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時間悄然逝盡的一瞬間,白色時間就來臨了。
里惹背著沉甸甸的酒罐,赤腳走在一片燒焦的草地上,每一步都抬到小腿肚,雙腳躲著被雨淋得黑糊糊的草灰。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光線就在腰間垂掛的一把沒有插鞘的匕首上搖晃,像一小撮蒼白的火焰。
她的身材很臃腫,頭卻小小地杵在上面。內臟都在顫動,肝啊,肺啊,尤其是她男人死后還給她的那顆心,跟個剛學會走路的健壯男孩似的,沒完沒了地在胸口跳蹦著,險些把她擢倒。所以她每一步下力都很重,留在路上的腳印,就像石頭砸出來的,深深地嵌進濕軟的土里,水一點一點往腳印里滲。兩只鼓著肚子的棕雀從半空落下來站定,在水最多的腳印旁邊唧喳飲水,洗抖著羽毛。
被清晨一場急雨融蝕過的太陽光,蒙蒙地,把這塊原野泡得巨大,大到里惹獨行的身影仿佛能憑空消失一般。她走到實一些的地上,泥王鼓鼓的,分明是在發脹,仿佛踩在一塊出鍋不久皮便風干的蕎粑上。
里惹的小腿已經擺得酸脹,她扶著一棵大楊樹放下酒罐,摘下汗臭的帽子,濡濕的頭發更黑更亮了。風鉆進發根,一根一根數著,頭終于涼了。她打了一個噴嚏,兩條清鼻涕接連滑出來填滿了唇溝。她用手掌胡亂刮抹了一把,在粗裂的樹皮上蹭了蹭,剛好粘住了一只從樹皮縫隙里鉆出的黑螞蟻。它吃力地扭動著身體,好像隨時會攔腰斷成兩截。
一路上嘆了太多氣,里惹喉嚨正干得發緊,從酒罐里舀了一勺清冽的苞谷酒啜飲,盯著自己污黑的腳趾頭,叉開了十指,眼皮下只有一縫目光在飄,里面仿佛藏著懼怕日光的鬼。勺子擱下一會兒,她癡靜了一陣,右手習慣性地摸了摸耳朵上血珠子般的紅瑪瑙,是新婚時專門坐車去米葉卓諾的集市上買的。
她又在想她男人了。
里惹剛滿十七歲就被她男人的一顆雞蛋給騙走了。那是一顆剛從雞窩里拿出的蛋。她男人磕破雞蛋,把蛋液漏到她的手心里,用一根食指攪散了。她感到撓心的癢,身體往披氈里縮躲,像只蓬毛的母雞。他反而捉緊她的手指,唇銜咬住手側,將那蛋液吸入自己濕燙的口中。她那只手頓時就像塊熱鍋里熬油渣的肥肉,一下就收緊了,膩膩地絞住了她男人的手。
自打那時起,她一心一意地跟著她男人。她男人回報她的是一個養不活的兒子,和時不時鴉片煙癮發作后的一頓拳頭。拳頭印只落在衣服下面,鼻子上連個口都不留。里惹可不像村里其他挨過打的一些女人們,男人們一出門,就揮著大掃把掃地,把灰塵掃出門外,也把意外的詛咒掃給男人們。她只管把自己當成一頭放牧在他身邊的牛,任旁任怨地忙著土地和家里,而那鼓了又癟的肚子在兒子死后再也沒鼓起來過。
男人變賣了家里能看見的值點錢的財產,只剩神龕上祭祀祖先的兩瓶白酒不敢動。那東西接不上了,他也沒力氣再去打里惹,臉如骷髏般凹陷,兩顆褐色的眼珠像小石子嵌進了頭蓋骨里。他還有一塊銀子沒找到,苦大仇深地瞅著她,沒兩天就咽氣了。
里惹在男人的葬禮上對自己守寡的姑母說:“你把心給出去,那人得還給你他的心,他不給,你的胸口就空了,男人的胸口一旦有了兩顆心,那該多狂啊,他就會握緊拳頭打女人。不管怎么樣,他總算是把我的心還給我了。”她說完眷戀地撫著胸口,好像收到了什么最好的禮物。
姑母蠕動著布滿碎紋的嘴,臉部肌肉慢慢松開,浮出了一抹枯干發澀的微笑。里惹的堂姐倒了一碗苞谷酒,遞到姑母的手里。姑母雙手抱住支格阿龍漆碗,命就跟這個一顫一顫的碗一樣,但喝酒咂嘴的聲音依然響亮得讓人感動。
喝痛快的人都散了,里惹也醉了,煤油燈上跳閃的小火苗,勉強只推開了床那么寬的黑暗。她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吸滿肉香和煙氣的毛毯上,像一頭死去的綿羊。在醒睡之間,她恍惚聽到了外面紛沓堅實的馬蹄聲,摸索著去扯開門門。月亮很大很亮,只爬上了山頭就歇了,圍墻上砌的石頭被照得像一塊塊銀子。
一匹陌生的黑棕色野馬站在門口,結著冰凌的長鬃快垂到地上了,渾身散發著奔跑后的騰騰熱氣。那潮濕澄澈的大眼如此熟悉,她的心一顫,這不是阿達心愛的建昌馬嗎?再往后看,馬背上馱著一個渾身粘滿冰雪的男人。
里惹走過去。光憑一個伏身的姿勢,她就可以斷定那是已經凍硬的父親的尸體。他的后背上干凈地插著一把舊匕首。她哆嗦著,沒有走到正面去瞧父親的臉,用手推走他背上的雪,咬牙拔出了那把匕首。風是那么干燥、粗糙,四周哪里有下過雪的跡象。匕首從手心順勢滑落。她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上,將黧色的臉埋進手心抽噎了起來。肉體只有變得柔軟才能擠出淚水,她極力松開自己,連同胸口那塊繃緊的臟肉,手終于被溫熱的液體潤濕了。
建昌馬后退兩步,撩開蹄子,像一口嘀嘀嗒嗒的鐘,和父親的尸體一起消失在了黑色時間里。
男人的木靈牌掛到了墻上,里惹把火塘燒得熾紅,燒的是新砍的香樟木,比花椒更沖人的味道很快灌滿了整個房間,能使家里的木頭不受蟲蛀。里惹的眉頭蹙著,不確定是否真的見到了建昌馬馱著死去的阿達,還是僅僅是自己的臆想,直到隔一天掃地時她發現,在院子的角落里,安靜地躺著一把匕首,刀片上隱隱有血跡。那把匕首被掛到了墻上。它暗下來的樣子,如同將死之人一聲停頓的尖叫。
里惹仰視著匕首,像條冬天被猝然驚醒的蛇,在火塘邊吐著顫絲般的氣息,她決意出門去為父親復仇。
早晨灰蒙蒙的,起著大霧,好像在掩蓋著什么已經發生過的事。里惹踞起腳,把最后五塊熏得烏漆麻黑的臘肉放進飼料袋做的背包里,然后挨個去拜訪了她還活著的兄弟們。
換童裙時,家人為里惹舉行了一場假婚禮儀式,她嫁給了房子后面的兩棵核桃樹,這樣她就成了娘家的外人了。兄弟們沒有一個點頭同意,都勸她找個骨頭正的男人再嫁。里惹說:“我一個人坐在火塘邊,墻上有兩個影子,另一個影子是一把鎖。”
兄弟們認定那是她男人變成的壞鬼在屋里作祟,要請家族里厲害的蘇尼阿俄木呷來驅鬼。他們把湊錢買來的一頭皮毛滑亮的黑山羊牽到里惹家門口,羊站在那里,黃色的眼瞼裹著一對懵懂的黑眼珠,歪嚼著嘴。里惹堵在門口,不讓任何一個人進去。山里的鳥脆亮的叫聲在天空中回蕩著,好像那本來就是天空發出的聲音。
兄弟們懌地走了。里惹在快要熄滅的火塘旁,默默吃了一大碗酸菜湯泡冷飯、兩個燒黑的烏土豆,身上有了氣力。她在床底下的泥巴地里,三鋤頭挖出了一塊用油布包了好幾層的沉甸甸的銀子。
河水搖搖蕩蕩,似大塊藍色的碎玻璃流動著。兩個裹著羊毛披氈的女人,圍坐在河邊一個自制的小坑灶旁。她們的臉色像打濕了、沒洗干凈的土豆皮。燒火的女人蹲在灶口,往摻滿水的陶罐下塞干草。年長的女人正在把撿來的細枝條折斷,壘在腳邊。
她們披氈邊緣上層疊的大花邊在地上掃來掃去,勾起了一些碎草。燒火的女人把披氈往懷里扯了扯。年長的女人渾不在意,她兩眼浮腫,鼻上汗涔涔,把手伸進裙里撓了撓腿,然后朝小路上望了望,還有個女人去附近的土房子里借火種去了,正小跑著回來。
年長的女人喊道:“莫跑,裙子都飛起來了,讓其他男人看到,你家男人不打你才怪。”借火種的女人回頭看了看,身后沒人,轉過來讓訓地笑了笑,邁著小碎步快走了起來。
燒火的女人說:“不該喊她去的,被男人看到了要羞死人。”她的聲音細弱,五顆整齊的上牙從嘴唇爆出,說完話就把它們抿進去了。
年長的女人說:“怕啥,村里的男人都睡到瓦侯庫村去了。”
“才喝下血酒沒多久,那個東西的癮也太大了。”
“沒吃飽的狗聞著味兒都會鉆到林子里去找屎。”
燒火的女人把借來的火種倒進灶里,冒起了一團濃濃的白煙,她鼓起腮幫吹了兩口氣,通紅的火星子啪兩聲,火燒燃了。罐子里的水冒起了白沫,年長的女人從懷里拿出一封紙包,紙是從小兒子用過的課本上撕下來的,她特意選了印字的一頁,上面有油墨香。紙包打開了,包的是一小把黑茶葉。去年烤的,面上有些發霉了。她把茶葉倒進陶罐里,抖了抖紙。
用完的紙就被擱在了火旁,火舌一舔,字被一行行燒成了灰。借火種的女人撥著無名指上的鏤花金戒指玩,跟著磕磕巴巴地讀了幾個字。她跟在鎮上讀小學的兒子學會了認一些漢字。水滾了又滾,茶湯愈來愈濃,茶香味漸漸溢出來了。燒火的女人用馬勺舀了三碗澄黃的茶湯,擺在地上,挨個往里灑了一點毛毛鹽和兩三粒花椒。
她們開始曬太陽,吹開碗里騰起的熱霧,蹶著嘴享用剛煮好的滾燙茶湯。陽光浴在她們臉上像抹了一層牛油,嘴唇也紅得像剛切開的鮮牛肉。頭頂上有五六只蒼蠅聞著味兒飛來飛去。年長的女人從裙邊的三角形荷包里掏出石煙斗,取出一小撮煙絲塞進煙斗,抽了一根冒著火星的細枝條點燃煙葉,啜了幾口,嘴角和鼻孔很快噴出灰蒙蒙的煙霧,又把那根枝條塞回了陶罐下。
借火種的女人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說:“讓我抽幾口,打下肚子里的蛔蟲。”
年長的女人咕著年輕人抽什么煙,還是把煙斗遞給了她。借火種的女人接過來,像模像樣地嘬著煙嘴,煙燒旺了,她被熏得瞇住了眼睛。
陽光里突然有陰影晃動,里惹走到了附近。隔著六七步遠,借火種的女人向她綻開了一個笑容。
里惹走過去,脖子像鵝似的前傾,翕動著焦裂的雙唇說:“我是來賣酒的。”
借火種的女人說:“你往上走,那家人愛喝酒,能買下你全部的酒。”
里惹說:“道謝了,我的酒不好,只賣碗碗酒,賣給種地的人喝。”
燒火的女人說:“昨天下過大雨,地里燒過的玉米稈灰都沖開了,你去看看哪家的地肥了,隔天就會有人去種苦蕎和玉米。你要是等不及,就再往山里走,克西村的人在種烤煙,那里旱得很,他們肯定更想喝酒。”
里惹點了點頭說:“我阿達叫馬石林,你們有聽到過誰提起我阿達的名字嗎?”
借火種的女人搖搖頭說:“沒聽說過。”
“有人殺了我的阿達,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當時好像就在這個村子里。”里惹到每個村子都是這么說的。
年長的女人伸手去端陶罐。她手上繭子厚,不怕燙,但動作太快了,把熬得嚴嚴的茶湯潑灑到了燒燙的扁石頭上。石頭面上冒著滋滋的響聲,干成了一片黃色的水漬。她對著火嚴肅地說:“聽著,依所加村人的苦痛就跟麥子一樣相似,誰也不會記恨誰。”其他村子里的人們也是這樣回應里惹的,還有人是對著太陽說的。
里惹輕輕地應了一聲,脖子挺直了。女人們發現她那雙眼像是被雪藏了一整個冬天,里面只有對寒冷和靜寂的記憶。
腳下踩的是依所加村人的地,不能披頭散發示人,里惹走到了也會流過自己村子的尼日河邊,選了個過路人看不見的最低處,將卷曲的黑發垂到了水里,搓洗起了頭發。她不時停下,豎起耳朵聽聲,以免被外人看見自己披頭散發的樣子。
這截水流變緩變寬了,河面像罩了一條長長的灰藍色布,整條向前滑走。布谷鳥在幽密的山林中一聲接著一聲,空靈地叫著。山是大地戳出的骨頭,骨頭上生長的樹,彎成了風的形狀。里惹坐在曝白的石頭上晾干頭發,水滴順著臉頰滑落,像不是自己眼淚的哭泣。她眼里的積雪漸漸化開了。
父親永遠離開家的那天,里惹在山上望見他宿醉后愉悅地騎在心愛的建昌馬背上,風吹脹了他的大腳褲,如同掛在馬背上的兩個裝滿的囊袋,手隨性地抓著韁繩,在馬的緩步中一顛一晃地上了山頭,嘴里可能還嚼著一根枯草,去放牧另一座山上的羊群。
父親放松夾緊馬肚子的雙腿,撫弄了一下飄逸的馬鬃,馬便停留在原地吃草,那背光的剪影好似一個鬼魂。
當馬蹄再次踏進春天涼爽的草地時,他似乎察覺到來自遠方的她的凝視,稍稍側了一下頭,露出窄長的下頜角,里惹的心有一種支格阿魯神迫近般的感動,被鼓動著擺動雙腿小跑起來,任由裙擺唰唰劃過長到小腿肚的濃草,飛濺起一粒粒淡青色的草籽,讓甩尾走動的小黑豬們哼哼嚕嚕打起了新鮮的噴嚏。
山中突然傳來父親一聲悠長美妙的呼哨,那是會讓建昌馬的四蹄如急雨般捶打在地面上的指令。
她仿佛是被那聲音給絆倒了,撲倒在地,臉埋進了青暗的草叢,很久很久都沒有支撐起身體來。那天下午,一大片微微發亮的灰云厚重地壓在村子上空。漫天灑下冰涼雪粒,一連幾天都沒有停息,舉目望去,房子像昏茫中依稀可辨的矮小冰屋,在風雪中消融又出現,出現又消融。
在終于雪停天晴的早上,里惹和兄弟們跟著母親,背著一袋煮好的土豆,沿途尋找父親的蹤影。母親被太陽光刺得眼晴昏花,把每棵裹雪屹立的矮樹,都認成了父親的身影,嘴里咒罵著只顧喝酒,沒有帶上足夠干糧的父親,估計正躲在哪個山洞里殺羊吃。
里惹的哥哥聽到吃肉,胃里的酸水倒流,灼得喉管刺痛,憤憤地踢著那些帶有欺騙性的樹,一棵接著一棵,樹上落下的雪團越來越少,他的右腳踝扭傷了,脫了鞋將那只腳徑直埋進雪地里止痛消腫。一個月后,一家人不得不承認,父親,羊群,以及那匹建昌馬,離奇地消失在了那場大雪中。
里惹掀開衣服的一角,肚子右下側的腹溝鼓得更高了,按上去硬邦邦的。“人生如樹木,樹木有生長,樹木有干枯。”山上的牧羊人放開嗓子嘹亮地喊著,回聲把山谷震得嗡嗡響。她將額前的碎發別到耳后,攏了攏思緒,背上酒罐往那聲音里走。
石塊在風里碌碌地搬遷著自己。
她爬上了山的最高處,再從高處往另一邊的低處走,眺見黃土上睡著十幾塊大小差不多的黑色巖石。有的巖石動了動,有的在跳著走。是一群黑山羊。她繼續向下走。
年長的牧羊人們的臉都很舊,像敲了多年的鼓面,蓋了多年的皮子。這個牧羊人臉也是一樣,他還瘦得像一個麥草扎的人,歪著身子坐在羊圈附近,把左手伸進領口捉出了只虱子,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伸到耳邊聽擠破它肚子的脆響。
羊圈建在半山腰上,是由敲進泥土和礫石混雜的峭壁上的四根粗壯木樁和一大片堅韌的漁網筑成的。十五只黑山羊被圈養在這里,無聲地站立著或喳喳喀察地吃著草。地仍是禿的,草堆在中間,兩只羊徑直撲到了草堆里,只露出個磷峋的羊頭,懶懶地嚼著草。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羊羔,它追逐著母羊墜脹多汁的奶頭。狠心的母羊躲著,它總是吃不到。牧羊人打開圈門,按住了母羊寬厚的背,握緊它的左前蹄,等小羊咬住奶頭,賣力地咂了起來,才慢慢松開了手。
天上有只黑鳥飛過,它把種子連同糞便一起丟了下來。它不知道,這片土地已經死去有一段時間了。
里惹站在近處的坡上,和一只仰起脖子吃草的黑山羊對視著。它發出一聲粗啞的嘶叫,把山的死寂都喊破了,落到地上,碎成了腳下一塊塊碚腳的硬石頭。牧羊人溫柔地撫了撫羊頭,似乎從羊眼睛里看到了她,回頭望了一眼。
里惹往前再走近了些說:“我是來賣碗碗酒的。”
牧羊人遺憾地說:“我想買一碗酒喝,但我身上沒有揣錢。”
里惹說:“我們都是雪子后裔,我請你喝一碗。”她放下背上的酒罐,舀了滿滿一碗酒。
牧羊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左手端過她手中的碗碗酒,嘴靠著碗邊,咕咚飲了一大口,發出飲酒后舒服的嘆息聲。他很快喝完了一整碗酒,干裂的嘴唇被滋潤后,吐出的每個字都順暢了,看向羊圈自豪地說:“我的羊,腿肉是最好吃的,你看著它們不動,其實腿都在使勁兒站穩,是其他懶羊比不上的。”
里惹點了點頭。她和牧羊人分開坐著,身上都披著金燦燦的陽光,各自看向了不同的方向。風從牧羊人那邊吹過來,她聞到他身上麥子一樣干燥的氣息。
太陽似乎比剛剛更耀眼了,她的雙眼躲到了帽檐下的陰影里。
牧羊人站了起來,走到了里惹的斜前方。
他的褲子后面已經磨白了,屁股上還有石頭刮出的道道劃痕。那邊上有個人搭的石頭座椅,豎著的石頭是靠背,扁平的石頭是坐墊。牧羊人在座椅上坐了下來,背著陽光的直射。他身后那座山離得很遠,像是靠懸崖坐著,隨時可能會仰下去。
酒的后勁兒很快上來了,牧羊人的眼里有了醉意,語調綿長地說:“酒是好酒,一碗下肚,有一團火在燒。可一個女人是不該出來賣酒的。”
他說話時不自覺揮動起了右手,中指和食指都斷了一大截,傷口處很光滑。那手就是一顆發芽不全的種子。他的身體里長著一個沉重的季節。
里惹說:“有人殺了我阿達,那個人可能就在這個村子里。”
牧羊人說:“能干出這種事情的人不會少,為了吸一口,那些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干完了就像田里的老鼠鉆洞一樣躲著。”
“我會找到他的。”她握了握匕首的手柄。
‘有些人已經看不見吉日波的光輝了,感謝吉爾沙庫,我只懂得牧羊。”牧羊人看向干涸的溝渠里睡得不省人事的兩個男人咕濃道。
太陽隱沒在遠山后,暮色像潮水般退去了。夜晚驟然來臨。平原是一張堅韌昏黑的巨布,風噗噗的撕扯聲從未停歇。一只貓頭鷹歇在一面石頭墻上,盯著一個曲身前行的女人越靠越近,它振著翅膀,撲棱棱飛到枝丫上去了,睜大了那雙碧綠透亮的眼睛。
里惹站在空闊的院子前,喊了一聲:“主人家,家里有狗嗎?”
燒火的女人從屋里走出來,神情戒備地說:“我男人在家,你去別家吧。”
里惹走到夯土墻前喊了一聲。
年長的女人走出來說:“去那家吧。”她指了指坡上的磚房。
里惹走到磚房前喊了一聲。
借火種的女人從屋里走出來了。她看到里惹,意外地說:“又見面了。”
里惹說:“天可能要下雨,我想找個地方過夜。”
借火種的女人說:“快進來吧,我男人不在家,叫我阿妞就行了。”
虛掩的門被推開,風鉆進屋子里,火苗無處躲藏,受冷似地發著抖。
阿妞說:“你到這邊來坐,不然你的影子會在地上晃。”
里惹在她指向的火塘旁邊坐了下來,滿腳黑泥槳,腳往裙子里躲了躲。一挨到火,兩個人臉都松弛了下來。阿妞從櫥柜里端出一碗菜說:“這是剩的土豆燒雞,昨天養了五年的母雞把自己生的蛋吃了,我把它宰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夜里地上的影子,它就像是公公回來了。”
阿妞說她嫁過來后不久,就常看見男人的父親裹著一條又厚又硬的舊羊毛披氈,盤坐在家門口。他的眼睛就像兩張黑布,從不肯揭開給人看看遮著的是什么。在那如漆的黑夜,月亮透著微弱的光,他的一生仿佛也只剩下最黑暗也最令人不安的部分,一片薄薄的影子。他死后,脫掉舊衣,阿妞的男人用酒給他擦洗全身,換上生前就備好的壽衣。在松木上焚燒肉身,骨頭是烏黑的,燒完的臭氣半天不散,引來幾十只蒼蠅環繞。它們斷續圍成的形狀,阿妞隱約覺得,也是一片影子般的痕跡。
里惹坐到了火塘邊,眼瞼垂下,像灰蛾靜息的翅膀。
阿妞說:“你將就一頓,明天家里做儀式,我男人會回來燒肉吃。”
里惹看著她說:“很好了。”
阿妞驀地想起白天時她們說她可能是把裙擺撈到腰上的女人,心神不安起來,不禁怨自己多嘴,可說出的話就是吐出去的口水,她明天要是不走,自己也得耐心接待著。
里惹嚼動著肉塊,目光炯炯地町著跳動的火苗,可能是在火里看自己的祖先,眼球被火燎亮了,像一對閃著光的黑寶石。
阿妞在她旁邊坐下,搖勻塑料瓶里的米酒,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外面啪嗒啪嗒下起了大雨,整個屋子都陷進了雨聲里。她們像兩枚沉在河底的鐵釘,隱隱感覺到頭頂上洶涌翻滾的水花,腳下的土地也似乎要被掠走了。屋子里飄蕩著一股潮濕的鐵銹味。
阿妞用火鉗從灰里掏出兩個黑糊糊冒煙的王豆,戳成兩半。家里的獵狗從外面一聳一聳地小跑進來,因淋了雨,渾身皮毛發亮,它看見里惹,鼓睜著雙目,著牙,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阿妞叫了聲拉諾,它才溫順地埋下頭,吐著舌頭開始吃土豆,牙齒格格打起架來。
雨聲停了,雨賊一樣繼續下著。阿妞喝掉最后一口米酒,走出屋子,很快又返回來,單手提著一個背,放在了火塘邊上。背範里鋪著一層松軟的干草,五只小雞在唧唧叫著。
阿妞的手僵硬又柔和地圈住雞身,小雞從她手里毫不費力地掙脫了,站在墻邊上,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臉。她唧唧喚著,想把小雞喚回來,小雞反而走遠了。阿妞還沒獨自做過燒雞毛儀式。
里惹一把拎住小雞的翅膀,用火鉗夾起一塊燒紅的木炭,邊燒去雞尾巴上的短毛,邊念著:燒鷹眼,燒蚊眼,燒鼠眼,燒蛇眼;你見到鷹,鷹見不到你;你見到蚊,蚊見不到你;你見到鼠,鼠見不到你;你見到蛇,蛇見不到你;是母雞就長成紅面頰雞,是雄雞就長成紅冠雞…她的聲音很輕,像酒液在瓶子里微微晃蕩。
小雞一個個活潑地撲騰著翅膀,飛回了背筧里。火苗晃漾著里惹的臉,火塘一整晚都沒有熄透。
正午的太陽在燃燒,白色時間灰爆般紛紛落在一棵傘狀的杏樹上,樹下坐著一位蓄著天菩薩的老人,臉上黑漆漆的,緊閉著干杏核似的嘴,只有那雙被綠葉覆蓋著的眼睛,沒有被光灼瞎,里面盛滿了比泉還澄澈的水。他注視著一條窄路在疲倦幽深的草木間伸向了遠方。阿妞的男人提著一大塊豬肉出現了,他把路走得越來越短,走到家門口后,將手里的煙蒂彈到地上,叫了聲阿妞。
阿妞提過他手里的肉,向他說起里惹:“是我同個家支的一個姐姐。”
他看了眼里惹的背影說:“等下再殺只雞吧。”
燒火的女人和年長的女人很快也來了,燒火女人跟在自己男人后面。
里惹低頭把酒罐搬到了桌上,阿妞拿了六個木碗擺在旁邊,依次倒滿了酒。
阿妞的丈夫嘗了一口酒說:“這酒有甜味,清涼解渴,像在喝莫霍麻尼神泉水,今天要大醉一場。”
年長的女人說:“經過莫霍麻尼,渴要喝一碗神泉,不渴也要喝一碗。”
阿妞笑著說:“爾比爾里說得好,一碗酒價如黃金,兩碗價如九匹馬,三碗狗都不如。”
阿妞把女人們帶進屋里,對里惹說:“她們是阿支和布吉莫。”
阿支說:“牧羊人爾日說你在找殺死你阿達的人?”里惹點了點頭。
屋外傳來一聲雞的尖嘯,女人們走到門口,阿妞的男人撲抓了一只雞,阿支的男人把雞接過去了。他臉上有一條橫亙的疤,臉總躲著疤,那疤反而越發明顯了。他捏緊了雞脖子,手背上血管鼓起。雞被掐斷了氣,泡進了剛燒好的滾水里。女人們把雞撈出來,放在飼料口袋上,圍著扯起了雞毛。陸陸續續又來了兩個男人,是阿妞男人的堂弟。阿妞的男人從兜里掏出一包金五牛香煙,挨個給人們散煙,阿支的男人開了啤酒,他們便圍坐著喝酒抽煙,聊自己的女人以及別人的女人。
阿妞左手提著雞脖,右手用火鉗夾住雞身,在火塘里燎去雞身上的細絨毛。
牧羊人爾日牽來了一頭黑山羊,他說:“白羊祝福,黑羊驅邪。”
黑山羊被拴在木樁上,沉默地注視著里惹。里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捂緊了自己的胸口。蘇尼地日曲波開始召喚阿薩神附身作法,大汗淋漓地蹦跳著,男人們也在他的指引下用刀殺死了黑山羊,取出肝臟煮熟。儀式的最后,阿妞的男人朝外面扔了一個啤酒瓶趕鬼。啤酒瓶在泥地上滾了幾圈,沒有碎,他沖出去又用力地摔了一次瓶子,瓶子砸在一塊石頭上,清脆地碎開了。蘇尼地日曲波說:“鬼已經被趕走了。”阿妞的男人適時地給他遞了一支香煙。
女人們開始在屋里烤豬肉。肉塊在炭火上吱吱冒油。
阿支坐在里惹的旁邊,安靜地絞著手指頭,她突然問了一句:“殺死你阿達的人,有沒有找到?”
里惹說:“我腰上的匕首越來越熱了,他離我越來越近了。”
阿支說:“阿妞的舅舅有一筆說不清來歷的財富。”
阿妞說:“我公公不會去殺人。‘
阿支說:“這是補里補霍的安排,我和布吉莫的房子都在你前面,可她誰的房子都沒有進去,就進了你的房子。”
阿妞說:“你到底想說啥?
布吉莫往肉塊上撒上毛毛鹽。
阿支說:“你們修了大房子,你的丈夫從不碰一下那個東西。”
阿妞說:“你跟著你丈夫去了云南,把那東西吞進肚子帶回村里。”
布吉莫說:“我丈夫的尸體在外面燒掉了,我的命也只剩小半截。”她從鼻孔里噴出兩股令人恍惚的灰色煙霧。
里惹靜靜地翻動著火炭上面的肉塊,好半天女人們都無話說了,布吉莫把烤好的肉塊端給外面飲酒的男人們。
阿支的全身還在微微顫抖,她最終只是臉色黯淡地說:“你以為我愿意?”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像孩子在慎重地排著米粒。
風從山窩里刮過來了,一頭出生不久的白山羊跳進屋子里,稚氣地望著女人們。它在尋找自己的母親。
里惹望著羊說:“殺死我阿達的人,不在你們村子里。”
屋子里回蕩著女人們的啜泣聲,像一團在風中彼此撫摸的樹葉。
四月的最后一天,太陽被一片薄云擋住了,萬物淪陷在熾白的光里,只有在地里勞作的人們在領受黑暗,將它在裸露的皮膚上均勻涂抹。里惹背上空酒罐,繼續在原野上走著,像一句永不消失的咒語,似乎誰靠近,誰就會失去生命。
【作者簡介】許曉敏,90后,四川邛崍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碩士,首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入選作家。作品發表于《四川文學》《青年作家》《小說月報》等刊,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