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來成都,都是在濕熱的暑假,去了哪里、干過什么,全忘。光顧著吃吃喝喝了。隨便哪條巷子,看見板凳你就坐下,叫二兩擔擔面,或者半只蹄花。等餐時也不閑著,看見面前那張方桌了沒?桌上坐一只瓷缽,高湯打底,浮一層紅油,竹簽串起食材,浸潤其中,原理通“冷萃”。毛肚、耳片、方竹筍、小郡肝品類不可勝數。食客萍水相逢,盡可拼桌共享,依各人喜好自選,吃完數簽子,葷素五角。成都話喜用疊字,挖掘機叫“挖挖機”,魚類統稱“魚擺擺”,而這種頗具松弛感的小吃,就被叫做“缽缽雞”,不知如今漲價否。科學家用一行公式就能描述整個宇宙,而在那些大汗淋漓的黃昏,吃完一條巷子,感覺就已經認識了整個成都。終于逃出巷道,抵制著夾岸攤鋪糊辣殼熗香的誘惑,頂著肚腹飽脹的壓力,到底忍不住再來一杯紅糖冰粉。邊走邊吸溜,類似盜賊銷毀贓物,總還是逃不脫街沿乘涼孃孃的犀利自光,孃孃停下手中蒲扇,抬臂一指,對你說:“要攪的嘛,攪開了喝才甜?!?/p>
一碗抄手也就二兩,但真要說起來,兩百萬漢字打不住。阿城在《常識與通識》中分析,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當地的食物進入腸胃,影響蛋白酶的種類和結構,從而塑造一個人的口味。去國離鄉,異鄉的食物不能被體內的蛋白酶消化,因此水土不服。想來“莼鱸之思”,不過蛋白酶作祟…類似實例,孟德斯鳩也早以一句“地理環境決定論”蔽之??上鲜蠜]有考察蓉城這個特例,他不知道,一口川味,足以俘獲世界上每一種蛋白酶。推而廣之,成都之包容,又何止于口腹。
李太白少游川郡,登青城山,上散花樓,自云錦城樂,堪作帝王州;杜拾遺暮居蜀地,謁黃師塔,訪浣花溪,慘淡營茅棟,猶憐天下寒這些都是跟景區講解詞里學的,后面就不知道了,我掉隊了。導游不知所蹤,耳機中傳來斷斷續續的電流聲,一如舊時陳跡散佚于歷史罅隙。我終于迷失在草堂不斷繁衍的小徑分岔處。索性抬頭,兩岸翠竹逸出紅墻,枝葉交橫,遮蔽矩形天空。于是恍然大悟。
20世紀60年代,美國數學家伯努瓦·曼德勃羅注意到,不論樹枝分岔的模式還是閃電劃過天空的形狀,甚至大陸海岸線輪廓以及股票市場五日均線走勢,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圖樣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關聯,他由此出發,很快創立了一門嶄新的學問一一分形學。幾十年過去,分形理論在諸多領域大放異彩,望著草堂里的松、竹、杉、柏,我不由想到,詩歌的分行結構,是否也早已寫進草禾分蘗、葉脈交叉的圖樣中。與其說李杜詩篇塑造了一座花團錦簇的錦官城,毋寧講千年成都的每一棵竹、每一片葉子,都是一首詩。此前有幸聆聽于堅老師教誨,于師也講,云霧氤氳的氣候孕育了巫文化,巫是部落里最早的詩人,故川地出詩人。這似乎又回到“地理環境決定論”上來了?不過孟德斯鳩講話太直,還是老話說得好些,人杰地靈嘛。于是我把相機鏡頭開到廣角,就像讀一部長詩,試圖記錄大地上每一株植物。銀杏金黃,水杉跟豆瓣醬顏色差不多,剩下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綠。成都的秋,五顏六色。湊齊九張,發過朋友圈,四舍五入,也算是捕獲了這座城市的詩意。
打卡景區往往比上班累。自己的時間舍不得浪費,非要拍到手機沒電,走到腳桿抽筋,才覺得劃算?;爻痰拇蟀托旭傇谔旄蟮郎?,車廂里一片闃靜,只剩我還在東張西望。朋友問我有什么好興奮的,我搖搖頭,無法解釋。他沒在重慶開過車,永遠體會不到我們對一條筆直公路的向往。寬闊的雙向十二車道(含輔道)兩旁,各色樓棟搭積木似的,高矮胖瘦,抄手而立。詩圣當初蝸居草堂訓斥熊孩子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如今成都廣廈何止千方。也有網友“開腦洞”:如果丞相知道天府大道全長一百五十公里,上成都東坐高鐵,兩個時辰就能到西安,當作何感想?李白肯定想過類似問題,畢竟“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就是他說的。大概每個人小時候都曾幻想擁有某種超能力,飛天遁地、隱身、掙大錢什么的,我最想要的技能是冬眠,可以定鬧鐘的那種,我打算每一百年醒來一次,花兩三年看看當下世界是什么樣子,然后繼續向前,就像旅游,一直走到時間盡頭。我固執地相信,詩仙對月詠懷的時候,同樣好奇千百年后的世界風貌。或者反過來講,千百年后的成都,仍然需要李杜,令人向往的遠不正詩人如何用五言、七律書寫AI、二維碼、地鐵六號線,這座城市不需要再多一首詩歌來贊美。真正重要的,是詩人洞穿時間的目光。物理學里有一個說法,世界呈現何種面貌,取決于觀察者。阿來老師也說,杜詩給成都定了調子。錦官城早已隨歷史沉積在地層深處,比石頭更堅硬的,是千年詩文,一個字一顆釘,建造了“成都”這座記憶共同體。
就這么一恍神的工夫,街燈亮起,天府大道變成一組平行線,指向無限遠處,“道路”一詞的含義瞬間在我眼前變得具象。年過三十愛上跑步,相比鍛煉身體,我更享受將全副身心交由一條道路來引導的安逸狀態。只要別忘記呼吸,只管交替邁出兩腿,其余交給慣性,你就跑去吧。如果你也跑馬拉松,肯定知道天府大道是成都馬拉松的一段經典賽道,我每年都要報名成都馬拉松,卻從未中簽,它太火爆了??墒乾F在,天府大道不正匍匐在我腳下嗎?想到這里,整日的疲憊一掃而光。汽車抵達終點,還沒停穩,我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與其點燈熬油構思一篇散文的結尾,不如去跑吧,沒有什么途徑可以比跑步更能親近一座城市。跑吧,一直跑,一直跑到世界盡頭,或者天府大道拐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