(LondonAbove)與霉斑遍布的“下倫敦\"(LondonBe-low)。這兩個空間并非簡單平行，而是如扭曲的棱鏡般相互折射：上倫敦充斥著現代性的符號，玻璃幕墻的寫字樓與精心修剪的皇家公園組成規整的拼圖，荒蕪的紀念碑和褪色的宮殿組成被遺忘的遺跡，共同勾勒出上倫敦現代符號的霸權與歷史記憶的斷裂。下倫敦則沉淀著城市所有的暗物質，磚縫間滲出的腐殖氣息與陰溝里滋長的秘密、被遺忘的倫敦、堆積著千百年歷史的倫敦，構筑起另類的時間檔案庫。

主人公理查德·梅休，原本是上倫敦的一名普通上班族，生活軌跡遵循“公寓一地鐵一辦公室\"的固定循環，直到他意外救助了一名在街邊昏迷的女孩門扉(Door)。這場看似偶然的救贖，實則是都市認知暴力顯形的臨界點。在那之后，他在上倫敦隱形了，熟悉的空間突然對他關閉：未婚妻、同事、出租車司機視其為透明人，連地鐵閘口、取款機、公寓門鎖等機器也無法識別他的存在。這一切共同構成“驅逐儀式”，將他徹底剝離出上倫敦的符號體系。這個原本嵌合在上倫敦齒輪系統中的標準零件，被幾個空間同時抹去了存在，日常秩序的崩塌使原本清晰的城市結構淪為無法導航的迷宮。這種空間異化絕非偶然，而是理查德生存境遇的終極顯影，他本就囚禁于上倫敦的雙重迷宮中。具象層面上，上倫敦的死胡同、令人眩暈的高樓就連公寓后院也潛伏著無法走出的空間褶皺。在抽象維度中，地鐵線路將倫敦轉化為一座資本迷宮，這種空間結構不僅是對物理迷宮的復刻，更是對現代都市邏輯的隱喻。在現代社會自動化生產進程中，原先蘊含在勞動者完整勞動塑造與構建活動中的經驗與技能，已經完全被勞動分工條件下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所剝離和“祛技能化”，勞動者成為機器的附庸5。地鐵的封閉環線不僅是交通動脈，更是規訓系統的神經導管：它將重復性工作、績效指標與通勤節律焊接成溫和的迷宮，用咖啡因與季度報表編織出麻痹知覺的蛛網。在此迷宮中，資本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對日常生活進行“殖民”，形成現代人無法逃脫的困局。

下倫敦的迷宮空間具有實體性、歷史性與神話性的三維特質，其存在顛覆了現代都市的理性秩序。當主人公理查德被上倫敦的符號系統除名，其生存狀態便無限趨近于下倫敦的幽冥屬性。地鐵系統在此呈現出閥限空間的雙重功能：既是區隔雙重倫敦的物理分界，也是扭曲時空連續性的蟲洞裝置，將主人公引向苔蘚密布的鏡像世界。地鐵站與教堂門廊等具象空間節點，既是上倫敦的現實坐標，也是通往下倫敦的隱形門戶。對普通乘客而言，這些節點僅是功能性的通勤通道，但對被符號系統驅逐的“透明人\"而言，它們卻成為激活異化空間的觸發器。德勒茲在《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千高原》中提到“根莖空間”，即“開一個可能性的根莖空間，它使可能性具有潛能(Potentialisation)，從而去對抗呈現為一種封閉和乏力的樹形的可能性\"，下倫敦拒絕服從歐幾里得幾何規則，呈現根莖的多重可能性：一扇門可能通往復數時空坐標，路徑選擇直接改寫目的地性質。當理查德試圖抵達流動集市時，向導警告“走別的路，咱們也可以到達集市所在的地方，但集市不會出現在那里\"，此悖論揭示下倫敦迷宮遵循神話邏輯而非物理因果律。更關鍵的是，迷宮絕非僅是抽象隱喻，下街盡頭存在的實體迷宮，其磚石肌理中沉淀著上千年來倫敦被遺忘的歷史。當理查德穿越下街抵達迷宮入口時，他所面對的是座超現實的空間考古現場，煤氣燈、鈉光燈、燈心草火等照明方式在迷宮中共存，象征著不同時代的技術和文化特征，展示了歷史并非線性升級，而是層疊交織。時空在此呈現地質學層理，每一條巷弄、每一道回廊都承載著不同的時代記憶，卻又在迷宮中相互交織、共存，流浪者每步都在穿越錯位的世紀。而迷宮中心的巨獸就是彌諾陶洛斯神話的隱喻，它深藏于迷宮的最深處，如同一個無法逃脫的命運，等待著每一個進入迷宮的靈魂。

與博爾赫斯筆下象征知識困境的圖書館迷宮不同，蓋曼的迷宮更強調身體與空間的互動性異化，為后續身份危機埋下伏筆。當上、下倫敦的迷宮共同構成生存的閉合場域時，理查德的困境便從空間囚禁升華為存在論的危機一彌諾陶洛斯并非蟄伏于某個特定角落，而是以雙重形態盤踞在他的身份裂隙之中。地表迷宮的資本巨獸吞噬著他的社會屬性，地下迷宮的歷史幽靈啃食著他的記憶根系，理查德的英雄征程苦難重重，他必須不斷地與自己的身份裂隙抗爭，才能找回那個被吞噬的自我。

2 空間置換的雙重身份危機

地理迷宮的規訓力量直接作用于理查德的自我身份建構，尼爾·蓋曼通過主人公在迷宮般城市中的漫游，生動地描繪了身份探索的復雜性。在上倫敦，理查德不僅是迷宮中的漫游者，更是被資本符號系統肢解的身份流亡者，他的身份被簡化為一系列功能性標簽—“白領\"\"未婚夫\"\"租客”，其自我價值依附于社會角色的機械扮演。理查德的危機始于上倫敦社會系統的抹除，這種抹除不僅是空間意義上的驅逐，更是存在論層面的否定。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8，理查德所經歷的社會關系斷裂，也就是個體身份認同基石的崩塌。“社會性抹除\"不僅剝奪了他的身份合法性，更將其拋入列斐伏爾所批判的抽象空間，“置身其中的‘用戶'(user)辨認不出自己，而思想也不能想象針對它采取批判的姿態\"。在上倫敦地鐵、辦公室、連鎖咖啡店等標準化空間中，個體的獨特性被均質化流程吞噬，歸屬感淪為如房貸、婚約等虛假的消費符號。在一個由資本與權力規訓的、去人格化的場域下，權力規訓的實質，就是被主體意識觀念化的空間對差異性的祛除[1]。這種身份迷宮的悲劇性在于其內在的空洞與脆弱，理查德在倫敦的大街小巷游蕩，感到“從未如此孤獨”，正是現代性異化的縮影：可見的秩序掩蓋了不可見的疏離，身份的穩定性實為權力的幻覺。巴特曾指認城市的話語功能：“城市是一種話語，并且這種話語確實就是一種語言：城市對它的市民說話，人們以自己的城市為語言\"。因此，理查德的蘇格蘭背景使其身份危機更顯復雜，他不僅是現代性權力結構中的“透明人”，更是倫敦這座古老都市的文化他者。從蘇格蘭小鎮到倫敦金融城的遷徙，象征著從地方性共同體到匿名大都會的空間跳躍，其身份焦慮既源于社會系統的排斥，也根植于地域文化差異導致的歸屬斷裂，其蘇格蘭口音與行為方式成為文化身份的顯性標記，強化了理查德\"外來者\"的標簽，

初入下倫敦時，理查德的身份危機并未消解，反而因空間的非理性邏輯加劇。當理查德初次被鼠人認作上頭來的探子時，理查德的本能反應是拿出借書卡、信用卡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在工具理性浸染的認知框架中，紙質憑證與磁條信息已成為人類存在的數字圣痕。然而，下倫敦的規則拒絕現代社會的理性編碼，各種超自然邏輯迫使理查德承認：理性僅是無數認知模式中的一種。與門扉碰面后，理查德得知下倫敦住著的是從上倫敦中墜落下來的人，他們是被主流社會拋棄的邊緣人，兩邊的世界非此即彼，一旦與下倫敦產生了一絲關系，就會在上倫敦隱形。門扉揭示的殘酷法則，將理查德推入存在主義的熔爐：任何試圖腳跨兩個世界的嘗試都將導致存在感的徹底蒸發。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審判，實則是蓋曼對現代身份政治的尖銳隱喻：資本社會通過職業、婚約、消費記錄構建的身份認同，本質是脆弱的擬像契約。

人類學家范·熱內普的“過渡禮儀\"中提到分隔禮儀，指分隔過后須經儀式實現從舊身份到新身份之過渡，才能聚合人其他群體。理查德被上下倫敦雙重流放的身份使他既被困在資本迷宮的環形監獄，又被放逐于文化認同的無人之地，當理查德既不屬于上倫敦，也不完全屬于下倫敦時，這種狀態呼應范·熱內普的分隔狀態，他必須通過儀式經歷身份的瓦解，才能進入新的社會結構。一次次的試煉成為身份重構的儀式，也開啟了自我價值的重新確認，他不再是系統的零件，而是意義的創造者。在完成黑修士站的鑰匙獲取儀式后，理查德因意識中斷性昏迷導致身份記憶剝離，遺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名字的遺忘是對舊身份的獻祭，蓋曼將身份從符號系統的牢籠中解放，揭示出主體性本質上是一場永續的生成儀式。這種身份的流動性雖賦予自由，卻也帶來存在主義式的焦慮，這種焦慮并非消極的癱瘓之源，而是主體生成的動力裝置，持續激發主體在符號真空中重構意義的潛能。理查德由此成為“行動者網絡”(actor-network)中的聯結節點——其主體性永遠處于“未完成\"狀態，每一次與他者、空間、歷史的相遇，都是他重新編織存在之網的契機。他需要不斷經受試煉以明確自身價值，而每一次選擇都推動著身份的重構，并伴隨著歸屬的不確定性。

理查德的身份危機本質上是一場存在的主體性革命，穿越黑暗迷宮尋找滅門真相的征程，由此轉化為殘酷的身份重構實驗：他必須學會用下倫敦的法則重新書寫自我，在這場存在主義的格式塔轉換中，證券精英的軀殼逐漸剝落，顯露出未被異化的原始生命形態。他逐步從被動的“透明人\"蛻變為主動的“迷宮解謎者”，其身份危機的解除并非源于外部認可，而是通過身體實踐完成的自我賦權。

3具身感知：阿里阿德涅線

在西方形而上學傳統中，視覺被賦予了霸權地位。柏拉圖以“洞穴之光\"將視覺錨定為理性啟蒙的媒介，奧古斯丁將“神圣凝視\"神學化為真理顯現的路徑，笛卡爾以“理性之眼\"重構視覺為剝離感官干擾的理性認知方式，最終視覺成為通達真理的重要理性載體。蓋曼的顛覆性在于，他通過角色在黑暗中觸覺的震顫、嗅覺的腐殖質解碼與聽覺的節奏共鳴實現對視覺霸權的反抗。在《烏有鄉》中，理查德從“上倫敦\"到“下倫敦\"的旅程，就實踐了一種反視覺中心主義的認知范式，本質是一場感知覺醒帶來身份覺醒的儀式。在上倫敦的玻璃囚籠中，視覺早已異化為權力的共謀者，地鐵線路圖、辦公標識等視覺符號構建起一套全景敞視的權力網絡，一切空間意義被壓縮為可視的、可解碼的“景觀”。視覺成為權力規訓的觸手，對感官進行殖民化改造。理查德的感官被規訓為工具，眼睛淪為掃描儀，耳朵化作過濾器，一切感知服務于效率與服從，身體淪為資本邏輯的無器官機器。而當理查德被上倫敦的視覺霸權除名的末日審判來臨時，他的身體無法被視覺符號有效編碼，他便從社會網絡中徹底蒸發。當視覺無法再作為認知霸權時，上倫敦的整全性假象瞬間崩塌，理查德被迫直面一個真相：他從未真正“看見\"倫敦，他所看到的不過是符號化的城市贗品。

小說的空間特色不僅有助于創造幻想的氣氛，而且也是社會批判的載體和主人公轉變的構成要素[13]。上倫敦用視覺霸權制造的“光明”，實則是感知的集中營；而下倫敦的“黑暗”，反而成為自由感官的起義根據地。理查德墜入下倫敦的幽冥王國，黑暗不再是光明的對立面，而是孕育多模態感知的溫床，是對視覺霸權的有力抗爭，權力從視網膜的獨裁轉向感官的民主化革命。老鼠在下倫敦的尊貴地位直接顛覆了上倫敦以人類為中心的等級秩序，暗示權力并非依賴可見符號，而是可能棲居于聽覺，如鼠群的密語，以及觸覺，如地下管道的振動。梅洛-龐蒂認為，“我們不應該把空間想像為充滿所有物體的一個蒼穹，或把空間抽象地設想為物體共有的一種特性，而是應該把空間構想為連接物體的普遍能力\"[I4]。因此，空間不應僅被視為一個供視覺消費的靜態對象，而應被理解為一個通過身體感知和體驗而被賦予意義的動態場域。下倫敦的空間意義不再依附于光的統治，而是通過感官的野蠻交織，身體通過疼痛、溫度、質感的直接經驗，與空間建立關系，這種關系顛覆了視覺的抽象統治，使空間從“被觀看的對象\"轉化為“容納活動的競技場”，個體通過感知與行動的相互作用，體驗在競技場上的活動[15]

在下倫敦的冒險中，理查德的成就始終與感知體驗綁定。理查德在下倫敦面臨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穿過騎士橋到達流動集市，找到門扉。向導“麻醉法”的名字本身就是絕妙隱喻，麻醉一詞意味著身體失去感覺，進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過橋后向導麻醉法的消失暗示著理查德開始摒棄無知覺狀態，宣告感知革命的開始，感官從被殖民狀態中解放，成為重構空間的導航工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宮中完成擊殺巨獸的終極儀式更是本文的高潮環節，迷宮的絕對黑暗迫使理查德完全放棄視覺依賴，加冕多模態感官。在同伴的幫助下，根據共鳴的回音與巨獸的喘息聲定位敵人，進而擊殺，血肉的溫熱觸感、血腥味的彌漫與心臟的聲響共同編織成一場非視覺的弒神狂歡，宣告視覺霸權在混沌中的徹底崩潰。他將巨獸的鮮血涂抹在眼晴和舌頭上，獲得了逃出迷宮的神力。血液作為生命能量的物質載體，將視覺與味覺感官通道改造為交互界面，這一充滿原始巫術色彩的儀式，本質上是對工具理性認知霸權的反叛，真正的空間認知必須經由肉體經驗的重組。正是觸覺、味覺、聽覺等多重感知合而為一，理查德才得以釋放自身潛力，真正領略倫敦的奇妙世界。經過此戰，理查德將自我從“被遺棄者\"重塑為“勇士”，從“局外人”變為“局內人”。

在《烏有鄉》構建的奇幻敘事框架中，理查德可憑借贏得的鑰匙開啟重返上倫敦的通道。彼時，他對回歸上倫敦懷揣著復雜且急切的期待，就像約翰·彌爾頓的史詩《失樂園》中最初的墮落天使路西法一樣，想回到天堂。這種期待深植于對熟悉環境的本能依戀以及對外部世界動蕩的本能規避，他將上倫敦視為安穩有序的象征，渴望重歸一種符合社會常規的穩定生活。可回到上倫敦后，人們遵循固定模式生活，一切循規蹈矩，仿佛既定軌道，一眼望穿，這種高度標準化、可預見的生活與下倫敦奇幻世界形成鮮明對照。身處上倫敦的刻板生活中，理查德不由自主地憶起下倫敦那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內心深處對那個幻想與冒險的世界重燃憧憬。他開始反思，意識到自己曾追求的“正常而美好”的生活，實則是在社會普遍認知下對穩定與秩序的屈從。

蓋曼由此將感知覺醒書寫為一場針對形而上學傳統的文學叛離。最終，理查德做出了返回下倫敦的關鍵抉擇，這一決定標志著歸屬感的徹底重構。他不再尋求地理或文化的固定錨點，而是將歸屬定義為追尋生命的意義。這種流動性歸屬呼應了一種游牧式生存一—身份不再依附于領土，而誕生于持續的實踐與抗爭中。他拒絕重返那個將身體簡化為數據、將存在壓縮為績效的上倫敦，轉而擁抱一種以感官為根基的生存詩學一一在黑暗的迷宮中，感知的共鳴成為抵抗異化、走出迷宮、重獲主體性的“阿里阿德涅之線”。

4結束語

自我認同危機是縈回環繞于尼爾·蓋曼作品的經典主題。蓋曼通過理查德的視角揭示：真正的迷宮不是“倫敦之下\"的混沌世界，而是“倫敦之上\"的現代性牢籠，表面上高效有序，實則通過重復與規訓消解個體的主體性。當他被上倫敦的符號系統除名，被迫墜入下倫敦的黑暗時，視覺霸權的崩潰反而成為感知復活的契機，唯有通過感官的覺醒，個體才能從迷宮中找到出口。對理查德而言，下倫敦的迷宮性既是威脅也是機遇。它摧毀了他習以為常的確定性，卻賦予他重新定義自我與世界的自由。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理查德的覺醒不啻為一則啟示錄—唯有讓感知重新“野蠻化”，讓身體成為抵抗的據點，人們才能在規訓的迷宮中鑿出一道裂縫。正如古希臘神話中，阿里阿德涅之線不是引向逃逸的工具，而是編織新世界的絲縷，理查德的旅程同樣暗示：真正的自由，始于對迷宮的背叛，終于對感知的賦魅，在感知的裂縫處，存在的詩篇剛剛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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