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泉驛

去成都前的那些日子，我幾乎天天和林為攀聊天，他是出于無聊，我也是。過去，他頻繁地問我何時去北京游玩，我則執著地邀請他來蘭州閑逛。我們在網上相識多年，現實中卻從未見過。我承諾到了成都請他大吃一頓，他答應先落地后在機場接我。

出門前，我提前看了成都的天氣狀況，雖然一直在下雨，但溫度類似蘭州的深秋，于是我將身上的長款羽絨服換成大衣，又加了一件薄羽絨內膽。母親提醒要帶傘，我取出一把黑色的，但被小朋友搶過去握在手中敲擊地板跳舞，小嘴巴發出咿咿呀呀的歌聲，歡快極了。我又取出一把格子傘，但他堅決不把黑傘換給我，我嫌丑，索性一把也不帶。出門時，母親教他跟我再見，他抬起雙臂使勁擺動，像敬業的招財貓一一他還不到一歲半，全然不知我將離開三四天。

飛機滑行在成都大地上時，我看見夜雨正撲打窗戶，想到林為攀孤獨地等了好久，心里不免涌起一陣感動，發誓就算淋成落湯雞，也要請他去成都街頭的小酒館坐一坐。落地后，我第一時間問他在哪里，許久，他才回復：“在食堂吃晚餐，你趕緊過來?！蔽覇枺骸澳睦锏氖程?？”他說：“當然是酒店的啊！”我問：“你不是答應要接我嗎？”他發來一句語音：“那么冷，誰等得住！”聲音輕飄飄的，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江湖騙子。

夜車上了高速，暖氣開得很足，我昏昏欲睡，一向沉默的司機卻突然說，“我們要去的酒店在龍泉驛，”頓了頓又補充，“和巴金文學院在一起。”對于龍泉驛，我當然是不了解的，但“龍泉”二字，早伴隨了我很多年，幼時的記憶中，有那么幾年，父親一直在抽一種叫作“龍泉”的煙?！褒埲倍直揪透叩福缶Y“驛”字，更顯出莊嚴的意味。我自千里之外的蘭州來參加《青年作家》的寫作營活動，將在這里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生活、交流、學習幾日。幾日“充電”盡管短暫，但也足夠我在文學的漫漫長途上得以“續航”。寫作十來年，當初一同出發的很多朋友風吹四散般落入大街小巷，伏低身子，扎進柴米油鹽，安身立命、娶妻嫁人，為編制、人情、場面話、加班而忙碌，喪失敏感，鮮見詩意，愁容滿面。堅持下來的，之所以沒有向泥土、塵埃和現實妥協，多半是因為還有文學這精神的港灣可以停靠。這次，當然是成都、《青年作家》和文學精神，吸引我來“朝圣巴金”，從這種意義上講，我何嘗不是來“取文學經”的？不同于現實中的精神的港灣，此時的龍泉驛之于我，完全是精神中的現實的港灣。

入住后，我很快就見到林為攀，他和索耳在閑聊。我罵他一句，他回罵一句，不快即刻在嘻嘻哈哈中煙消云散。還有一人未曾見過，我猜是林擒，果然不錯。外面還在下雨，打落不少三角梅，但屋內暖如春，我們談笑風生，雖然沒怎么說文學，扯的都是八卦，但總覺得在這樣的夜晚，就算沉默，也是珍貴的。

王棘發來邀請，去街頭的燒烤店坐一坐，并說先到的幾人已經喝完一瓶酒了。于是我們冒雨夜行，很快便在一個路邊的大排檔見到一桌人，也不介紹，先喝，觥籌交錯間，彼此漸漸熟悉。十年前，我和徐暢在棗莊見過；七年前，我和范墩子在廣州見過；與程川雖未曾謀面，但我們也是多年網友；只有兩個人不認識，一個叫周軼，是四川文藝出版社的編輯，一個叫張鵬禹，在《人民日報》社（海外版）工作。喝完白的，沒盡興，又喝啤的，我胃不好，通通以水代酒，大家并不嫌棄。其間，有兩點令人印象深刻：一是成都的燒烤玉米串果然是一粒一粒穿的，以前在網上看到時，我死活不信；二是徐暢講的一則趣事，說《平原上的摩西》爆火后，有一天他打開郵箱，看到一篇小說投稿，名叫《平原上的摩的》，大家捧腹大笑，但又說，或許只有知道雙雪濤，讀過《平原上的摩西》，才會懂這個“梗”。之所以講這兩點，是因為第一點跟“眼見為實”有關，第二點和“耳聽為虛”有關，但這里的“實”，并不是“真實”，而是“現實”，“虛”也不是“虛假”，而是“虛構”。而“現實”與“虛構”，一直是小說鏡子的兩面。

游洛帶古鎮，是第二天進行的。 “洛帶”這個名字，有兩種說法：一是蜀漢太子劉禪在此玩耍時，不慎將玉帶掉入一口八角井中，因此得名“落帶”；一是當地有一河“天落之水狀如玉帶”，因此稱為“落帶”。隨著時間流逝，“落帶”簡化為“洛帶”。洛帶的特色是客家文化，因此我們首先進入的是一座土樓。我一直以為客家人只生活在廣東和福建一帶，沒想到這里也有，且數量不少。原來明末清初戰亂叢生，四川人口嚴重下降，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四川僅剩人口九萬余，《四川通志》記載：

“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燚之后，丁口稀若晨星?！睘楸M快恢復民生，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朝廷頒布《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下令從湖南、湖北和廣東等地，大舉向四川移民。移民大潮中，兩萬多客家人來到洛帶，占當時此地人數的九成，因此洛帶有“中國西部客家第一鎮”之稱。土樓雖是仿制，但氣度不凡，身邊有人問這里是不是電影《大魚海棠》的拍攝地，我沒聽清是誰的聲音，但轉頭看到陳薩日娜和錢幸在笑。兩個月前，孫惠芬老師來蘭州舉行講座，因為她是大連人，于是我跟她聊陳薩日娜，她贊揚陳天分很高；錢幸我雖是第一次見，但幾乎每個月都會在文學雜志上看到她有小說發表。林為攀則借機跟我說起他即將出版的小說集《搭薩》，他是福建客家人，近些年一直在寫客家故事?！按钏_”原本指通過打蘸搭菩薩便車，也被稱作“扛菩薩”，寓意求財祈平安。后來，搭薩專指生活的滋味，如有搭薩即生活有滋味，無滋味便是有搭薩。在客家人的生活里，結婚、蓋房和打蘸都是重要的生活事件，被稱為人生三大搭薩。

人在龍泉驛，必去東安湖。聽導游講，“東安”二字源自北宋畫家高克明。高克明自幼愛繪畫，后入京師畫院，經宋真宗考錄，任少府監主簿，掌管百工技巧事務，他游歷蜀地期間，曾小住龍泉驛。那時，龍泉驛的驛馬河自龍泉山流淌，在書房村地勢低洼處形成小湖，時大時小，時消時現。望著如煙湖水，如黛山巒，高克明便作《溪山雪意圖》。在高克明眼中，龍泉驛的湖畔就是“日出東安勝地”，龍泉山和驛馬河則是“溪山東安之鄉”。不僅是高克明，宋末元初詩人方一夔也曾在《寄何稼隱》中有“欲出孤云意已闌，東風吹夢落東安”之句。但如今，東安湖不僅是水域占地約一千六百三十四畝的大湖，還因地制宜開發出成蹊島、書香島、愛情島、竹語島、溪峰島、活力島和運動島等七座島嶼。坐上觀光車，雖然只是走馬觀花地游了一圈，但奇怪的是，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一直在我耳際響起，我想，要是時間充裕，我定會仿寫一篇《游東安湖記》：東安湖亦謂之皇冠湖，宋少府監主簿高克明始次于其址，贊曰“日出東安之地”，而卒子孫遷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東安”…

挨著巴金文學院已經住了兩晚，我卻并不知道它究竟在何處。第三日晨間課余，我和范墩子在酒店的院子里閑逛，才發現二者相距不到百米，本想進去看看，又想到寫作營會安排大家集體參觀巴金文學院，遂作罷。出了門，見錢幸在散步，我們隨意聊天，她說多年前在成都度過蜜月，于是我們臨時起意去寬窄巷子玩。許曉敏因為是本地人，所以被請來當向導，林為攀、林擒和張鵬禹也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在寬巷子，錢幸買了很多熊貓掛件和玩偶，我不禁想念起家里的小朋友。昨晚視頻通話時，他表現得很乖，積極向我展示了小貓、大老虎、噴泉和火車的叫聲，我答應要給他買一只大熊貓玩具帶回去。買完熊貓玩具，快到飯點，當然要吃路邊串串。我們邊吃邊聊，從學業到寫作，從工作到家庭，大家都很感慨，說雖然是來參加《青年作家》寫作營活動，年齡卻已不再年輕。正說著，微信群里發通知，說即將組織大家參觀巴金文學院。我心里一緊，因為下午我們在寬窄巷子還有其他活動，這意味著此次成都之行，我將無法“朝圣巴金”，也無法“取文學經”，而那一開始就設定的“莊嚴的意味”，必然淪為“荒誕的笑話”。但見其他人面如平湖，我便也假裝毫不在意。

在成都的最后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因為惦記著巴金文學院，總感覺夜雨就在枕邊淅淅瀝瀝。一整夜，心里都潮濕無比。

次日醒來，還是陰天，走廊上陸續有行李箱響動，是大家一個個離開了。我沒有和大家說再見，不是怕離別，而是真的太冷了。磨蹭地收拾完行季，已是十一點。下了樓，剛走進園林式的酒店院子里，一滴雨忽然落在耳邊，我似有所悟，終究還是繞道去了巴金文學院。正門口，巴金先生的塑像在我心中閃閃發光，連帶著他那句著名的格言：“講真話一一把心交給讀者”。

送走所有人，我終于要獨享這莊嚴的朝圣時光，像是被菩提老祖擊打了三次頭頂而開悟的悟空，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只有此時，才是“參見”巴金先生的最佳時刻。帶著怦怦跳的心，我正準備富有儀式感地踏進這神圣的文學之門，手機卻突然響起。接起來，聲音熟悉，是昨晚打過電話的司機，他說已在酒店門外等了好久，如果我再不走，就趕不上回家的飛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