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東債權劣后清償的適用性研究

股東劣后債權這一概念來源于國外法治實踐，是一種與優先債權和普通債權不同的第三類債權模式。《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指出，當公司被認定為資本顯著不足時，股東的債權清償順序應劣后于普通債權。2024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113條規定，劣后債權在普通破產債權完全受償后仍有剩余財產時才可能受償，并提出了法律人格否定等情形使股東債權延后。由此可以看出，劣后債權制度是一種在平衡各方利益和權衡法律價值的基礎上所作的獨特安排。劣后債權提高了債權人資產得到清償的可能性，從而最大限度地保障債權人的權益，促進債權清償效益的提升。劣后債權的設立不會對優先債權和普通債權的清償產生實質性影響，仍在尊重其他法律設定的權利和義務框架下運行。劣后債權通常是基于法律規定或當事人約定形成的，在破產清償中處于后償位置。

一、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現實需求

我國規定債務人破產原因包括“資不抵債”與“明顯缺乏清償能力\"雙重標準。在市場經濟初期，破產企業多為傳統行業資不抵債型，此時劣后債權與除斥債權的適用效果趨同。但是，隨著房地產等資本密集型行業發展，實踐中出現了大量資產大于負債但流動性枯竭的破產案件，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細化“明顯缺乏清償能力\"認定規則。在此類案件中，劣后債權與除斥債權的制度差異將直接影響清償結果，前者保留實體權利但在分配順序上劣后，后者則完全排除受償資格，這對債權人權益產生實質影響。

公司法領域長期存在控制主體濫用優勢地位損害外部債權人利益的治理難題。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21條雖規定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不得損害公司利益，但其適用范圍受限于責任主體和行為要件，難以規制通過復雜交易結構實施的資產轉移行為。若引入劣后債權制度，可直接將控制主體通過不當關聯交易形成的債權列為劣后，突破合同相對性限制，有效彌補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功能局限。對于股東濫用有限責任轉移財產形成的債權，亦可參照適用劣后清償規則，通過債權順位調整實現矯正正義。

二、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法理基礎

（一）公平清償說

破產制度的初衷是確保所有債權人平等地分擔未能完全清償的損失，公平清償債權人正是破產制度的核心價值之一。公平清償原則要求相同性質的債權應在破產程序中享有同等的清償順序，而不同性質的債權則應根據實際情況區別對待，從而確保每位債權人都能獲得相應的受償份額。盡管股東債權劣后受償似乎違背了“普通債權平等清償”的原則，可仔細分析發現，這一做法其實是為了實現實質上的公平，而非單純追求形式上的平等。股東基于對公司運營狀況、財務狀況等信息的掌握，將債權轉化為股權融資，其機會主義性質使得股東的債權與外部債權放在同等清償順位時，可能會導致股東在合法形式下侵占外部債權人的應得財產。外部債權人本就微薄的受償份額進一步被稀釋，這無疑違背了公平清償的理念，甚至偏離了社會公平的基本價值。此時，實質上的公平清償至關重要。

我國破產法采用優先債權和普通債權兩級清償順序的模式，但這一體系在實踐中暴露出了一些問題。一方面，由于債權的性質、生成原因或政策規定等因素，一些本應有機會獲得清償的債權被排除在清償范圍之外，成為除斥債權。例如，主債權在破產申請受理后的利息。另一方面，一些不應優先受償或提前受償的債權，因形式上符合優先債權的規定，實際得到了不公正的清償。例如，在關聯公司中，母公司設立的有擔保債權表面上符合優先債權的條件，但若嚴格按照現行法條執行優先清償，可能會導致實質上的不公平。引入劣后債權制度可以有效解決這些問題。一方面，它為原本被排除在清償范圍之外的債權提供了清償機會。另一方面，它將一些不應優先清償的債權調整到更符合其性質的清償順位，從而更好地維護破產債權清償的公平性。劣后債權的本質在于對不同性質破產債權人利益的協調與調整。由于劣后債權的清償順位低于普通債權，它對破產債務人重整價值、可分配的破產財產以及稅收債權等優先債權的清償不會造成消極影響。

（二）利益平衡說

破產法的價值取向經歷了從單純保障債權人利益，到逐步關注債務人權益，再到實現社會整體利益與債權人、債務人利益平衡的過程。股東與外部債權人的身份差異導致了二者在權益上的區別，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股東與債權人的風險收益不對等。公司融資中，股東通常作為公司的內部投資者，承擔著較高的風險并有可能獲得較高的投資回報。然而，在公司采用認繳資本制的背景下，股東往往可以在未足額出資時將其出資轉化為具有返還義務的債權，從而大幅降低自身的風險。在破產清償時，股東可能與外部債權人處于同等的受償順位，這不僅攤薄了外部債權人的受償份額，還加劇了外部債權人的損失。因此，股東債權劣后受償制度的設立，有助于維護破產清償順序的公平性，減少外部債權人的風險。其次，股東往往有信息優勢。作為內部人員，股東能夠更方便地獲得公司財務狀況、資產情況等關鍵信息，從而在公司破產時利用信息不對稱調整與公司的債權債務關系，甚至通過提高債權額度或調整債權清償順序，試圖與外部債權人平行受償，進而獲取更大的利益。最后，股東為公司提供貸款時，可能會使外部債權人誤以為公司具備償債能力，從而延誤其采取救濟措施，進一步損害外部債權人的利益。為了防止這種濫用權利的行為，股東債權劣后受償制度應當加以合理規制，確保在股東、公司和債權人之間實現合理的利益平衡。

三、域外股東劣后清償立法分析

（一）英國法

發展自16世紀的英國破產法對世界影響頗深，其破產債權的清償順序分為三層，即優先債權、普通債權、劣后債權。劣后債權的種類主要包括以下四種。第一，破產程序啟動后產生的受償順序相同的不同性質利息。第二，破產程序開始時，由債務人的配偶提供的信用所負的債務。第三，通過欺詐手段或不正當交易形成的債權。第四，其他劣后債權。例如，破產債務中的利息超過年利率 5% 的部分等。英國并未明確規定約定劣后債權與法院裁定劣后債權。

（二）美國法

美國破產法中的債權清償體系采用四級梯次結構。第一順位為擔保優先債權，第二順位為非擔保優先債權，第三順位為普通債權，第四順位為劣后債權。其中劣后債權的制度設計最具復雜性，可細分為法定劣后、約定劣后與裁定劣后三類，構成完整的從屬求償體系。

法定劣后債權的遞進清償。法定劣后債權在美國破產法第726條中有明確規定，按序位包含三個子類別：一是逾期申報債權，即未在法院規定期限內主張權利的債權。二是行政罰沒與懲罰性賠償債權，涵蓋行政機關的罰款、沒收財產及三倍賠償等具有懲戒性質的債權。三是破產程序啟動后產生的法定孳息。這三者必須嚴格按照順序進行清償，前序類別未全額受償時后續類別不得分配。

約定劣后債權的協議效力。基于契約自由原則產生的約定劣后債權具有兩大實現路徑。其一，降格協議需滿足三個生效要件：主體適格、意思表示真實、對價合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該協議可通過債權人會議多數決機制予以撤銷。其二，證券欺詐救濟債權，主要針對發行人通過虛假陳述、內幕交易等欺詐手段誘導投資者形成的債權，此類債權在破產程序中自動降格。

衡平劣后裁定的司法適用。法院依據“深石原則\"實施衡平劣后時，需同時滿足三項核心要件。一是債權人存在主觀惡意，表現為資本顯著不足、過度控制或實施欺詐行為。二是該行為導致債權人獲得不當優勢。三是劣后裁定不得違背成文法規定。在司法實踐中，資本不足的認定需結合行業特性，如制造業的資本充足標準顯著高于咨詢服務行業。

值得注意的是，關聯方債權的處理規則具有特殊性：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及其關聯方持有的債權，在債務人資本抵債時自動劣后。該規則旨在防止內部人通過債權投資規避股權投資風險，維護破產財產分配的實質公平。

（三）德國法

1994年，德國對使用了一百多年的舊《德國破產法》進行修訂，制定了新的《德國支付不能法》。這部法律的出臺優化了破產程序，大幅提升了債權分配的公正性和效率。舊破產法下，德國采用了除斥債權模式，部分債權被排除在破產程序之外，破產債權僅由優先債權和普通債權構成。然而，由于優先債權在實踐中的作用日漸式微，難以有效保障破產程序的效率與債權人的公平受償，新破產法對其進行了重大改革，取消了優先債權的相關規定，轉而引人劣后債權，將原本不具備受償權利的除斥債權轉化為劣后債權，從而賦予其一定的受償可能性。通過這一調整，破產債權的清償順序由過去的“優先債權一普通債權一除斥債權”轉變為“普通債權一劣后債權”的新結構。

《德國支付不能法》規定的劣后債權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一是破產程序啟動時產生的利息，如貸款利息或滯納金。二是破產程序參與費用，即在破產程序進行過程中產生的相關費用。三是基于罰金或強制金的債權，即懲罰性債權。四是因贈與承諾產生的債權。五是股東債權，即源自股東提供的貸款。六是約定劣后債權，即通過協議明確劣后受償的債權。上述劣后債權的內部清償也依此順序進行。

通過對德國新舊破產法的對比可以看出，新法大體將舊法中的除斥債權類別轉化為劣后債權，同時增加了“約定劣后債權\"和“股東債權\"兩項新內容。特別是關于股東債權，新法引人了自動居次原則，取代了舊法的資本替代原則。根據這一變化，股東在公司陷人困境時提供的貸款不再被視為資本補充，而是直接作為公司的債務。在破產程序中，這些債務只能作為劣后債權受償。然而這一原則并非絕對，仍存在例外情況，如持股比例低于 10% 的非業務執行股東的債權不適用自動居次原則。通過以上制度創新，《德國支付不能法》在平衡債權人利益、提升破產效率與確保程序公正性方面，邁出了重要一步，其經驗為我國構建和完善破產債權制度提供了重要參考價值。

四、股東劣后清償的適用范圍

（一）停止計息債權與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的費用

《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28條確立了劣后債權制度的基本框架，明確將懲罰性債權納人劣后清償范圍，為我國構建破產債權分層體系提供了制度基礎。但是，《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未對破產程序啟動后產生的某些非優先債權類型予以全面覆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46條第2款規定的附利息債權在破產程序啟動后停止計息的利息以及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所產生的必要費用。從法理上看，利息是債務人因占用債權人資金而支付的成本，即便債務人未因此獲益，在法定利率范圍內依法約定的利息仍受法律保護。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的必要費用，如交通費、住宿費、代理費等，雖在破產程序外為合法債權，但因其僅服務于單個債權人的利益，不能作為共益債務，適宜列為劣后債權以待清償。其立法意圖在于便于債權申報及避免因利息約定差異過大而引發清償不公，而非剝奪利息債權的實體受償權利。將程序啟動后的利息債權歸為劣后債權，并在破產財產有盈余時清償，既保護了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又不損害普通債權人的利益，同時兼顧了破產程序的效率價值。

破產程序啟動后的利息債權歸為劣后債權，在具體執行中仍需進一步精細化考量。利息債權的差異化約定可能影響破產程序的公平性和效率，因此，我國可參考《美國破產法典》第506（b）條的規定，對破產程序啟動后的利率進行法定化限制，并將利息債權排在罰款、罰金等公法債權之后劣后清償，平衡對利息債權的保護與限制，通過統一利率機制，確保不同利息債權在破產程序中的公平受償。破產程序啟動前的民事債權及其附隨利息已優先于公法債權，因此，在程序啟動后將利息債權歸入劣后債權，且清償順位低于罰款、罰金等公法債權，體現了公私法之間的合理平衡。此外，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所產生的費用因具附隨債權的屬性，可與停止計息債權同順位受償。

（二）公私法上的懲罰性債權

公法上的懲罰性債權包括行政罰款、刑事罰金及財產罰沒等。這類債權是公權力機關對實施違法行為的債務人采取的財產性處罰措施，旨在懲戒和規制債務人的不當行為。私法上的懲罰性債權主要涉及民事領域的懲罰性賠償金，這類債權更多體現的是對債務人違法行為的責任追究和補償性債權的附屬性質。懲罰性債權具有一定的人身專屬性，尤其是在債務人喪失清償能力的情況下，若將懲罰性債權與普通債權一并清償，將損害補償性債權人的利益。這實質上意味著補償性債權人需替代債務人承擔財產處罰責任，造成不公平的后果。因此，為防止處罰責任的不合理轉嫁，懲罰性債權應歸類為劣后債權。懲罰性債權的事實基礎應限定于破產程序啟動前。若債務人在破產程序中實施違法行為，則其產生的懲罰性債權應被視為共益債務，且違法責任人需承擔連帶責任。作為劣后債權的一種，懲罰性債權在比較法上普遍被列人劣后清償序列。

五、股東及關聯人債權的法律構建

（一）股東債權劣后受償適用的主體范圍

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適用對象包括股東。股東作為公司的內部人員，在公司面臨危機時常成為公司借貸的便捷對象。與此同時，與公司存在關聯關系的企業或個人也容易形成債權債務關系，導致股東債權可能濫用或影響公平清償。

是否區分控股股東和中小股東的債權劣后受償適用范圍？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而非單純依據股東持股比例。股東是否參與公司經營，是否存在不正當行為，是否通過機會主義損害公司或外部債權人的利益，是判定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依據。股東的持股比例大不一定就會濫用控制權，持股比例小的股東也可能通過其他方式控制公司并損害公司利益。因此，股東行為是更為關鍵的判斷標準。此外，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及其關聯方，也應被納人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主體范圍。因為這些股東或關聯人可以獲取內部信息，進而影響公司與其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為避免股東利用他人名義轉移債權，應將與股東有直接或間接利益共同體的第三方納人其中，如股東的親密關系人等。這些主體雖然在表面上與股東并無直接關系，但其背后可能涉及股東的安排，因此，仍需將其納人股東債權的劣后清償規則。

（二）股東債權劣后受償適用的行為類型

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核心在于股東行為是否不公平。大致有以下三種行為模式可作為判斷標準。一是資本顯著不足。在實踐中，股東僅憑借主張公司存在債務無法認定公司資本顯著不足。公司存在股東出資問題時，必須證明公司經營過程中存在嚴重的資本顯著不足，且必須達到濫用程度和對公司債權人利益的嚴重損害。僅憑股東資本較少無法認定公司資本不足，必須符合上述標準才能構成股東對公司債務的連帶責任。二是濫用股東控制地位。股東享有有限責任，然而，在有限責任保護股東的同時也可能滋生權利濫用。股東在擁有控制權的情況下，可能通過不正當的關聯交易、利益輸送等方式侵害公司及債權人的合法權益。股東濫用控制地位損害公司或外部債權人的利益，可能導致公司陷人危機。因此，股東的行為可能需要依據股東債權劣后受償制度進行規制。三是違反信義義務。股東作為公司內部人員，應履行忠誠義務和勤勉義務。股東違反信義義務的行為，如有意欺詐、資金轉移、資本混同等，往往會導致公司經營風險增加，甚至可能破壞債權人正當利益。某些案例中，法院已通過股東違背信義義務的行為作出裁定，認定其債權應在其他債權之后受償。

（三）股東債權劣后受償適用的結果要件

股東債權劣后受償應遵循補償性原則，在此原則下，股東債權劣后受償的結果應依據債權人受到的實際損害進行判斷。如果股東的不正當行為沒有造成實際損害，則無須進行劣后清償。此結果符合“財產轉讓說”，即股東債權劣后清償是將股東不正當行為導致的損害結果轉移給債權人，確保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得到優先保護。具體而言，股東債權的劣后清償應根據債權人遭受的損害程度來判斷，考慮資本、會計和預期分配結果等因素。如果損害相對較輕，股東債權可在其他債權之后受償；若債權人遭受嚴重損害，可參照新《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23條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將股東債權完全劣后受償，以確保審判公正和債權人權益能夠得到全面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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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責任編輯：方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