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本沒有這一天。休曼站在機場大廳中央,注視著上方的公共屏幕,眾人目光齊聚,等待著主持人口中的詞語落地,新聞由凝練的詞語構成,或許重復播放三遍,才能顯示其背后的分量沉重。在他漫長的生涯里,準確來說,是二十三歲到六十五歲的年紀,他每天都在等待著這一刻,等待就是他工作的全部內容,像一個情人,無時無刻不盼望著愛情里的玫瑰花。他把一生的精力獻給頭頂的宇宙,但好消息并不如同隔日送達的報紙,相反,它像一份無法兌現的訂閱指南。剛入職時,交接工作的同事胡里奧便提醒過他,坐在這個位置上,需要一點兒想象力,否則日子就太枯燥了,了無生趣。確實是這樣的,休曼甚至于想在每個杯子里種上仙人掌,不過飼養魚苗倒是獲得了領導的允許,這個房間里得有活物,二十六條燈魚、孔雀魚、米蝦魚在生態缸里來回穿梭。起初只有三條,為了排遣孤寂,每隔一陣,他就會讓妻子帶來兩條,于是越養越多,它們看起來如此自由,提醒他這個世界上所存在的生命狀態,鮮活生動,以至于忘記自己身處囚籠。如此樂觀的形勢下,末日似乎很難到來,但在這個房間里,一切全憑想象發生,這是宇航局內部一處微小的所在,盡可能地掩人耳目,不是他本來想來的地方。他想去發展部,那里能夠得到進入太空的機會,盡管在不遠的未來,似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太空船上將是一幅人山人海的場面,說不定還有從地球出逃的外星人,外星人便是他的全部工作,工作要求他終日待在塔針內部。這個形狀像日晷一樣的建筑,負責接受地外文明的訊號,建在地廣人稀的廣袤平原上,外側是一個細長圓環,由高科技材料制成,表面涂有石墨烯涂層,黑光泛閃,一根長針穿透圓心處,足有一百英尺,直指浩瀚宇宙。傲慢的星空如同上古壁畫,傳遞人類無法理解的陌生精神,月球在變成貧瘠土地之前,或許也曾像地球這般豐饒,海水蔚藍,山巒如黛,這是休曼在塔針內諸多奇想中的一個。塔針內部有一面假墻,移開后是一整面玻璃,保證他有充足的陽光照射,以便活躍思維,緩解緊繃的情緒。工作臺上有呼叫鈴和報警系統,盡可能地滿足他的需求,如有必要,甚至能請樂師前來演奏,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證工作不出差錯,例如有一回,他突然想聽鳥的叫聲,工作人員給他送來一只鸚鵡,發出高亢清脆的鳥鳴,令整個房間明亮了許多,但他無法保留這只鸚鵡,因為害怕它會啄食缸中的魚,于是還給了宇航局。宇航局給了他最好的待遇,即便他的工作內容如此簡單,只需每天對著天空掃描,查看是否有外星文明發來訊息。早在20世紀70年代,這個部門就已成立,與旅行者一號發射的時間同步,成為地球上的第一處哨崗,等待宇宙落下第一點零星火光,但上一位守塔人并未等來這一時刻,直至胡里奧調離崗位,他都沒有收到半點來自宇宙的訊息,不過宇航局依然授予其獎章,感謝他捍衛了和平。休曼的命運或與此相同,四十年的時光里,他每天按時對著天空進行掃描,唯有的幾次重大工作行動,僅是對故障的塔針進行維修,機器內部出現了短路,積累了過多的灰塵,螞蟻在角落里搬家,維修工作繁瑣,最長的一次持續三個月之久,讓他懷疑外星人早已趁虛而入,埋伏在無人知曉的山林里,甚至已混入靈長類的序列之中,使得人類誤以為那是動物的一種。據說浣熊已經學會了開飛船,人類還自以為是宇宙中唯一的獵人,心智并未跟上宇宙膨脹的速度,他過著與社會脫節的生活,但對人性的幽微了如指掌,也早已認清這項工作的虛無之處,因為外星信號極有可能與外星飛船一同抵達,正如大魚上鉤的同時也伴隨著船的沉沒。他在臨近退休時想明白諸多事情,六十歲后,休曼已經成為了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只有在深夜月光照耀下,撫平憤懣的情緒,才能獲得短暫的安寧,還有兩年,休曼就到退休的年紀了。他基本沒什么假期,一年累計不足兩個月,他用這些零碎的時間組建了家庭,育有兩個孩子,女兒已經在大學任教,小兒子也即將大學畢業,他的工作內容需要保密,連家人也不例外,于是妻子常懷疑他在外面有了情況,鬧得最大的一次,驚動了宇航局。起因是休曼的襯衫上丟失了兩顆紐扣,更要命的是,他把結婚戒指套在了水龍頭上,他聲稱是醉酒所為。妻子并不買賬,在一個夜晚叫醒休曼,掐著他的肩膀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不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妻子喃喃自吟一個晚上,休曼沒有作出任何解釋,仍舊恪守著保密的工作原則。后來上級領導出面調解,才使得這場家庭紛爭平息,領導在保密文件上簽完字后,同意將真相告知家人,允許他們在特定時間進入信號部。妻子終于釋懷,原諒了休曼,并為他的工作感到興奮,她告訴他,她小時候做禱告就認真思考過,外星人是否也會有自己的上帝,等他們來了地球,一定要問問他們。但那時休曼已經喪失了所有的激情,不止對于工作,而是對于一切日常的規章。妻子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因為他之前的同事何仁覺曾多次將女人帶進辦公室,他們在工作臺上揮灑著平日里罕見的汗水,驚動魚缸中的游魚,魚隨著濺出的水掉落在地上,在他的腳邊撲騰,同時碰落掉盆栽,他并未為此感到糟心,認為那是性愛的一部分,出于慣性,他的眼睛仍死死町著方格屏幕,好像真有什么東西即將來臨一樣,緊繃的神經從未得到真正的釋放,宇航局也致力于將他們培養成這樣的人,一臺沒有情緒干擾的機器。很快,機器人大行其道的時代也就會到來,休曼是人類最后一位守塔人,意義非凡,足以陳列至博物館內,但他無法在室內待著了,等拿到退休金之后,他準備出去旅游,去盡可能遠的地方,彌補自己困于巢穴的遺憾,帶著一種報復情緒。他買了一本厚厚的旅游手冊,里面詳細地羅列了世界上大部分景點,但沒有一個令他滿意,都是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是與浩渺宇宙打交道的人,這點距離難以讓他興奮,最終他決定去往北極,乘坐破冰游輪從挪威的北部港口城市出發,帶著家人去那里旅行半個月,在冰川上徒步探險,坐上雪地摩托,深入極圈腹地。聽說那里還能見到極光,書中描繪它為一段流動、跳躍的彩色簾幕,他極盡想象,腦海中出現的是一段少女裙擺,在半空中忽隱忽現地搖擺著,對于這段旅程他唯一擔心的是自己身體機能下降,腿腳不利索,不知能否適應那樣的環境。他把年輕的自己獻給了這里,給自己留下一副衰老的皮囊,到現在他才發覺,這一生過得如此荒唐,回憶往昔,抓不住一點要害,空乏而無聊。生命浪費得如此掃興,始終未能等來半點宇宙的消息,他與這種失望的情緒周旋一輩子。臨近退休的日子里,越來越渴望外星人的降臨,倒不是覺得人類需要拯救,也不怕地球從此亂作一團,而是熬了這么多年,總想有所收獲。那會兒離退休僅剩兩個月,他仍像往常一樣,每隔一個小時對著天空掃描一次,下班前調整為自動掃描,中午回鎮上的家里吃飯,那是宇航局為他安排的住所,八十平米的小木屋,設施齊全,由專門的警衛保護,供電與網絡線路與宇航局相通,永遠保持著最暢通的資訊,除了荒涼無人之外,倒不失為一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他和妻子搬到這里,過著規律的生活,吃完飯后,他午睡半個鐘頭,便立刻回到辦公室,開始打包雜物,把這間屋子留給下個同事,一臺底下裝著輪滑的機器人,金屬手臂細長如同晾衣桿,頭部開一道口子,擬化為它的眼睛。每次與它交流時,他都想用拳頭刺穿那弧狀金屬外殼,它的樣貌讓人感到壓抑,高傲的姿態像極了地球的主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假裝客觀理性,并且不知疲憊,仿佛人類的使命就是把它們制造出來,然后隱居幕后,做機械修理,維護它們的運轉。人類的奮斗使自己成為仆人,上帝真愛開玩笑,看著這些卑微的動物步入窘境,在肆意的創造中迷失自我,意識將人吞沒,供于機器,供于新的硅基生命,最后等待肉身腐為舊物,就像這間他待了三十年的屋子,回憶之物堆積如山。三十年前的鋼筆尚能寫字,但第一臺手提電腦已經無法開機,越是復雜的東西,壽命越是短暫。書架上還有一副近視眼鏡,也早已經幫不上他的忙,抽屜里翻出一個小巧的魔方,曾經用來打發時間,到最后也沒有琢磨明白,他不知道該把它扔進垃圾袋還是打包箱里,便由它順著手掌滾落。到底怎么才能拯救枯寂的心靈,除非外星人降臨,他想。就在此時,信號燈亮了一下,他看到屏幕上的一個小小的波動,在這間屋子里泛起前所未有的波瀾。起初他以為是幻覺,沒有急著去驗證,休曼認真回顧了每個符號的含義,仿佛是個剛來這里的新手,紅點代表警報,綠圓圈代表新消息,驚嘆號代表遭遇故障。隨后他瘋狂了起來,嘴唇抽搐著,體內的骨骼化作琴弦,撩撥出久違的歡快音符,似有很多情緒擠著要涌上來,興奮得以至于身體與意識幾近斷裂,只能笨拙地表達心里的激動,踢飛了落在地上的魔方,在墻面上碎裂成色彩豐富的碎片,那是長達四十二年的能量積累,彩票刮至最后一個數字,他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休曼興奮地將這個信號打印到信號紙上,是個簡短的音節,聽起來有些像磨咖啡豆的聲音,休曼無法翻譯這種語言,但他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他沒有把這事匯報總部,而是在辦公室里多待了兩小時,等待著屏幕上出現新的信號。他沒有等到,于是他在夜幕來臨前返回家中,唯一分享的對象是他的妻子,他們就要來啦,他拿著那一小片紙,把塑料椅當作香檳酒一樣甩動,成果如此真切,牢牢地擦在手里。這一小張信號紙,之后會進入到博物館里,成為人類與地外文明交流的起源,成為又一個宇宙大爆炸的起點。他之所以沒有通報上級,有多方面原因,他想立下更多功勞,成為星際時代里最重要的人物,于是迅速安排好了下個月的行程,除了見幾個天文學專家,還要請教一些語言學專家,請求他們幫忙翻譯信號紙上的內容。不過在見這些人之前,他還是決定先去找一下胡里奧,他的前同事經驗豐富,在他接手塔針后調至研發部,負責塔針的設計改進,退休多年后被返聘為顧問,是個值得信賴的專家。他們約在宇航局的咖啡區見面,休曼把信號紙遞給了他,他沒有作任何解釋,只等著專家自己來發現。胡里奧看了一眼問,發生什么了?他把紙片還給休曼,說道,沒什么大不了的,回去工作吧,還有兩個月你就可以退休了,想好去哪里了嗎?休曼驚訝于胡里奧如此遲鈍的反應,提醒他這是外星人在跟我們吹口哨呢。胡里奧于是又查看了一眼信號紙,確信這只是普通的撞擊波,是鎮上又有小孩拿石頭去砸反射針了,這事在七八年前發生過一次,你還記得嗎?他問完休曼,之后的話,休曼全都沒有聽到,只在日后回想時才辨別出他的聲音。那絕不是來自外星的信號,我們生活在時間的末端,與宇宙隔絕,無法與任何文明進行交流,這是胡里奧多年來的判斷,他比休曼在宇航局待得更久,因此更為悲觀。但休曼的耳朵在那一刻失聰了,僅能聽見外星人的呼喚,只有那一聲呼喚確鑿無疑,他不記得自己如何狼犯地回到家中,準備在妻子的懷里好好哭一場,但妻子正以完全不同的情緒等待著他,她備好了酒,做了一桌好菜。剛進家門,她就迎了出來,詢問他是否解讀出外星人的訊號。面對妻子鮮活的樣子,休曼一度無法說出真相,而是聲稱還需要一些時間。他沒有撒謊的必要,這么說只是為了尋求逃避,很快,他反復說著很快,很快我們就能見證這一切了,它們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會看得一清二楚。隨后提到辦簽證的問題,他們準備一到他退休那天就立刻啟程,但是為什么要去北極?他的妻子這么問他時,他沒有辦法解釋,沒有辦法說出自己對遠方的渴望,好像那樣一來,他就會確證某種奇怪的心理病癥,于是他說,北極是外星人降臨的地方,那里沒有人,不易被發現,可以建造它們的堡壘,外星人在冰窟里停放宇宙飛船,像16世紀加勒比沿岸的海盜,習慣把船藏匿于紅樹林或洞穴裂縫,不過按照如今的科技形勢,飛船也許已經能和風箏一樣折疊,但不妨礙它們改變降落的地點,那里是地球的磁極區域,能夠對探測設備造成干擾,休曼煞有介事地編織著他的謊言,并用上嚴肅而枯燥的物理名詞,使這一切看起來真實可靠。于是他們開始購買船票,從奧斯陸加勒穆恩機場飛往挪威,在特羅姆瑟搭乘赫蒂格魯滕郵輪,前往斯瓦爾巴群島乃至更北的地區,一切都將在那里降臨。虛空的激情徹底裹挾了他,在這片遼闊的、存在已久的土地上,存在著斑斕地貌與偉大建筑,復雜人性如同精密的機械網絡,唯一給他安慰的卻是外星人,如此荒唐以至于信念失衡,不如到寺廟里研究神學,到教堂里虔誠吟誦,放下偏執的成見,丟棄那一張無效的信號紙,一個閃耀的符號歸于平庸。最后兩個月他在咖啡杯中度過,攪動著土黃色的液體,假裝認真地守望星空,練習與它做最后的告別儀式,直至從信號部光榮退休。在一個溫和夏日,地球安詳,海面平靜如同青草地,他從這艘孤獨的郵輪上下船,站在遙遠的平原大道回望那枚塔針時,他開始哭泣,明顯察覺到時間倒流,身體里掉落出年輕的影子。宇宙寂靜,無意安撫他的情緒,等待他的是一片極光照耀的天空。北極沒有外星人,他依舊無法將真相說出口。因為妻子已經準備好給外星人的禮物,一架小提琴,音樂可以超越語言的壁壘,她想憑借這個作為交流的媒介,給它們演奏一曲,傳遞進它們類似于耳朵的器官,也許它們未必有這樣的器官,但音樂不僅僅只靠音符表達,妻子激動地講述著她的計劃。休曼卻沒有即將啟程的好心情,候機大廳內,他焦躁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滾動屏幕上的值機列表,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登機了。他們搬運著大量行李,保暖裝備與戶外設備,從手電筒到冰爪一應俱全,甚至備好了睡袋,仿佛是一場徹底的遷徙。飛機再落地時,他們就到了挪威,等到了北極,見到極光,這一輩子也有所值了,休曼假裝那是他的人生目的,假裝四十二年的時光如此度過,給自己植入一個夢境,極光閃耀,冰川凌厲,告訴自已就是為了它在奮斗,意識到人老了以后就會這樣,在一切虛空的設想中尋找解脫,并也因此加速衰老。就在他絕望時,他注意到大廳里的屏幕暗了下去,轉成了新聞播報的頁面,人聲逐漸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手機鈴,同一時間,所有的航班狀態全部顯示為取消,墻上的小屏幕也切換成了同樣的畫面,同步于整個世界,令機場內所有的人都停下腳步,駐足凝視著上方屏幕。他們已經預感到了不安,唯有休曼流露出截然相反的情緒,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膝蓋碰翻桌板上的熱咖啡,那是歷史性的時刻,廣播里傳來主持人的聲音:接下來,播報一則重大國際新聞。
【作者簡介】周于旸,生于1996年,江蘇蘇州人,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小說界》等刊,已出版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招搖過海》,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