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從北半球到南半球,我抵達過不少地方,如同不知疲倦的飛鳥,長在久遠的詩句中。
我在一座山的山腳下生活到成年,這座山叫峨眉山,是形成于早震旦世后期(距今約8.5億年)的古老山脈。李太白《蜀道難》中“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說的就是我的家鄉(xiāng)。一個人最初的成長,在那里完成。謀生的緣故,成都成為了我的第二個棲居之所,這是一座兩千多年城名未改、城址未變的城市。唐代時民間有云“揚一益二”中的益州,就是指物產豐沛的成都。作為一道天然屏障,龍泉山脈造就了今天富庶的成都平原。
我的成長與漂泊,總在山與山之間,像鳥兒一樣。更為神奇的是,早在幼學之年,我就與龍泉山結下了不解之緣。
20世紀90年代,我常跟隨父母,到成都龍泉驛坐游船、爬山、看桃花、吃客家菜。天沒亮就得從峨眉縣城坐小型面包車,經夾江、眉山、彭山進入川藏線的新津段、雙流,最后自紅牌樓進入成都主城區(qū),整個行程要在塵土飛揚中顛簸大半天的時間,中途還得在眉山鎮(zhèn)江鎮(zhèn)或新津縣吃一餐飯,母親每每暈車,狂吐不止,即便如此,她的臉上總難掩笑容,因為一切都值得,世界是粉色的,龍泉桃花的粉充滿生機。那時的父母,享用著他們最好的年華,總是令我羨慕。
現(xiàn)在自己也到了當時父母的年紀,偶爾會約上三五好友去龍泉山走走。今年年初,我和一對熱愛文學的伉儷造訪了石經寺。石經寺地處龍泉山脈中段東麓之天成山,始建于東漢末年,被譽為“川西五大佛教叢林”之一。寺內古木高聳,有千年羅漢松、銀杏、漢柏數(shù)株,綠意蔥龍;整片殿宇樓閣依山勢自東向西梯次而上,布局疏密得體,掩映于叢林之中,錯落有致。歷經近兩千年風霜,這座深山禪林一直巋然屹立。雖是春寒料峭之時,但整座龍泉山脈已如一位鶴發(fā)童顏的圣人在晨間梳洗整飭,打坐入定,蒼郁的綠野即全部天地。我們的到來反而顯得不合時宜,有些自慚形穢。寺廟的紅墻仿佛在提醒來人,它所區(qū)隔的并非神明與人的空間,而是時間、人和所有過往。
據(jù)說,這座寺廟能量強大,成都周邊的信眾遇上大事小情都愿意來此祝禱,故香火鼎盛。而我們純粹是為覓一處無限接近山的地方,靜下來,以安詳?shù)拿}搏對抗忙碌的歲月。雖然我們都明白,真正的寧靜在心里,但也固執(zhí)地相信,山水之中,來而復去,定有我們孜孜以求、不懈追尋的東西。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寫道:“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大意是說,“有我之境”是“我”觀摩萬物,所以萬物都沾染了“我”的情緒狀貌;“無我之境”,是以忘我的方式觀摩方物,所以看不通透周遭什么是“我”,什么是物。我們一行人來到石經寺最高處,鐘聲和虔誠的香火氣味在山間穿行,于此處,這是無數(shù)個相同的一天,卻是我們不曾有過的一天。大家默契地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站著,我閉上眼睛,伸展雙臂,感受古剎的靜謐清幽和山野間濕云的交融,肩胛處仿佛長出了翅膀,疲憊的心臟在一瞬間卸載了五成的重量,自然之地果真擁有治愈心靈的魔力!夕陽下,眼前景象所呈現(xiàn)出的慈悲如同為神明而譜的樂章,足以讓人感動落淚。很多時候,我情愿成為一個柔軟的人、沉默的人、腦袋空空的人,沏一壺清茶,只和通透廣闊的山川對坐,風過樹搖和雀鳥此起彼伏的聲音遠勝一切辭藻堆疊的美學表達??磥?,蘇軾筆下的“無事此靜坐”便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避世之法了。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幾近中年,我逐漸對自身展開回溯與觀照,并開始思考一個人的“根脈”問題。身處龍泉山脈腹地,閉上雙眼將凡塵俗世隔絕在身心之外時,我忽然領悟到,這個所謂的“根”并非指代地理意義上的某一處,它無形又有形,可以是我們所能看到、感受到甚至無法看到、觸摸到的任何時間和空間。我們愿意追隨的人在哪里,哪里能使我們卸下面具重返天真,哪里存儲著不用趕著向前的回憶…對紛繁世界依然滿懷信任、閃爍童話般的光芒、層云流淌的地方便是“根”吧!伍爾夫曾說:“我有根,但我流動。”山川的宏闊與一條街巷的逼仄和每一天的陽光與月光其實并無二致,只有個人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和新陳代謝在持續(xù)灌溉樸素自然的生活本身,風吹即散,沒有窮盡。然而,我們仍會心存期待,比如一瞥龍泉山白雪的模樣、草木紅黃綠溫柔相見的表情,比如為愛侶捧讀一本喜歡的詩集、聽蝴蝶翅膀相觸的聲音、日落時分相擁在一起被春雪后的陽光曬透,流動起來。像鳥兒一樣,飛翔起來。
當塵土歸于平靜,月色與雪色之間,用鳥和黎明的語言講述半星燈火,已然自足。寫下這些的時候,正是成都最寒冷的時節(jié),一年已至尾聲,我無數(shù)次在夢境中走入古老的昨天,在龍泉山脈一隅筑起巢穴,在無數(shù)首詩歌中,成為一只鳥…來不及思考,亦沒有更好的修辭方法可以運用,須知道,還有許許多多我不曾了解的事物在隱秘處蓬勃地生長著。
而做回一只鳥,我用了一生的時間。
絕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