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成都多次,唯這一次是冬日。四川盆地,冬季的晴天難得一見,陰翳的天空下,濕冷的雨水仿佛隨時都會滴到身上。從朔方北風的干冽,到南方浸入骨髓的寒意,同樣是冬,卻冷得風味不同。庭前階下,金黃的銀杏葉在青灰色的地磚上鋪成一幅畫,讓人恍然悟到,南方的冷終究比不上北方。差不多一個月前,北京的銀杏葉早已落光,再看樹上和腳邊黃澄澄的顏色,不覺有時光倒流之感。
說到成都,杜甫草堂、武侯祠、寬窄巷子第一次來的人,多會到這些大名鼎鼎的地方走上一遭,否則不免有枉來之感。而對老游客來說,看些不一樣的則是心中隱隱的期待。此行落腳龍泉驛區,有一處洛帶古鎮,是客家人聚居地,便心生向往。
對客家文化,最早的了解是十多年前大學古漢語課上老師的一席話。對于在普通話環境中長大的人來說,入聲字非常難學,而且就算知道怎么讀,也發不好音。而課堂上一些廣東、福建的客家同學則說起來得心應手。因為他們的方言中,有些字詞用的還是中古音。老師如此解釋,客家人原是古代中原一帶的漢族,由于戰亂、饑荒等原因向南遷徙,定居處多偏僻、封閉,與外界隔離,反而保留下中古漢語的音和義。客家話也被稱為“漢語的活化石”。
自那時起,不覺對客家人多了一分敬意。這敬意來自于傳統,來自于時間,來自歷史塵煙穿透進日常的奇跡。朦朧間感到,客家人有文化,這文化不僅是外在的教化,更滲透在一個族群延綿不絕、世代遺傳的基因中。
我所料不錯,在洛帶古鎮,便有實實在在的證明。這是一個以客家人為主的小鎮,號稱“西部客家第一鎮”。明末清初,來自異鄉的客家人在洛帶扎根,數百年繁衍生息,發展出帶有本土特色的客家民俗文化。與同行人中意洛帶會館、廣東會館等幾個大建筑不同,在街巷上閑逛,我便邂逅了此行最重要的收獲。
這是一座六角雙層,高近10米的塔,塔身通體青灰色,二層外柱上環繞著活靈活現的石龍,氣勢不凡;一層有券口,上嵌一塊紅磚,刻有“字庫”二字。看到這塔,便想起作家胡竹峰的散文《惜字亭下》。里面講到,他祖父曾說起一個舊時場景,村中有人背篾筐,上書“敬惜字紙”,走鄉串戶收字紙,送去鎮上的惜字亭內燒掉。這刻有“字庫”的塔便是惜字亭,當地叫“字庫塔”,也叫“惜字宮”“敬字亭”“文風塔”。古人講,耕讀傳家;又說,“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耕田落在實處,是生計,讀書看似虛空,實則是心靈寄托,實際也是科舉仕途的必由之路。雖然如今“忠臣孝子”早不是當初含義,但讀書耕田終究指明了人生的兩個向度一一大地與星空。
說回字庫塔,字是圣人立言的媒介,被古人看得很重、很高,有字的紙自然不能隨意污損丟棄,便有了這形形色色的字庫塔。清代,官府和士紳牽頭成立惜字會、惜字局等組織,專門負責收集和處理廢舊字紙,這種情況十分普遍。《惜字律》《惜字功罪例》等還對擦拭污穢、剪成鞋樣等對文字不敬的行為作出規訓。這自是崇文重教的一種表現,但內里卻與中國人的文字信仰和文字崇拜有關。
《淮南子·本經訓》中說:“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倉頡造字,驚動鬼神,文字的力量可想而知。在書寫工具有限,識字率極低的年代,文字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掌握和利用的。其中的壟斷性、稀缺性、權威性,更加劇了文字的神圣性。它傳遞著世代積累的經驗,講述著關于種族與民族的起源神話,規范著做人做事的準則,集納著生存繁衍的哲理智慧。文字是不能被濫用的,它是神秘的,也是可敬的。所以,當那些廢棄不用的字紙即將走向它們在世間的終點時,古人想到了惜字亭。在亭中,那些倉頡從自然萬物中得到靈感啟發創造出的古老文字,化為灰燼,再次回歸了自然。
立于字庫塔前,遙想當年情景。送到這里的字紙,上面留有怎樣的秘密?或是蒙童在先生手把手指導下,用小手寫下的稚嫩文字;或是懸壺濟世的郎中,為病人除去沉疴開出的藥方;或是寒窗苦讀的士子,期盼金榜提名的時文習作一幕幕往昔生活的場景,在這里被想象復原。字庫塔,接納數不清的漢字,其中的一筆一畫都是用心有情的留痕。這塔用火焰吞噬著紙與字,放射出熱烈的光芒,還文字以清潔、干凈,從而避免它們淪落于污泥穢物之中。這火光中,有客家人樸素的情感,莊嚴的敬畏。
今天的洛帶字庫塔雖是后人重建,但從歷史記載中,可見小鎮當年的文理隆勝。史籍載,咸豐六年(1856年),一批鄉賢組織眾人募捐,在洛帶鎮場口共修建四座字庫。一在西路雙槐樹,一在北路大堰塆,一在南路大河堰,一在東路青嶺寺。洛帶鎮當年的規模并不算大,卻修建有四座字庫塔,足見這里字紙的消耗量。“力田歲積千倉粟,教子家藏萬卷書。”灰撲撲的字庫塔訴說著客家人對文化的態度,上面精致的雕塑更映照著古人對文字和書寫的認真。
青瓦連檐的老房子不再飄起炊煙,躬耕自資的生活也早成老照片,字庫塔熄滅了火光,卻依舊默默訴說著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