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冬季的天空下,我們一行人抵達洛帶古鎮。在成都上學近三年,我竟不知這“西南客家第一鎮”。四川多古鎮,但在全國各地旅游開發盛極一時的大背景下,也顯得沒那么稀奇了。網上有人諷刺說,無論是去大理,還是去鳳凰,吃的都是同樣配方的炭烤魷魚,看的是同一家建筑公司承包的古鎮風情。話說得刻薄,但實在有理。畢竟,我們普通游客壓抑而后爆發的消費熱情,禁不起太大的摧折。
當然,今天我并不是游客,而是來參加耳聞已久的作家采風活動的。我自己算不算得上“作家”暫且不說,我一度以為,采風這個詞發軔于現代文學史,至遲,也應該是新世紀以前。但行前,寫作營的編輯老師說,活動主辦方龍泉驛區希望我們為它寫點東西,我頓時覺得文學史還能再往前翻二百來頁,來到唐朝 一幾首黃鶴樓上的題詩,就能讓此地聲名遠揚。一種自慚形穢的情緒攀上來:我既寫不出“桂林山水甲天下”,更沒有留下個姓名就能為之增彩的重要性。最令人沮喪的還是,我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如此地相信文學了。
眼前是一座色澤鮮亮、做工精良的客家圍屋,題有“博客樓”三字,我終于也變得客氣起來,小心收斂起一些關于傳統家族生活的批判理論,畢竟沒花錢,就少了點游客的底氣。早晨下過雨,此時冷風拂面,工作日來玩的人極少,只有幾個簪花姑娘拖著裙擺,互相舉起反光板,在晦暗的天色里擺造型。她們不是不冷,但來都來了,無論景致如何,都要痛快地玩,咬緊牙關地玩,傾國傾城地玩。這樣的游客,不僅有底氣,好像還有某種英雄氣了。
博客樓二層是一個記錄西南客家人歷史的小型博物館。我們正要進去,圍屋中央的空地里突然響起歌聲來,清亮的嗓音劃破沉沉的冷寂。大家紛紛探頭去看。
“喝茶呦,客家的擂茶呦!”
天井里擺放著成都人最喜歡的竹桌竹椅,販賣食品的小推車也裝飾成茶鋪的模樣。一個肩背敦厚的女人,戴著扎染頭巾,用的也許是她自己發明的小調,熱烈地唱著。她毫不介意自己也成為一道風景。
大家都微笑起來,我們這二三十人的團隊,想必是她今天必不可錯過的一樁生意。在博物館一間間房屋里穿梭的間隙,仍然能聽到她不間斷的歌聲。
從前我只知道廣東福建江西一帶是客家聚居地,沒想到四川居然也有不少客家人。唐宋及以前,客家人主要的遷徙路線是自北往南,與彼時中國的政治經濟重心整體南移有關。明清以降,客家人又留下煙花一樣四方輻射的行跡,其中一條從東南沿海向西向北,經湖廣,直抵天府之國。到了成都,他們應該很是滿意,才有“運不完的五鳳溪,搬不空的甑子場,裝不滿的成都府”這樣的民謠。“甑子場”就是現在的洛帶古鎮。
誰說中國人安土重遷?這片土地上從來不缺少冒險家。他們不但能隨風飄散,還可以落地生根,像蒲公英的種子,隨處扎下生命的根系。
參觀結束,我們都下樓來。也許是天氣冷,也許是被歌聲打動,不少人要嘗那客家擂茶,女人終于停止歌唱,忙碌起來。我也有機會湊近去,看清這位演唱者的面孔。她看起來四十歲往上,寬額圓臉,一雙大眼睛微凸,疊著好幾層深刻的雙眼皮,讓我想到典型的川人長相,多見于五十歲以上的男性,圓睜的大眼睛,下面往往吊著兩只眼袋,眼角皺紋很嫵媚地挑到鬢角那里去,三星堆面具正是這種輪廓的極端化。當然,這毫無人類學上的根據,完全是我的猜想。自“湖廣填四川”起,四川就是個移民的地域,世世代代累積的混血,早分不清楚什么是本地的,什么是外來的,一切都已“反客為主”。夸張地說,這里每個人都算得上是某種意義的“客家人”。這大概也是為什么成都這座城市給人以強烈的包容感吧,比起態度和意愿上的“包容”,客觀歷史條件所決定的無意識的“包容”,才更加難以撼動、無可游移。
既然都是“客家人”,那么阿姨賣的,當然就是正宗的客家擂茶。15元一杯,比起現在流行的“霸王茶姬”“去茶山”之類,并不算貴,何況還是在景區。她用一把巨大的湯勺從不銹鋼桶里舀出熱氣騰騰的茶湯,臉上露出很珍惜、很護衛的神氣,一邊舀一邊強調:“都是我自己炒的茶葉。”——說的是一口“川普”。她給佐料也很大方,盆盆罐罐里一勺勺地添進去,最后是一種焦黃的顆粒物,漂浮在茶湯上。有人問:“這是什么?像小蟲子一樣。”阿姨遲疑了,臉上露出生意人一貫的機警,沒有回答,可能怕有人偏偏不吃這東西,買賣就做不成了。有懂行的人解釋說,這是炒米。大家恍然大悟,沒有表現出反感,阿姨才補充道:“剛炒出鍋的!”
我們捧著擂茶離開“博客樓”,走在洛帶古鎮的街道上。吃食店、玩具店、服裝店,熙熙攘攘的生活氣涌動而來。這邊是賣豆豉的,那邊是賣天鵝蛋、耙耙柑的鎮子是舊的,人是新的,生活是新的。這種“活”的意味,不是博物館里隔著玻璃的凝視,而是天井里、街道上實實在在的歌與人。無論歷史與文化的累積有多深厚,活人的生計必須是最上層的。如果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必須要附著于什么,那就附著于粘滿手汗的收款碼,附著于流通的人民幣,附著于每一個普通人都能過上的好日子吧。它可能沒那么高級,沒那么好看,但它卻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