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山東泰安出發,由陸地到高空,歷經六個小時抵達了成都龍泉驛。山東是大平原,但我的家鄉以泰山馳名,這座大山連綿聳立,我從小生活在平原上的山地,跟龍泉驛區這塊群峰環抱下的平原,從心理上就親近。一路向南的旅程,就是飽覽土地由蒼灰變焦黃再到青綠的過程。短短幾小時,季節陡轉。下車時,以為時光倒錯,從冬日闖入秋天。但是成都很快以它地道的冷給了我一點兒下馬威:空氣霧嘟嘟、濕漉漉,隨手一抓,感覺手里有物。我走一圈,鞋和衣裳都比來時沉了許多。
龍泉驛的名字很有意思,一聽而知,古代驛站。一查,似因“山間有泉并”得名,是因龍泉山脈為“龍王山”。其中有井,為“龍口井”,似我們濟南的趵突泉,常年涌動泉水。老百姓以為真龍吐水,叫了“龍泉驛”。旅程以巴金文學院為落腳點,據說這座故居也是小說《家》中高公館的原型。好巧,2024年是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而一個月前,我還在上海瞻仰過巴金故居和圖書館。那是他工作和奮斗的地方。他坐在面朝門臉的小桌旁,凝視著外面的春秋和家園。而現在,我又站在他出生的地方,他在這里度過人生最初的十九年。上海故居里,巴金的雕像立在那兒;而陳列在巴金文學院的塑像,他端坐于椅上,據說雕刻的是晚年的巴金。他筆底,字里行間似乎都彌漫著成都人的氣質—那種真誠、率直、熱烈和善良。
說到成都人的性格,那高濃度的爽快和熱情,第一次聚餐就嚇到我這個北方人了。在我們山東,一個不喝酒的人,酒場如“刑場”。幾乎如坐針氈,瞪眼瞧著主陪、副陪、三陪、四陪打圈喝,再1V1敬酒,之后劃圈喝,同年的、同學的、同鄉的、同事的,各自再來一輪“感情加深”。連喝酒的祝詞都有固定招式,比如“五湖四海”“四面荷花三面柳”等等。注重編制的山東人還很喜歡喝酒喝到“七”這個數字。祝酒詞就來了:大家都“起起”。這個“起”可不是起身,而是平地而起、身份躍起的意思。
一個不喝酒的人杵在里頭,就像一根麥秸杵在甘蔗地。他們個個要勸你一番,這是北方人的熱情和好客。客人豎著來的,最好是橫著走的,喝得肚子脹脹的,腦袋昏昏的,翌日斷篇了,這才是盡興。若你在酒上“油鹽不進”,也得預備著以水、以茶代酒地跟隨著。喝酒代謝是快的,我有個朋友陪喝太多水而水中毒了。這些,在龍泉驛不會,主人們熱氣騰騰地鬧著聊著,唇槍舌戰中快活著、逍遙著,但又那么體貼地給你溫了甜豆奶和苦蕎茶。喝得也沒那么多講究和規矩,主打一個率性而為,全憑感情流淌。一頓飯功夫,我尤其發現,四川的男人女人跟我們山東男人女人有點兒顛倒。女人頗大氣,愛說愛笑愛鬧,那一桌上抿嘴含笑的倒是內秀的四川男人。
龍泉驛的夜晚跟我家鄉的夜晚也不一樣,是活潑生動的。回巴金文學院的路上,小飯館都還在經營著,窗玻璃里熱騰騰的水霧模糊了人影,但歡笑聲源源不斷地往外噴涌。成都這地方,連人氣都是足足的一一慰藉著遠路的風塵仆。
巴金文學院曲徑通幽,夜晚兜幾個圈都似乎回歸原處。這樣一個院落,集飯館、講堂、住宿一體,內有乾坤,綠意葳蕤,實在愜意。這兒的青苔和水給我極深印象,那石板滑溜溜爬滿了黏濕的青苔。有一處小橋,憑欄而視,水洼處蔓生著鮮綠的藻子,薄薄一層。這是不結冰的冬天,而我早上從家鄉出門時,門前潑一壺水,瞬間結冰。我家門口有條環山路,栽種了許多銀杏樹,早已零落,只剩下枝權切割著干索索的天空。而龍泉驛的銀杏還泛著璀璨的金黃,是如此蜂擁而至的綠意中美麗的點綴。
短短幾日與龍泉驛區的相會,它濃郁繁盛的文化氣息已然昭彰,既存于洛帶古鎮的客家寨子和美食里,也在石經寺的建筑群落,還在東安湖的一步一景中。東安湖據說占地5000多畝,水域面積1600畝。如此龐大的數字,讓我不禁拉出山東的大明湖做對比。那個河畔有夏雨荷在等待的湖,總占地1290畝,湖面690畝。游覽時,徒步需要兩個小時一一如此可知東安湖之大。若徒步走一圈,估計需要一天,而細細領略它的各處美,我想那可能是一生的命題。
我抬頭看了一眼不斷穿行而去的飛機。想象一路南下時,陸地變成渺然的一瞬。在空間轉為時間的飛行魔咒中,恐怕東安湖以其碧綠的妖嬈身姿也會戳入目光。湖光山色交融,水汽蒸騰,空氣里泛著潮濕。湖水平靜安寧,微風低空略過,偶有漣漪勾起。湖面闊大。各類水生陸生植物都找尋到了棲息地。近處與遠處,不見鳥影,卻耳聞鳥聲呢喃、對話、清談和講唱。那條步行道安靜地棲息著,像一條蜿蜒而去的袖帶,圍攏著湖水,很秀麗地鋪展著。在游覽中,不斷有在這個深冬還穿著單衣薄衫的人挑戰著身體極限。游覽車開過去的瞬間,我扭頭,似乎能看到因運動而生的熱氣從他們的身體里冒出來,同這個城市一樣活力無限。三三兩兩漫步的人更擁有一種恬靜。從他們身邊錯過,能看到他們身上那種成都人閑淡體面的氣質。
活動持續的兩天,我們得以目睹東安湖靜謐的清晨、暖融的中午和清冷的黃昏。湖面也在起變化,主要是色彩。有蘆葦的蒼黃、竹木的青翠、天空的湛藍、倒影的灰暗。游覽處還有各種主題公園和草坪。據說很適合拍歐式草地婚禮一一可惜我結婚太早。成都是我的蜜月地,當時我們流連著更早出名的景點,比如寬窄巷子、峨眉山、都江堰、九寨溝,還沒有注意到龍泉驛區。但回看當時的龍泉驛,已是當年四川十強縣的榜首。它穩扎穩打,僅用了二十余年,做了一次華麗轉身,據說從成都“兩山夾一城”邁入了“一山連兩翼”格局。而東安湖的“歷史”也不長—一于2019年9月開工僅僅三年,便由一片荒蕪農田,搖身一變,成為了龍泉驛區的一張名片,大運會開幕式和主要賽事舉辦場館也落于此地。
成蹊島、愛情島、書香島、竹語島、溪峰島、活力島、運動島,東閣望川、東安竹語、溪峰河宴、桃李龍泉、書房澄泓、錦城花重、梅坡溪橋、神鳥迎賓、帆影競渡、驛臺荷風、活力西江、麗日戲沙,僅僅是這些島名、景名,就生動著跳躍著,繾綣迤逾,唇齒相碰間有一種唐宋詩詞的清雅幽麗,好像往你身上彈跳著一個魅力成都的故事。但東安湖最令人感動的,倒不是巧奪天工,而是那種對自然的順應和尊重。規劃是人為的,但規劃得卻不那么像“人為”。這句話說起來別扭,實際上,東安湖像是一個亂中有序的小世界,是偏安一隅的小宇宙。那些湖畔的長草,隨意撒潑的白云,嫻靜安穩的苦草、金魚藻,偶爾驚現的桃花水母,不請自來的角鷂、普通鶑,最先捕捉到了龍泉驛的好客之道,將自己的身影融入到東安湖。二十四橋串聯起東安十二景,竹影婆娑,花鳥絮語,而那座高聳的神鳥迎賓,像一個火炬塔,有著古蜀文明的氣息傳承。
游覽東安湖必須要乘坐交通工具,不然一整天、一個周也是看玩不盡的,它的兜兜轉轉、曲曲折折都有著小心思和小情調。閃轉騰挪處,皆有大文章。我們坐在觀光車上,湖面的水汽被玻璃門隔絕著。但見到所有的樹葉朝著一個方向飄曳,所有的水波粼粼地往一處聚攏,那是成都有形狀的風,沁入肌膚,帶點兒薄薄的寒涼,對我這個來自北方平原的“山民”來說,這點兒涼風如同一襲綢緞,是張愛玲筆下葛薇龍穿上身的涼匝匝的旗袍,舒服愜意,又深入肌理。
這時候,非得來一頓熱騰騰、紅油油的串串火鍋才能去掉這貼在皮膚上,慢慢生長起第二層肌膚樣兒的微微水汽。龍泉驛的美食不少,麻辣的紅油兔丁,看上去火紅一片的小方塊,跟辣椒親密結合著,吃起來,卻辛辣爽脆、骨頭酥脆,面上飄著花生、豆豉,底下托著醬油、蒜泥、蔥段,店家一勺紅油,滾滾跌入碗中,麻鮮味從眼晴中攝入,卻在舌尖上翻涌起了味覺。再就是洛帶街上的煙熏油燙鵝,據說是客家美食,鵝皮酥、肉勁道,質地緊密,肌理豐富。再來說火鍋,麻辣滾燙,厚厚的牛油下,搖曳著各種肉和植物。幾雙筷子齊刷刷下去,好像撐開了竹竿,輕輕撥開艷紅的水面,打撈出青睞的食物。你就忘了它原來的味道吧,不管來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就在這里,就在此刻,圍攏在龍泉驛熱辣的火鍋旁,褪下身上濃郁的家鄉味道,讓自己變得輕盈和透明,一躍跳入龍泉驛的麻辣鮮香中,沾染著全部成都的氣質,讓那些巴適、閑逸、灑脫和熱情都被那薄薄水汽覆裹著,做一場靈魂的“面膜”,從緊張和忙碌里煥發一次,做一個吃飽了不想家、樂而思蜀的人。
我已然感到,被龍泉驛挽留的兩日,已經跟我北方大條神經發生了一些化學作用。平原山地與山地平原,跨過小半個土地,終究是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