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與乙初見時并沒有多少交談。后來的敘述都是在回憶的基礎上添加的。
當然這是一種比較藝術的說法,影視作品里很常見。而我清楚地記得,和西門的第一次交談,他的話語著實不多。對于具體現實的事物,他的描述也就寥寥幾句,一筆帶過;談到形而上和超現實的,諸如情感、夢之類的東西時,他的言語更讓人摸不著頭腦,又十分簡短,好比一支鉛筆毫無方向地扎進茫茫的白紙之間。最可恨的是,此時他的尾音刻意帶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性質,即使在烈日之下,也能使你產生涼颼颼的不適感。他每說完一句,你都得小心瞧瞧他太陽底下的影子還在不在。假如不在了,撒腿就跑吧。
之后,我們相互交換了年齡,我18,他42。
都是人生中所謂的黃金階段。然而西門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了一一絕不是那種不規則的白,而是自頭頂開始,三百六十度等量劃分為偶數份,一半黑發一半白發,且間隔分布,猶如西瓜表皮的花紋那種。正如牛肉與牛皮癬毫無關系,西門頭頂上的奇特造型也絕不是吃瓜所引起的。反正無關痛癢,西門懶得管它,早上起來照樣規規矩矩地把頭發梳了,最多出門回頭率漲些,與年輕時也沒多大差別。誠如前言,我和他有限的交談中不可能提及以上內容—這里面自然有出于禮貌的原因。與此類人說話固然少趣,倒也有好處:對培養和鍛煉個人的想象力很有幫助。對于他言語過后的一大片留白,豐富的想象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我提出了以下假想:
年紀不過四十出頭,臉蛋保持得挺光滑的。人頗有些俊俏,就是瘦削了些,很有可能是刻意減肥的結果,由此可知,西門對自己的形體外觀方面還是比較在意的,當然頭發這塊是個例外;職業方面,他或許是政府設立的某個寫字樓里的文員,又或許進了證券公司、出版社或培訓機構等等,甚至在某個小型超市內當收銀員也說不定。總之,他不可能是那種大牌的角色,這一點我相信自己的洞察力。
已婚。是不包括父母在內的小家庭,家庭成員總計不超過四個。妻子應該是屬于傳統中普通得很讓人放心的類型,偶爾有大嗓門。每天負責洗菜做飯、打理家務、照顧孩子、看看電視。丈夫平日里是不允許她在家打麻將的,因為會影響他休息。她便在周末偷偷地打上幾回。可能有兩個孩子,也可能只有一個。我盡量往樂觀的方面去想,暫且假定他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弟弟(兄妹關系的可能性略小),且姐弟之間年齡相差較大。姐姐是八零后,弟弟是九零后,中間也許隔著個十多年。因而當姐姐步入大學或者是進入社會那會,弟弟還習慣于騎在爸爸肩上搖晃著爸爸的腦袋一一他準是把西門的那顆西瓜頭當玩具了。這里面涉及到一個問題:西門的頭發到底是何時變化的,這點無從得知。但他沒有把它染掉,仍然保持著這副怪異的造型,恐怕有著深層的原因。因此我作出進一步假設:頭發是在姐姐出生后弟弟出生前的十多年間變化的,不可能在姐姐之前,也不可能在弟弟之后,更不可能于一夜間變成。因此弟弟出生后,西門的西瓜頭已然定型。弟弟才有可能騎在西門頭上鼓搗他那顆腦袋了。對弟弟而言,爸爸的西瓜頭或許比世界上任何的玩具要有趣得多。西門之所以不把頭發染掉,原因正出于此。西瓜頭陪伴著弟弟走過了童年,毫無疑問,這是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紀念品了。換做是你,恐怕你也不愿意吧?
段晟,男,正讀大一。很普通,長得不丑,卻也算不上帥哥,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像是被蟲啃過的表情,要是嚴肅認真點,比如照相、院系籃球比賽的時候,或許還會露出那么一點男子氣概。平時愛玩石頭,各種石頭,各種玩。小時候有種抓小石子的游戲,在女生中間很是流行。一般上體育課時,男孩子們全都去丟沙包,女孩子們全都去抓石子。那時候的段晟老愛跟在女生屁股后面學抓石子。其中有一位叫做思伊的女孩,在女生中抓石子最厲害,姓什么已經忘記了,長得跟瓷娃娃一般,還真把他收為徒弟了。面對這位奶油小師父,段晟可不敢偷懶,苦練抓石子的偉大技藝,終于有一天,在女生內部搞的小比賽里,把所有對手都擊敗了。她們自然很不服氣,說,你贏了我們算什么呀,有本事跟你師父比畫比畫。紛紛慫急思伊和段晟較量一局。思伊起初自然是推辭的,無奈拗不過眾人,只得應允。此時的小段晟還絲毫不懂中國數千年來的人情之道,唯孔夫子的一句“當仁不讓”,打起十二分精神竭盡全力向師父挑戰。思伊明顯是讓著徒弟的,最后比賽結果是師父輸了一籌。本來也不算什么,可周圍的女孩子們爆起一陣火辣辣赤裸裸的笑聲。小孩子向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情感,今天鬧翻,明天和好,不像大人們,一句蠓蚋大小的話語都能在心上留下印記。然而這次有些意外。從來都是輕聲輕氣的思伊漲紅了臉,雙目圓睜,狠狠瞪段晟一眼,然后猛地用手抄起地上的石子使勁一拍,還沒等石子落穩,她已經抽身迅速地跑開了。這個舉動意味著決裂,且此后再沒有修復的可能。段晟望著她急速消失的身影,心里大概還在咀嚼剛才那個眼神的意味,女孩們已經無趣地一哄而散了。第二天段晟把一個自己親手在上面作了水彩畫的白色鵝卵石偷偷地放在她的抽屜里,以示和好,他還發現那群女孩子也有同樣的意思,然而她都不予理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也是如此。直至那個學期結束,她再沒有和段晟還有其他女孩子說過一句話。段晟也再沒有主動去親近她,但選擇了在暗中悄悄觀察。打自那時起,段晟發現了自己善于觀察的天分,這種天分的出現就好比富二代子繼父業那樣順理成章。段晟好幾次試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跟蹤她,可是沒有一次成功,因為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路盲。思伊早已察覺到段晟跟在身后,每次只是回望了一眼,然后繼續低著頭趕路。幾個巷角之后,趁著段晟暈頭轉向之際,她的行蹤很快地消匿了。總之,段晟再沒尋求到與她和解的機會。第二個學期她就被分到其他班去了,一年后她轉了學,從此與其他人斷絕了所有聯系。
段晟此后繼續單調乏味地升學。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優等生,但在應試教育中還勉強過得去。從小學、中學到大學,一直穩穩當當。時間推至2011年,他讀大一,每天到食堂里,提著餐具隨便找個位置坐下時,旁邊必定有對面對而坐的哥倆一一估計是同一個宿舍的,上學吃飯都形影不離,邊嚼菜邊聊天。兩個人的身高大概差不多,為了做個區分,姑且假定他們之中一個胖一些,另一個瘦一些。他們似乎針對某一話題有了不同意見,胖一些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低下頭扒了一口飯,嘴唇上沾著一兩顆白米粒。這時段晟終于有機會插了一句,打斷一下,你們是政治學院或者主修心理學邏輯學之類的學生嗎?瘦一些顯然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不是的。那是哪個學院的?體育學院的,胖一些答道,社會體育系。段晟自然不知道這個學系是什么,但仍禮節性地輕輕哦了一聲。胖一些似乎了解這些,帶著自嘲的口吻說,學這門的都去打高爾夫或者當教練什么的,要掙大錢的。他故意把“掙大錢”幾個字咬得很重,臉上浮現出一片朦朧的笑容。然后他甩幾圈手臂,做出一副古怪的姿勢。
段晟問他,這是…打高爾夫?
不是。擲鉛球。
段晟恍然大悟。打高爾夫的姿勢應該是兩手持桿,而胖一些明顯用的是單手。
胖一些解釋道,我從小就愛練擲鉛球。而鉛球也偏愛我一一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是這么過來的。高中的時候我是頭號種子,狀態極佳的時候能扔出11米以上。校記錄破了兩次,當然第二次是自己破的自己,現在想想都覺得激動。我是特招到這里來的,胖一些邊說邊把嘴唇上的飯粒擦拭干凈,但要論文化課,我可真是一團糟。
段晟和胖一些交談的時候瘦一些并沒有插進來,只顧著低下頭完成餐盤里剩下的任務。他嘴唇抽動,嘴角上翹,看不出他的本意。他的頭發有些顯長,額頭上有抬頭紋,鼻子的形狀長得還不錯。瘦一些把午餐完全解決之后才跟段晟搭話,而此時胖一些又低下頭嚼菜去了。漸漸地,段晟察覺到了三人之間形成了一個怪圈: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不能同時跟其他兩人交談。每當其中兩人搭話,第三者必定默不作聲(低頭吃飯),這是段晟所不希望看到的。因此段晟努力做出一些嘗試,但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一來段晟的話題準備不足,缺乏足夠分量的語句來擾亂他們交談時相互吸引的磁場;二來當他們找到共同話題時,又不約而同地對外推出“免戰牌”,哪怕段晟如何滿臉親善地加插進來,他們二人最多報以一笑,甚至是最廉價的那種笑容。段晟只能望而卻步了。
最后三人的飯菜都干凈了。瘦一些看了看表說,不早了,咱這樣占著座位不好,回去午休也很重要,就此撤吧。其他兩人都點頭同意,于是起身收拾餐具,在食堂門口分別了。當然段晟沒忘記同他們交換聯系方式。他們二人的名字中有一個字是相同的。
有空多聯系。他們說。
嗯,多聯系。段晟向他們揮手致別。事實上從那之后段晟和他們一次也沒有聯系過。一開始段晟自認為以后還會在食堂碰面的,就沒留意那張記著聯系方式的小紙條。然而一個學期過去,段晟再沒在食堂碰見過那哥倆。當段晟意識到了什么的時候,那張紙條怎么也我不著了。段晟是一個粗心大意的家伙,多大的事情都能丟掉,弄丟一張小紙條實在是不足為奇。盡管如此,他仍堅信小紙條只不過是被他夾到某一本書里而已。不過,客觀來說,找不著就是找不著了。
2011年的暑假,家鄉的天敞開大口,伸出熱辣滾燙的舌,觸到樹木,樹木干瘦厭食;觸到地皮,地皮面自發赤,就連平時長著八只腳到處跑的風,被這熱舌掃到,也是蜷成一團,成為熱烘烘的情緒填充物。為躲避酷暑,大家不得不逃進空調房里。段晟卻覺得,這種做法有些危險。這天氣一定會熱死了一些人。所謂“熱死”,并非準確的說法,因為沒有人會被天氣的炎熱灼傷致死,只會引發了潛在的疾患而加速死亡。空調就是一位重大嫌疑犯。段晟有更明智而原始的對抗炎熱的方法:脫光衣服靜靜呆著。這方法是從魏晉時期學來的,只不過當代人的天地,只剩下一方斗室大小;靜靜呆著,自然也不是指傻坐著枯禪什么也不想,而是盡量少運動、多用腦,偶爾看電視,可以讀讀書。電視里有關家鄉的新聞無非是旱災、蟲害、糧食減產之類的,段晟深感無味,剛想換個頻道時,腦間突然蹦出“2012”這個年份以及它背后那個可怕的預言來。大周期末日、大洪水、十三伯克盾、銀河對齊、時間波歸零、地磁逆轉、尼比魯碰撞瑪雅人當年隨手記下的歷法,何曾想為兩千年后的網蟲帶來精神危機。等文娛靠“末日預言”賺足了流量后,科學家才站出來指出,瑪雅預言是被曲解的。
那年暑假比去年的還要乏味無聊,這種空虛感竟有一年更勝一年的趨勢。許多偉大的計劃和想法所可能實施的空間都被這空虛給占據干凈了。同學聚會照例有,但之前段晟明確表態自己是不參加的。因為聚會的內容無非是七字真言“唱K聊天吃零食”,段晟覺得自己的空虛感已經夠量了,既不愿使它增長也不愿傳染給別人。但這次班長為了充分表現自己的組織力,不惜采用小手段:他在電話中告訴段晟,全班同學都到齊了就差你了,你再不來就說不過去了哈。段晟放下電話,想想也是,等趕到現場,才發現到場的人數也許連全班的一半都不到。段晟不得不感嘆,自己還是太老實了。但木已成舟,段晟只得硬著頭皮找個位置坐下。
說實在的,論唱歌,段晟是個五音不全的料子;聊天吧,沒這雅興,也沒靈感。一對上臉,腦子就迷糊,一時間不知從何談起。剩下的活動只有吃零食了。段晟只對花生米感興趣,啤酒也不敢喝,怕過敏。嚼了一會兒,空虛感便像水瓢那樣慢慢浮上來。
旁邊有人向他“哎”了一聲。
他轉過頭去發現是一個長得比較嬌小的女生。但他認不出來她是誰。怎么一個人坐著吃零食?她問,不唱歌?
不好意思,段晟尷尬地說,請問你是…
王昕。她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還記得么?段晟恍然大悟狀附和了一聲,腦子里面的同學錄上果然有這么一個名字。
我們那時候一個學期怕也沒說過一句話,你這樣的反應很正常的。她拿過啤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問段晟,你也來不?還是整瓶下去?
不不,段晟連忙搖頭,我喝不了酒。對它過敏得厲害。
王聽表示不理解,問,是哪種類型的過敏?
段晟思考了一下回答,我想這種過敏應該是綜合型的。當然第一步是飲下酒后身體上先發生了不良反應,繼而引發了一種更加糟糕的情緒。就是碰到什么都不順心之類的。
她睜大著眼睛,睫毛一眨一眨的,饒有興趣地聽他說話。段晟發現她在傾聽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溫馴柔軟的神情來,像極了一只受傷后懶洋洋的貓咪。八年前段晟家的小橘貓從二樓的陽臺上摔了下去,跌破了嘴皮子,叫起來“噢呼噢呼”的。段晟照顧了它一個星期,它愜意地享受著這一過程,眼睛撲閃撲閃的,嘴中發出輕微的類似于撒嬌的聲音。段晟對此印象深刻,因為它是段晟在家中唯一而又短暫的玩伴。
提及貓,年初的時候段晟在大街上見過一只,毛發長長的,穿著蘇格蘭風格的那種短裙,既可愛又洋氣。它的主人不在,段晟趁機同它呆了一會兒。他感覺這一會兒的時間意義非凡。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也許有些灰霾,刮起了風,段晟媽媽叫段晟上街去打醬油(確切地說應該是買醬油)。回去的路上段晟很偶然地瞥見了它,當時它正繞著一棵樹團團轉,似乎在等人,神情有些焦慮。它從樹的背面轉回來時剛好跟段晟打了個照面。眼睛睜得有些大,表情硬硬的,似乎很意外。你是…它竟然開口說了話。段晟驚疑不定地問道,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它點頭,你是段晟嗎?段晟茫然地“嗯”了一聲,他實在想不起自己和這只洋氣的貓有過任何接觸。你,在等人?段晟問。是的,它回答,等我的朋友(段晟注意到它說的是“朋友”而不是“主人”),他上商店買東西去了,叫我在這等他。段晟又問,你怎么不陪他一起去啊?他不要我陪,貓嘟嘟小嘴,他覺得他的事情不用我管,其實誰稀罕了?段晟忍不住笑了,這么說來,你這朋友有點兒心眼啊。噓,小聲,它舉起爪子放在唇邊,可別叫他聽見了,這番話我只跟你說,你千萬別跟其他人提啊。段晟笑著點頭,心想這只會說人話的貓倒是有趣得緊。
貓對段晟說,我在這樹下站了挺久,身上有些冷冷的,能否借你的外套來擋擋風?段晟正好嫌熱,便脫下外套,披在它的身上,一下子就把它給包裹住了。還冷么?段晟問。它搖搖頭,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你的外套真暖和。段晟有些擔心,這樣…好嗎?萬一給你朋友看到了,他會不會一一會什么?貓問,吃醋?段晟點頭。貓隨即咧嘴笑了起來,呵呵呵,吃哪門子醋啊,他腦子笨笨的,定然不會想到那些。它是一只懂得用爪子掩著嘴巴笑的貓,段晟看出來了。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后,它的朋友過來接它了。那是個挺高大的小伙子,頭發有燙過的痕跡,帶著黑色的圓框眼鏡,穿著墨綠色T恤,開了一部銀白色的敞篷跑車,老遠就按起了喇叭。貓同段晟告別,真抱歉,不能和你聊下去了,我朋友來接我回去啦。嗯,沒關系,段晟答道,下次再見吧。貓向段晟望了一眼,將外套還給段晟,然后一跳一跳地向它朋友跑去。
再見。它說。聲音好像玩具里的錄音。
但風刮得很大,不知道這聲微弱的禮貌告別被吹到哪里去了。
王昕自然不相信也不理解世界上會存在一只穿著蘇格蘭裙子、會說人話會掩著嘴巴笑的貓。她反問道,就算有這么一個怪物,它怎么會認識你呢?它居然還能叫出你的名字。段晟回答她,那只貓和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從那時候起,它就對我有種情感,神不知鬼不覺的。什么情感?王昕問道。它暗戀我,段晟說,當我還是八九歲的時候,它就開始暗戀我了。不可思議,王昕搖著頭,嘴角含著笑,說,你的想象力真豐富,編故事的能力也不錯。是啊,段晟喃喃道,真不可思議,誰會想到在那時候它就有了那種情感呢?
關于這種情感的描述,段晟之后在日記里是這樣寫的:它好比荒山野林里的一場大霧。霧白茫茫的,竟像下了雪一樣。河灘上的石塊被露水打濕,松鼠差點在上面滑了一跤。這時它看到河里飄來一具未知動物的尸體,它不認識,也無法做出及時的反應。松鼠只隱約明白眼前是一個已逝的生命,同為地球上的生命,松鼠表達了它的慈悲一一在尸體前默立了約三秒鐘,然后轉身投向白霧中去。段晟在日記中信手而記,他不知道這樣的形容是否得當,只知道自己應該要這樣去形容它。這些詞句段晟僅向西門提過一次,他本不期望別人能夠理解(因為他的寫法純屬無稽),然而片刻之后,這位頭白過半的中年男子表示讀懂了它們,他還說,要是我兒子聽到,他絕對比我懂得更多。
您兒子?段晟有些吃驚。
嗯。我兒子。他今年十七歲,西門說,比你小一些。
當時他們正坐在學校的文化廣場的半環形階梯上面。舞臺處于低凹的中心,觀眾席自內向外成階梯狀圍成了一個半環。段晟所屬的學院正在搞一個以國慶為主題的文藝演出,段晟是幕后工作者中的一員。當段晟把攝影架搬到觀眾席的時候,他發現了西門,那家伙就坐在他的斜前方一排。本來段晟也許沒能認出他的,但西門的頭發太顯眼了。正好段晟的工作告了一段落,于是走過去叫了他名字。他回過頭,眼中露出驚喜,是你呀,然后他往右邊挪出來一個位置。
好久不見了。段晟說。
是啊。機會不多呢。西門笑笑。
兩人漫無目的地聊了幾句,段晟驚奇地發現相比半年前西門的話語著實增多了不少,語氣也親切多了。再不像之前那樣問一句答一句,而且每一句話的意思同樣表達得很清楚完整,再不是什么鍛煉想象力的運動了。段晟產生了好奇心,西門怎么會有這樣的變化?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西門又主動來了一句。
沒什么啊,哈,段晟摸摸頭,您瞧,最近忙的是這個。說著拍了拍攝影架。
我指的是有什么大方面的計劃或者想法什么的?
這一下把段晟給問得心虛了,猶豫了半天才回答,沒什么偉大的計劃,就是有一些特別想做的事情。可是每次忙的都不是那些
說來聽聽。西門挺感興趣的樣子。
第一,找個既可愛又漂亮的女朋友。第二,陪她在圖書館里泡上一整天,雖然有“污染環境的嫌疑。第三,泡完圖書館后美美地睡上一天的覺,前提是沒有任何人來打攪。這三件事,后一件總得以前一件為前提,而第一件事至今連譜兒都還沒摸著呢。想到這兒,心里老有某一位置突然變空了的感覺。
至今有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
就是說,連初戀也不曾有過?
是的。段晟答道,原因有很多,也懶得一一指出了。雖然不曾談過,但暗戀的經歷還是有的。暗戀大概是人類所懷有的最隱秘最奇妙的情感之一了。
能否給我形容一下?
段晟答應了西門的要求。他把日記里的一段話原原本本地背了出來。他背得流暢自然且一字不漏。這并不是說他的記憶力好,而是這些字句對他來說太過熟悉。作為它們的原創者,段晟甚至自己都不能很好地理解并解釋它們,或許當時只是以亂糟糟的心情寫下亂糟糟的句子,或許他根本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本意。但西門最后給了他意料之外的答復。
西門的兒子十七歲,讀高中,比段晟略小一歲,基本符合先前對西門兒子有關的猜測。但西門沒有女兒,只有一個獨生子。當西門帶著兒子出門碰見熟人時,熟人問起“這是第幾個啊”,西門便有些遺憾又自豪地回答,第一個是他,最后一個也是他。段晟敏銳地捕捉到西門提到兒子時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神色,忍不住問道,介意跟我說說您的兒子嗎?當然不,西門露出微笑,看來我要啰嗦一回了。其實我向別人提起這些,也是第一次一
我兒子正讀高中二年級。學校離這里挺遠的,坐地鐵只怕也得四十分鐘左右吧,所以他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一個月回那么一兩次家,有時候功課重就干脆不回了。他學習成績還行,名列前茅,但最優秀的那個往往不是他。我們父子倆的關系不算很好,特別是他剛進入青春期時,我們兩個人幾乎是無話可說。我總覺得這孩子也許是獨生子的緣故,骨子里有些孤僻,雖然表面上看來他的人際關系并沒有什么大問題。老師從沒往家里來過電話,狐朋狗友也有一些。按常理而論,他應該是屬于那么一堆普通而沉默的學生中的一員,不扎眼,也不出格。但作為陪伴著兒子成長的父親,總希望自己孩子有與眾不同的地方,而這特異之處,又必須得以正確正常的姿態出現。世界上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呢?果然,一個月前,我兒子陷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的反應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讓我當時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段晟望著西門的眼神驚疑不定)一—一個月前兒子終于決定向他暗戀了好久的女生表白。他寫了一封自認為情文并茂的告白信,尋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很自負地當面把情書交到她手里。女孩是不喜歡他的,這本來也沒什么,但她的做法大大傷害了兒子強烈的自尊心。這倒不是意味著她很極端地連看都不看一眼那信,便狠狠地當著兒子的面將它撕碎,踩在腳底下一一影視里面經常有這樣的畫面一一兒子后來跟我說,在他眼里女孩的做法更加殘忍,他完全接受不了。女孩是完完整整地將信看完的,臉上或許還掛著些輕松的笑容。兒子絲毫不明白這笑容的含義,心中竊喜以為自己得手了一一他在這方面明顯欠缺經驗。兒子提出約會的時間地點時,女孩只要給他一個簡短而明確的答復就可以解決問題,但女孩沒有搖頭拒絕。他便滿心歡喜地同她告別,往回走了幾步后,他忍不住回頭望了女孩一眼。這一眼,使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看到女孩把信隨隨便便地丟進了附近的垃圾桶里,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兒子很受傷,他寧愿女孩面對面把他的信撕碎或者明確地拒絕他,也不愿意受到這樣圓滑的欺騙。那天回去兒子就病了,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上的病。對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無精打采的,甚至試圖通過吸煙來麻痹自己。
我那陣子真是又生氣又傷心,確實是拿他沒有辦法了。以他當時的精神狀態,我很擔心會弄出什么大事來。這種擔心果真變成了事實一—一個星期后我接到電話,說是兒子出了車禍,這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我連忙推掉公司的事務趕往那家醫院。兒子正躺在病床上,腿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只折斷了一條腿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一見到我眼睛就紅了,眼淚差點要滾落下來。說實話,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流淚了。這孩子從小就好強,很容易受傷,但從不肯在人前表現出來。于是我安慰他,并且親自照顧了他一個星期,給他喂飯潔身端便盆什么的。十多年前的兒子也是如此溫順地接受我的照顧,我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仿佛此時的他便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嬰兒,而我正把他捧在手心里呵護著。在這期間兒子跟我進行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心長談。他告訴我,那女孩他小學時候就認識,且整整暗戀了她七年一一這孩子竟然早熟至此,我聽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一最后他流著眼淚對我說,爸爸,原諒我,一切都源于我的幼稚。果真是如此么?如果早熟的結果必然歸導于它的反面,那么中間的代價便都沒有意義了。父親的寬容是永遠為兒子開放的,不管他是幼稚也好,不被正名的“早熟”也好。這便是“父親”的需要承擔起的一面,對不?
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段晟不答反問,那個,在您的敘述中似乎完全沒有提到您兒子的母親,是不是…
你的感覺是對的,西門答,兒子兩歲時,我就和他媽媽因感情不和離婚了,那時他什么也不懂。后來也有第二個、第三個,然而都是失敗的婚姻。我也沒再找第四個,這里面也有擔心兒子受傷害的原因。殊不知這傷害從一開始就造成了。
段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獨子、單身、“鉆石”(這點可以看出來),至此段晟之前的猜測幾乎全部被否定了。雖然不算什么,不像買彩票那樣有經濟上的損失,但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他的目光移向舞臺邊緣的地方,那兒有幾個小孩子在跳來跳去,猶如某種活潑可愛的小動物。他們之間絲毫不需要言語上的溝通,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小動物們就能繼續他們的游戲。
西門發現了段晟的笑意,奇怪地問,你笑什么?
不,沒什么。段晟回過神來,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只貓。
貓?
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只具有貓的氣質的女孩。不得不說,她與您的兒子在某一方面像極了。
愿聞其詳。
她和我是小學三年級的同學,也可以說是我師傅,教我抓小石子。段晟給西門講了前文所提及的抓石子的故事。后來她就銷聲匿跡了,段晟說,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跟她都沒有任何聯系。但我一直想找到她,以解決我心里的疑問。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西門點著頭,她也屬于早熟型的,是嗎?你懷疑她那時候是喜歡你的?
段晟說,的確有可能。
至今你們還是沒碰見過?
不,碰見過了。只有一次,卻已經足夠了。那天我上街去買醬油,她站在行道樹底下等她的男朋友。可怕的是起初我竟然一點也認不出她來,倒是她先叫出了我的名字。她還記得我叫段晟,是小學時送過她一塊白色鵝卵石的徒弟。從那刻起我就明白,那個藏了多年的問題已經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
說的是。我這一大把年紀的老家伙也明白了。
接著兩人對視著會心地笑了起來。此時舞臺上的演出也已接近尾聲,現場的觀眾陸續離開自己的席位。西門的頭發過于醒目,不少觀眾在離開的當口還不忘回瞥一眼,他們準是把這家伙當成一個珍稀的藝術品了。段晟頓時想起還有一個重大的疑問沒有得到解答,忙問道,西門先生,您介意我問問您的頭發是怎么回事嗎?因為實在是太好奇了。
西門愣了一下,隨后神秘一笑,他用一只手抓住頭發扯了下來。看見了么?這是一只有趣的假發套。無論多么平凡庸俗的人,只要戴上它,至少從外表上看,都顯得與眾不同。嚴重地說,應該是怪模怪樣。別人看到這樣的東西就像科學家見到麥田怪圈一樣,注意力自然而然地便被吸引了。
可是,您為什么要戴上這么一只假發套呢?
這是兒子以前送給我的惡作劇生日禮物,西門答道,他那時執意要我有事沒事就戴上。他說我戴上它活像一只搖頭擺尾的臭鼬。一種臭臭的黑白相間的動物。
我明白了。段晟笑著說,確實如此。我越來越想跟您的兒子交個朋友了。我可以去探望探望他么?
隨時歡迎。西門說。
一時間段晟突然產生了一種照鏡子的強烈欲望,自己的長相是否相似于某種表情白癡的動物呢?總之那不是貓,不是松鼠,也不是臭鼬。
【作者簡介】,生于1992年;作品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曾獲2024年“伏筆計劃”首獎;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