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權賠償責任與法定獎勵認定問題解析

摘 要：在辦理侵權責任糾紛檢察監督案件時，應全面審查因同一侵權行為產生的不同性質的法律關系，準確區分法定獎勵和侵權賠償責任。對于被侵權人因無償獻血獲得用血費用報銷，應認定為法律對無償獻血行為的獎勵，該法定獎勵不能替代、抵銷侵權人賠償責任。通過檢察監督保障法定獎勵實現，有利于兌現其倡導的價值取向，并促進統一類案裁判標準。

關鍵詞：侵權責任糾紛 無償獻血者 法定獎勵 侵權賠償責任

一、基本案情

2018年1月4日，文某強駕駛小型普通客車在某高速路段發生三車相撞交通事故，致袁某松等多人受傷。經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認定，文某強對此次事故負全部責任。肇事車輛屬文某強個人所有，向某保險公司投保交強險和第三者責任險。事故發生后至2018年7月20日，袁某松先后住院治療197天，產生醫藥費88774.40元，其中包括5180元用血費用。因袁某松此前曾多次無償獻血，2018年3月14日，貴陽市公民獻血委員會辦公室將該5180元用血費用報銷。

2018年10月16日，袁某松以文某強、某保險公司為被告向貴州省湄潭縣人民法院（以下簡稱“一審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文某強賠償各項損失共計358652.98元，某保險公司在保險責任范圍內對該損失予以賠償。一審法院認為，文某強未按操作規范駕駛案涉車輛系導致此次交通事故發生的直接原因，承擔事故全部責任。因本次交通事故受傷人數較多，賠償數額已遠超交強險賠償限額，故由某保險公司按比例在交強險限額內進行賠償，剩余不足部分在第三者責任險限額內予以賠償。因袁某松治療產生的5180元用血費用已獲得血液管理部門報銷，故未將該筆費用計入袁某松的醫療費損失。一審法院認定袁某松因交通事故產生的各項損失共計354619.88元。此外，對某保險公司墊付的14萬元予以扣除。據此，判決某保險公司一次性賠償袁某松214619.88元，駁回袁某松其他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袁某松不服，向遵義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二審法院”）提出上訴，請求支持其全部訴訟請求。二審法院認為，對于袁某松因無償獻血行為而獲得報銷的5180元用血費用，不屬于袁某松因事故直接造成的損失，故維持一審法院對該筆費用不予賠付的結果。二審法院對袁某松請求的各項損失重新審查，認定袁某松的各項損失合計388591.56元。據此，撤銷一審判決，判決某保險公司一次性賠償袁某松各項損失248591.56元（已扣除14萬元墊付款），駁回袁某松其他訴訟請求。

二審判決后，袁某松不服，向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指令遵義市中級人民法院再審本案。遵義市中級人民法院再審認為，袁某松獲得報銷的5180元用血費用雖然是其常年無償獻血的優惠，但交通事故的賠償是針對侵權行為導致的直接損失，而該筆費用報銷使得袁某松并未產生該項損失，對袁某松請求某保險公司賠償該筆用血費用的再審請求不予支持。再審法院重新核定袁某松的各項經濟損失合計402299.56元。據此，判決某保險公司一次性賠償袁某松各項損失262299.56元（已扣除14萬元墊付款），駁回袁某松其他訴訟請求。

袁某松不服再審判決，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2021年7月22日，貴州省人民檢察院向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2023年9月25日，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采納檢察機關抗訴意見，作出再審判決：某保險公司一次性賠償袁某松各項損失267479.56元（其中包含袁某松5180元用血費用）。

二、主要問題

在侵權責任糾紛等司法領域，無償獻血者遭受侵權導致臨床用血，依法享有用血費用報銷的權利。由于對該權利性質認識不清，法院在認定被侵權人［1］的實際損失時，裁判標準不一，進而導致錯誤裁判賠償責任，給案件的法律適用帶來混亂。

（一）針對被侵權人用血費用報銷權利性質及報銷事實的審查認定問題

案件中，法院對袁某松獲得“用血費用報銷”的權利性質未作進一步審查，未厘清其權利來源的法律依據，僅圍繞單一的侵權法律關系進行審查，基于“用血費用報銷”體現的部分表面補償性質作價值判斷，認定通過報銷客觀上已完成對被侵權人的用血費用賠償。另外，當前我國無償獻血者報銷用血費用的主要方式是：在醫院繳納用血費用后到血液管理部門報銷。法院如忽視對被侵權人報銷事實的審查，案件則可能因被侵權人選擇“先報后訴”或“先訴后報”而形成不同裁判結果，對被侵權人實體權益產生影響，造成實質上的“類案不同判”。

（二）侵權人是否承擔用血費用賠償責任的問題

案件中，原一審、二審、再審基于常規的審理模式，均適用“損失填平”原則，認定“用血費用報銷”已經發揮財產性賠償的作用，被侵權人只能以此為限獲得“一次性”賠償，判決侵權人無需再承擔賠償責任。目的是避免被侵權人因交通事故獲得“雙重賠償”，杜絕被侵權人應因遭受侵害而獲益。檢察機關抗訴后，再審法院對本案的初步認識亦傾向以上觀點。袁某松申請監督認為，若不追究侵權人責任，無償獻血者的社會價值將不被肯定，權益難以保障，公平正義無從實現。而通過案例檢索，部分生效裁判則認為此類案件中被侵權人臨床用血雖與侵權行為關聯，但用血費用報銷是基于法律規定，應將該費用認定為實際損失，被侵權人即使獲得報銷，侵權人仍應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因此，不同法院、不同審理者對此類案件中用血費用賠償責任如何認定的問題認識不盡一致，不具規律性和統一性。

三、抗訴理由分析

（一）被侵權人報銷的用血費用屬于法定獎勵

如何認定被侵權人報銷用血費用的性質，會直接影響最終賠償責任的承擔及分配，準確判斷其法律性質是檢察監督的前提。首先，“用血費用報銷”具有法定性。《獻血法》第14條規定：“公民臨床用血時，只交付用于血液采集、儲存、分離、檢驗等費用……無償獻血者臨床需要用血時，免交前款規定的費用;無償獻血者的配偶和直系親屬臨床需要用血時，可以按照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的規定免交或者減交前款規定的費用。”該條規定體現國家通過確立無償獻血者用血費用減免制度，倡導鼓勵社會公眾參與無償獻血的立法宗旨。同時，“用血費用報銷”具有獎勵性。在法律法規層面，各省級行政區獻血法實施條例或實施辦法對《獻血法》相關規定進行了細化，明確無償獻血者累計獻血滿足相應標準的，可以終身無限量享受用血費用減免。在政策層面，國家衛健委等六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做好無償獻血者激勵獎勵工作的通知》中提出：各地要因地制宜制定無償獻血者優待政策，持之以恒做好無償獻血者激勵工作，讓無償獻血者切實享受到無償獻血政策帶來的便利。目前法律政策制度下，無償獻血者獻血滿足相關標準后，無論基于何種原因產生臨床用血費用均能獲得減免及報銷。因此，案件中袁某松享有按照《獻血法》及《貴州省獻血條例》規定報銷用血費用的法定權利，該權利屬于法律法規設定的法定獎勵。

（二）區分因同一損害事實產生的法定獎勵和侵權賠償責任

侵權責任糾紛中，有時存在同一損害事實疊加產生被侵權人獲得法定獎勵和侵權人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兩個法律后果的情況，其法律關系及社會認知狀態均有不同。從法律關系上看，被侵權人向侵權人主張侵權損害賠償的法律依據是《侵權責任法》等法律，系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賠償關系，屬于民法調整范疇。而《獻血法》確立的無償獻血者用血費用減免制度，目的是肯定和弘揚無償獻血者的奉獻精神，并通過報銷用血費用對無償獻血者進行物質獎勵，系國家與個人之間的法定獎勵關系，屬于社會法調整范疇。兩者在立法目的、價值取向、保護范圍、適用條件等方面均有明顯不同，效力上不存在競合關系，可以在同一案件中分別適用。從日常生活邏輯看，侵權人實施侵權行為，只要造成他人人身、財產等損害，則應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如法院認定侵權行為不被追責，將導致司法判決失去對社會關系固根本、穩預期、利長遠的指引作用，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悖，無法達到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有機統一。因此，案件審理中應對袁某松獲得法定獎勵及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兩個法律后果進行區分，防止混淆法律關系。

（三）關于賠償責任和賠償主體的確認

被侵權人依法獲得法定獎勵后，仍有權向侵權人主張侵權損害賠償，此時不應適用“損失填平”原則。被侵權人獲得法定獎勵不應定為其損失已被“填平”。侵權賠償責任不是法定獎勵的“填平”對象，即不宜將法定獎勵的支付認定為對被侵權人完成了侵權損害賠償，使其賠償順位在先，替代、抵消侵權賠償責任。相反，若適用該原則，則是變相賦予法定獎勵與侵權賠償責任相同的法律效果，不僅減輕了侵權人應依法承擔的賠償責任，導致將本應給予被侵權人的法定獎勵，變相地由侵權人獲得，在一定程度上縱容侵權行為發生。“損失填平”原則的適用還要具備以下條件，一是侵權賠償之債成立;二是被侵權人獲得利益;三是構成侵權賠償之債的損害事實與被侵權人所得利益間存在因果關系。案件中，袁某松獲得法定獎勵源于無償獻血行為，不屬于因侵權行為而“獲益”，且與侵權損害事實無必然因果關系。因此，侵權人依法仍應承擔侵權賠償責任，該賠償責任并未因袁某松獲得法定獎勵而加重，既不違背社會公平原則，也不違背《獻血法》立法目的，亦不屬于“雙重賠償”的范疇。對于賠償主體的認定，本案機動車交通事故系一般侵權，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由肇事車主按照過錯承擔侵權責任。《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國家實行機動車第三者責任強制保險制度。在該制度背景下，法律確定了“交強險－商業保險－侵權人”的賠償順序。因肇事車輛參保交強險及商業險，侵權損害賠償的支付責任轉移至保險公司。保險公司應按照《保險法》第65條規定，在保險責任范圍內進行賠償，不能因被侵權人已獲得用血費用報銷而拒賠。

四、特別提示

（一）抓準辦案重點，引領價值導向

在同類案件法律適用不明確、各地裁判規則不一致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有必要通過精準監督填補法律規則空白、解決歧義和沖突并引領正確的社會價值導向。本案屬于與人民群眾生活密切相關、在法律適用方面具有爭議性和代表性的案件。檢察機關堅持以法律規定為根本，綜合考量社會共識、公共政策、倫理道德、人情常理等社會因素，對案件進行多方面的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該案的成功辦理確立了處理此類案件的司法原則，有利于統一法律適用。同時，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檢察監督，發揮了規范、評價、教育、引領社會價值的作用。

（二）依法積極履職，賦能高質效辦案

檢察機關應改變坐堂辦案思維，在辦案全過程中積極履職，不斷提升司法公信力。本案辦理中，一是進行調查核實，查明當事人累計獻血事實，核實用血費用報銷依據及流程。二是召開專家論證會，檢察機關邀請省級立法部門、省級衛健部門及血液管理部門、省級保險業監管部門、高校法學院、省律協等專家圍繞事實認定、法律適用論證獻策、形成意見，為定性法律關系、獲取廣泛支持夯實了基礎。三是疏通堵點形成共識，檢察機關抗訴后，再審法院不認同抗訴意見，檢察官通過列席審委會積極促成再審法院將爭議性問題請示最高法，最高法支持抗訴理由，最終案件得以改判。

（三）結合社會治理，突出綜合效果

檢察監督應融合社會治理，回應解決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矛盾和問題。近年來多地出現血庫供血告急現象，一些涉無償獻血負面事件對民眾的獻血意愿產生不良影響，保護無償獻血者權益，營造全社會支持參與無償獻血、奉獻愛心的良好氛圍刻不容緩。針對該問題，檢察機關一方面通過普法宣傳、以案釋法幫助公眾區分獻血獎勵和侵權賠償的不同法律性質，增強其獻血意愿和風險防范意識。另一方面建議血液管理部門、保險監管部門出臺相關文件，采取有效措施，進一步規范保險行業對此類侵權損害的賠付，切實防止個別保險公司因“不訴不賠”“有訴慢賠”而損害無償獻血者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