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喊‘沖啊’。”楊柳枝說著,同時舉起一支毛筆,筆鋒向前,起身將一只腳踏住椅面,另一只踩在扶手。她的身體顫顫巍巍,看上去隨時都會栽下來,整個人卻冷靜得沒有一絲兒慌亂。“他就喊‘沖啊’。”楊柳枝重復著剛才的話,眼睛盯著筆鋒,仿佛手中舉的果真是一柄短劍。
“然后呢?”李哪挪也盯著筆鋒。
楊柳枝回過身,舉著的毛筆卻沒有放下,她的臉上布滿悲傷。
“然后呢?”李哪挪重復了一遍。
楊柳枝看著李哪挪,沒出聲。
李哪挪又說:“婁長風一定是被惡靈附體。”
“他就一直喊‘沖啊,沖啊’,”楊柳枝說,“舉著手中的那把短劍就一直往斜上方刺,把建宅子時用紅頭繩綁在大梁上用來祈福的‘文房四寶’全捅了下來。”
李哪挪問:“真的嗎?”
楊柳枝說:“他都這樣了,我為什么要騙你呢。”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李哪挪解釋道,“我是說綁在大梁上的真的是‘文房四寶’嗎?因為我家綁的是桃木劍、鏡子、一小袋混合糧和一雙紅筷子。”
楊柳枝說:“你可能忘記他父親是做什么的了,一個沒上過學的喪葬畫師一一不需要你說的那些東西來辟邪,他是無神論者,只希望后代能像他祖父那樣做一名儒將,振興家族,光耀門楣。”
來之前,李哪挪就聽說瘋了的婁長風終年住在甘州城的木塔里,日日不停地用毛筆畫畫、寫字,每天拂曉之時雷打不動在塔頂倒立。偶爾,那些字和畫,雪片似的從塔頂散落,聚集而來搶字畫的人爭先恐后,將塔的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大家一邊搶一邊高呼:“大師。大師。”
他和李哪挪同歲,又是大學同學,其實還不到三十歲。字畫市場上,被搶來的那些玩意兒還真有人出高價買。但李哪挪揣度,里頭炒作的成分或許更大,反正他是不太懂,可歷史上留名的那些大藝術家,十有八九不都是瘋子嗎?
李哪挪并不知道婁長風以前就瘋過,關系好是好,可誰愿意講這些私密,也怪嚇人,流出去指不定被怎么訛傳。李哪挪說:“他們父子都還活在自己建造的城堡里。”他的聲音讓楊柳枝認為他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判斷。
楊柳枝忽然間產生出一種荒誕感,她知道李哪挪的言下之意是他們在做白日夢,但她內心并不愿意承認。
“何況,他們的城堡還都是被封死的,”李哪挪又說,“等于是一口大棺材。”
“可能吧。”楊柳枝說。其實她更多的是對自己說,而不是對眼前這個“既理智又客觀的人。在她看來,李哪挪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嚴肅得仿佛所有的事物在他口中都不被賦予感情色彩—一即使他把婁長風父子的內心世界比作棺材一一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小說家。
楊柳枝想說她或者他們需要的并不是分析,而是安慰(這也是請李哪挪來的目的之一),穿越萬里的人在眼前,心與心卻從天涯變成咫尺天涯,她無奈地放下手中舉著的毛筆,又重復了一遍:“可能吧。”她已經在自言自語,并不抱希望,情緒瀕臨冰點。或許為了尊嚴,應該選擇沉默,什么都不要展現,更不要請他來,那么多日夜都撐過來了,繼續撐下去盡管艱難,但也不是不可以。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講述能在李哪挪的小說中保留幾分真實,但她想要它永久流傳,它流傳,就是他們的愛情流傳,就像這座寺的名字,否則,她、姐姐以及婁長風在這世間的存在就沒了痕跡。
楊柳枝跳下椅子,為李哪挪沏茶,客氣地請他喝,一個遙遠的聲音卻從心底升起一一他知道婁長風和姐姐在大學里的故事,在那個夜晚,姐姐講過,但她聽著聽著就睡了。起初,這并不是必須知道的,純粹出于好奇,也許出于彌補的心理更甚,可到底要彌補什么,她一直也搞不太清楚。自從和婁長風在一起后,她才慢慢覺得自己是在替姐姐活著,既然如此,那些自己不曾擁有的姐姐的記憶,自己也應該得到。這樣,自己的講述就會足夠豐盈和飽滿,被李哪挪寫出來才得以千古留存。“我也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沒有門的城堡。”她試圖用這句話敲開李哪挪的心,讓他也參與講述。盡管他只是被她請來記錄他們的愛情故事,但她又想到,畢竟,她現在才是當局者,而他,一開始就是。
“我不想騙你。”楊柳枝又說,撤下來的那只支毛筆在她指間跳舞,從一個指間轉到另一個指間。
李哪挪清楚地聽見轉筆的聲音,但那分明是金屬在空氣里跳動時才能產生的,仿佛楊柳枝的手里真握著一柄短劍。他看著她的臉,并不能找尋到一絲兒撒謊的端倪,但他的確很清楚她要撬開他的嘴巴,他假裝不懂,故意說:“你想表達什么?”
這話乍聽上去有一種不屑和挑釁的意思,李哪挪立即意識到不妥,他換上微笑,用一種極其友善的口吻對楊柳枝說道:“我的意思是,你要說什么不妨直接說,不必在乎我的想法,其實我也沒什么想法,在你面前,我僅僅是一支忠實的錄音筆。”
其實李哪挪不用解釋,楊柳枝根本沒想太多,但此刻話一出口,她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他的不屑和挑釁。她忙了一下,暗暗吸口氣,努力調動情緒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細微的窘迫。她無法知道這不屑和挑釁從何而來,現在,她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的這個人,顯然,“既理智又客觀”也是對他的誤判,他的話里其實飽含不易被察覺的意味。
“我想知道婁長風和姐姐在大學里的故事,”楊柳枝強調,“我想,我有權利知道這些。”
“嗯,”李哪挪回答,“你當然有權利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也有不講的權利。”
一時萬籟俱寂,只聽木塔之上鐘聲驟起,像從遙遠的朝代傳來的一樣,單調,清晰,冰涼,似有發霉之味,驚飛了停歇在塔檐上的鴿群。
“不管怎么說,”楊柳枝說,“我是楊柳春的妹妹、婁長風的妻子。”
回答是可以預見的,理由無非如此。李哪挪沉默幾秒,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想講。”
楊柳枝猶豫了一下,盯著李哪挪的眉心說:“我知道,你當年也喜歡我姐姐。”
盡管事實如此,但聽到這句話從已故戀人的妹妹口中說出時,李哪挪還是感到震驚,過去的幾年,他設想過無數種舊事重提的開端,可依舊沒有為此做好一絲準備。
“是的,我是。我從來沒有那么深愛過一個人,就算現在,我也依然深深愛著她。”李哪挪看到楊柳枝的眉梢逐漸變得溫暖,露出些許驚喜,像染紅的一枝桃,但他話音一轉,說,“可是,那又如何?”
“我知道,我通通知道,”就算生氣,楊柳枝也要壓著心火申明事實,“可是現在為她發瘋的人是婁長風。”
“我為楊柳春死過。”
脫口的剎那,李哪挪忽然意識到“死過”和“死了”相比,其實并不算什么。于是,他向楊柳枝道歉:“對不起。”
楊柳枝不說話,目光飄在屋外,臉上粉紅透著寡白,難堪和委屈是明顯的。
的確可憐,李哪挪想,楊柳枝的講述相當于提前為婁長風寫墓志銘。當時,她想方設法聯系到他,說有關于她姐姐的故事能讓他寫進小說,并保證他十分感興趣,最重要的是,可能流傳千古。這種誘惑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何正是致命的,他必須來,想都沒想。如今他明白,為了得到她的故事,他也得講。
木塔上的鐘聲還在繼續,是婁長風在敲鐘,驚飛的鴿群圍繞塔身盤旋,混雜在雨燕中,聲勢雄壯。
小說家講故事,張口既來,但這是關于楊柳春的,此前,李哪挪從未向任何一個人吐露,哪怕是在小說里。
“你可能也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沒有門的城堡。”楊柳枝突然說,“你的講述可以解救我,我的也能救你。讓我們互救。”
李哪挪又是一驚,大腦還在抵抗,嘴巴卻已投誠。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姐姐是在新生的花名冊上,因為‘楊柳春’三個字呈現一種中國古典式的美。于是我在寢室里宣布,我要追她。我們學校是一座工科院校,女生少得可憐,舉個不恰當的例子,你要拔一顆蘿卜,就必須事先宣布‘這顆蘿卜是我的’,才不會有人惦記。婁長風就睡在我上鋪,當時他斜著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楊柳春是他女朋友,讓我別做夢。怕我不信,他又補充,他們是高中同學,二人在高中畢業后就好上了。”
‘那晚姐姐說過這事。”楊柳枝感到得逞的高興和滿足,然后說,“我特別驚奇,因為從小到大她都是特別乖的那種人,那時,早戀被當作一種壞事和禁忌對待。在父母和老師眼中,姐姐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是樹立起來的典范。”
“第一次見楊柳春我就感到靈魂出竅,那么美,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感覺,此后,我再也沒有過那種感覺。你知道嗎?有一句話叫作‘人在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否則那將意味著你的往后余生,不過爾爾’。你說他上高中時就瘋過,這事我并不知道,但在大學里,他的確是喜歡楊柳春喜歡到現在看來堪稱‘有病’的狀態。可誰都是在這世間第一次做人,不會輕言放棄,趁著年輕氣盛并不把困難當成禁忌。因此,他越是像一把鎖著楊柳春,我就越想把這把鎖撬掉。我給楊柳春寫情書、送禮物,她全部都退回來,我再送,她就當著大家的面扔。不扔不行,那時候婁長風特別警覺,一有風吹草動就找楊柳春談心,談不成就哭,就自殘。當然,他不是真想死,就是拿圓規在胳膊上刻字,反復刻‘楊柳春’三個字,刻得滿胳膊都是凸起的血印。因為沒劃破皮膚,所以并不流血,但楊柳春看見就嚇得亂叫亂喊,哭著發誓只愛他一個人。后來,兩個人都有些魔忖,精神高度緊張。其實這就是一種精神控制,人在那種狀態下活著其實是很慘的。”
時間好像被延長,仿佛楊柳枝正在經歷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事情,線索確定,面目清晰,她不斷地認領那些必須繼承的記憶,在此之前,她向來認為那些記憶是需要被尋找的。或許這些語言更有溫度和意義,對于那個“既理智又客觀”的人而言,有著任何現實生活都無法比擬的意義,就像對她而言,楊柳春與婁長風的故事、楊柳春與李哪挪的故事,都遠比死去的楊柳春更具意味。
但李哪挪并不滿足自己的講述,他恨不得用一句話來呈現過往的所有故事,不是概括,而是希望用一句話就可以講述所有的包括任何細節在內的故事。
楊柳枝沒有給予李哪挪這樣的機會,她同樣不滿足于他的講述。眼前的“既理智又客觀”的人的講述,言語間透出的那股對婁長風的輕視,簡直像將對方的臉踩在腳底下給她看。他似乎無意借此炫耀什么,但在她看來,這種行為比炫耀還惡劣,他或許忘了,如今她與婁長風已經捆綁在一起,他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無論他和婁長風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情敵關系,都無法改變她是后者妻子的事實。
“我知道你特別喜歡姐姐,”楊柳枝說,“可我不愛聽這些,我只希望聽到她和婁長風的故事。”
“我講述的就是他們的故事。”李哪挪說。
“你可能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她假意斟酌著又重復一遍:“我的意思是,不包含你在內,就只是他們二人的故事。”
李哪挪沒有立刻回應,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讓你感到不舒服嗎?”楊柳枝坦白道。
“嗯。”李哪挪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耐心地將堵在嘴邊的茶葉吹散。
“你會傷心是嗎?”楊柳枝又開始了。
“是的,”李哪挪說,“我想這種事沒有誰會不傷心。你也看見了,現在的狀況是我連追憶我們那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說是很糟糕的愛情,都是不被允許的…”他絮絮叨叨的聲音,讓楊柳枝覺得一直以來他大概就是這樣委屈。
“不是不被允許,”楊柳枝說,“只是在我面前……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李哪挪再次端起茶水,不過這次他并沒有吹,而是咀嚼起同茶水一起入口的茶葉來。
“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悖論嗎?”李哪挪的言語之間再現輕視,“只屬于他們二人的故事怎么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即使如此,你也應該聽說過一些。”李哪挪的話讓楊柳枝醍醐灌頂,但她并不愿承認失誤,否則這將意味著丟棄尊嚴,她在慌亂中說出這句話,腦海中滿是婁長風的臉被踩在腳底的畫面,盡管她知道這不是真的。
“聽說?”李哪挪反問道,“沒有人對真實度負責的那種?”
楊柳枝也端起茶水。她知道自己掉進了自己親手挖的坑,她在內心試圖說服自己。她開始討厭李哪挪,覺得他狡黠,但她其實更討厭自己。她討厭自己的無能和堅持,這兩樣分開的話并不會產生關聯,但在一起,就宣示著她的失敗。
在這里的這些年,楊柳枝早已習慣只有婁長風和偶爾有楊柳春的生活,現在,李哪挪的到來讓她面臨一種道德干凈和精神清潔的焦慮,盡管這源于自己的邀請。在接受與拒絕的選擇面前,她幾乎無法正視前者,怎么可能呢?兩個人的生活里本來就藏著第三個人,現在居然又有第四個人,雖然他不是真的要和“他們”一起生活,但她還是不能為他打開這扇門。
“我會感到痛苦。”楊柳枝坦白。
李哪挪出神地盯著楊柳枝無辜的面龐,不忍反駁她。他幾乎帶著痛苦想到當年楊柳春辛苦地拒絕他,笨拙地找尋各種借口,他想,楊柳春也會痛苦,就像現在楊柳枝仿佛替她說出從未表達過的心里話一樣。此刻,他想把這些說給楊柳枝聽,那會很有意義,端詳眼前人的表情,想象逝去的心愛的人的脆弱。他不會做殘忍的看客,他會憐惜,就像他受邀前聽說和打算的那樣,意欲在替楊柳春活著的楊柳枝身上再見往昔戀人的影子,盡管目前的交涉中,他已經明確知道她們其實生來是兩種人。他感到后悔,但又明白那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其實我認為我更痛苦,”李哪挪說,“我幾乎有負罪感,當初不該那么執著地糾纏,到后來,那似乎成了賭氣,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沒有那么猛烈地追求她,婁長風或許就不會以那么殘忍的方式逼迫楊柳春,他們之間也就可避免劍拔弩張的相處模式。現在看,婁長風因你姐姐的離世而發瘋,你又堅持認為你姐姐把她對婁長風的愛傳遞給了你,因此,你和婁長風的結合注定得不到愛情。只能一個活在記憶的痛苦里,一個活在尋找記憶的痛苦里。”
“你不也是嗎?”楊柳枝哂笑道。
“所以我更痛苦,”李哪挪說,“甚至我最痛苦。”
“我就知道你會如此狡辯,”楊柳枝幾乎憤怒道,“把別人的痛苦據為己有。”
李哪挪反復研究楊柳枝的話,遺憾地想她終究不懂人生的悲戚,在“得不到”和“已失去”面前,她與婁長風不過占后者,自己卻包圓了。他的痛苦是雙重的,一重未熄,一重又起,且連綿至今。楊柳春生前定是懂得他的愛的,只是礙于責任和道德,他知道她的漠然到底不過是“故作”,就像那么多次一開始的禮貌拒絕和后來的不理不睬。很明顯,當時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見到他反復浪漫求愛的場面,都會猝然興奮得尖叫起來。
“你還是不懂發自內心地去獨立愛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誘惑,”李哪挪對楊柳枝說,“它會不斷折磨你,直到你對‘被折磨’上癮,就像真正愛一個人一樣一一最終會愛上因愛她而產生的痛苦。所有痛苦。”
“你是說你愛上了這些痛苦?”楊柳枝確認道。
“是的,”李哪挪回答,“我愛上了它們。”
楊柳枝自嘲:“我們總算在這一點上存在可憐的相似之處。”看得出,她格外珍視這一點,不像為了哄騙李哪挪“給予”屬于楊柳春更該屬于她的記憶而刻意做出討好姿態。李哪挪知道她不是,唯一解釋得通的只能是“出于她的誠實”。這當然是值得被珍視的品質,尤其是當兩個人在討論一個永遠不可能達成一致的話題時。但李哪挪再次感到遺憾的是,他與她愛上痛苦的根源并不相同,甚至南轅北轍。
“后來我一遍遍回憶那個夜晚,屬于我們姊妹倆的夜晚。”現在,楊柳枝企圖用真實的記憶打動李哪挪,以便讓他毫無保留地在小說中呈現這個故事,她想,也許讓他聽到他所不知道的關于姐姐的點滴,就可“等價換取”婁長風與姐姐的點滴(更是屬于自己的點滴),就算他不愿意在此刻講述,日后寫在小說中也行。“甘州的深冬凜冽如刀,就在這間屋子的隔壁,姐姐與我徹夜長談。那時我還是高中生,為繁重的學業奴役,在千萬大軍里掙扎,姐姐在她那一屆高考生中,是我們學校的高考‘探花’。她的名氣對我構成強壓,你可以想見,我樣貌和學習都不出眾,也沒什么才藝拿得出手,老師就罷了,就連同學們也借此挪揄我。但我并不恨姐姐,反而暗中努力,認為就算不能成為她那樣的人,只要堅持,也會無限趨近。那種努力其實特別辛苦,幾乎得不到正面的理解和認可,可越如此,我就越偏執。”
“你們怎么會住在萬壽寺里?”李哪挪早就想問。
“此事說來話長。那時的萬壽寺并不是現在的模樣,院子里的石碑上記載著歷史上它的規模有多么宏大,原有山門、殿堂、佛塔、藏經樓、僧舍等諸多建筑,你或許早已看見,但它現在僅存婁長風住的木塔和我住的藏經樓。這座木塔原屬城內‘金、木、水、火、土’五行塔之一,因此,舊時萬壽寺又叫木塔寺。它在后周時就有了,隋初因為遠嫁突厥的一位叫宇文芳的公主回來省親又重建了一次,貞觀年間尉遲敬德曾監修過,永樂和康熙年間大修兩次,但清末毀于一場罕見的大風。民國又一次重建,現在基本保留了那時的模樣。我們住的藏經樓俗名黑樓,面闊五間,進深三間。我父親上學那會兒,因為鄉下生源多,沒地方住,毗鄰的萬壽寺就被劃入學校,藏經樓也改為校舍。后來,學校和其他學校合并,算是新校區,藏經樓也就沒人再住。我父親高考落榜,又不愿回鄉,就在城里擺地攤賣舊書,我母親是他高中同學,也沒考上,混久了二人想結婚,我外公唯一的要求是城里有房,平房也行,我父親就找在學校管后勤的同鄉租下廢棄的藏經樓校舍當婚房,租期三十年。那時這些場所管理松散、混亂,大家也沒有文物保護意識,又送了禮,事情辦得很順利。因此姐姐和我一出生就在這里。”
“婁長風第一次是為什么發瘋的?”李哪挪并不真正相信婁長風第二次發瘋是被楊柳春的鬼魂附體,訛傳久了大家也不去甄別,畢竟死者為大,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就是質疑他們那感天動地的愛情,但有必要追溯乃至較真婁長風第一次發瘋的緣由,如果第二次是第一次的延續,這種意義上的可能性會更令人心悅誠服,即使二者沒有關系,也可以從楊柳枝的講述中窺見楊柳春的生活軌跡,而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你應該知道婁長風的父親是一名沒上過學的喪葬畫師,你或許會懷疑,在那個年代,我父親出身農村都上過高中,他父親怎么會沒上過學。其實這跟那個年代沒有關系,而跟那個年代之前的年代有。關于他曾祖父的逸聞你應該聽他談起過,生于清末民初的傳統大家族,自燕京大學畢業后又赴東洋學習自然科學,回國在當時的政府效力,日本人打來時,他積極投身軍界。當時的軍隊里莽夫不少,像他那樣有文化、有才識、有能力、有眼界的,自然升得快,是家族的榮耀,被譽為‘書生將軍’,還曾得到上峰嘉獎的一把德國產的足金制造手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他曾祖父瞞著所有人拋家棄舍逃去臺灣省,唯一帶走的東西只有那把金槍,到那邊不巧在勁敵麾下做事,抱負施展不開倒罷了,還受排擠,后新組了家庭,太太不是正經人,私生活很不檢點。他曾祖父過得凄苦,又無人訴說,最后只好朝著大陸的方向用那把金槍飲彈自殺。他曾祖父逃亡時,他祖父年紀尚幼,又是長子,輟學幫助母親撫養弟妹,因身份特殊,只能做苦力,在碼頭、皮革廠、制衣廠、棉紡廠之類的地方輾轉,這樣賣力也沒能保住最小的妹妹,她餓死了。他祖父熬到成年,參軍政審過不去,也沒人愿意嫁,只好到處打短工,小時候吃苦太多,身體又不好,好不容易和一個麻臉寡婦結婚后生下他父親,不久就死于肺結核。他父親對他祖父根本沒印象,他祖父去世時,他父親還在襁褓中,那個麻臉寡婦倒仁義,再沒改嫁,努力拉扯他父親,她記住了他祖父臨終的遺言‘后代不許讀書識字’。那時干什么事都愛往上追溯三代,他父親難逃被區別對待的厄運,干脆就在家待著,跟麻臉寡婦一起做職業哭喪人。由于工作上的緣故,他父親很早就跟與喪葬有關的紙扎匠、木匠、石匠、泥瓦匠、陰陽、廚子之類的匠人熟稔。但他父親最喜歡畫師,因為不僅覺得‘藝術’,而且‘輕巧’。麻臉寡婦只恪守‘后代不許讀書識字’,至于學畫,她不懂,也不深究,果真就領著他父親去拜師學藝,專門在棺材上畫龍鳳花鳥,后來畫出名氣,寺廟也來請,路子寬了,山水人物也畫,練得一手好書法。麻臉寡婦晚年患上失明癥,看不見他父親寫字,就放任不管。他父親在婚姻上也不如意,本地人都知道底細,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是從外地買的,后來雙雙被人拐跑。混到三十七八歲,麻臉寡婦去世。又有人給他父親介紹一個寡婦,他父親想到麻臉寡婦悲苦的一生,不愿意,就千里迢迢跑到我們這里來入贅了信奉上帝的一家人。這家有兩個女兒,大的嫁人了,小的必須留家里繼承香火,講好多生幾個孩子,可以分別姓雙方的姓。他父親跑這么遠,也為綿延子嗣,就同意了。”
楊柳枝流水賬式的講述勾不起李哪挪的半點興趣,她講得既無細節也無情感,就像對著紙張宣讀一個家族的繼承人的簡介。但她的絮絮叨叨并未讓他迷失方向,他抓住似乎前后矛盾的講述發出疑問:“你不是說婁長風的父親是無神論者嗎?”
“是的。”楊柳枝說,“婁長風的母親、姨媽、外祖父和外祖母都信教,唯獨他父親不。他外祖父家經營著一座陶坊,日常制作些陶缸、陶甕、陶罐和陶盆之類的東西用以度日,那并不怎么賺錢,但他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卻時常接濟教友,并將善行當成工作。他們時刻勸解他父親加入,但后者總是沉默作畫。他父親的那種沉默并非刻意,婁長風講過,他父親性格孤僻,言語節制,容易被誤解為孤高,其實,那不過是他父親對活人心存戒備。他父親從小就見慣生離死別,成年后自然不會對眼前的事物表現出顯而易見的悲歡,況且兩任前妻遺留的教訓足以讓其保持長久的謹慎。但這并非真實原因,婁長風曾在中考后的那個暑期跟隨他父親去郊外的村莊里看如何畫棺木,那次不是新喪,是遷墳,孝子賢孫將祖先腐朽的棺槨挖出來,以紅布包裹骨殖帶回家做道場,新打制的棺木停放在院子里,他看見他父親用毛筆蘸著金粉和清漆調和成的液體在大紅的棺木上畫游龍戲鳳和富貴花卉。鄉村的圖景讓婁長風感到新鮮,熱鬧式的忙碌不覺消解少年旺盛的精力,被好奇填滿眼球后,其他也就化作無聊,溽熱的中午布滿各種蟲鳴鳥叫,它們仿佛催眠曲,很快讓他陷入昏睡……”
“抱歉。”李哪挪打斷楊柳枝,“我實在聽不下去這種家族更迭的雞零狗碎,我不想讓你受打擊。這就像我虛構小說,你的設計足夠驚腳,細節才是唯一能打動讀者的東西。 、
李哪挪的傲慢聽上去格外刺耳,聲音里沒有留情,這讓楊柳枝吃驚,但她并沒有準備好語言來應付意料之外的情況。
“可我不像你,我不是小說家。”楊柳枝幾乎憤怒,“我生活在現實中,不在你的虛構中。”
“你要為說出的每一個字負責,就像我為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一樣。”
“負責?”楊柳枝說,“我當然能負責。但我只負責真實,并不負責其他。就像我想讓這個故事擁有永世的壽命,但關鍵還是取決于你如何在虛構的小說世界里呈現它。這是你負責的,不是嗎?”
“那你繼續。”李哪挪只好說。
“我們的見面和交談令彼此都不愉悅,很奇怪是什么促使我們繼續了下來,我甚至特別不解,認為至少有一方早就應拂袖而去。”
“欲望。”李哪挪進一步延伸,“為了不可言說的目的。”他頓了頓又說:“我相信你并不反對。”
楊柳枝沒有回答,這個男人真是聰明得令人羞愧和討厭。她想起“等價交換”,覺得李哪挪洞若觀火,有讀心術的本事。小說家是過早看透生命本質的人嗎?她不禁后怕,為此前講述中的“真實性”憂慮,他一定辨別得清虛實,而那些都來自她對姐姐的印象和偶爾正常的婁長風的講述的“拆裝”。他一再要求的“細節”,她真的無從呈現,只好亦真亦幻地繼續講述。
“婁長風后來被一陣渾厚的聲音驚醒了。那種攝人魂魄的聲音,像來自一個異域世界,讓少年時代的婁長風感到歡喜又迷惑。他看見幾個身披緇衣的人坐在四張大八仙桌拼成的一張超大八仙桌上念經超度。他們中最大的五十多歲,最小的十來歲,都很胖,寬大的緇衣雖然罩住了他們的身體,但腳踝處的肉卻像要流淌出白色的襪子。他們眉眼慈悲地懸坐在他的頭頂,口中念念有詞,旁若無人,像從天而降。他突然覺得感動不已,這讓他感到震撼。在他眼中,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經常拿錢財在各種場合接濟、勸解教友,他以為那就是力量,可是此刻,在這種莊嚴的場合,他才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力量。他猜想,他父親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堅持不加入他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們的行列,是不是也有著相似的認識。于是,他打算找到他父親,準備向對方闡釋他在一瞬間獲得的感受。”
“你似乎有了一些開化。講得不錯。”李哪挪講。
“你喜歡就好。”楊柳枝說。
婁長風四顧張望,卻沒找見父親,他和那具大紅棺木一起消失了。有陌生人告訴婁長風,他父親率先去了墳地,因為那里開闊,風和陽光更好,利于棺木上的畫作干燥、定型,否則會耽誤選定下葬的良辰。他并不知道墳地具體在哪里,對鄉村的一切備感陌生,但是,來自身體和心理的那種力量驅使著,讓他打探到方向和大概的路線、距離以及參照物后,就毫不猶豫地出發了。后來回想,那是一段百感交集的旅程,他揣著滿腔熱血和一身勇敢,只為面見父親,迫切地闡述自己在瞬間獲得的自以為是的高見。他鋰鏘地邁開步伐,沒有察覺汗水從頭皮滑到脖頸并開始變涼。當腳底揚起的塵土和沙子又落下,在勻速慢跑的瞬間無形彌漫,他吞吐著它們,但絕不抱怨。他甚至想用跳躍的身體攪動凝固的空氣,期待掀起“蝴蝶效應”般的大風,最好讓自己雙肋之下生翼,憑借大風的力量,展翅飛翔,早一刻見到此前從未如此迫切需要向其闡述自己想法的父親。
那真是一段對婁長風來說頗有挑戰的路途,持續在炎熱午后的慢跑讓他氣喘呼呼,可是,當看到遠處褐色土坡上那堆高高聚起的土方和停放在一側的大紅棺木時,他覺得一切都值得。在越來越近的視線中,他準備好了自認萬無一失的腹稿。他幾乎認為如果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向父親傾吐,會獲得一個知音。他感覺正在靠近一件日后定可引以為豪的事情。但是當他走到那堆土方跟前時,卻沒有看到他父親。
土方一側除被停放在兩條長凳上的大紅的棺木之外,還有一個被挖成長方體的坑,坑里撒滿被浸染成紅色的五谷顆粒、硬幣、毛筆和紅筷子,這讓婁長風想起家中建新宅時掛在大梁上的“文房四寶”。他的父親多次講述有關那個“書生將軍”先祖的事跡,每次只講一點兒,講完總愛看著天邊的云朵喟嘆。父親的日常講述讓他明白父親提供最好的教育給他的用意,當然,那時他并不知道他祖父臨死之前留下的關于“后代不許讀書識字”的遺言。他站在長方體坑前,不知所措,山坡廣袤,但他的心臟在逐漸收縮。就在陷入懷疑之時,長凳上的棺木中傳出摩擦的聲音,接著,在他驚異的目光中,他看見父親像一個巨人從棺木中站了起來。
婁長風被父親的舉動嚇到,愣著仰面發呆,看了一會兒,竟覺得心目中的那些力量和莊嚴好像正在消解,他慌張起來,怕準備一路的話也隨即失去。
“您怎么在棺木里?”婁長風趕緊說,“我有話要跟您談談。”
父親笑著,把手遞給婁長風說:“我經常這樣避暑,很涼快,進來試試?”
婁長風猶豫著,似乎又有一些醞釀的詞語在主動告別,他急忙一只腳踩在長凳上,握住了父親的手。清涼至極,像死人的,他的心底一緊,但已經來不及撤回。他父親坦然倚著棺尾坐下,把棺首那一大片地方留出來,問道:“要談什么?”
逼仄的空間和怪異的氣氛讓婁長風暫時忘卻此行的目的,他僵著身子在原地旋轉半圈,小心翼翼地坐下來,開口道:“或許我們可以換一下位置,您那里太擠了。”
“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擠一擠沒關系。”父親的回答讓婁長風不寒而栗。
‘這其實是一個生活常識,棺首比棺尾用料多,自然更重一些,如果我們互換位置,它就會連帶我們翻滾下去。”父親說,“萬事萬物保持平衡極端重要。”婁長風仔細聽著,越琢磨越覺得父親的話似有所指,仿佛在映射他即將要談的內容,那時雖然年少,但他也知道父親并不會未卜先知。
“您怎么看待外祖父、外祖母、母親和姨媽他們?”婁長風問。
父親看著婁長風,想了想回答:“我從不對我所不了解的事物發表見解。”
“可是你們都一起生活很多年了。”
“了解跟時間無關。”
“今天那些身穿緇衣的超度者呢?”
“我剛說過,我從不對我所不了解的事物發表見解。”
就此僵持,對話沒能繼續進行下去。
看來父親不喜歡,也試圖不讓婁長風喜歡。父親繼續倚著棺木講述“書生將軍”的故事,并正式提出,希望從他開始,肩負起振興家族的責任,該做的,他責無旁貸,而需要婁長風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出人頭地。
“你還是沒說出婁長風第一次為什么會瘋。”李哪挪仿佛很失望聽到這么多廢話。
“很快你就會聽到。”楊柳枝說,“事情就發生在那個暑假末。上高一之前,婁長風瘋了。”
李哪挪像是終于聽到想要的結果,脫口問道:“為什么?”
“你看,小說家也不能免俗,還是要問原因。”楊柳枝發出了像是扳回一局的哂笑
“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基本素養,知道然也必須知道所以然。”
“從鄉村回到城市不久,婁長風的父親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只要一拿筆作畫,手就顫抖,把一碟墨汁抖完,筆還落不到紙上。但是拿其他東西,比如筷子、剪刀、尺子,只要不是筆,就都正常。家里人以為他父親患了帕金森病,到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生說他除眼睛有點輕微近視之外,沒有任何毛病。而當他父親握筆給醫生看時,面對劇烈抖動的手,醫生也百思不得其解。作畫幾乎是他父親活著的全部意義,如果放棄,簡直如遭遇滅頂之災。不是沒找過民間方士,但除了被騙錢,終究無濟于事。那時,他外祖母還活著,認識一個早年來中國傳教的瑞典人,是老交情,也是她的師父,但那瑞典人神出鬼沒,只有飛鴿傳書能聯系到。他外祖母發出信息許久,才收到回信。瑞典人身邊的弟子說師父回瑞典參加孫女的婚禮,他們又輾轉聯系,終于把信寄到大洋彼岸。瑞典人的回信和他父親的病一樣奇怪,說早年環游世界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都遇見過類似的事情。這大地之上總有一些貪婪之人,他們死后,就會變成貪婪的鬼魂。貪婪的鬼魂總想繼續擁有活著時輕易就能享用的東西,所以只好通過偷盜來獲得。后果很嚴重,每被鬼魂擄走一樣東西,活人就要相應地患一種病,等被擄光,活人的性命也立地終止。像婁長風父親這樣的人,因為他比常人更頻繁地接觸死者,一只腳踏在大地之上,一只腳藏在大地之下,屬于生與死的信使,所以自身擁有的那些東西,也更容易被鬼魂擄走。瑞典人明確說,那些東西其實在大地之上非常普遍,全由自然饋贈,無非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之類,會隨每個人年齡的增長悄然地積累于他生命的肌理中,一旦被擄走,則沒有機會復原,只能再從零積累,每人每年所獲得的,絕對公平。也可以買,但售賣的商店并不為外人所知,而以其他面目隱藏于人世間。”
“那個瑞典人也是個小說家?說缺鈣、缺鐵、缺鋅、缺維生素,我都信,怎么可能缺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李哪挪覺得這純粹是胡說八道。
“你也覺得不可思議?”楊柳枝繼續說,“當時,婁長風的外祖母、外祖父、父親、母親、母親的姐姐,包括婁長風,都覺得不可思議。現實世界中哪有這種荒誕的事情。但你再想想,世上是不是有賣水的?像礦泉水。是不是有賣火的?像打火機。是不是有賣光的?像手電筒。是不是還有賣風的?像電風扇。這些也都是由自然所饋贈的啊。”
“后來呢?”
“瑞典人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那封信的結尾,他開始勸解婁長風的父親加入他們。”
“入了?”
“一開始婁長風的父親是拒絕的。”
“所以這導致了婁長風發瘋?”
“你難道不覺得嗎?婁長風就是怎么也無法理解曾經篤信‘書生將軍’的父親,居然會加入他們的陣營。”
“那婁長風父親的病…
“所以我說‘一開始婁長風的父親是拒絕的’,他只是跟著做一些流于形式的舉動,直到有一天作畫時,手真的不抖了。”
“不可能。本質上,這就是那個瑞典人一手操縱的拙劣騙局。”
“但婁長風父親的手真不抖了。”
“或許一開始就不抖,一切只是婁長風編造的謊言。”
“目的呢?”
“你或許聽說過,有一種病叫癥,實則和發瘋差不多。”
“第二次發瘋的事你該也聽說了。”
‘先不說這個。在第一次發瘋后,婁長風是怎么不瘋的?上高中后,他又是怎么和楊柳春好上的?”
“在婁長風的父親加入后,婁長風就開始撕他父親私藏的畫作。他父親阻止,他就罵他父親是‘家族的叛徒和敗類’。他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阻止,他更加囂張地罵他們。那時他尚是少年,誰也不能將他如何,可在有一天晚上,他竟然揣起一把菜刀潛入父母的房間,企圖砍掉他父親的雙手,讓他‘別再當狗屁畫匠’。事情當場敗露,他父親還有意護他,但他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再也無法原諒,直接聯合起來將發瘋的他捆住手腳,再把床單撕成布條,緊緊纏住他。當晚,他就被精神病院的車拉走了。”
李哪挪的眼神傳遞出不安,眼睛一眨不眨,等待著楊柳枝繼續解開塵封的往事。楊柳枝知道誰聽到這些都無法接受,但她確實在陳述事實。在她娓娓道來的故事中,李哪挪知道,一年后,婁長風的父親通過嘗試各種手段,高價從精神病院買下一大堆藥物,才把婁長風換回家,雖然那些價格不菲的藥物最后被自認沒瘋的婁長風全部扔進了旱廁。
“時間總能磨平一切。婁長風辦了休學手續,那一年就在城里閑逛。有一天,他逛到萬壽寺來,推開大門走進院子,當時姐姐放學后正在院子里拔一只烏雞的毛,準備燉湯。他想上木塔去看看,但門被鎖著,便走過去問姐姐如何才能進入塔內。姐姐當時正讀初三,遇到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來問話,羞紅了臉。那大概是在青春期每個人都無法解釋清楚的現象。我們其實在童年時背著父母偷偷進過這座木塔,里面布滿蛛網和灰塵,木梯又陡峭,像聳立的山壁。我們望而生畏,是塔頂的鴿子吸引我們迎難而上。因為母親幾年前做了一場讓我們感到莫名其妙的手術一一我和姐姐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一一她原本胖墩墩的,但手術后整個人漸漸瘦了一大圈,身體一直虛弱。姐姐認為鴿子湯能滋補,悄悄提議我們去捉鴿子。我們在那時都不滿十歲,可能無知者無畏,因此手腳并用往塔頂爬。一開始還較順利,越往上爬,木梯越狹窄,而且不結實,踩上去吱吱呀呀,嚇得我們不敢用力。那木梯呈螺旋狀,爬到最后,只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塔內始終有一股年代久遠的霉味,稍微用力呼吸,便讓人感覺室息。我越往上爬呼吸越困難,停在最后幾級臺階上捂著嘴巴喘氣,即便如此,我也感覺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扼住我的喉嚨。塔內黑咕隆咚,只有細微的光線從塔身之間的縫隙鉆進來,像亂插在木梯和我們身上的短劍,到處充滿詭異的氣息。姐姐在我前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感到不舒服,但她對鴿子勢在必得。我那時開始后悔接受姐姐的提議,就止步不前,只看著她往最高處攀登。我只能寄希望于姐姐,想象她捉到鴿子我們一起給母親熬湯的畫面,憧憬未來有助于我忘掉室息的霉味、詭異的氣息,以及扼住喉嚨的無形的雙手。繼續爬對姐姐來說似乎并不難,盡管我已經真切地看見我胳膊上的每一顆雞皮疙瘩都樹立著箭頭般的汗毛。就在我腦際一片空白的時候,我看見姐姐爬上了最后一級臺階,之后,她扭過頭,沖我一笑,然后轉身消失在我的視線外。接下來的事情幾乎和姐姐‘轉身’乃至‘消失'毫無間隔,我勉強露出的準備回她的笑意還沒完全在臉上定型,就聽見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發出駭人的叫聲。聲音讓塔頂的鴿子全部驚飛,隨著一陣感覺要將木塔掀翻的劇烈的翅膀振動聲響,逼仄的塔內騰升起大霧般的灰塵。灰塵滾滾而來,如暴雨前的黑云,瞬間吞沒緊緊抱著木梯的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可又清醒地想,能讓姐姐發出駭人叫聲的東西,一定十二分可怖。我被嚇哭了,因為捂著嘴巴,又不敢大聲哭。‘待在那里別動。’姐姐說。但我已清晰聽見,姐姐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更害怕了,在那仿佛被凝固的黑暗中,第一次想到‘死亡’這個詞語。姐姐慢慢退了回來,她摸索著抱住我,身上的潮氣和顫抖一起傳導給我。直到灰塵緩慢散去,都未能減弱姐姐的驚懼。我已經平靜下來,姐姐的臉則煞白,她的汗珠跌到我的脖子里,那溫度比冰還讓人感到寒冷。后來,是父親將我們從塔頂抱了下去,當晚,姐姐就發燒了。她四肢冰涼,額頭卻高溫不退,像中了邪,斷斷續續吐著模糊不清的吃語。父親盯著我,但并未盤問一個字,他的眼晴里慌亂不止。母親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看上去卻顯出已經知道的樣子,她的脾氣以及性格和父親的越來越相似,有時候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僅靠表情和眼神就能懂得對方的意圖。夜晚,父親沉默地離開,我被安置在我和姐姐共有的臥室睡覺,等他回來,已經是次日清晨。母親抱我去陪姐姐玩,在父母的臥室里,姐姐已經醒來,只是快快的,懷里抱著一個巨大的可愛的布娃娃。父親和母親神色平和,一個做早餐,一個洗漱,我不知道這一晚發生了什么,但也學著母親顯出已經知道的樣子,換上父母那種平和的神色,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和姐姐玩。避免談及木塔里的事。從那天起,木塔底層的木門上就掛上一把嶄新的黃銅大鎖。婁長風第一次和姐姐見面時,那把黃銅大鎖已經銹跡斑斑,姐姐紅著臉遲疑地指給他看,他先是沮喪,接著就不拿自己當外人似的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與姐姐聊起這座木塔來。姐姐當然能例行公事般對答如流,因為婁長風并不是第一個闖進我們院子的陌生人。”
“你姐姐當年在木塔內看到了什么?”
“我猜是一個死嬰的骸骨。”
“不出所料,可能是你們的妹妹。
“后來我問過,姐姐堅持說只是一些骨頭,鴿子或者老鼠的。”
“你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根據母親的手術、姐姐的驚嚇、父親與母親的神色以及木門上的黃銅大鎖和那個年代的特色,自行拼湊起了真相。”
“也不全是。”
婁長風與楊柳春的這場相遇已經埋伏好一種悄然降臨的宿命,一個巨大的悲劇種子。因為休學一年,婁長風得以和楊柳春同時上高中,那埋伏好的宿命早就為他們的將來設好陷阱一一他們被分在同一個班。盡管此前見過,但二人并沒有因此而理所當然地相熟起來,那可能出于必要的矜持和警惕。楊柳枝察覺到楊柳春被婁長風喜歡是兩年以后的事,她在臥室里偶然發現一封情書,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你是我生命中的鹽。”落款是婁長風。
那時,楊柳枝也正在經歷一些男生對她的告白,他們在情書中所用的詞語都極盡奢華和鋪張,只有在字典中才可找到。仿佛在比賽誰使用的生僻字多誰就能獲得她的芳心。楊柳枝見慣了矯揉造作的文風,面對這越看越有味道的八個字,反而生出一種艷羨,她并未立即揭穿楊柳春,而是將那情書偷偷藏于自己身上,躲在暗處觀察當事人的細微心思。楊柳春來尋找時,果然失魂落魄。楊柳枝在一旁端起水杯掩飾,從余光中已經看到楊柳春的失態。
“你看見一張紙條了嗎?”楊柳春問道。
“什么紙條?”楊柳枝緩緩啜飲著,故意用不動聲色偽裝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兩個人之間突然陷入一種極端克制的互相猜疑的沉寂。楊柳春的慌張在這沉寂中格外凸顯,額頭在陽光中閃閃發亮,一束光打在她蒼白的臉上,上下嘴唇合力互咬,像變形的機器“該不會是情書吧?”楊柳枝興奮地問道。
“怎么可能。”楊柳春激動地反駁,“我希望你不要開如此無聊的玩笑。”
楊柳春的激動中帶著明顯的哭腔。楊柳枝心底不免嗤笑,不過是一封情書,何至于此,但她還是謹慎地把它焚燒在灶火中,仿佛這秘密從此會與她毫無關聯。
楊柳枝第一次見婁長風是楊柳春高中畢業后。婁長風一動不動,楊柳春同樣漠然地緊緊抱著他,兩個人在夜晚僻靜的小巷子里仿佛融為一體,楊柳春富有節奏地摩挲著對方的頭,像安慰自己受傷的兒子。路燈暖黃,楊柳枝不禁想到那封被自己焚燒的情書,又強迫自己在內心里念叨一遍婁長風的名字,并死死記住那張臉。楊柳枝一直無法理解楊柳春丟失情書的那種慌亂,并不像僅僅丟失一封情書那么簡單,宛如把自己的性命都搭在里邊。如果不是在楊柳春死后婁長風發瘋執意要到木塔中生活,楊柳枝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幼時爬進木塔的所見所聞對楊柳春產生了那么深刻的傷害。
“你父母是魔鬼。他們聯合殺死你們的小妹妹。”婁長風神秘兮兮地對楊柳枝耳語,拋出籌碼,以此換得自己進塔生活的機會,“你放心,我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風。”
多年來構建的生活圖景轟然破碎,楊柳枝把記憶倒放回那座木塔大霧彌漫的灰塵中,覺得一切都逃脫不了天意的擺弄。她認領天意,覺得自己虧欠楊柳春,甚至整個家庭都虧欠,因此,她不顧一切地嫁給婁長風,并覺得他們三個人的命運聯結在一起。
楊柳春死去之前,曾和楊柳枝在藏經樓夜談,那是她上大學后放寒假回家的第一晚,和楊柳枝睡在一個被窩,講述她和婁長風的愛情故事。他們的故事綿長瑣碎,那聲音讓楊柳枝昏昏欲睡,有一種“接受驗證”的感覺。楊柳春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將楊柳枝帶入一種想象中的真實場景,而那沉默地睡在身邊的人其實是知情者。“我知道。”楊柳枝在迷糊中說,或許更多是對自己說,而不是對著身邊絮絮叨叨的楊柳春,在那里仿佛有人要迫不及待地“招供”,而在這頭,也有人要迫不及待地“招供”。楊柳春繼續傾吐,似乎并未理會楊柳枝這一句在迷糊狀態中發出的“供詞”,她不相信曾經質問自己找的那張紙條是不是情書的妹妹,就是身邊剛剛承認“我知道”的妹妹,她覺得對方在敷衍,目的是讓她打住,好安穩睡覺。但楊柳春偏不,她不會沉默,慢慢像楊柳枝那樣進入迷糊狀態,她告訴了妹妹她和婁長風的每一個愛情細節,像展示珍藏的寶貝。
“睡吧。”楊柳枝說,翻了個身,讓楊柳春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楊柳枝不會預見這晚將有巨大的災難來臨,更不會預見與楊柳春即將陰陽兩隔。如果在平時,楊柳春定會按照楊柳枝的意思辦,識趣地閉上嘴巴,用理智控制住情感,翻個身,迅速進入睡眠。
其實楊柳枝也是第一次向人說這些事,甚至只是說,并不針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以后絕對不會再說,會把對婁長風的愛意珍藏心間,就像“你是我生命中的鹽”一樣,只有品嘗過的人才知道那是鹽,有多么重要。
“情深不壽。”李哪挪插話,并沒有看楊柳枝。
楊柳枝依舊絮絮叨叨,就像遭遇災難那晚的楊柳春。
她真的已經活成楊柳春的影子,李哪挪想。
“我們被抬下藏經樓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楊柳枝說,“所有人都認為我們煤煙中毒,死了。姐姐和我被抬到院子中央,就在萬壽寺的下面,接受街坊鄰居的惋惜和感嘆。我們被換上入殮的壽衣,躺在兩塊只鋪著稻草的光床板上,在冬日被寒吹著。父親和母親是怎樣的狀態,我一無所知,后來大家也避諱不講,但我猜測肯定有人放聲大哭,這是中年喪女的悲痛,而且是兩個女兒,沒有誰會承受得住。所有人都在院子里觀望,后來聽說只有婁長風沒來,我并不認為他不知情,但不知道他當時抱有怎樣的想法。我們從未在這方面有過交流,哪怕是‘試圖交流’也沒有,似乎雙方都明白那是一個禁區。其實我一直在等待一個答案,即便不是按照我的想法要求的那樣,它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在姐姐和我出事的時間里,婁長風是存在的,可能這也會讓我產生些許極端且邪惡的思想,其實我只要確認他在就行,但直到現在,我都沒等到。”
“我們煤煙中毒死亡的消息很快就流傳開來,婁長風的父親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他被請來畫棺材。這當然是我后來對婁長風失望的原因。婁長風沒有理由不知道。當死了兒子的那一家人來到萬壽寺時,如果婁長風及時出現,現實該是另一副模樣。他的缺席在我看來就是對他和我姐姐愛情的背叛,但指責他永遠無法改變現實。我一向認為那時自己還未成年是對姐姐犯下的滔天罪行,否則,我被那家人選擇的概率將增加百分之五十。當然,在這里談論數字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我們在這里談論姐姐的死,可恰恰是這沒有任何意義的數字,關乎姐姐的生。這幾乎像一個玩笑。此后,我父母沒有隱瞞任何信息,他們一直生活在悔恨的陰霾中,直到悔死。私下里大家的話也很難聽,他們說,如果當時沒有貪圖死了兒子的那家人給的錢財,我父母就不會把姐姐交出去。悔死之前的那段時光,他們終日以淚洗面,張口閉口都是‘我們都以為你們沒救了’。確也如此,不止他們,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死了。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怎么可以忍心把姐姐賣了,更遑論配陰親?他們并非沒有自辯過,‘那是為了不讓你姐姐在陰曹地府孤零零’。但是這話聽起來幾乎等同于父母經常對孩子說的‘都是為了你好’,父母從來不問孩子喜歡不喜歡,需要不需要。那天,姐姐就那么被拉走了,在冬日的寒風里,直接被裝進婁長風父親畫的棺材中。”
“我醒來是在黃昏,躺在木塔里光床板厚厚的稻草之上,出神地盯著為我的‘喪事’而忙碌的人們,感到自己已經凍成一塊冰。除了腦袋,甚至除了思維,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微弱的由思維組成的靈魂正懸浮在離地面不遠的空中俯視我的這具肉體。那靈魂以一種劫后余生的慈悲目視那塊冰一般的身軀,想賦予它溫度和生的力氣,想象它會在冬日發出求救的呻吟。”楊柳枝把這些當時的感受說給李哪挪聽,觀察他的神色,端詳他的表情,尋找他細微動作中的破綻,她會把最悲慘的情節留到敘述的最后,就像她對即將揭曉的結局對于他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刺激充滿興趣,這并非好奇心使然,相反,她僅僅想刺激他,好讓他在無法承受的刺激中潛意識地、事無巨細地以小說的方式“交代”與楊柳春有關的一切,“交換”已經變得不可能,她已看透,在他的記憶中,有關楊柳春的一切似乎已經變得淡薄,不那么重要,不那么真切,她之前所有的講述都在為這個結尾蓄力,她一廂情愿地想,他需要切膚的刺激才能喚醒沉睡在深層記憶中的痛,“我想呻吟,但喉嚨里無法發出一絲聲響。我拼盡全身之力緩慢地坐起來,我本需要溫暖,但我卻聽到忙碌的人們都發出駭人的驚叫,那些冰冷的身影爭前恐后地逃離。我那時還是蒙的,對于眼前的場景并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盡管如此,但塔里的一切已經告訴我:家里正在操辦喪事。”
“在所有后退的人中,只有我的父母迎了上來。很多年后我聽人說,我的先祖中也有死而復生的例子,那是我祖父的一個堂兄,死在八十六歲的一個夜晚,結果在出殯當日,他從棺槨中爬了出來又活了兩年,于八十八歲之時無疾而終。我不知道看到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從棺槨中爬出,他的親人會產生一種怎樣的感受,但在我拼盡全身之力坐起來看到父母朝我跑來的那一瞬間時,我在他們眼中看到了驚喜和恐慌。那驚喜是短暫的,甚至可以說轉瞬即逝,接下來,在母親的哭聲中,我聽到父親和大家在商討如何趕緊把姐姐挖出來的事。”
楊柳枝停下來不講了,她之前講得足夠清楚。她的講述格外冷靜克制,當然,這讓李哪挪很好理解,有關死亡,誰也不可能講得熱氣騰騰。
“然后呢?”李哪挪問。
“然后就是你知道的那樣。”楊柳枝說
“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李哪挪說,“盡管那不是最令人痛苦的。”
“那天,我父親他們回來得很晚,也根本沒有向我提及姐姐的事情。但從他們的眼神和表情上,我知道姐姐回不來了。”
“我覺得是…”李哪挪欲言又止。
楊柳枝說:“我后來聽到那天的親歷者說,掀開棺槨,看到蓋子頂部血糊糊的,姐姐的十個指甲全掉了。”
“我就知道。”李哪挪只說了這句,他的語氣已經說明一切。
“從那天起,婁長風就像受到惡靈詛咒一般,整個人被抽去溫度,對待什么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我不顧一切與他結婚,哪怕將父母氣到半死,為的就是不讓姐姐白死。但他已經瘋了,經常偷拿他父親的筆,說那是寶劍,瘋狂地指著天花板亂刺亂叫。有一天,他從睡夢中醒來,光著身子抓起一支毛筆就往木塔里跑,然后在塔壁亂寫亂畫。筆在塔壁上滑過又停住,他抽搐著亂舞,那些墨點子彈一樣從那支筆射出來,射得到處都是。我趕到時,他已經把自己涂成黑人。塔壁上烏七八糟,一個字疊在另一個字上面,沒有一句話是連貫的。塔壁被涂滿后,他就自言自語地抱怨著,然后開始咒罵,跳上樓梯,指著塔尖的藻井,喊‘沖啊’。聲嘶力竭中,他跌下樓梯,又躺在地上舉起那支筆舞動,還是喊‘沖啊’。”
“婁長風在塔壁上寫了什么?”
“后來我請婁長風的父親來看過,說是悼詞。”
“悼念楊柳春嗎?”
“不知道。悼詞中沒有名字。此后婁長風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拿著毛筆重復一次,折騰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所以你們把婁長風幽禁在塔中?”
楊柳枝不回答。她的手依然抓著那支毛筆不放,全身保持不動,只有一根手指在筆桿上滑動。
“你們真殘忍。”李哪挪忍不住朝楊柳枝拋下自己的判詞。
“這樣說,總讓人覺得矯情。現在三十年租期到期,所有人必須離開萬壽寺,但他大概會選擇與塔共存亡,而我選擇與他共存亡。”楊柳枝重申道,“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最終目的,在你的小說中,讓我們一直活著。”
“我明白了,”李哪挪說,“邀請我來只是圈套,從我口中獲得楊柳春的記憶也是謊言。你的目的只是想方設法講述整個故事,刺激我,引誘我,甚至逼迫我,讓我將它寫進小說,最終以你們的死,獲得你們的活,一直活,乃至萬壽,乃至永垂不朽!”
楊柳枝不作聲。
木塔上再次響起鐘聲,混雜著鴿哨聲,像鞭子抽在風中,他們不約而同想到各自幼時在冬天去冰面上打陀螺的場景。但誰都沒有說,那與這毫無關聯,就像兩個相距遙遠的時代,不能因為在一兩件事物上存在細微的呼應,就指證它們“歷史重演”或者“驚人相似”。
“事實上,沒有什么可以萬壽。”李哪挪說。
楊柳枝盯著李哪挪的眼睛,堅定地說:“唯有一愛情。”
【作者簡介】鬼魚,生于1989年5月,甘肅甘州人;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若干,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曾獲黃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梁斌小說獎;出版小說集《仙人》《你朝時光而去》;現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