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的一個夜晚,艾瑪在廚房煮意大利面,她的丈夫從身后抱住了她。楊宏說,結婚紀念日快到了,想給你準備一個驚喜。艾瑪正在為一起智能人傷人的案件發愁,丈夫說起這件事時,她有些心不在焉。不過,艾瑪很快答應下來。她知道丈夫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喜歡指揮機械螞蟻軍團作戰,也熱衷于在披薩上定制孩子的畫像,他要給她一個驚喜,準會討她的開心。她撈起面條說,不管怎么樣,控制好預算就行。
話雖這么說,艾瑪也知道,丈夫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好像他并不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在念私立中學。過后的幾天,艾瑪時常留意共同賬戶里的資金變化。果然,三天后,去街區調路況監控時,一則賬戶訊息傳了過來。上面顯示,楊宏取走的數字是三萬。艾瑪倒吸一口涼氣,過一個紀念日怎么要花這么多?她要翻閱多少卷宗、打贏多少個官司,才能掙回這筆錢。她給楊宏發去信息,上面只寫了三個問號。楊宏回過來三個感嘆號。艾瑪收起手機,不再理他。
回的路上,丈夫又發來信息:物超所值。
不和諧的音律在夫妻間奏響。丈夫從沒對她隱瞞過任何事,過去有個女同事想跟他搞暖昧,他都會告訴艾瑪。不知怎么了,唯獨這件事,每當艾瑪問起,楊宏總是說,驚喜嘛,哪能隨便說。問了兩次無果,艾瑪不再關心了,畢竟兩天后紀念日就到了。到時候,要是楊宏拿不出像樣的驚喜,再質問他也不遲。
八月十號的這天傍晚,艾瑪早早寫完工作報告,時間一到就背著包離開了。丈夫訂的餐館就在兩個街區外。步行十多分鐘,她看到丈夫在旋轉玻璃門前等她。入座后,服務員上了開胃小菜,一瓶香檳也放在冰桶里。原本艾瑪應該享受這個上餐的過程,可此刻她的大腦里像裝著一臺精算儀器,她看到的每一道菜都是一串數字。涼拌海蜇四十、素炒什錦五十三、海蠣子跑蛋一百六、煎鲅魚兩百、蒸龍蝦六百二、一盤糕點三百。吃得差不多了,艾瑪心想,蛋糕難不成有一人多高?結果服務生送上來一個八寸的水果蛋糕。艾瑪看著丈夫欣喜地哼著歌,切著蛋糕。她心想,丈夫送的禮物如果不是鉆戒或是什么名貴古董,她當場就能給他一拳。
吃完飯、喝完香檳,艾瑪等待著。丈夫緩緩轉過身去,從包里拿出一張LinkinPark的唱片。丈夫挪近了一點說,你聽聽看,這支一百多年前的樂隊寫的歌特別帶勁。艾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一個聲音在她腦海里回蕩:就這么一個晚上,花去了整整三萬元。她感覺自己真有些可悲,被丈夫耍得團團轉。楊宏準是拿這筆錢偷偷買了飛行器或是什么機甲玩具了。想到平日生活上的操心,想到工作上要面對各方的挑剔,她心里窩了一團火。當丈夫還想說什么時,艾瑪站起身來。她說,老宏啊,我跟你無話可說。說著,她推開椅子,走出了餐廳。
來到大街上,她深吸一口氣。她剛想攔住一輛車,一個身影滑過,她感覺到肩膀上勒了一下。意識到包被搶走了,她推開人群追了上去。那個人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跑。想到開庭時要用到的文件,艾瑪脫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跑過三個街區、一座跨河大橋和一座公園,艾瑪累得喘不過氣來。那個人已不見蹤影。她跑不動了,扶著欄桿往前走。走了幾步,她看到路邊消防栓上放著她的紫色挎包。她檢查挎包,發現只丟了游戲掌機。那是她工作時解壓用的。
她緩了緩神,發現自己身處廢棄的廠區。她想原路返回,一輛工程車擋住了去路。她往前走著,在岔路口,一輛面包車差點碰到她。她走上一條幽暗的小路,路兩邊放著幾臺車床機械,仿佛某個遠古文明的遺跡。往前走著,視野開闊起來。聽到一陣爵士小號聲,她轉過頭去,眼前的畫面讓她心頭一緊。
開闊的草坪上,光線明亮。人們席地而坐,有的在說笑,有的在點蠟燭。遠處一棵老柏樹下,立著一座吧臺。吧臺頂掛著的彩燈,正閃爍著微光。吧臺旁有一支樂隊,正在演奏爵士樂。一個鍵盤手、一個大提琴手、一個女小號手。從遠處看去,場景頗有些愛德華·霍珀繪畫的味道。
艾瑪走了過去。她發現男人們穿著棉麻西裝,有的還戴著圍巾。女人們穿著厚厚的連褲襪,戴的貝雷帽有各種色彩。這些都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飾了,更讓人奇怪的是,現在明明是夏天,好像所有人都不受氣溫的影響。她小心走到吧臺前說,能不能給我一杯瑪格麗特。酒保扶了扶眼鏡,微笑著點點頭。等酒的工夫,她走到樂隊前。鍵盤手靈動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小號手揚著臉龐,低沉的音符從銅管里流淌出來。聽著爵士樂,她仿佛踩在一團棉花里。她的身體輕輕搖擺起來。
回到吧臺,酒保遞給她一個廣口玻璃杯。她伸手去接,觸碰到杯盞時,她的食指碰到了拇指。酒保說了一聲,請慢用。艾瑪笑了笑,朝四周打量起來。在一張圓桌旁,留著長發的女孩安靜地坐在那里。她穿著一身紅色風衣,腳上是一雙棕色雪地靴。那個女孩,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艾瑪弄明白了這一切。她輕輕走到圓桌旁,女孩正在看手表。那款玫瑰色鴨蛋型腕表,是她的最愛,可惜在十年前的一次外出中弄丟了它。艾瑪默默打量起女孩的容貌,跟現在比起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年輕。皮膚緊致,頭發烏黑發亮。
過了一會,一個小伙子匆忙地趕過來。他戴著棒球帽,額頭上冒著大汗。他靠在吧臺上,點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喝起來。一口氣喝完半杯啤酒,他打了個響亮的隔。酒保遞給他一小碟花生米,他講述起體育場里剛剛結束的機器人乒乓球聯賽。他沖著酒保比畫著手勢。他模仿機器人修長的手臂,一個揮拍,一個轉胯猛拉。咻一聲。他嘴里發出聲音。他捏起一粒花生米,用手指控制著旋轉。花生米在空中快速移動。他說道,落到球臺上,摩擦出了火花。對面的胖鐵盾根本來不及反應。
說著,他一甩手,花生米飛了出去。他轉過身去,發現身后的女孩正捂著額頭。他慌張地蹲過去,問她有沒有事?女孩抬起頭說,沒事。小伙子雙手緊張地擦著褲腿,最后說道,真是抱歉,我請你喝一杯吧?
沒等對方同意,他朝著酒保豎了豎食指說,來一份龍舌蘭。兩人坐在一起,默默喝了一會酒。小伙子率先打破沉默,說起明天的總決賽。女孩對兩位明星機器人也感興趣。她說,綠鐵頭的遠臺弧圈和六腿戰士的蓄力快攻,各有特點。男孩借著酒勁笑起來說,下午看的正是綠鐵頭的小組賽。
兩人喝著酒,聊著天。從比賽聊到各自的工作。說著說著,天空暗下來。高遠的夜空中,落下紛紛的雪花。露天酒吧里的人們欣喜地仰望著天空。不多時,桌子上、彩燈上、吧臺上有了雪的痕跡。爵士樂手借著機會演奏了一首《雪的光輝》。客人們站起來,輕輕晃動著身體,三三兩兩跳起了舞。兩個年輕人面對面站起來,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交融。他們說笑著,手掌靠著手掌。一時間,落雪的草地變成了舞會的現場。
站在一旁的艾瑪,被眼前溫馨的一切感染著。她眼眶里感到些許溫熱,抬起頭,看到無數飄落的雪花,像一根根絨毛。在那些無窮盡的絨毛上空,排列著龐大的無人機矩陣。那些閃爍著光芒的亮點,正是這個夜晚到來的原因。
演奏結束后,周遭的世界晃動了一下,人們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艾瑪趕在最后一刻,朝兩個年輕人看去。他們微笑著,在相互望著彼此。周圍在一瞬間陷入黑暗。酒吧、客人、樂隊都不見了,連雪色也沒了蹤跡。視野里是一片廣闊的空地。空地旁邊是一座廢棄的廠房。艾瑪抬起頭,無人機矩陣正在散開,朝各個方向飛去。
艾瑪抱著肩膀緩慢地走著。丈夫從馬路上走過來。他嬉笑著,從兜里掏出游戲掌機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沒有想到,丈夫還記著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的場景。那些數不清的細節,花了他不少心思吧。艾瑪走過去,緊緊擁抱了他。
往后的日子里,艾瑪時常想起那個雪夜。在夜晚回家的路上,或是工作休息的間隙,她感受著那時候的溫馨,可一小片陰云總是在頭頂飄浮。她擔心破壞他的興致,害怕丈夫失望。她沒有告訴丈夫,跟他相遇時,正是她人生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那時候,她剛畢業兩年,正疇躇滿志地去各地為了官司奔走。她每年回兩次家,一次是中秋、一次是春節。每次停留的時間也就三四天。
在電話里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她以為是血管上的舊病復發。跟父親聊了半個小時之后,她弄明白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母親因一時頭暈,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心臟的瓣膜破裂了三個,只有一個心室在緩慢地泵血。她沒有想到,母親會病倒得這么快。她坐上最早一班列車,趕往鯤城。深夜的列車上,她幻想著母親躺在白晃晃的手術室里,幾個螃蟹形狀的機器人爬進母親體內,正用細密的針線縫補母親的心室。
趕到醫院時,艾瑪收到父親的訊息。上面寫著:到冷凍庫來。冰冷的五個字,幾乎要了她的命。她知道她來晚了。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她含著淚奔跑著。在保存室見到母親的那一刻,艾瑪胸口感到疼痛。冷柜里的母親,容貌蒼白,臉上滿是倦色。她離開的時候,一定帶著痛苦,帶著遺憾吧。艾瑪感到悔恨,悔恨離開鯤城,悔恨沒有早一點回來。
母親下葬后,她怎么也走不出陰影。她每天待在家里,關掉所有電子產品。她感到渾身難受時,就去洗澡。她一天要洗三次澡。仿佛只有當溫熱的水流沖著她的頭發時,她緊繃的神經才得以放松片刻。父親勸她,出去走走。哪怕去發一會呆,曬曬太陽也好。艾瑪聽從了他的勸告,每天傍晚出門一次。有時在空曠的后街走一會,有時是在熱鬧的廣場看看行人,有時去酒吧里坐一坐。
就是在那樣的情景下,她遇到了看球后的丈夫。她很想在某個恰當的時機提起這件事,可話到嘴邊又收回了。一天晚飯后,他們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丈夫說起機器人球員綠鐵頭要退役的消息。艾瑪說,它的運動生涯這么長啊。丈夫說,是啊,胳膊、腿和腦袋都是鐵疙瘩,換作人類運動員,也就十幾年。艾瑪說,胳膊腿不是可以換嗎?丈夫說,主要是系統升級不了。現在比賽更講究編碼策略了,而不是單一的旋轉或速度。艾瑪說,不知它以后會怎么樣?丈夫笑笑說,肯定是去當陪練運動員了。艾瑪點了點頭,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丈夫的眼晴說,其實有件事,我也想跟你說。
什么事,這么嚴肅?丈夫拍一下她的肩膀。
之前,我想問你,如果一件美好的事沒有先前那般美好了,你能接受嗎?艾瑪說。
世間的事大多是這樣。丈夫表現得比較坦然。
那好吧。艾瑪說,我們相見的那次,我并沒有多么快樂。相反,我非常痛苦。
為什么呢?丈夫說。
艾瑪跟他說起那件讓她遺憾終生的事。丈夫傾聽著,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那些感受。艾瑪說。
你不用想那么多。丈夫說,至少那個年輕小伙的出現,減輕了一點你的痛苦,不是嗎?
那倒是事實。艾瑪說。
那你是什么時候,對我…丈夫走到艾瑪前面說,我還是挺想知道的。
你忘了嗎?艾瑪說,有一回,你約我去打乒乓球。那天晚上,你撿球時,用頭撞到了我的腰上。我一下子有了種被什么東西擊中的感覺。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
丈夫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說,沒想到是這個瞬間,一點也不美好啊。早知道,我就在結婚紀念日時,趁你不注意撞一下你好了。白花了那么多錢。
艾瑪笑了起來。沒想到丈夫四十多歲了,還天真得像個小孩。她說,但是回顧那個夜晚,也是一種真正的美好。你說是不是?丈夫撇著嘴,笑了笑。
兩個月后,智能人傷人的案子有了著落。法官當庭做出裁決:智能人橘紅色V3因為視網膜成像故障,在送餐途中撞傷十三歲女孩導致其腰椎骨斷裂,此案件判定為意外事故。醫療費用、心理創傷費用由智能人所在公司賠付。智能人橘紅色V3不承擔法律責任,回廠維修后可繼續投入工作。
判決一出,社會層面刮起一陣不小的旋風。網絡上有人指責法官不公正,大概率收受了智能人公司的賄賂;送餐的智能人也頻繁遭到人類隨意潑油漆;一封封寄往智能人公司的公開信被發布出來;更有甚者,有人在街道電子大屏上投放抵制智能人的標語…
作為替智能人辯護的艾瑪,自然受到牽連。考慮到聲譽,不讓她參與各項案子,暫時雪藏了她。艾瑪走在街上,常會看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晚上打開郵件時,一些陌生人的指責也塞滿郵箱。
在這些輿論背后,艾瑪清楚地看到,人們痛恨的不是法院的判罰,而是這項結果仿佛在暗示,高高在上的人類,成了二等公民。這個決定明顯在偏袒智能人。沒有人愿意看到,智能人和人類享有同樣平等的權利。對于這樣的問題,艾瑪無法給出答案。她做出的判斷只是基于簡單的事實:那是一個雨天,智能人的視網膜出了問題,小女孩橫穿了馬路,還有目擊者的口供,路口的監控也證實了口供的真實性……·
她沒有想到,一次理性的選擇,讓自己站在了公眾的對立面。她待在家里不愿出門。為了避開煩惱,社交軟件她也不再用了。她躲在自己的臥室里,成天看電影、聽古典音樂。感到難受的時候,她就去洗一個熱水澡。過了兩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形成了不好的習慣。她每天需要洗兩次熱水澡,如果不洗,渾身都不自在。她知道,這是心理不適,帶來生理上的潔癖。她仿佛又回到母親去世后的那段時光。
艾瑪對楊宏說起自己的感受。楊宏說,我早就發現了不對勁,否則家里也不會變成這樣。艾瑪抬起頭,打量著客廳。臟衣服在沙發上堆成小山,切開的各類水果亂糟糟地擺在吧臺上,地上隨處可見飲料罐。艾瑪說,我來收拾吧丈夫說,你休息,我來收拾。艾瑪坐在客廳里,看著丈夫忙東忙西。楊宏拖地拖到她身邊時說,要不我們出去一趟吧?艾瑪問,去哪里?丈夫說,我們去海邊住一陣子,怎么樣?艾瑪撓了撓頭說,那也不錯。總比待在家里強。
氣溫快要升高的那個月份,艾瑪和丈夫乘飛機來到一座海濱小鎮。旅館離海邊很近,透過玻璃窗,能看到蔚藍色的廣闊海面和一段潔白的沙灘。他們每天做著最簡單的事情:吃海鮮拌飯、去海里游一會泳、在沙灘上散步、看不同的篝火表演。沒有了工作上的煩惱,艾瑪氣色紅潤,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白天,她饒有興趣地逛起了海鮮市場。到了晚上,她和丈夫就在附近娛樂廳里打桌球。
離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丈夫提議去退潮后的礁石上走一走。艾瑪欣然答應了。他們沿著海岸線一直往西走。穿過礁石裸露的沙灘,來到一片開闊的灘涂上。周圍沒有人聲,一點明亮的燈光也沒有。這時,艾瑪聽到頭上傳來一陣陣無人機的飛行聲。她抬頭望去,無人機組在前面飛行著,很快組成一個穩定的方陣。在那個方陣里,一道密集的白光朝沙灘投射而來。艾瑪看了一眼丈夫,楊宏朝她笑了笑。
艾瑪脫掉鞋,慢慢走向灘涂。眼前的白光柔和起來。不過奇怪的是,周圍什么也沒有看到。海風、礁石和細軟的沙子都是真實的,連遠處海天交接的昏暗都比眼前的真實許多。她回頭尋找丈夫,丈夫并不在那里。她踞著腳往前走著,遠處的兩塊大石之間慢慢顯現出一個身影。那個身影緩緩走來。艾瑪愣住了。
那是她的母親。
母親披著一件灰色棉麻外套,穿著齊膝的短裙,肩膀上挎著一個乳白色帆布包。艾瑪迎上去,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
母親說,女兒,你回來了?
艾瑪猶豫了。她退后一步,又走上前一步。她說,是的,媽媽,我回來了。母親說,你在外地,沒受苦吧?艾瑪說,沒有,都是工作上的事。母親伸出手,撥了撥她的頭發說,那就好,那就好。艾瑪抬起頭,愛憐地看著母親。她想去牽母親的手,指尖觸碰到的是空氣。
母親說,我們一起走走吧?艾瑪點點頭,站在母親身旁。走了一小段路,艾瑪深吸一口氣。她聞到海風腥澀的氣味。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問,母親,最近一切都好吧?母親咳嗽了一聲說,都好,都好,一切都好。
母親停下腳步,打量著艾瑪。母親說,孩子,你怎么看起來憂心忡忡的?艾瑪說,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母親問,什么事呢?艾瑪說,我太天真了。我原以為一些美好的愿望,是每個人心底里的共識。母親問,具體是指什么呢?
艾瑪擦緊一下拳頭說,我想問你,人類創造出來的生物,可以和人類一樣平等嗎?
母親停頓了片刻說,我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不過,我有一些人生經驗想要告訴你。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住在鯤城一條小街上嗎?艾瑪點了點頭。
母親說,說實在的,那時我就感覺到,住在街正中央的人是看不起住在街兩邊的人的。
艾瑪問,母親,你想說什么呢?
母親說,那么一個小地方,只有十幾戶人家,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何況外面的世界呢?
艾瑪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母親又說,這是我們不好的一面,當然也有好的一面。
艾瑪問,比如說?母親說,我們會為了那些美好的事物做出犧牲。你的工作也是,只是犧牲的程度不同。
艾瑪說,當初就是您支持我選擇法律專業的。
母親說,是啊。那時街區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在打架,大家都認定是男孩的錯。因為這個男孩又高又胖,而且經常搗蛋,只有你認為是女孩犯了錯。你卷起男孩的袖口,給眾人看。男孩的胳膊上是一排發紫的牙印。那一年,你只有九歲。
艾瑪笑了笑說,那是以前的事了。
母親說,我不是想提起舊事,我是想說,如果你認定了,就要為那些美好的事物去奮斗,因為你不去奮斗,那些美好的東西并不會久留。你知道我意思的。那些東西寫出來容易,做出來才是最難的。
艾瑪看了一眼洶涌的海面說,母親,我明白了。
母親轉過身來,看著她。母親說,艾瑪,你變了,你真變了。你九歲的時候,因為那件事,社區里的小女孩都不跟你玩了。我問你,你后不后悔?你猜你怎么說的?
艾瑪問,我怎么說的呢?
母親說,你說,我才不管這些呢。公道自在人心。
艾瑪內心顫動了一下。她完全忘記了這句話。她回憶著,這些年到底是哪些事情在不斷抹平她的棱角。思索著,艾瑪內心堅硬起來。她一下子覺得,這段時間的遭遇根本不算什么。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將來也會一直做下去。
咸濕的海風吹過來,母親的臉龐閃動了一下,緊跟著表情模糊起來。艾瑪抬了一下頭,一束強光照下來,母親的身影恢復了正常。母親說,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艾瑪說,沒,沒什么。艾瑪低下了頭。
走了一小段路。母親看了看天空說,我的時間不多了。艾瑪點了點頭,緊緊閉上嘴唇。母親問,你父親還好吧?艾瑪說,他很好。母親說,你們都還好吧?艾瑪說,媽媽,我們都很想念你。一想到你,我就…艾瑪的喉嚨哽咽了。
母親說,沒事的,孩子,人與人總是會分別的。只是有的早一點,有的晚一點。
艾瑪擦了一下眼睛說,我后悔當初沒能見到你最后一面。
母親說,這不是你的錯。艾瑪擒著眼淚,點了點頭。
母親深吸一口氣,看向大海。母親說,說起來,我還從沒有見過這么洶涌的海浪呢。我真想去看看。
艾瑪問,媽媽,你想去哪里?
母親沒有理會她,轉身往海水里走去。
母親在海面上行走著。她的背影越來越模糊。走到波濤洶涌處,母親回過頭來。她朝著艾瑪揮揮手說,孩子,再見。再見了。艾瑪咬著嘴唇說,媽媽,再見。再見了。
一瞬間,黑暗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周遭只有呼嘯的海風和翻滾的海浪聲。艾瑪原地站著,感覺一股熱流從腳底升上來,直抵她的咽喉待在黑暗中,她的身體放松下來。頭頂傳來無人機飛走的聲音。她感覺到丈夫從身后抱住了自己。
艾瑪轉過身去,她的心底里沒有遺憾了。
【作者簡介】徐暢,青年作家,生于1990年,江蘇人;畢業于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小說發表于《收獲》《花城》《作家》《小說界》等刊,曾獲林語堂文學獎、秦文君文學獎及上海作協·第三屆創意小說大賽冠軍,著有小說集《魚處于陸》;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