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現代權利觀念的起源是人權理論中的一項重要議題。權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如路易斯·亨金(LouisHenkin)所言:“我們的時代是權利的時代。”〔1」然而,西方現代社會不受控制的個人主義和公共議題的衰落使權利招致諸多批判。基于權利的重要性及其現代困境,西方學者嘗試對權利的起源進行探討。西方現代權利究竟起源于何時?一種觀點認為,權利是現代的產物。列奧·施特勞斯(LeoStrauss)在批判現代權利時,將17世紀作為批判的起點。〔2」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AlasdairMacIntyre)更是斷言,在約1400年前不存在能夠表達權利概念的語言。〔3」另一種觀點認為,現代權利學說衍生自古老的自然法和自然權利。隨著西方權利觀念起源研究的推進,米歇爾·維利(MichelVilley)、理查德·塔克(Richard Tuck)、約翰·菲尼斯(John Finnis)和布萊恩·蒂爾尼(BrianTiemey)等學者,不斷將現代權利的起源往前追溯,從14和15世紀的格爾森(JeanGerson,1363—1429)和奧卡姆的威廉(WilliamofOccam,1287—1347)等人,直至12世紀的教會法學者。〔1]
學者們往往以主觀權利(subjectiveright)形成于中世紀為依據,主張西方現代權利有著中世紀起源。然而,現有研究僅以主觀權利為依據存在局限性,且在對權利觀念進行探討時忽視與權利觀念有關的一些政治觀念,如同意思想和抵抗權等。因此,有必要在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等自然權利觀念基礎上,將中世紀權利觀念以及和權利觀念相關的一些重要政治觀念聯系起來,從權力來源和權力制約兩個維度剖析中世紀權利觀念的深層次內涵,從而挖掘更多關于現代權利中世紀起源的依據。中世紀權利觀念是一種觀念集合體,不僅包括自然權利觀念,還包括具有自由取向的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以及保障自由的“王在法下”和抵抗權觀念。
一、自然權利: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
在西方權利話語體系中,主觀權利主要指一種以個人為主體而非以自然為主體、人得以作為權利主體而非義務主體、內在于個人的可以進行自由選擇的能力。首先,主觀權利意味著以個人而非自然為主體。Iusnaturale從客觀意義上的“法”(自然法)轉變成為主體內在所擁有的“權能”(自然權利和人權),突出強調的正是權利內在地從屬于人性。主觀權利以個人權利為核心,是以個人為主體而非以自然為主體的權利。〔2」其次,主觀權利意味著人得以作為權利主體而非義務主體。西方早期人權思想的邏輯結構里的本性自由觀念之所以成為人權概念形成中的關鍵一環,就是因為它使人得以作為權利主體而非義務主體凸顯出來。〔3」最后,主觀權利是內在于個人的可以進行自由選擇的能力。蒂爾尼主張自然權利是一個強調個人自主領域的概念,權利擁有者可以按照自己的選擇行事。〔」這種對權利的理解在維利包羅萬象的論述中被總結為“主體的一種品質,他或她的一種能力,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許可(特許權),一種自由,一種行動的可能性”。〔2]
主觀權利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現代權利起源于中世紀的首要依據。西方學者以主觀權利在中世紀的形成作為依據,主張現代權利有著中世紀起源。塔克從“權利是不是一種能力”視角,認為格爾森通過主張權利(ius)是一種能力(facultas),將權利和自由統一起來。〔3」維利在“權利意味著一種權力”的意義上,認為奧卡姆是主觀權利之父,而蒂爾尼認為奧卡姆的這種做法在12世紀的教會法學者那里早已存在,因為教會法學者對ius一詞的注釋意味著其主觀含義的顯現。〔4」他們均以主觀權利為依據共同主張權利源自中世紀。
主觀權利作為古今權利話語轉換的核心,在ius一詞的釋義轉換過程中得以形成。“主體權利觀念的形成革命性地改造了西方的自然法傳統,使權利話語實現了從自然法、自然權利到人權的轉變。”〔5」主觀權利的形成是西方現代權利觀念發展演變過程中的重要環節,這一過程為現代權利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基礎。從古代西方的自然權利到現代西方的個人權利,正是源于中世紀對ius一詞的含義和用法的擴大和修改。ius一詞所內含的權利觀念經由羅馬、中世紀再到近代的漫長發展過程,才蛻變成現代意義上的“權利”(right)。
一方面,從羅馬時期到12世紀,ius一詞的含義實現了從客觀含義到主觀含義的轉變。從羅馬法規定的權利內容來看,“主觀權利”概念絕不是羅馬法的真正創造。維利否定羅馬法中存在權利概念,他認為盡管在羅馬存在應該用權利來討論的實際情況,但在古典法學中缺乏個人權利的概念。從12世紀開始,ius一詞的主觀含義逐步受到重視,這得益于教會法學者們對羅馬法中ius一詞的注釋。他們意識到,古老的自然法語言可以用來定義人類的能力或力量,以及“個人選擇的中立領域”和“人類自治的區域”,并將ius一詞理解為人類所擁有的“力量”或“權力”。〔6」這使得ius一詞開始蘊含主觀含義。
另一方面,ius一詞的主觀含義在13至15世紀進一步彰顯。托馬斯·阿奎那(ThomasAquinas,1225—1274)在“主觀”意義上使用ius一詞,指的是某人,即“主體”所擁有的一項或多項權利。〔'」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Marsilius ofPadua,1280—1343)認為ius一詞在另一種意義上指的是一種主觀力量,可以指符合法律的行為或權力。這種行為被稱為“合法的”,就是“這是某人的權利”的意思。〔2」在法律思想史上,奧卡姆首次對ius作為個人權能(potestas)的表述進行辯護。這一壯舉為他贏得維利的贊譽,維利將其視為主觀權利之父。〔3]維利甚至斷言,奧卡姆將傳統的客觀自然權利觀念轉變為新的主觀自然權利理論,由此開啟了一場“語義革命”。〔4」對格爾森而言,ius一詞既有客觀的法律(lex)主義,亦有個人固有的主觀權能或權利之義。在追求整整一代教會改革者的目標時,格爾森形成了個人主觀權利的理論,包括每個人履行上帝律法和自由獲得生活必需品的自然權利。〔5)
此后,將ius一詞界定為一種能力或權力的做法,在16世紀和17世紀變得相當普遍。西班牙經院學者弗朗西斯科·蘇亞雷斯(Francisco Suarez,1548—1617)列出的ius一詞的三個定義中,就有道德能力或主觀權利。〔6」雨果·格勞秀斯(HugoGrotius,1583—1645)對ius一詞的三重理解中的主觀權利含義,即被視為一種權利,它直接與人身相關,是個人所具有的一種道德屬性,使之能夠正當地擁有某物或做某事。〔7」托馬斯·霍布斯(ThomasHobbes,1588—1679)則從傳統的ius中分離出“權”(right),并界定為“做或不做的自由”。〔8」這充分表明在霍布斯和洛克之前,自然權利就已經有著幾個世紀的起源和發展。
通過對ius一詞釋義轉變過程的梳理,可以發現,由于ius一詞的主觀含義在中世紀得以凸顯,現代權利才有著中世紀起源。正是在ius一詞的釋義轉換過程中,主觀權利得以形成。從羅馬法中權利概念的初步形成,到中世紀初具主觀權利之意,再經由現代早期思想家如格勞秀斯和霍布斯等人的發展,ius一詞作為現代權利的含義得以完全形成。
財產權和生存權作為主觀權利的兩種主要形態,在中世紀“方濟各會貧困之爭”中得以集中體現。方濟各,原名弗朗西斯·亞西西(FrancescoAssisi),是從12世紀轉向13世紀這一歷史時期中的關鍵人物。方濟各會以貧窮作為最大教義,提倡過禁欲、安貧、守貧的生活。其核心觀點在于主張基督及其門徒沒有任何財產,修士們不能為自己占有任何東西,包括占有一所房子、一個地方或任何其他東西等。方濟各會的這種貧窮教義引發爭論,史稱“方濟各會貧困之爭”。
中世紀“方濟各會貧困之爭”蘊含著自然權利觀念。方濟各會主張無財產權的自愿貧困,其辯護者用簡單使用和事實使用以及極端必要性原則為其辯護,主張無所有權的使用可行且合理。其批判者則認為所有使用都要有所有權,否則為不公正。極端必要性原則為爭論雙方共同使用,辯護方基于此原則為無財產權的使用辯護,反對者基于此原則認為自然權利不可放棄,雙方都認可自然權利尤其是生存權。為方濟各會貧窮教義辯護的有博納旺蒂爾(Bonaventure,1217—1274)和教皇尼古拉三世(Nicholas III,1225—1280)等,對貧窮教義表示否定的有世俗大師方丹的戈弗雷(GodfreyofFontaines,1250—1305)和教皇約翰二十二世(John XXII,1249—1334)等。
辯護者博納旺蒂爾和教皇尼古拉三世用“簡單使用”(simplexusus)和“事實使用”(ususfacti)的概念來為方濟各會的主張辯護。一方面博納旺蒂爾首先盛贊貧窮的好處,貧窮能夠通過消除誘惑和加強抵制誘惑的能力,以此來克服“貪婪”的邪惡。另一方面,他主張“簡單使用”并非一種基于所有權的使用權。(\")教皇尼古拉三世進一步闡述博納旺蒂爾的教義,在1279年的《出去撒種者》(ExiitQui Seminat)文本中為方濟各會的貧困提供了法律和神學上的理由。教皇用“事實使用”一詞發展“簡單使用”的概念,即與所有財產權相反的事實使用。〔2」方濟各會主張自愿貧困和無財產權的使用,“簡單使用”還是“事實使用”都并不基于所有權。
反對者并不贊成這種無所有權的使用,他們利用極端必要性原則來反對方濟各會放棄一切權利的主張。方濟各會聲稱他們已經放棄了所有的財產權利,只保留了對生存所必需的東西的事實使用權。對此,方丹的戈弗雷認為,在極端必要情況下,人的自我保護義務和自然權利不可放棄也無法放棄。他質疑方濟各會的立場,認為方濟各會沒有辦法放棄自然權利,使用權(rightofusing)和所有權(dominium)自然地屬于個人,是極端必要下不可剝奪的權利。〔」教皇約翰二十二世同樣反對方濟各會的立場。在1322年的教皇法令《因有時》(QuiaNonnunquam)中,他拒絕接受方濟各會和之前教皇法令的整個說法,認為沒有使用權的簡單使用將構成一種不公正的使用行為。約翰在1323年頒布的教皇法令《鑒于在眾多學者中》(CumInterNon1os)宣稱,斷言基督及其使徒們一無所有或無權擁有是違背《圣經》的異端邪說。〔2)
爭論雙方圍繞自愿貧困、簡單使用和事實使用以及極端必要性原則展開的辯論,正是“方濟各會貧困之爭”所蘊含的關于財產權和生存權的最早表述。方濟各會宣稱放棄一切財產權,為自己主張貧困和簡單使用而不是所有權,其反對者主張所有權與使用權和使用事實的統一。“方濟各會貧困之爭”蘊含大量財產權和生存權觀念。
正是在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基礎上,西方社會發展出更為全面的權利學說,但是這種權利觀念往往具有抽象性和虛偽性。14世紀至17世紀歐洲新興資產階級展開反教權、反神權斗爭,宣揚人性的解放,為資本主義文明的權利邏輯奠定基礎。然而,馬克思對西方人權觀念進行了批判,認為無產階級才能真正推動人類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3」自從馬克思將權利拒斥為資產階級進行剝削和壓迫的工具,他就不再重視權利這個概念,認為“代替那存在著各種階級以及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一個以各個人自由發展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4」主張隨著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建立在階級性基礎上的權利終將消亡。因此,作為現代權利起源的中世紀權利觀念具有內在的局限性。
總之,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是中世紀自然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此為依據將現代權利的起源追溯至中世紀,為古今之間權利的連續性提供了依據。然而,以主觀權利的形成為依據證明現代權利有著中世紀起源,總體上都過于將現代人的觀點加諸古人,并不完全符合中世紀的實際情況。中世紀權利觀念仍然處于整體主義之下,若將其視為一種以個人為主體的自由選擇的權利,意味著脫離當時的政治社會背景。因此,除主觀權利及財產權和生存權等具體權利形態外,還應從中世紀政治思想中挖掘更多的權利觀念。將與權利觀念有關的政治觀念納人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組成部分,才是正確理解西方現代權利的中世紀起源,以及西方學者將中世紀權利觀念納人西方自由主義文明歷史書寫和話語建構的關鍵所在。
二、面向自由: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
僅僅因為中世紀缺乏“權利”詞匯或現代意義上的權利,就獨斷地將其定性為沒有權利觀念,難免失之偏頗。中世紀的權利首先是一種自由,中世紀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的自由面向可以作為一種中世紀權利觀念。
自由乃是權利觀念的必備要素。權利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要想給權利下定義頗為困難。權利概念具有復雜性,問一位法學家“什么是權利?”就像問一位邏輯學家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什么是真理?”同樣使他感到為難。〔1」有的學者干脆拒絕給權利下定義,轉而著重闡釋權利所包含的最基本的、必不可少的要素。自由便是權利不可或缺的要素。在霍菲爾德(W.N.Hohfeld)所給出的一個很有影響力的權利分類法中,就包括自由。〔2」塔克同樣重視自由要素,他認為權利界定了一個合法行動的范圍,在此范圍內,一個人可以自由地行使權力或提出要求,自由地按照他選擇的方式行事。塔克甚至認為,這種從自由角度探討的權利理論才是最重要且最令人感興趣的,因為只有在這種理論中,權利概念才發揮了真正獨立的作用。〔3〕雖然中世紀尚未出現現代意義上的權利和自由,但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中所蘊含的自由價值不容忽視。
中世紀對自由的觀照首先集中體現在對權力源于人民的探討中,權力源于人民的思想,包括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等,這些觀念無一不是對特定自由的主張。中世紀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中含有的自由因子雖然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具有局限性,但還是為理解中世紀的權利觀念提供了窗口。中世紀權利觀念還包括選舉觀念、契約觀念和同意觀念,二者相互關聯的內在邏輯在于選舉、契約和同意等所內含的自由面向。
首先是選舉觀念。在中世紀,對世襲原則的承認并不意味著統治者的權威最終并非來自社會,相反,統治者的權威被認為通常取決于選舉,或者至少是社會的認同。嚴格意義上的君主世襲權的概念并不是中世紀的概念。〔」愛德華三世的加冕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調從早期日耳曼法蘭克人的王權中繼承下來的選舉程序:四位尊貴的伯爵應負責宣布選舉;在選舉之后,他們應在神職人員面前進行陳述,并以人民的名義請求,由于他是由全體人民選出來的將當選的國王引入教堂接受祝圣。〔2]
“選舉”一詞的中世紀含義比其現代含義更廣泛,它的主要意涵是“挑選”(selection)或“選擇”(choice)。中世紀的選舉與當今的選舉有著相同的因素:為某一特定職位、職責或義務挑選合適的候選人。最著名的選舉是新教皇的選舉。在教皇“選舉”期間,需要在特定群體中達成共識,將選舉限制在一小部分人身上,即“人民”(意指貴族)和王子。〔3」即使中世紀的選舉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選舉,充滿局限性,但還是重振了人們對混合政府和人民參與理論的興趣,而這些關于政體形式和人民參與可能性的探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中世紀的人們對自由和權利的渴望。
其次是契約觀念。中世紀契約是封建制度的產物,規定了領主和附庸之間的相互權利義務關系,是社會選舉或承認統治者以及加冕宣誓的自然產物。契約思想把政府的權威從上帝那里轉至民眾,認為政治的合法性在于因共同體的同意而產生的契約,國家的功能在于維護正義和法律,保護權利和穩定社會秩序。當勞滕巴赫的曼尼戈爾德(ManegoldofLautenbach,1030—1103)把國王和人民之間的關系體現在一項對彼此具有同等約束力的協議或“契約”中時,他首次明確表述了后來被稱為“社會契約論”的概念。〔4」契約觀念絕不僅僅是抽象的觀念,至少從8世紀起,在西歐的加冕典禮上,尤其是君主和人民的共同宣誓中,皆有明確表述。〔5」858年,查爾斯在奎爾齊宣誓時承諾“像一個忠誠的國王一樣尊重和保護忠誠于他的人的法律地位”。這一契約要素在他869年的加冕典禮上得到反映。〔」通過契約關系的確立,國王有維護正義和法律的職能,有保障臣民自由的義務,這具有一定的自由取向。
中世紀的封建社會中領主與封臣間的所謂封建關系也可以視為某種契約關系;中世紀封建制度的根本特征是其契約屬性。國王與其封臣間締結起封建契約,雙方從而處于雙向互動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之中,為“憲政王權”的產生提供了社會基礎。〔2〕產生于中世紀的第一部憲法性文件《大憲章》就是一部封建權利契約,規定了英國貴族與國王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這種相互關系的規定和實踐在后來繼續存在。1412年一份提交給費迪南德一世(FerdinandI,1503—1564)的加泰羅尼亞聲明稱,作為“通過約定”(conpactos)選出的國王,“有義務保護”臣民的自由。在1461年的加泰羅尼亞起義中,人們再次宣稱國王受其與臣民簽訂的契約的約束,尤其是要維護他們的自由。〔3」封建契約的相互權利義務關系具有自由取向。
最后是同意觀念。中世紀普遍認為政府權力的合法性必須以整個社會的同意為基礎。“民眾同意”在中世紀成為權力合法性的來源之一,政治權力的合法性不僅來自上帝,還要得到民眾的同意。西羅馬帝國滅亡以后,《查士丁尼法典》中的“同意”條款作為一種具有民主精神的思想資源,一直為教會法學家、天主教神學家、中世紀思想家、注釋法學派(glossators)及教會會議至上主義者(conciliarists)所廣泛傳誦、引用、解讀和討論。〔4)“同意”概念來自羅馬法格言“凡涉及全體之事,須得全體認可”(Quod omnes tangit ab omnibusapprobaridebet)。這一格言在中世紀政治思想中得以反復應用,成為同意理論的一部分。〔5]
立法需經同意。在中世紀,法律的來源有兩種:一是習俗;二是共同體意志的表達。無論是習俗還是共同體意志的表達,都表明法律權威源自共同體。在13世紀有了立法觀念和行為后,并不代表法律不需要共同體的同意,相反,立法是國王、大人物和人民的共同行為,“人民”在同意法律方面具有議事參與地位,而且統治者的立法行為受到社會中的大人物的建議和同意的限制和制約。1250年左右,諾曼人的《法律大全》(SummadeLegibus)序言寫道:“…諾曼人的王公們以巨大的努力,根據教士、伯爵、男爵和其他謹慎之人的建議和同意,為人類的福祉頒布了法律和制度。”〔2」布雷克頓(Henry deBracton,1210—1268)認為將英格蘭法律(laws)視為“法律”(leges)并不荒謬,因為那具有法律效力的法律是在“偉人”的建議和同意、在整個英聯邦的批準和英王的授權下公正地確定和批準的。〔3〕
征稅需經同意。一般情況下,國王征稅需要考慮議會的意見。這在1420年《特魯瓦條約》(Treatyof Troyes)的條款中得以體現。其中一項條款規定,亨利不得無故向法蘭西王國征收任何稅賦,且這些稅賦必須符合法蘭西王國的法律和風俗習慣。如果不能證明征稅的必要性并遵守法國的習俗和慣例,他就不能征稅(第23條)。〔4)在約翰·福特斯庫爵士(SirJohnFortescue,1395—1477)看來,國王的任意征稅正是法國人民貧困的原因所在。他認為,與法國實行的王權統治(regimenregale)不同,英國實行的是政治且王室的統治(dominiumpoliticumetregale),因此未經議會同意,國王既不能制定法律,也不能征收補貼。〔5]
總之,從權力的來源維度而言,政治權力源于共同體的觀念具體表現在契約、選舉和同意觀念中,這些觀念的自由面向使其成為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組成部分。然而,此種共同體并非由單個獨立的平等的個體組成,而是一種觀念上的產物,是一個具有等級性的有機整體。統治者將其行為建立在整個社會的意見和同意之下,顯然是一種高度理性的權宜之計——只是將其作為一項政治權力的建構原則,即證明了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增強了權力的約束性。〔6」契約、選舉和同意觀念具有內在一致性、重合性和相似性,它們共同代表著當時的人們對臣民自由和權利最大的想象和嘗試。
三、保障自由:“王在法下”和抵抗權觀念
既然中世紀的權利首先是一種自由,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代表著思想和觀念上的自由取向,那么,從邏輯上來說,對自由的保障也屬于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組成部分。如果說從權力來源角度而言,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體現了權利觀念的自由面向,那么,對自由的保障便可以從權力制約的角度進行分析。權力受約束主要表現為:國王應維護正義的神學旨意和道德責任、王權受法律約束、暴君可能遭到抵抗與廢黜等。
“王在法下”是一種國王應維護正義和法律的神學要求和道德責任。政治權威的功能是維護正義,這是中世紀正義理論的應有之義。“政治權威的功能是維護正義”被卡萊爾視為是“中世紀政治理論的第一個原則”。〔」圣伊西多爾(SaintIsidore,570—636)在國王與暴君之間所作區分的標準正是在于國王是否維護正義和法律。按照神圣計劃進行統治的國王的首要職能是伸張正義,圣伊西多爾寫道:“他們被正確地稱為國王,因為他們知道如何用適當的規則來管理自己和臣民。”他繼續說道:“如果他們不允許自己做禁止臣民做的事,那么他們的權威之聲就是公正的。”〔2〕圣伊西多爾認為,統治就等于行善,不行善者不能統治。古人有這樣的說法:“如果你做得對,你將是國王;如果你做得不對,你就不會是國王。”〔3」“國王應維護正義”的神學旨意認為,國王是上帝的代理人,其權威在于熱愛、維護正義和法律,主持公道等,只有這樣其權威才具有神圣性。
王權受法律約束還表現為加冕誓言約束,加冕誓言在一定意義上等同于法律。國王加冕宣誓的內容一般包括維護正義和尊重法律。在布雷克頓看來,國王以“三項承諾”(triapraecepta)——維護和平,保護教會;維護良法,廢除惡法;為所有人伸張正義——約束自己。從10世紀起,英國國王就開始宣誓,征服者威廉和他的繼任者都宣誓過。不僅如此,亨利一世、斯蒂芬和亨利二世都頒布了加冕特許狀。理查德一世和約翰都沒有這樣做,但亨利三世恢復了他祖父的做法,1216年重新頒布的《大憲章》實際上就是加冕憲章。〔4」對于布雷克頓所闡述的國王加冕宣誓中的承諾,麥基文(Mcllwain)認為,加冕宣誓在某些方面類似于英國王法,它將國王可能擁有的任何權力限制在符合其莊嚴承諾的行為范圍內。這些承諾包括根據人民選擇的法律(quasvulgus elegerit)進行治理。因此,布雷克頓說,只有當國王的意愿表達與人民的意愿相一致時,他的意愿才成為具有約束力的法律。〔1」加冕宣誓不僅是一種承諾,更是一種類似于法律規定的要求。
在國王應維護正義和法律的神學要求、王權受法律約束的觀點基礎上,對暴君的抵抗和廢黜成為一種在不得已情況下保障自由和權利的行為。抵抗權觀念的核心在于,那些沒有維護正義、不受法律約束的君主可能受到抵抗和廢黜。國王應維護正義和法律的神學要求和道德責任、類似于法律規定的加冕誓言、封建契約的相互權利義務關系,以及自然權利觀念等,均為抵抗權提供理論基礎。抵抗權和廢黜源于中世紀對自然法、正義和法律至上的主張和中世紀濫用權力無效原則。這種原則在各種復雜的學說中得以體現,包括不服從和抵抗、公開罷免等。〔2〕抵抗權這一歐洲封建主義的遺產,是中世紀法律至上傳統和“王在法下”思想的必然產物。
正是在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中,中世紀的自然權利觀念得以實踐。阿奎那、馬西利烏斯、奧卡姆、格爾森等人均對ius一詞的主觀含義(即權利)有所主張,他們關于自然權利的論述與其對抵抗權和廢黜暴君的觀念具有內在聯系。自然權利觀念是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的基礎,而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是自然權利觀念的政治推演。自然權利觀念以及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等成為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的前提,也就是說,既然權力源自人民,自然權利包括立法權和選舉權等,那么,在必要時候進行抵抗和廢黜就具備一定合法性。這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強調人類自主性和自由的權利觀念,為限制政府權力提供基礎。阿奎那對自然法的理解本身就是對人類自主性的斷言,其對人類自由的強調得到了關于政府權力適當限制的各種段落的補充。〔3〕雖然阿奎那并未明言自然權利學說,但他曾在“主觀”意義上使用ius一詞,其政治觀點的很多方面可以視之為特定的權利觀念。奧卡姆政治思想的邏輯起點也是其權利觀,他主張權力要受到臣民的自然權利的限制,且沒有正當理由,任何人都無權剝奪這些自然權利。〔4〕他將自然權利概念進一步解釋為人民選擇和限制統治者的自然權利,為社會個體成員同意政府組成以及限制絕對政府做辯護。〔1」奧卡姆關注的問題乃是臣民反對其統治者的權利。由此可見,自然權利觀念在政治領域拓展為限制權力的抵抗權觀念。
第二,立法權和選舉權在于人民,抵抗權同樣屬于人民。馬西利烏斯在其《和平的保衛者》(DefensorPacis)中將所有立法權和選舉權都賦予了公民“主要和重要部分”〔2」,意在表明就人類法律而言,立法者不是別人,正是公民主體。“君主”(Principans)的權威來自立法者的選舉,對統治者的糾正以及必要時對統治者的廢黜也屬于同一權威。〔3」奧卡姆同樣以選舉和同意為基礎強調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他認為皇帝的權力源自選舉本身,而選帝侯團處于“人民”的地位并且是為人民講話的。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皇帝的權力——確實也是任何主權——源自臣民總體的同意,而這種同意又是通過人民當中的權貴來表達的。〔4」即使這并不意味著現代意義上的個人權利,但仍從選舉權拓展至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
第三,在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方面,阿奎那主張服從公正的統治者,無需服從不正義的統治者,反抗不公正的權威并不是在煽動叛亂,但他尤為強調不應由個人而是應由公共權力來處理已經成為暴君的國王。〔5」格爾森《論教會的權力》(DePotestateEcclesiastica)在對國王與法律的關系進行論述的基礎上,也認為皇室的權威應該受到限制和約束,尤其是法律和議會的約束和限制,并且社會有權糾正甚至廢黜不可救藥的君主。〔6」對此,格爾森的傳記作者布萊恩·麥奎爾(BrianMcGuire)總結道,“格爾森想要反駁任何對暴政的一般性辯護”是對“我們現在所說的人權”的關注,盡管個人的優先權不是在法律上而是在個人救贖的道德、神學和精神背景下得到重申的。〔7)
總之,通過權利觀念與政治思想的建構,王權受法律約束、抵抗權和廢黜觀念被納入中世紀權利觀念的范疇,成為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組成部分。對權力的制約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自由的保障,通過法律約束和暴力抵抗,中世紀并無絕對王權的生存土壤,存在一定意義上的自由和權利觀念。這具有一定的邏輯合理性,但同時也存在局限性。這種廢黜甚至誅殺暴君的權利,不是一種屬于公民個體的政治權利,而是一種公共權利。即使當“人民”被賦予一種廢黜失職國王的權利時,這種權利一般也被歸于一種法人團體或其代表。更為重要的是,個人權利看起來構成了對政府的重要限制,甚至包含一種廢黜國王的權利。實際上,這是代表封建權貴而訴諸的權利,其目的主要在于否定教皇具有這種權利。〔」教權與王權之爭的背景使得中世紀的權利觀念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然而,無論如何,中世紀的抵抗權和反暴君學說的發展,為現代人理解中世紀的權利、自由觀念、法治思想和有限王權等提供了學理參考。
四、余論
中世紀權利與現代權利之間具有連續性,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便是依據。然而,現代權利具有中世紀起源的依據不應局限于主觀權利、財產權和生存權,還包括內含自由價值取向的選舉、契約和同意觀念,以及旨在制約權力和保障自由的法治觀念和抵抗權觀念。這些觀念共同構成中世紀權利觀念的集合體。如此進行解讀的中世紀權利觀念與現代權利觀念更具本質連續性。
這種連續性在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現代早期影響中得以體現。從格勞秀斯和洛克的權利思想中可以發現,他們對中世紀的權利觀念在一定意義上有所繼承、摒棄和發展。
一方面,現代早期權利對中世紀權利觀念有所繼承。在論證自我保護作為自然權利學說的基礎方面,格勞秀斯繼承了中世紀的觀點。正如蒂爾尼所說,格勞秀斯將如此多的中世紀遺產吸收到他新的“近代”綜合體中。〔2」在中世紀的思想中,自我保護在道德上一直被視為神圣法律規定的義務,這意味著相應的自衛權利和獲得生活必需品的權利。格勞秀斯以同樣的方式論證,他財產理論的中世紀論證模式、在討論國家起源時對中世紀晚期思想傳統的繼承、在討論反抗權時對中世紀資料中反對暴政的寫作傳統的延續等方面均體現了其權利思想的中世紀傳統。(1)他確實在關于自然權利的思想從中世紀向現代的轉變中發揮了主要作用。
洛克同樣在其中世紀前輩那里尋求靈感。他所奠定的自由主義的兩大基石個人自然權利理論及政府須基于被統治者同意的理論,以及所提倡的人類三大權利,即生存的權利、自由的權利和追求財產的權利一—的理論基礎在于通過胡克(Hooker)發掘出來的、可以一直追溯到阿奎那的中世紀傳統。〔2」洛克的權利思想與中世紀權利觀念間的連續性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極端必要性原則”和財產權觀念。洛克關于自然權利的所有論述中的“極端必要性原則”在中世紀的神學和教會法中屢見不鮮;〔3」第二,同意思想。洛克以“個人化的同意”并非完全取代中世紀思想家的“團體同意”,在其關于原始自然狀態的學說中,政治社會的產生基于個人同意;〔4)第三,在一定程度上,洛克仍然遵循中世紀關于緊急權力合法性的觀念。同時,在為防止例外狀態成為濫用權力的理由而制定客觀標準時,他也借鑒了中世紀的傳統。〔5」洛克的自然法學說延續了中世紀晚期的思想傳統。
另一方面,在對中世紀權利觀念有所繼承的同時,現代早期權利觀念也對中世紀權利觀念進行了摒棄和改造。格勞秀斯在吸收中世紀遺產時又為中世紀自然法的世俗化做出了自己的貢獻,被視為是“漫長中世紀的破冰者”。〔6」格勞秀斯在借鑒中世紀抵抗權思想的同時,也根據時代的需求進行了改造和摒棄,更加注重社會的和平和受約束的抵抗權。格勞秀斯在《戰爭與和平法》的一開始就將私人戰爭的合法性問題視為一個需要平衡自衛權與社會效用的問題,“雜亂的抵抗權”(promiscuous right ofresistance)本身與公民社會不相容,如果抵抗的權利不受約束,那么就不再有國家,只會有一個非社會的部落。〔7」同樣,洛克的自然法學說既延續了中世紀晚期的思想傳統,也對傳統自然法進行了建設性創新。洛克的學說被視為基督教中世紀傳統和激進的霍布斯主義的共同后代,他調和了神圣所有權和自我所有權這兩種平行的觀念,這兩種觀念分別對應自然法源于上帝對創造的所有權,而自然權利是人類對自己所有權的結果。〔1]
中世紀權利與現代權利之間具有連續性,但兩者也存在本質性區別。首先,雖然主觀權利的演進過程不斷凸顯了人的主觀性和個體性,但并非完全實現了從整體主義到個人主義的轉變,人們仍然處于教權與王權、等級社會和封建制度之下。進行選舉、訂立契約與表達同意,以及行使抵抗權與廢黜的主體并非現代意義上的公民個體,而是依附于教權與王權、依附于封建領主的臣民,是整體而非獨立自主的個體。其次,在權力來源方面,中世紀存在的君權神授觀念完全世俗化,為人民主權思想和契約觀念所替代,公民的選舉和投票才是政治權力的合法性所在。最后,在權力制約方面,中世紀所主張的“國王應維護正義”是一種神學旨意和道德要求,“王權受法律約束”等觀念,不僅具有唯心主義色彩,而且也并不具備現代社會對權力的制度性約束,并不能真正實現對自由和權利的保障。此外,現代社會強調的是公民的政治參與,而非暴力抵抗和廢黜。總之,雖然中世紀的權利與現代權利之間存在一定連續性,但絕不能簡單將兩者視為等同。
隨著現代早期權利對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繼承和改造,以及教權的衰落和上帝的隱去,貴族階級被推翻,現代民族國家得以建立。中世紀的權利觀念逐漸世俗化,宗教色彩和封建等級色彩不再是權利的屬性,臣民成為公民,等級權利和特權成為平等的公民權利,不再受到教權和封建王權的束縛,民主和法治更是為權利的實現提供了制度化保障。然而,即使中世紀權利觀念的現代轉型完成了其歷史使命,也難以克服權利觀念自身的局限性和現代性危機。過度的世俗化、上帝的隱去和自然法的衰落、是非標準的不確定、極端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等,使現代西方文明面臨諸多挑戰。
中世紀的自然權利觀念神學色彩濃厚,將人束縛于神學和自然法之下,使其缺乏主觀能動性,且具有唯心主義色彩。權利并非天賦,而是生產力達到一定水平的產物。雖然中世紀權利也隨著社會經濟水平的變化,尤其是商業和行會的發展而開始有所變化,但其始終強調的是上帝面前的人性平等和自由,這具有非真實性和虛假性。所謂的財產權也是為教會、國王和貴族特權辯護的工具,而非獨立自主的個體所切實享有的權利。因此,在探索中世紀權利觀念的過程中,要時刻注重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對中世紀權利觀念加以批判和認識。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