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男發現了一個跟阿四有關的驚天秘密。她要告訴她嗎?她用什么方式告訴她?還是說,她要利用這個秘密呢?
——楔子
1
阿四的童年,跟著單身母親流落在童安市城中村。畫軌跡的話,會發現那是童安市發展的外圍線。每一次搬遷,她們都緊跟鐵軌鋪設的步伐。阿四等于枕在鐵軌邊睡覺。轟隆隆、嗩當當,間或銳利而清醒的汽笛聲,一撮一撮往她的身體里鉆。阿四長大后,性子就有點像火車,要不按兵不動,一動就疾風驟雨。她情緒來得快、去得慢,制動時間長。笑起來像鞭炮,一面拍大腿一面拊掌,很有特點。而詩男老家在南方,來北方實屬不得已。念舊的方式是依水而居。搬過兩次家,都在護城河岸。半夜,進到詩男夢里的,都是涓涓細流。冬天的水底層洶涌,表層則按兵不動。初春時夾雜化雪聲,劈溜一一碎冰響動。夏天,雨后,河水蘊藉著一種明朗的憤怒,源自生命力的興奮,像千萬頭馬匹在草原上,齊刷刷掠過。詩男骨子里頭都是水,至柔至陰的,性子也水水的。蹙眉牽目,慢吞吞,很少笑,說話輕輕款款,就像流水。
三搬四遷的,有一回,鐵軌跟護城河有了交叉,在景觀路。童安市這塊坐標系上,橫軸縱軸定位了一個地點:山河小區。名字起得大氣,小區建得挺朋克。人員混雜,北面近河的,是小聯排。南面靠鐵軌的,是兩棟17層小樓。地基比鐵道矮十幾米的樣子。鐵軌的水平線與高樓的垂直形成一個新坐標,四樓偏西的402房間,周圍人稱之“黑屋”。傳說,在空間化成的十字形,受某種莫名氣壓影響,抑郁高發,有陡升的自殺率。果然,小區剛建成,那兒就出了事。工人到那兒涂漆,鬼使神差一個轉身,從腳手架上跟跗墜下。售房后,租房入住的一對小情侶,因錢因情的,男孩給了女孩一刀。不致命,但一個進了醫院,一個進了監獄。十足驗證了那里風水下行。所以,在山河小區整體房價的頗高態勢中,這個坐標竟遠低于城中村。阿四母親托人轉面,終于租下。
對于“黑屋”的傳說,她一笑置之。
阿四問過母親,為什么不怕。阿四母親笑答:“連鬼都怕沾上窮病的哦。”
關于阿四家的窘困,舉輕以明重:衛生間水泥墻,未吊頂。墻面掛一只麻布袋子,袋子里裝滿阿四用完的作業本和課本。成頁撕下,來回揉捻,變得軟和。所以阿四跟母親蹲坑時,有一個習慣:手里不停擦紙。這功夫下得認不認真,決定了一會兒扎不扎屁股。小時候,阿四對于家里的窮困了解得還不夠深入透徹,終日沒心沒肺的樣子。她母親并不苦大仇深,耐受力足,仿佛一塊彈性十足的橡膠。咬不動、嚼不爛、砸不壞。苦難像火,淬煉了她極強的自尊。
她滿臉殘存舊日美貌的沉淀,早出晚歸,在作坊軋扣子。那時節,衣服品種還不像后來那么多,用縫紉機車衣服??圩泳蛢煞N,簡單的,就塑料扣;講究些,就用同一匹花布軋出布面扣,精致。做這個活兒,要把整半邊身子重量齊軋上。久而久之,阿四母親的肩膀就一高一低。
好在她還有一頭很長的秀發,從年輕時就蓄起沒剪。干活時扎成辮子,夜里松開,盤在腰間,豐盛,是一床宜人的綢緞被子。客廳昏暗的燈光下,阿四母親端來兩盆水,置于板凳,窩著身體把頭發一截一截盤進去。月光幽幽從窗戶外面撩過來,像一種撫摸。月光比燈光更履職盡責,屋內一派澄明,那撫摸也顯得很純潔了。月光勾勒出母親婉轉的背。她來回擰轉著頭,頭發在水里泡大、攪蕩,憲憲窣窣,蔥蔥籠籠,暗自妖嬈,像是有了自發的命了。
詩男就是因為這頭秀發留意到了阿四。詩男看見女孩坐在三輪車后,手里抱著前面女人頭發,防止軋進車輪。詩男緊擰了兩把小電動車的電門。一看,是阿四。詩男就記住了,主要記住了如此豐盈的長發。
詩男母親去美國進修法律,常年不在詩男身邊。父母兩人雖沒離婚,也跟分居差不多。詩男父親在司法所工作,主修1989年一1999年的《童安地方志》法律篇。他用歷史和法律的方式觸摸現實生活,是那時童安市不多見的大學生,受了點不能明說的影響,給下放到小城司法所,也算“物盡其用”了。照片上,詩男母親短發,詩男父親小平頭。女兒當時受到從小伙伴那兒染來的虱子困擾,頭發更短。
詩男對阿四和阿四母親的長發感到一種奇怪的向往。
有一天,詩男放學追上了阿四。她自我介紹,阿四才知道,兩個女孩不僅念同一所學校,還住同一個小區。于是親上加親,一起走了。詩男邀請阿四到家里,阿四就到家里。她讓她解開辮子,她就利利索索拆了。詩男的手在阿四的辮子上觸摸。油亮順滑,豐沛柔軟的觸感從手指端生發出來,仿佛沾染了深海底黏稠的海藻。兩個十六歲的女孩玩起就她們的年紀來說稍顯幼稚的游戲一一給阿四頭發換造型。
她們在詩男的落地窗前坐了一下午,把發型反復推倒重建。阿四頭一回知道,窮人也能拿出豐盛東西來招待別人,還不用花一分錢。她享受著詩男的手指像推土機、挖掘機,在她的頭皮上摳摳挖挖,造出波謫云詭的形狀。
下雨了。
大雨宛若從天而降的暴徒,怒洶洶捶打在窗玻璃上。咄咄敲擊,意欲入室行兇。兩個女孩抓緊關好門窗,大雨如注,雨水順著玻璃窗匯聚而去。整個世界都被它肆意制造的喧嘩噪聲包裹住了。天傾覆下來。爾后,門開了。詩男父親幾乎一塵不染地走進來,身上干索索地,青灰色襯衣像剛從云彩上裁下來,很妥帖。阿四想,這就是在生活中如魚得水的人。他們像保持身材管理、保持穩定工作那樣,保持著體面。他戴眼鏡,身材高瘦,白白凈凈。他家轎車就停在樓下。一輛桑塔納。
詩男說,她父親一般不會這么早挨家,是雨撥快了他的腳。甫一回家,阿四就得準備走一一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母親反復囑咐。詩男提議讓父親送阿四。結果阿四一摸兜,沒帶鑰匙。雨如此大,母親能到家嗎?詩男父親慢吞吞收了傘,關了門。他說:“吃了飯再走吧,難得家里熱鬧一回?!?/p>
大雨宛若瀑布,從天口撕裂處流淌。飯菜豐盛、講究。但阿四惴惴不安。她想起母親晚上要挨家挨戶送包扣的情景。無論風吹雨打,她都得信守承諾。雨砸在玻璃上,就是砸在母親背上;雨澆在地上,就是澆在母親腿上。
可女兒卻在這里吃香喝辣。
詩男父親揉了詩男。她笑聲悠悠蕩蕩,像放出去的漁線,一點點扯回。但情況已很難收拾。阿四母親一下上前,拽住詩男身后的阿四:“阿四!回家!你讓媽媽好找呀!”接著,才像看到屋里兩個主人,略點點頭,算謝過了。她一瘸一拐,所過之處,猶如蝸牛,留下不清爽的黏稠物。阿四跟得跟跟跗跗。詩男父親畯了女兒一眼,這一眼就把她捅進屋里。他拎起雨傘跟了出去,在受傷的母女倆身后。
“送你們?!彼f。但是阿四母親只嘴皮子客氣著,用了勁兒地快逃離。樓梯上,阿四像小雞仔似的,被扯來扯去。到一樓,母女倆停下,雨腳伸過來了,平到了樓梯口。樹被大風扯彎又回正,被蹂的樣子。水快漫過了自行車輪。桑塔納像一葉扁舟。詩男父親攔住她:“雨停些再走吧。淋了孩子不上算。”(不上算:童安話“不劃算”之意)
2
“不用,我們住得很近。”
阿四因為害怕、羞恥、愧疚,努力縮著身子。她還不能理解母親為何如此倔強,對別人的幫助充滿抵抗。詩男父親說:“你這腿感染了可不好?!?/p>
鐘表已轉到九點。詩男說,要不給家里去個電話。話出口即后悔,她懷疑阿四家連座機都沒有。她不幸猜中,不過阿四已習慣了因物質貧乏,自尊常被碾壓。她搖搖頭,意大利面剩了一個底兒,槳糊糊冷在盤子里,像一坨糗面。她還是吃掉了。阿四家里不習慣剩飯。她彎腰穿鞋時,敲門聲砰砰砰響起。
詩男父親拉開門,疾風暴雨撞入。那女人宛若剛從泥地里滾爬過的。長發散落,沾滿泥水。一只腳的鞋還在,另一只不見影蹤。左膝蓋呼呼冒著血,混合了泥,站在門前的地墊,湯湯水水的。詩男爆出笑來了,無拘無束。詩男父親一看女兒笑,也笑了,抿著嘴,眼鏡里反射著睿智的光澤一一是屋里低垂的水晶燈。阿四的淚卻險些掉下來了,想抱住母親,又舍不得這身干凈衣裳,畢竟家里能換的衣服也有限。
阿四母親低頭笑笑:“沒那么嬌貴?!彼呐f衣服因濕透,緊裹于身,薄如蟬翼一一她們的確該抓緊走,或者干脆找個洞鉆里頭。
“臺風‘麥莎’變成藍色了。照這速度與路線,熱帶風暴會北上?!彼皖^看表,“也就一個多小時?!痹捯舢?,猶如回應,風夾雨捶打過來。梧桐被刮得掙獰,匍匐下來,一個反彈,撩起一攤渾濁雨水,潑過來。阿四心疼地嗷一聲,母親立刻翻以白眼。
最后,母女倆還是被詩男父親請回了家。詩男父親奪過阿四書包和阿四母親手上濕成一團的提包。這么一來,阿四母親和阿四也只能跟著上樓,相當于繳械了。阿四知道,這種夠霸道兇猛的舉動,才能讓母親放下自尊。
阿四母親頭回顯露出了小家子氣,她拘謹。
淋浴間,詩男放好了熱水,她進去很匆忙就出來了,只能說是“蘸了蘸水”而已。用酒精隨便擦擦,算傷口處理。她甚至快速沖洗了衣服,還拖了地。長發濕漉漉盤在頭頂,她穿上詩男母親的衣服,坐在詩男母親常坐的飯桌前,吃著詩男母親不珍惜的飯菜。
雖則煥然一新,但她臉頰因為緊張和不安而顫抖,只有當女兒的才能看出來。
詩男父親躲進書房,給客人留下自處時間。阿四與詩男寫完作業,溫習功課??耧L驟雨把屋內烘出溫馨,兩個女孩把給阿四母親編頭發當作了游戲。
從這天開始,兩家走得越來越近。詩男父親去外地辦案時,詩男就來約阿四。阿四欣然赴會。兩個女孩分享一切。詩男告訴阿四,她母親在美國上大學。阿四告訴詩男,她父親在為國家執行秘密任務。任務結束前不能回到家里。詩男捂住嘴,接著非常篤定地說:“我知道了!我聽說過。是國家安全局的人!或者是緝毒警!一定是這樣!”阿四充滿神秘感地笑了。她為這種猜測感到快活。
阿四母親惆帳地看著女兒目光中冒出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也好,人有向往,就有動力。阿四母親就說,要想過上那種日子,就得好好學習,比詩男學得還努力才行。
同時,一種莫名的緊張感在兩個女孩身邊生長出來。她們對比、觀照。彼此如鏡。有時候玩一種游戲,脫光、對站,從觀察對方身體中發覺自己。那時,詩男已經很高挑了,乳頭飽脹,不安分地撅著。腰部陡然收斂,屁股上騰出兩個腰窩,雙腿抽拔得很長。有粗有細,由粗至細,微胖而圓潤。男生們很難不為其騷動;阿四則營養欠佳,女性特征遲鈍,不顯山不露水。微隆的胸,微收的腰畔,微聳的屁股。干癟黑瘦,只有一頭長發垂到腰,被最粗糙地處理成馬尾。但她也有她的好,貌相遺傳了母親,眉粗骨立,眸子清晰,是一座還未爆發的火山,還沒人能開掘到的熱。
女孩熟著熟著就到了戀愛期。生澀、青稚,如果子懸垂枝頭,具備了熟透的形狀,但芯里不飽滿,酸澀呢一一只可遠觀的程度。阿四和詩男不敢談戀愛,但她們會暗戀。
3
暗戀對象極為有限。她們親手創造了一個。外形用A同學,性格用B同學。想象中的互動經驗全來自韓劇。可算無師自通。兩個女孩躺在床上,就開始編故事。那時,韓劇密集:《冬日戀歌》《我的女孩》…阿四想到李民亨,就聯想到詩男父親。她羨慕詩男父親接送她,操持她的生活,接納她花樣迭出的撒嬌和淘氣。
阿四問過母親,父親什么時候回來。母親說:“誰知道他哪兒去了,留下咱們活受罪?!卑⑺某聊芫?,終于低聲說道:“那你…你可以再找一個。”阿四母親瞥她一眼。
詩男父親對女兒的早熟習焉不察,還把她當小女孩對待,給她買紗質花裙子。然而對阿四,卻彬彬有禮起來。出差回來,禮物總有阿四一份。阿四把琺瑯彩的鐲子拿回家。阿四母親眼睛不住打探。阿四旋即意識到,母親枯守多年,手指手腕脖頸光裸裸一一她的盛放期還不如詩男。阿四憐憫起了母親。
面對母親,16歲的少女蘊藏著一種更像母性的柔情。“給你戴。”她捉住母親的手,好像是頭一次仔細瞧。底子柔軟,但關節腫大。一只手明顯比另一只手大,是用力軋扣子導致的。
軋扣子得用半邊身子的重量,使上下蓋子扣合,她得站起來,一手撤在鋼塊,把整個身體壓上去。大辮子從一邊猛垂到另一邊。松開,鋼塊彈起。再一擰頭,辮子歸位。一包紐扣,動作反復。她的高矮肩越來越明顯,有時她開玩笑:
“我這都算半個殘廢了。”
阿四很粗魯地把手鐲套上了,大小合適,明晃晃,很潔凈的樣子。鐲子早該出現在那兒。阿四笑了:“等我長大了,給你買金的。”阿四母親也摸著上面的花紋:“那我就等著了?!?/p>
有段時間??碱l繁,詩男身體欠安,她父親卻要外出辦案。他要把詩男托付給她們一周。阿四臉臊紅了。就她們家,那個寒椮的、廁所還是毛坯的房間,能招待客人嗎?但阿四母親欣然同意。詩男父親從兜里掏出錢夾,捻出幾張百元鈔,塞在阿四手里。紙幣燙在手上,很灼痛。阿四母親劈手奪過,跟詩男父親拉扯他們在樓道口推來揉去,三番幾次。
下班放學的時刻,人來人往。詩男父親說:“就…給孩子買東西…伙食費?!笨偹?,撕扯停止。那句話很妥帖地形成一道臺階能讓母女兩個慢吞吞走下來的臺階。也是一種酷刑,也許下來的那道臺階上布滿了鋼釘、炭火。但好歹下來了。阿四母親嘴唇發顫,擦住了錢,雙手揉捻,慢慢縮回了。手腕上,那只手鐲晃蕩蕩的—一詩男父親也一定駿見了。
遮住了開裂的地板磚。
她渾身再次灼燙,并感到一種痛楚。原來她們如此貧瘠和不堪??膳碌氖牵赣H卻渾然不覺。她聲調高高地招呼著詩男,把幾個舊坐墊放在沙發凹陷處:“坐啊,詩男,坐!想吃什么,我去做!”
阿四的嘴角牽拉了,想到家里常年吃的老芹菜、豆橛子、碎殼雞蛋和白菜幫。阿四母親會在菜市場臨近關門前去“掃蕩”,甚至不用花錢。菜販子見到她,跟見到收垃圾的目光,是一樣的。母親大概想不到,詩男家天天有肉有蝦有魚,營養均衡,三菜一湯。
一進屋,詩男問:“我在哪里換鞋呀?
阿四臉紅了:“在我家,只有睡覺才脫鞋。”
詩男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阿四母親從廚房冒頭:“喜歡吃面條嗎?”
詩男點頭。阿四擔憂,但母親還是端出了她的“拿手菜”一—清湯面,舀一大勺煉肥肉凝成的厚厚白豬油,再澆上一大勺醬油,點上蔥花。詩男沒見過,看著白塊在熱湯里融化,變成油花。她拾起筷子,往嘴里扒起:“哇!好吃!”緊張如氣球散開。阿四丟掉虛假的“客人”目光。她不想苛刻地對待生活了。
4
詩男拎著的行李箱,阿四只在電視上見過,里面打包了她大概用不著的無用的東西。長大后,阿四知道了,富人就是可以隨便囤積無用之物的人。
她瑟縮地跟在詩男身后,試著用客人目光重新打量這70平房間。
是的,昏暗;是的,狹窄;是的,薄薄一層的墻皮宛若干涸的河床,在天花板上裂,隨時要掉。沙發和茶幾破了皮,沙發凹陷進去。扶手一抹,黏滿皮革碎屑。廉價地毯從房間一頭鋪到另一頭,因為是從洗浴中心的垃圾箱當寶貝撿回來的,所以新舊拼貼,顏色不等
晚餐過后,詩男換上睡衣。阿四謊稱熱水器壞了。實際詩男也料到,阿四家的廁所難以洗澡。
一股濃郁的潮味撲面而來,墻皮子因返潮啪啪掉落。墻上楔釘子,垂著一只臟布袋,里頭裝滿草紙。富裕讓詩男散發著一種寬容的教養。她沒說什么,盡量少喝水。夜晚,兩個女孩共享被窩和來自十七樓的強烈氣壓。身體熱起來,也把潮濕的被窩暖熱、暖干了,各自懷著對未來模模糊糊的念想睡過去。
半夜,詩男直起半個身子,驚醒。一陣巨大響聲崩裂開,接著,震顫。玻璃晃動,地面晃動,猶如一場地震。整個屋子抖動著,床向左一寸寸挪動。轟鳴聲鬧哄哄鉆進來,一下就捅進了詩男身體里頭。樓道里,聲控燈齊刷刷全亮了,整個對面樓道剎那亮起。詩男嚇壞了,抱住頭,她猛力推醒阿四:
“阿四!阿四!是什么?鍋碗瓢盆都在叫呀!
阿四迷糊地挺起身子,又閉眼倒下去:“是火車呀!”她輕描淡寫。
之后,詩男感到自己正抽穗的身體被一輛輛火車碾壓過去。黑暗中那些聲音清晰可見。詩男挺了半天。整個夜晚零敲碎打,被火車切割鉆營了。詩男打盹,又驚醒,索性不敢睡了。這時,手被阿四擦住,又有一列火車過去。阿四閉著眼睛貼過來,聲音從震動聲中微弱地傳來:“別怕,這是從童安去廬州的。一共十八節。聽啊,像巫婆那樣,鳴、嗚哭,是鳴笛,轟隆轟一一撲一一咔察,是列車跟鐵軌在親密接觸,酷酷——是火車兜起了風。再聽,一節車廂有 4個輪軸,2個一組。嗩當嗩當,是前面車廂后兩組輪子壓到縫了,后面兩個胱當一一嗩當,是后節車廂輪子軋?!痹娔杏枚溆|摸著聲音的節奏,終于要睡過去了。阿四猛地搖晃她:“又要來一輛了,快聽!這是北上的!”
這一列就過去了。詩男又想睡了。阿四捏她虎口:“等等!別睡,下一輛馬上!”果然,下一輛轟隆隆開來,汽笛聲一發入魂,無數只夜鴉從電線桿上飛起。
詩男一夜沒睡好。早上倒被熗鍋面叫醒了。熱騰騰的面,攪和了醬油、豬油和蔥花。醬油烏黑,豬油嫩白,蔥花青翠,面湯里油花閃爍。清醒了半夜,肚子餓了。她已經在這個小小的貧寒之家,變得游刃有余。
連火車都已照面過了,還有什么害怕的?她用力推開窗,嘩一下一一窗戶把一陣什么味道兜進來了?懵了。只覺得想吐。
阿四馬上竄過來,吧嗒關了窗。“又是什么?”詩男問。
“知道嗎?普快的廁所直通車外。那些東西一離開車體,就被風撕裂成氣凝膠,散落在空氣中。”自然,飄在阿四家的玻璃窗周圍。
5
詩男習慣了潮濕,甚至,對嗩嘰嗩嘰火車聲都感覺親切了。鳴、鳴,如老女人哭泣,那是鳴笛,轟隆—一轟—一撲一—咔喀,是列車接觸鐵軌,酷酷一一風起了,嗩當胱當,前面車廂輪子壓縫了,嗩當一一嗩當,后節車廂壓縫了。那種震顫慢慢潛進血肉,融合交織了。睡眠很容易投誠,很快夢都沾染了節奏。在每一個轟隆和嗩當、嗚嗚和咔嗪中,她找到了睡眠的間歇。生活由奢到簡,也不是不能,還有一種快感:來自體驗的短暫,深知是游戲。她還會回到自己家。
父親接她回來的。父親不必感恩戴德,畢竟他付過錢了,對恩情等價交換了。他不欠母女倆。這就是富人的寬裕。他們對生活從容有度,宛若潤滑液一樣,這種寬裕從容滲透到生活的關節里,繼而游刃有余。
詩男把阿四和阿四母親叫來,說她需要阿四輔導地理,需要阿四母親為她改布料。住在鐵軌旁的寒母女選了一只花瓶做禮物——是阿四母親半個月的辛苦費,后來一直在詩男家儲藏室招灰。
其實是個驚喜,詩男要給阿四過生日。阿四一路上在背,冀晉魯,歸華北;湘鄂豫,歸華中;華南還有粵閩瓊。川滇黔,歸西南;西北還有陜甘青。結果,一進屋,屋里扎掛起氣球、彩花,還有蛋糕、禮物,樣樣都讓阿四眼花。阿四母親嘴角啜喏著,重復著:“不用這樣,真不用?!彼蟾攀桥逻€不起。窮人比富人更在意等價交換。阿四母親默默計算,這場生日典禮,能換成多少斤雞蛋多少袋面。
詩男把阿四叫到屋里:“其實,這才是我想送你的?!彼贸鲆槐臼謱懹涗洷?,是詩男父親的律師手記。翻開密密麻麻的記錄,她找到一頁,里頭貼著一張舊照,時間過久,有些混沌。詩男拿給阿四,臉上漾起期待,“眼熟嗎?”
阿四的目光蔓延過去。何止眼熟!簡直就是我到了自己模樣的底版。那是阿四父親,亂糟糟的頭發,眼神閃爍著老實和狡黠。她想否認,但她家里明明有一張相同照片。為什么照片會在這里?跟詩男父親什么關系?
詩男解釋,言語透著驕傲,說這是她父親的習慣:堅持寫法律援助手記,記錄了十年間的犯罪,以小見大窺探童安的社會轉型。十年間,那些交不起代理費的犯罪嫌疑人,多是他的客戶。這一篇手記上,阿四父親干巴巴描述:
“趙某案情清晰,公司員工,在職期間挪用資金約45萬元。經仔細閱卷,本案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但在適用刑罰方面存異。《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將“數額較大不退還”規定為三至十年刑罰情形之一,但“數額較大\"究竟是10萬元還是參照《貪污賄賠司法解釋》關于挪用資金罪的立法精神,直接大幅度影響當事人刑期。”
阿四呆呆看著這一段跟父親下落有關的段落。原來父親不是為國執行公務,而是恰恰相反。她心里憋屈,一種強烈的屈辱從身體里頭抽拔出來。太丟人了。她真想原地消失一一要是沒出生就好了。接著,她恨起了母親。恨母親不肯告訴她,還欺騙她,讓她在唯一的好朋友面前出了大丑;還恨母親愚蠢,怎么就不能找個像詩男父親這樣像樣的男人再決定生孩子呢?阿四母親是對她自己也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
好在只是挪用資金。父親沒有拋棄母女,或者死去。只是“挪用資金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起算點是1999年。也就是說,阿四父親還有一年就能出來了。出來之后,她就有父親了嗎?這樣的父親能相認嗎?她該怎么去面對他?她母親知道嗎?天吶,詩男竟然是第一個知道的。
這時,阿四的余光瞥見了詩男。那種好奇又有一股優越感的探秘神情徹底刺痛了她。是的,她們終究是不一樣的。她母親可沒有犯罪,真的在美國讀書…阿四甚至恨起了詩男。恨她知道這一切,又恨她多管閑事,還恨她天生幸福。
她攘著記錄本。照片微微虛浮,邊緣起翻。年歲過舊,甚至有一股霉味。詩男聳起鼻子,似乎聞到了阿四家里的味道。潮濕、悶熱,因為過路鐵軌而不得不封鎖而常年漚泡的味兒。詩男發現阿四平靜下來。
“你要留個紀念嗎?”詩男小心翼翼地問。
阿四搖了搖頭。她一言不發地回到屋里。這時,她瞧見母親跟詩男父親坐在電視前面,看上去他們是在共同看電視,但阿四咬緊下唇。她想到一件事情。難道詩男父親沒有從阿四身上看到那個堂而皇之的秘密嗎?
這一刻,詩男也在張望。但詩男看不到阿四母親在闊大奢華房間的不適和緊張,她看到的,是阿四母親挨湊詩男父親那么近。他們明明對著電視,卻在低聲說話。從魚缸的反射面上,能看到他們像魚那樣一張一合的嘴。茶幾上,有母親寄來的紅酒,醒好了,一人一杯。
詩男跟阿四坐過來時,阿四母親迅速把疊起的腿放下去,收攏,紅酒讓她的臉發出了一種光暈。詩男看著這個奇妙現象:紅酒讓一個卑微寒殄的女人有了顏色,是大富大貴的酡紅。那一刻,阿四母親整個人被裝點起來,是一種節日的氣氛。這是她女兒的生日。忽然,仿佛目光割斷了頭繩,繃得緊緊的長發嘩啦一下鋪開。詩男只覺得發絲鋪天蓋地而來,猶如夜晚。接著,阿四母親哎喲一聲,她手上還擎著那截崩斷的皮筋,但臉上都是解放的喜悅
之后,她都不得不頂著那一頭烏黑年輕的長發,吃為阿四慶生的蛋糕。她心里不斷涌上那句老話:孩兒的生日,娘兒的苦日。
6
詩男父母以為隱藏得深,但詩男早發現了。
父親從不給母親打電話。如果母親打來,也只是跟詩男說話。前幾年學校放假,她還回來。三個人,像普通家庭那樣去逛動物園、游樂場。但父母并不交談,他們從不吵架,只是不說話。母親這么久沒回來,她并沒有表達過離別苦,而父親也沒表現出相聚歡。是他們太過含蓄嗎?
他們家沒有情緒。他們家是安靜的。
詩男沒法對阿四說。父親并不愛母親,而母親不愛她。一墻之隔,她縮起身體,好像蜷在濕冷石頭縫里:被窩并不比阿四家的暖和。但她要假裝,她不缺少愛。很簡單,就像阿四表現得不缺錢那樣。她早熟,所以她明白,傾訴是重要的功能。像眼淚,相當于排毒。一個人總吸納而不排毒,是不行的,這超過了身體應承受的負擔。她只有跟阿四在一起,這種懷疑和懷疑引發的傷痛才會好受一些一一因為,阿四比她慘。
揮霍。就揮霍。她指使父親為她買這買那,讓母親打長途電話不能掛電話,她知道他們在演戲,就讓他們過足演員的癮。她也順便成了演員。他們在表演夫妻和睦,她在表演毫不知情。他們在表演成熟,她在假裝幼稚。
她見過阿四母親看阿四的目光,那才是母親對孩子的,閃閃發光的舐犢情深。雖然她窮,不能滿足阿四買這買那的欲望,雖然她總給阿四臉色看,但好過跨越太平洋,話筒里變了形的聲線。詩男母親捂著話筒,以為詩男聽不到她真切的生活:她大概率已經成為別人妻子,擁有了別的子女。
她只是母親丟在太平洋這邊一株患了懷鄉病的增生物。增生物不致命,就只隱隱發痛隔著13個時區,詩男母親用一通遠洋電話來紓解痛苦。
不能讓阿四知道,這涉及尊嚴。阿四窮,窮和失去父親就是她突出的兩條纖細神經,而詩男的腳就踩在那兒。只需要輕輕搓揉,她就能讓阿四感到刺痛。
朋友一一不,閨蜜,就是這個權利的執行人。她能夠左右她的心情、她的感受。她能。所以,她不可能暴露自己的脆弱神經。她需要知道她的大部分是完全碾壓阿四的一一看上去就要比她好。所以,給阿四看照片,也是出于此原因。
她既要讓她快樂,又要讓她知道,她洞悉一切,她優越。看看,她父親是解救他人的律師,而她父親是個罪犯。在這些比較中,她獲得了一截一截的快樂,一種無恥的尊嚴。
過生日像一種驗證。阿四過關了。詩男父親便常叫阿四來家。詩男明白,這又是父親在扮演角色:一種要讓孩子快樂的父親角色。他或許早看透了她們:每段關系都是東風壓倒西風?;蛘哒f,要一段關系平衡,就必須一方失衡。詩男父親總悉心對待女兒最好的朋友,不惜做美食、買玩具、給她們零花錢,來彌補詩男母愛缺失之痛。他也會適時提起詩男母親來自遠洋的慰問,維系詩男渺小卑微的優越感。這一點,阿四很久之后才會明白。
阿四學費多了。阿四母親除了做包扣、送包扣外,又做起小時工:給一個癱瘓老人做飯。她顧不上阿四了。如果不是詩男家“接濟”,阿四總有幾天,要肚皮癟癟地睡覺。后來,詩男父親約阿四母親到家,很隨意地說:“反正也是做飯,可以給我們做晚飯,就兩小時,800塊每月?!?/p>
律師很干脆,所以這句話既有勞動時長,還有勞動單價。阿四母親顧不上尊嚴受損,是800塊在散發它偉大的療愈作用。她調整了自己,蹦出一股快活笑聲:“好呀,做什么不是做…只要你們不嫌棄。”
詩男花了很久,才習慣阿四母親的重油重鹽重料,八角花椒茴香,蔥花姜末芫萎,手到擒來。她還保存各種方便面的料包,隨時隨地加入一鍋湯中,其味道紛繁復雜。她花了更久時間來習慣家里多一個跟母親差不多年齡的女性。
詩男父親習慣得很快。畢竟他遠渡重洋的妻子有高貴的頭腦和品位,沾不得廚房油垢和鍋水。阿四母親發揚了窮女人的勤勞品德,不只打掃衛生,還兼做其他雜活,起碼,詩男父親的衣服不用自己洗、熨。簡直從家務中解放。
詩男只好暗自感慨,這800塊花得真值!
沒有活兒創造活兒也要做,不能充許自己像主人那樣坐在沙發上。阿四母親在兩個小時中也明確了身份:不是客人,是被雇傭者,在800塊的范疇內履職盡責,鞠躬盡瘁。飯菜上來,她也不上桌,她要讓他們吃好喝好。等他們吃完,再清理剩菜。甚至,那些剩菜還會“回爐再造”,重新出現在阿四的早餐中。
物質問題靠前,精神問題放后。阿四什么感受,尚不在她考慮中。
阿四縮在詩男身后。她心里有一塊地方,不向母親敞開,不向最好朋友敞開,甚至不向自己敞開。
當兩個女孩同時看上夜市攤位上同一條手鏈時,阿四會盡快縮手,說可以換其他款。在近一年的猛長中,她明明變得更高,卻含胸收肩,仿佛舒不開身。而詩男更昂首挺胸,虎虎生風。一鍋吃飯,一起做作業,她們似乎更要好了,但在看不到的地方,一道長長的裂隙蔓延著。
又奮力移動拖把,使勁拖干凈,她昂起頭一長期面朝油鍋,竟讓她的臉回光返照似的嬌嫩。那一頭長發牢牢盤起,套在發兜,她擲地有聲,真的可以在擦凈的地上砸出窩來:“實話說吧,他是為了養小三?!?/p>
這是“小三”這個稱呼頭一回鉆進阿四心里?;疖囖Z隆隆駛過似的,把她迎頭碾過去。母親繼續狠狠地拖著已經溜光的地面:“我們到現在還在還債!可他卻偷公家錢養女人!”阿四明白了。小三是女人。
那時候人們還收著斂著。阿四父親的行為,在童安市屬于新潮了。很多年后,當阿四也做了律師,她覺得,父親的問題關鍵不在小三,而在于僭越。
他明明連這一窩都養不起,還超出能力去養別人。
這就是僭越。僭越本身就是罪過。
不過,母親或許根本就顧不上父親了一卑賤的活兒也是有快感的。阿四母親深譜其道。她干小時工干得起勁兒,已經成了詩男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到處都有她的身影。她擦,她洗,她抹,她炒,她一個人整飭出了所有動靜。煤氣水電物業費都由她交了。詩男父親不是鉆書房,就是窩在沙發,杵著額頭,考慮心事。解放雙手后,他得以終日埋頭在《憲法》《法理學》《刑法》《刑事訴訟法》那一本本擺起來跟路面基石差不多的法律書中。偶爾地,他跟女孩們說話,提問一些很基礎的法律問題,女孩們搶答。阿四最喜歡這一刻,她感到平等。她在詩男父親這個以公正為生的男人身上,找到了尊重。
7
他不把她們當小孩,也不把她們看大。他只把她們當她們自己。
阿四問過母親,關于父親。母親愣怔片刻,答說:“活該,你曉得他挪用那么多資金干啥?”這不是問句,而接近討伐。她雙目瞪起,滿眼憤怒,手腕扶在拖把頭上,朝地上猛啐一口,
但或許阿四多慮,詩男仿佛提防著什么。有時,玩得正好,她忽然探出身,看看阿四母親在書桌前跟詩男父親說些什么。她側耳聆聽的樣子有點幾猥瑣。而當阿四淋浴出來,她也總會豎起鼻子,仿佛想聞到阿四是否偷用了她母親寄來的神仙水化妝品。好在,寒假快速竄走。煤爐燒得旺旺的,像火車樣兒加速。
阿四母親擅長在摳搜中捕捉快樂。她能用一點點煤渣,就把整個房間悟得比往年都熱。阿四寫作業的手,再也不皸了。阿四母親把這歸功自己粗糙的神經:要不是她能拉下臉給女兒朋友家干活,她們家的電氣燃氣費咋會省下呢?
在詩男家樓道口,母女拉起手,仰著臉,從童安市發往南方的火車剛剛駛過去?;疖嚭诙炊椿谐鰜?,每扇車窗映著一個家庭,暖黃色的風景。嗩當聲震亮了樓道的聲控燈。幾層樓都被點亮,甚至點燃了。一派清晰的澄明。
母親擦緊阿四的手,仿佛在說,放心,前面的路,就是這么亮……
在詩男看來,阿四母親在鳩占鵲巢。她具備一種憨厚的侵略性,是溫水煮青蛙似的慢慢浸透,快要把詩男家占足了。廚房里,一些抹布、調味料、洗潔精林立起來;廁所里,消毒液、清洗劑散發出一股居家味道。
太多了。家里女人的味道太多了。
有時,詩男端詳父親,發現他眉眼疏松、從容,像從干燥的石頭里鑿出水來,話語冒出。他眉飛色舞地說起古代刑律,比如《大明律》有個罪名是“罵霅”,一共八條,罵人者笞打十次,兩人互罵,各笞十次。罵父母,倘若父母起訴,可判死刑詩男接過話頭說:“你現在就在旁敲側擊,提醒我不能以下犯上嘍??赡悴粫缘梦覀兊搅伺涯嫫?。越禁忌的,越有吸引力哦?!?/p>
惹得一桌子微微顫著笑聲。阿四眼里堆起結結實實的羨慕。女兒能跟父親沒大沒小。詩男父親笑說:“你也快上大學了,到時候看誰還管你!”詩男嚬嘴,把茄子扒進嘴里。阿四偷笑,她知道詩男在禁忌什么又被什么吸引:
將來詩男跟A外形的男生戀愛,放不下B性格的男孩。與其說她在享受戀愛,不如說,她在玩味自己。
8
詩男被暗戀的男生奚落了一番。
她從教室里沖出來,雙頰掛著淚。她長期盤踞班級前三名,擁有任性的權力。她覺得自己蓄著眼淚的樣子很悲壯,在府前街跑,穿過護城河,見到鐵道口。
她袖口還裝著模擬卷子,為了顯得游刃有余,就得偷偷練功。她飄忽忽上樓,她知道父親這周休假。在門口,她卻看到阿四母親。
下午三點,不是她上工的時刻。她來做什么?真要擠進他們的生活里嗎?憑什么?詩男渾身顫抖,是憤怒、屈辱、惡心一起作祟,臉漲大了,宛若氣球撐爆。這時,阿四母親轉過臉來,一驚非小。詩男的右手擦成拳,想揉她、捶她。
“惡心!你惡心!你勾引我爸!想錢想瘋了!不要臉!”
她喊。阿四母親眼睛陡然大了,忽然抓住她胳膊:“對啊,我就是想錢想瘋了。”
詩男狠狠地說:“不要臉!狗男女!讓他出來,我問他!”
阿四母親抓住她胳膊,硬硬得像鋼管。她低下聲去:“你就這么去面對你爸嗎?我,是我對不住你。難道你還想失去你爸嗎?”
詩男的眼淚汪出來了。惡心!接著,又冒出一攤火,跟路奔下樓去。
從景觀路一路下坡狂奔,裙子被風兜滿了。猶如一只塑料袋,被任意拉扯成各種形狀。在景觀路與府前街的十字路口,她才發覺無處可去。接著,她意識到自己開始走下坡路了。
她不想回家,主要是無法接受父親會出軌。
但他們常年分居,這還算出軌嗎?雙腳帶著她奔走。接著,她發現自己已來到學校。放學后的校園,如蟬蛻后一層空皮。一種潮水般的孤獨向她拍打而來。她起身,慢慢鍍步,走到了胡同里的錄像廳。
她對那個長胡子的老板說:“我要看正在放映的那個?!?/p>
“哪個?”店主漫不經心。
“三年級一班男同學正看的那個!”
老板了解他的顧客。蒼蒼的手在記錄筆上劃過去。抬起眼,猶豫地唆她一眼。詩男目光篤定,穩如泰山。
“301。小廳。”
詩男大踏步走進去,舍生取義的樣子。很久之后,她想,實際上她并不知道要面對什么,她只是想取得關注。她想用自造殘忍來結束別人施加在她身上的殘忍,屬于以毒攻毒了。果然,班里三四個淘氣的男生都在。他們正眼神迷瞪,盯著錄像帶,身體像小馬達那樣抖動。詩男一指,就C吧。他追求過她很多次,都被她拒絕了。C滿臉漲紅了,欲望蓬勃。他茫然地跟著她走到隔壁。那是一個單間,屋內狹小、逼仄,就像阿四的房間,只有一張黑色革制沙發。很好,廉價,適合糟蹋青春?!澳悴皇窍矚g我嗎?”詩男說,“來啊。”她胡亂地解紐扣,從上到下,手哆嗦著。她好像要釋放出體內巨大的憤怒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C愣住,退到門邊,被詩男的大膽嚇到了。詩男靠過去,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思了。他的手肉眼可見的顫抖,把詩男的圓領襯衣拉上去?!皠e,”聲音像哭了,“怎么了?你沒考好嗎?別這樣,我……”
他看到了詩男的目光。詩男目光像阿四家馳來的火車,嗡嗡地軋過去?;疖嚽址浮@營著黑暗。詩男一絲不茍,詩男正義凜然。但這種不茍和凜然卻有了一種性的色彩。長大后的詩男聽說,性是熱的。但對年少的詩男,性是冷的。極冷極冷,如雕刻出的雪人??蛇@種冷也有它的溫度。冷到一定程度,就有灼熱的燙感了。C倉皇敗退,轉身逃了。
那天詩男回去很晚,但父親什么也沒說這是一種嶄新的默契。翌日,詩男沒有看到阿四,聽說她感冒告假。詩男沒去看她,她失去了某種力量。阿四母親也沒再來一一她當然沒臉了。不久后,詩男父親要帶詩男去東北,在那里考試。
詩男抬頭看了他一眼:“我在這里有朋友?!?/p>
詩男父親說:“事情就這樣定了。我已跟學校說了,檔案先調走了。我為了你這事已經準備很久了。”
詩男說:“我有朋友在這里?!痹娔懈赣H手里的煙灰很長很長地下墜,他凄涼地唆她一眼:“是啊,朋友。誰沒有呢?”
詩男北上了。
9
火車早就闖入阿四的生活中?;疖嚧┻^阿四的夢,占據了她的睡眠。
17歲的阿四發燒了,火車的嗩當嗩當和嗚嗚嗚,都擰鉆進她滾燙的額頭。母親不得不請假,嘴里叨念著,又要扣多少工錢。阿四希望那些叨念壓覆在她身上,她就能如粉樣兒飛走。高燒后,阿四似乎拔苗抽穗。個頭穩定下來,胸部膨出,腰部收斂,臀骨圓潤。長發垂落,有了一簾幽夢的樣子。
幾乎隔了兩周,她才意識到:詩男不見了。在她生病時,詩男一家消失了。
他們去了哪兒?還回來嗎?為什么突然斷交?是發現了那件事情嗎?
后來,阿四開始了她的人生。跟詩男不同,阿四一直走在一條上坡路上,相當于從府前街走到了景觀路。高聳的景觀路,挨近白蒙蒙的山體,好像一場滑坡隨時預備發生。阿四爬著爬著,就長開了,整個人舒展,發梢向后飄舞,眉目里有飛揚的顏色,火車一列列過去。天南海北的人從車窗里望見了阿四貧瘠的自由。
阿四懷疑,那些年詩男在身邊,壓抑貶損著自己,使生長變慢了。要維持一段不平等的友情也不容易。她是那個在風雨中小心翼翼捧著蠟燭的人,生怕失去這一點點光和熱。現在看來,失去了也沒什么可怕。
但離開了詩男的阿四,仿佛失去了校準的鐘表,吱扭扭圍著表盤干轉。她漸漸成熟,熟得剛好,熟得有些晚了。但顯然,早熟的果子不如自然熟來得香醇,更比不上熟透的甜。詩男不懂這個道理。
那些彎腰走過的歲月,阿四像追火車那樣,一個窗戶一個窗戶跑回來了。爾后,她忽然覺得可悲,懷抱著這完整而晚熟的美好,她再無法回頭,體會那個備受冷落的青春了。她不斷愛上年長的男人,比如語文老師,軍訓教練、輔導員。被他們比照著,她覺得自己年輕、鮮活、生動,甚至波光瀲滟。她看不上同齡男孩,他們宛若河灘里光滑的鵝卵石,白白膩膩,沒意思。她喜歡的是會像她應該有而沒有的父親。他們能照顧她,像照顧女兒。但很快,她發現這些人可不是想要一個女兒:他們要的是一個像女兒般大的情人。
像白床單一樣干凈純潔,又能任意揉搓成各種形狀。阿四在床邊等待,發現中年男人講話欲望同生理欲望很相似,都是那么滔滔不絕,又拖拉又漫長得沒有頭。脫褲子通常很快,伴隨著廢話和一股被生活躁踴的失敗味道。阿四慢慢顛覆了對成熟男人的想象。他們夸夸其談、津津樂道,像孔雀急于展示浮夸羽毛,像猴子急于獻出赤紅屁股,像倉鼠搬藏破爛還當寶貝。
阿四抱緊被子,在午后的小旅館仿佛驚醒了。對了,女人也一樣。人,也一樣。一個概念被抽象了,從具體中走向抽象。這就接近哲學了。23歲的阿四,忽然覺得人生就是她年少睡夢中不斷闖入的列車。一生的使命就是帶走她。
10
坐上列車去北方的詩男,連鼻孔里都是黑的。幾乎格格不入。這里的河流流量迅猛,像野馬,有春汛和秋汛,冬季結一層玻璃狀厚厚的冰。童安市河流細瘦得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汛期短,一層黃沙鋪地,而在她回憶中的南方,是沒有結冰期的?,F在,夜里,她裹緊被子,仍總覺得河流從她身下打個滾就過去了,把她的一夜捂得冰涼。她的人生就停留在童安。那座小城市從她身上大卸八塊,主要是卸掉了輝煌歲月。一個女孩能有什么輝煌,不過是可愛動人,晶瑩綻放。一瞬間的事情。過早綻放,過早萎黃。詩男覺得自己像童安護城河枯水期裸露出來的淤泥底。是豐盛的殘余物。
她開始長痘,整張臉如月球表面。痘痘有斗爭性的,掀下這個,那個又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停止長個兒后,她開始長骨架、上肉,整個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在一群細瘦大學女孩身邊,更顯魁梧。她失去了很多,主要是異性目光一一那是中學時期,她一直佩戴的東西。從隨便挑選,成了別無選擇,她只得跟C談起異地戀。像嚼一塊沒了味道的口香糖,咀嚼的動作與口腔配合,湊成肌肉記憶。這場綿長的異地戀,也像列車開下去,耗盡了她的青春。
11
阿四跟年長者的戀情,都是短命鬼。從暖昧開始,到欲望結束。
愛情不過是欲望的前置程序,而欲望本來就是人生的前置程序。多次戀愛就是重復一種有張有弛的步驟而已一一她都能數得清。幾次后,會牽手;再多久,能接吻。爾后,上床。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同齡人。兩人共同完成了阿四對年長男人的祛魅。
從發燒那一夜起算,世界上的公平重新分割了。阿四平靜了,隱藏的秘密緊緊收束在夢里。她只怕噩夢中吐露秘密
她的丈夫循規蹈矩,恰好循規蹈矩是她前期過于跳脫生活的一種回避和收縮。循規蹈矩真好,讓她這樣糟爛過、放棄過的人也能有了生活緩沖。在假裝認真生活的時候,認真生活起來。有時她看著丈夫,就像顛簸在外的游子看到了故鄉。她還沒來得及愛上他,就開始懷念他。
因為鄉愁,洗凈了渾身熱燥燥的不安分。
兩人趕在激情退潮前,迅速結婚、生女。沒有嗚、嗚,轟隆—轟—撲咔嗪,酷酷,嗩當嗩當,嗩當一一嗩當,阿四難以入睡。蜜月時,兩個人去了靜謐山林,阿四整夜無法入眠,睜著眼睛,看著黑色一點點吞噬家具,咀嚼后再吐出。然后她想起那些跟詩男并排躺在涼席上的夜晚,因為要緊緊關著窗,空調又不靈,全身涔涔出汗,小背心都濕透。她們像兩只蚌那樣,袒露出柔軟的粉紅色肉身。牽著手,心驚肉跳地暢想著磅礴的未來。
詩男說她是枕著河流睡著的。她童年,尚且在母親羊水中,就已諦聽到南方充滿多巴胺的雨水。搬來北方,是護城河潺潺涓涓流淌著的夜晚故事。詩男轉過身,趴在涼席上的臉浮起來:
“阿四,你永遠別喜歡上誰,只要你喜歡上誰,你的靈魂就分裂開。你就焦躁著,要去找那些落在別人那兒的碎片。只要你不喜歡上誰,你就沒有縫隙,就是完整的,強大的。”
阿四從上大學開始,跟母親分割了,就好像兩個連接的腫塊,被手術刀輕松割開。那些年,衣服百般式樣,包扣失去主顧。但母親到底沒有服輸,到童安療養院推銷自己,成了一名臨聘護工。她來得晚,又不專業,比不得有頭面有學歷的小護士們,她就先從大小便失禁的病人看護起。在阿四母親看來,那些污穢物都是輕量級的一一常年住在火車道旁,她可見得多、聞得多了。用84消毒水,什么黃的紅的綠的,一統成了白。什么酸味臭味,一律是刺鼻的84味兒。
阿四母親一面搓衣服,一面想,要是人也能消毒就好了。
甬管進去什么樣兒,出來了,就純白一片。
阿四混亂的幾年,母親多少猜出來了。寒暑假,每次接她的男人,回回不同。年齡,都老大不小。年輕時,她忙著掙錢。身體透支后,她卻沒法開口跟女兒聊天。聊天是一件費心費力的事情。她寧愿盯著電視劇來放空自己。尤其是,痛痛快快哭一場。上了年歲,她開始被嫌棄,已經不再想用工作上的賣力來證明自己還有尊嚴。她也想謦告阿四,管束阿四,但剛要張口,阿四就說:“別說了?!彼f的“別說了”,跟小時候阿四母親對嘰嘰喳喳想要傾訴的女兒說“擱舌的”是同種含義一一自身難保、拒之門外。
后來,阿四母親“叛逆”了一次。平生第一回有勇氣,是離開那個為了小三一擲千金的丈夫。第二次有勇氣,是在目睹阿四犯錯誤后,為女兒挺身遮掩。第三次有勇氣,是以此為要挾,拿到了女兒的大學費用。
她多么無恥,她作踐自己,也作踐了女兒。可是她不得不作踐自己,作踐女兒,才能讓阿四的未來從糟爛處生發出來。她不得不。
第四次有勇氣一一是在那男人出獄后,寧肯孤獨也不愿再復合。
她不能再犯錯了。變老這件事情就意味著:留給你糾正的機會和時間都不多了。土埋到脖子前,她有了最后的叛逆,跟她看護的退休老頭一起回家了,成了他的保姆兼愛人。她沒征詢阿四意見,這是她早就該過的生活,是阿四本來就應還給她的。沒關系,女兒早晚要螳過所有做女人都得螳的渾水,才能最終了解母親。
母親,這個詞語,不止蘊含著偉大,也有著偉大背后的卑微。你總要成為一個女人,才能知道,偉大和卑微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12
有一天,在童安市新建的大型商店,阿四沿自動扶梯下行。她的目光隨便一搭,忽然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自下往上,仿佛從地底深處運送上來,專門呈給她看的。
那是她的記憶。是詩男呀。
詩男抬起頭,夾煙的手抖了一下,終究還是攘緊了細煙。接著,她不自覺地藏起煙,像一個被抓現行的小孩。隔著兩排長條黑扶手,她們互相打望。一眼望去,就是十幾年。她們先是看到對方,緊接著,照見彼此。她們互相盯緊了。盯緊了,仿佛兩列火車并行交錯而過。一上,一下。擰轉身子,凝視,錯過。
接著,阿四慌了,往上返回。她的腳打戰,雙手雙腳趴在樓梯上。但等不及了。她繼續往上趕。詩男卻沒有動,越來越遠的詩男就那樣看著她,煙頭燒到了手指頭。這種痛經歷多了,知覺便喪失了。她眼晴瞪得大大的,是俯視了。她終于哆哆嗦嗦將最后一截煙蒂插進嘴里,渾身的神經性皮炎漫山遍野地作祟。像童年的陰影復現
她不是早就懂得,而是突然明白過來了。太簡單了,事情就像河水流淌在七月的河岸上,那么明晃晃:十多年前,根本不是什么阿四母親。
房間里頭的,是阿四。
阿四母親擋住了門,認下了那些荒誕不經和紛繁錯亂,并趁機,用女兒的恥辱,為女兒打開一條生路。是一種劫富濟貧嗎?
而扶梯上,看到詩男的目光,阿四一下就冷了,她停下往上爬的腳步,扶梯就把她帶下去,仿佛深夜里的火車和金屬制的鐵軌將她薄薄地夾在中間。
彼此作為閨蜜的人,捅刀子都正中心臟。阿四以前以為,詩男或許早已察覺,阿四迷戀著詩男父親。詩男卻給他們制造機會。她是在考驗父親的同時,在考驗阿四。或者,她根本就是他的同伙。
十多年前,阿四斗起膽子,假裝生病,跑到詩男家。只是為了告訴詩男父親,她喜歡上了他。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剛讀完亦舒和張愛玲,把那種模糊的害人情感命名為“愛”。她以為他對她的關切、呵護、溫暖一一如果不是父親對女兒,就是男人對女人的“愛”:一個在后來以浪漫之名行傷害之實的怪獸。她直挺挺站在他書房前,繃緊了尚顯稚嫩的身體,弱小的乳房剛剛膨出,仿佛兩個丘包。
可是,阿四想,她還是誤會了她。
一瞬間,詩男干涸的眼窩里又涌出了新鮮的眼淚,像礦井一樣從單薄的身體各處抽拔出的。有了眼淚,她就著這點生命之源活過來。她躁腳,觳觫。發出了低低地壓抑著的嘶吼。她看見阿四終于再次跟,四肢伏地,沿著那列下行的扶梯,開人群,去找她。
十幾年的時間,就是這架對向而過的梯子。仿佛永遠沒個頭。再也看不到阿四了。她卻幾乎溫暖了過來,掐滅煙頭。她站在了樓梯頂部。在這里,她知道,她會等到她。即便她逆流而上一一而阿四一直是個逆流而上的人啊。
她會等到她的。等人潮退去,她能看到她一一那個十七歲的她。
嶄新的她和她。前面,江山大好。
可是,只有她知道,她之后又過著什么日子。先是跟C分手,然后看著父親忽然生病、倒下。接著,家庭好似一個被蟲蛀壞了的大廈,轟隆隆坍塌下來。她被掩埋在內,灰頭土臉地把自己頂出來。為了達成父親最后的心愿,出版辦案手記,她幾乎學會了求人和抽煙。你總得在讓煙時,習慣那種味道。你一旦習慣那種味道,就再也放不下了。墮落也是有癮的,墮落從墮落里生發出了一種力量,拉扯著她,吸食著她。然后她就好像躺在童年時枯水期的河床。在乎的人走了,在他走前,你們還對一個秘密視而不見。
你從未原諒他,而他就帶著這遺憾走。即使病床前,最后一刻,他們決定沉默。她問不出口,到底當時是誰在追求誰?是她最好的朋友不懂事,還是父親枯守多年太孤獨,
那薄薄的墻后,到底他們有沒有過?
父親是因為這個逃離的嗎?他們到底有沒有過?
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幾乎代表了“罪與罰”的開始。對,他犯了罪,讓她挨了罰。
她又抽了一支煙,點燃那一剎,她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許了愿望。第一,她要健康起來。第二,她要她們再見面。談一次,再深入談一次。
爾后,人群散開了。阿四看見詩男趴在扶梯,穿過了十幾年的歲月,總算來到她身邊。詩男伸出手來,手臂上都是煙蒂留下的疤痢,沒關系。
她們像兩條列車并軌了。阿四看著詩男,忽然猛烈搖了搖頭,她把雙手成捧喇叭,是沖她喊的意思:我沒有!他沒愿意!我們沒有!
好了,這就是詩男想要的答案。一句話如同一列緩慢的火車,將她們直通通地推向過去。很多年前的夜晚,她們躺在床上,因為深夜里火車駛過的聲音,她害怕,她樓住她。那時候,無須言語,她們懂彼此一當然,她們曾借由這種深刻的理解,鉆心刺骨地自私過。但自私后,還是有溫情留下來。那些夜晚,被她們真誠的擁抱燙暖了,在記憶里形成了一個光環,光環越來越擴散發光,讓其他不堪的部分都黯淡下去。
詩男先聽到鳴、鳴聲,那是自己在哭。
緊接著,轟隆一一轟,是阿四的腳步。
撲一一咔喀,是她停下來??峥?,是擁抱的聲音。
最后,嗩當胱當,嗩當一一嗩當。
【作者簡介】錢幸,山東泰安人,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小說發表于《收獲》《十月》《北京文學》《萬松浦》等刊,并被《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多次轉載曾獲泰山文藝獎、澳門文學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現居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