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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

2025-06-29 00:00:00張春瑩
青年作家 2025年3期

【作者簡介】,生于1994年1月,湖北監利人;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博士研究生在讀;小說發表于《青年文學》《江南》《長江文藝》《作品》等刊,曾獲湖北文學獎、《長江叢刊》文學獎;現居江蘇南京。

安縣

大約是十年前,那一年的秋天,記得是在下過一場零碎小雨后的第二天,微微出了太陽,一個半陰半陽的日子,我到客運站,買票坐上了開往安縣的客車。

那時我畢業有幾年了,平淡地工作著,卻還是覺得生活乏味了些,于是報名了一項教育援助計劃,是一個主要針對省里偏遠地區中小學教育的援助工程,類似支教性質。我上半年報了名,過了暑假開學,得知是要到安縣去。

此前我對安縣所知不多,只知安縣距江城一百公里,縣域內有大別山。在我狹窄的想象里,那些大山橫亙綿延,覆蓋鄂豫皖三省交界我很少見到山,不免有點新奇,也不以為那里的生活會有多辛苦,甚至還有一點外來人對山里風物的向往,沒有猶豫就啟程了。

中午到安縣,按指示找到當地教育局報到,在登記冊上看到了我要去的學校。登記的人指著學校名字告訴我,位置在鄉下,是一所幾個村聯辦的鎮級中學。

傍晚時分我到了學校,這時開學已經五六天了。校舍是一棟兩層的舊樓,站在開闊的地方眺望,遠處有隱隱的青色山脈線,不是來前想象中的山區旅游景觀。學校環境簡陋,只比以往電視里看到的支教學校好一點。

初中三個年級各有三個班,集了附近三四個村的學生。進得教室看,課桌各式各樣,都是學生從自家搬來的桌子,一學期用完搬回家,開學再背來。樓后有排平房,是宿舍,而今學生多是寄宿。每星期他們自帶米菜來學校,米交給食堂,菜是經放的各種腌菜,很少有學生每餐都打得起食堂的菜。這還是好的,再早一些沒有修公路的年頭,又沒有宿舍和食堂,隔得遠的學生需每天翻山頭來回,中午一餐就餓著,光等下午放學回去吃?,F在蓋了食堂,修了宿舍,還建了操場,操場一頭安了籃球架,配有幾個籃球,還修有兩張乒乓臺,最基本的學習和運動條件能保證了。

學校的老師數量常年不穩定,他們提前接到告知,這學期有新老師來,我教的這門課便一直空到我來。我到后,被安排住在學校旁邊一個村民家里,他家有間空房,是學校安頓每個新來老師的住處。

對我來說,在這里帶學生與在城里無異。因為地區貧困,我發現有些學生學習格外刻苦自覺,只是缺少好老師,也跟不上條件,致使最優秀的學生也跟我在城里帶的普通學生差一截。

楊家沒人,嚴老師喊了幾聲,沒人應,我們便出去了?;厝ヂ飞希瑖览蠋煾嬖V我,楊小英成績尚可,只是跟其他學生比缺少自信心,不太開朗,這可能跟她的身世有關。我問是怎么回事。嚴老師也知道得不多,說她當年是在襁褓里突然被人從外面抱回來的,不知道她母親是誰,父親也不在,她是奶奶帶大的,直到她長得很大了父親才回來,聽說是在外面坐了牢,那之后她父親又長年在外打工,在村里待得不多,也不愛說家里的事,村里很多人也不知道她家具體的情況,但這點信息足以在狹小閉塞的村子里流傳很多年。嚴老師說,大概楊小英從小就聽到人們對她身世的議論,多少影響了心理和性格發展。

嬰兒

學校管理不嚴,到農忙時節,春秋兩季均有兩個短假期,以讓學生回家幫父母下田干活。我上了不久的課,就逢上放秋季收割假。便是這時候,班主任嚴老師帶我去家訪,順便讓我了解這里的鄉情。

學生楊小英的家就是在這次家訪中去的。那天走到山腰上,近處稍平坦的地方零星有幾座房子,嚴老師指著其中一座,說那是楊小英的家,我們去看看。我們便往那邊走。走近了,屋里沒有人,只有幾只雞在地上徘徊,見我們進來,急忙往后院跑了。

跨進屋,進門首先看到的是墻上貼的一排獎狀。一長排,在灰舊調的屋里很占眼。走近看,有幾張獎狀上的名字,“楊小英”被圓珠筆從中劃了一道,下面補的是“楊曉音”。我記起來,改作業時好像看到過一個叫楊曉音的作業本,只是對這個學生沒印象。

安縣的地理位置在省份邊緣,是典型的山區農業縣,卻也算不得窮山惡水。也許是這地方貧窮落后,戰爭時期為謀生路,很多青壯從軍,因此出過些猛將。安縣至今為人所稱道的一點,是曾經出過許多將軍,只是這些戰功卓績沒有實際惠及至此地的發展,安縣和很多受地理限制的地區一樣,世代圍繞著山,依著山生存。

楊家世代為農。楊友運出生在山腰上一間茅草屋里。父親種田,母親體弱,做不了重力活,她能為一家人掙口糧的,是一架腳踏織布機,織點布賣出去,換得幾分口糧。楊友運勉強讀完初中,有意當兵。窮鄉僻壤的山村,當兵是農家人改變命運的機會。母親認為當兵太苦,舍不得他去,再者在貧窮的村里也分富戶窮戶。楊家是窮戶,弱戶弱人從來不受重視,父母也無錢為他謀到一個寶貴兵額,楊友運便留在家里隨父親務農。

楊姓一族里,有門出五服的親戚,與楊家父親同輩,解放前參的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后隨大部隊去了北京,就此留在那里。遠走他鄉多年,楊家父親料想那同宗兄弟已是城市人,過上了好日子,說給楊友運聽。雖血緣已疏,攀親顯得牽強,他仍萌發了投奔的想法。只是那同宗兄弟在安縣的父母俱已去世,人也多年未回老家,信息香渺。那時已興起打工風氣,村里有膽子大的人下南方打工,過年回來,帶給孩子吃的,走親戚送的,都是他們從沒見過的新奇零食。楊友運也想出去打工,只是出了村全無認識的人。父親為了他,幾經打聽,尋問到了同宗兄弟的訊息。楊友運便帶著一張寫了地址的紙條,和一只提包,要去北京尋找人生的機遇。

這消息一出,在村里有些轟動,幾個同村人自發結伴把他送到安縣車站。村里還從沒有人去過北京,他竟要去北京找親戚,這也許會成為將來某種榮光的見證。北京在人人心里都是片光明象征,同村人為此心甘情愿出錢坐一趟顛簸的車,只為送一回充滿希望的人。

楊友運先從安縣坐客車到省會江城,再坐上去北京的火車。火車一路沒日沒夜地跑,真就把他帶到了首都北京。一路找一路問,找到紙條上的地址,他先是被接待他的人安置到一處地方。住了幾天,遠房伯父才有空來見他。伯父五短身材,戴一頂老人帽子,顯得慈祥。

也許故鄉那片赤貧的土地偏偏有出將才的傳統,伯父雖不是將軍,卻也是某個重要機關的領導,級別很高。為討生活,他十幾歲參軍離家,此后鮮少回鄉。幾十年來,從故鄉來的親戚,近的遠的,陸陸續續伯父接待過一些。見到楊友運,伯父很高興,和他說鄉音,問老家情況。講了一會,伯父的秘書進來說,有電話打來,有會議要開。伯父話未說夠,也只好叮囑幾句,隨秘書走了。

伯父很忙,楊友運便經他下屬安排,去到城郊一所大學的后勤部做雜事。做事之余,學著盤賬。這是伯父說的,要讓他學會一個到哪里都有飯吃的手藝。有一個老師傅帶著他盤賬,先教他盤小部門簡單的進出項賬額。

這些年來,千里迢迢只身來投靠的老家人,伯父都慷慨地接納了他們。他為世代窮苦的老家祖輩的后代,只盡了一點點能力,就為他們創造了合理的蔭涼與縫隙。再由于他們自身的勤奮和聰穎,點點生發出大小機遇,以至于來投奔的親朋后代,后來都有著比由本來出處焊死的既定軌跡高出幾倍的人生。偏偏楊友運沒有,楊友運,他沒有福氣領受遠房伯父寬枝大葉的福蔭。

院系運動會上,她落單了,獨自走在操場邊緣。幾個在教學樓后除雜草的人看到了她,楊友運也在除草之列。這個女孩個頭高挑,走路有點內八字,背影瘦弱。楊友運沒有多注意到什么,只是有天中午在食堂門口,他吃了飯出來,看到臺階下推著自行車的女生,她穿一件白裙子,背影單薄,他認出這背影就是前不久除雜草看到的女生。她也剛在食堂吃完飯,此時轉過頭來招呼后面的同學。她轉回頭時,白凈的臉在太陽下顯得很薄,目光劃過了他。這個沒有指向,像陣輕風般的一眼,其實連一眼都談不上,讓他記住了她的神采和模樣。

少年心性就是這么淺薄,易被刺激。這張很白的臉,讓他平白無故般地蘇醒了,他感到了自己本身。這一剎那,他轉瞬即逝地領悟了,他更明白了自己的本來,和未來一生的命運。主要地說,是包括女人緣在內一一他一輩子也娶不上這樣的女人。這座校園里,他見過一些很漂亮的女學生,她并不比她們還漂亮,可是他偏偏就記住了她。她青春的臉龐,散發出來的氣息,自然地令他覺得自己不會與這種女生有緣分。

不止是這,自從到了這所學校,他從來不敢跟學生們說話。大學生在他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另一世界的生物。不說女學生,就是男學生也是他暗自仰慕的對象。他們的氣質,走路的姿勢,隨口說的話,都讓他覺得很有知識,充滿向往。自從見過他們,他就很想有一副他們那樣的眼鏡,那種邊上是金絲,在太陽下發亮的眼鏡。

能跟學生挨得近,又能進得去,還不露怯的地方,是食堂。他平時不去教工食堂吃飯,而是喜歡獨自去學生食堂。正飯點他隨著人流涌進去,湊熱鬧往學生堆里坐,留意他們說的話。他們講起書上的事,他聽不懂也喜歡聽。沒有人會懷疑他不是學生,他本就跟他們年齡相仿。若是有人注意到旁邊的他,隨口問他是哪個系的,他就不做聲,或是起身走開。冒充一會學生,他心里高興,足以虛榮一小會。

那個女生美好的形象讓他感到自卑。漸漸的,再想起這個女學生,他就產生了懊惱,更加留意起自己來。他的來處,和他的現在,其實沒有必然聯系,不構成必須和因果。如果不是有這么個遠房伯父,他現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是年少的浮躁使他生出了自然的,未曾察覺到的不甘。她和他看到的其他女學生不一樣,他始終這么覺得。他想經常看到她,甚至想跟她說話??墒且苷f話,說什么呢?他想不到自己能說什么,想到了也說不出來。

不甘的心理使他跟蹤了她幾次,心口開始難以克制地跳起激躁的東西,一團濃厚的烏云堵在胸口撥不開。女生和同伴提著開水瓶從宿舍樓出來,一路說笑走到開水房,他就守在遠處,抽一根煙等著。在愛情世界里,情感萌發除了能滋生呈現出人性高尚的一面,教會人愛人,施予幫助、互惠,還有著催生一些壞因子的細胞,比如他一一在愛滋生的苦悶中學會了抽煙。她們打完開水出來,他又一路跟到宿舍,再無聊地走回去。

帶楊友運的頭兒是個中年人,見他聽話肯做事,湊堆聊天時漸漸不把他當外人。在他們閑聊的主題中,男女話題說得很多,聊到熱鬧時,什么話都蹦得出口。于是他聽到很多男女和情愛故事,新鮮又刺激。休息時,他們去錄像廳看夜場電影,也會叫上他。有人甚至恐急他,以后出去玩玩也把他帶上。他早已明白他們口中的玩玩是玩玩什么。這些,都催生著、引誘著他,他開始想真正變成他們口中說的大人。

這些都鼓勵他滋生出某種心意,這種心意又自然地轉移到那個女生身上。他不再單純地只是跟蹤她來回于宿舍與教學樓、食堂與圖書館之間。很誠實地說,他開始尋找她獨自來回的機會。

從夏天到冬天,在這樣的冒險和由此而來的興奮中,跟蹤成了日常中的一件正事。他忘了自己的來處與將來要到達的去處,他好像真的不怕什么,還很敢去做些什么了。

過春節,楊友運沒有回家,省下的路費悉數投給了錄像廳。有時候晚了,又冷,他就在里面租張床鋪過夜。錄像廳里日夜不停放帶子,放什么就看什么。只要放毛片,他可以連覺都不睡??炊嗔耍挠白釉谒麎衾镅堇[不休。

到開學,楊友運終于又看見她了。他直奔她住的宿舍,果然看到她跟同學提著包進去。他早把她在學校的一切來去軌跡和出沒作息都掌握了。當她空著手出來,獨自去食堂時,他一路跟在后面,時時刻刻都想跑上去跟她說句話??墒悄铑^每次一起,他就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更加明顯地覺出她是另一世界的人。于是他停下步子,連挪步的勁也沒有了。她越走越遠,望著她的背影,他胸中一時激起很多不甘,還有對自己的無由頭憤。

那天是星期天下午,他去郵局寄了幾十塊錢回家,這是他積攢下的工資。寄完錢,他獎勵自己,上一間有點檔次的餐館吃了一碗肉面、一籠包子,還喝了些酒。冒著鵝毛大雪走回學校時,在校門口竟看到了她。她跟一個男生走在一起,那男生看起來年齡大一點,不像是這所學校的學生。看上去,她是把男生送到校門口。那男生卻沒走,兩人在門口那點范圍里來回地轉,說話。男生挺拔的個頭,勻稱的身形,中等偏上的相貌,又是令他兀自相形見細。失落跟自卑涌上來,脹著他的頭腦和心肺。過了好一會,兩人還在徘徊著說話,那男生看起來還不想走。他便覺得他肯定是她的戀人。不知誰說了句什么,他似乎還看見他們同時笑了。這么一想,莫名地,他醋意大發,胸中升騰起不服。諸種心緒夾在一起,他憤怒出奇,加上一點酒勁,簡直像發燒了。

這種憤怒真是要命,他決定不走了,就在這里等。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他固執地在遠處等了有一小時,男生才走了,她返回宿舍。看著男生推上校門口的車騎遠,寒風中那騎車的背影即使弓著身,也有種翩翩少年的感覺,仍然很中看。憤怒像火一樣攻擊到他的心胸,往頭腦上沖去,嫉妒瞬間轉為想要報復。念頭一起,他渾身都激動起來。他覺得此刻身體在發脹,空有一身力氣,不得不去做些什么了。不管是報復誰,只要是其中一個就行。

假日加上下雪,空蕩寂寥的校園里沒幾個人影,環境撐大了他的野蠻和膽子。待女生走到花園叢邊時,早已蓄滿的渾身沖勁使他大力氣從后面趕上來,一把攔住了她。

那天的記憶,有時像丟失了,有時又記得清清楚楚?;呕艔垙埖纳窠洠枫分碧男模焯炖p著他。尤其到了夜晚,驚悸異常。他并不機敏,卻防守著,怕她去告發了人,人們沖進屋來,砸他打他,發泄恨氣,再把他銬起來拉走。這樣,他夜夜不得安睡。

除日常一起做事的幾個人,自那天起,他見到其他生人,都壓著顆驚弓之鳥的心臟,倘若生人還來跟他說話,心更吊到喉嚨口,唯恐別人都知道了,故意來探他的。他早就不去學生食堂混了,再也不敢去了。好像這件事讓他一下子長成人,很多趨利避害的東西,以前想不到去衡量的,現在下意識就作出分辨了。一同做事的幾個人性子粗,沒覺察出他不對來。

他后悔得很,又找不到辦法。出于本能的避禍心理,他日思夜想,終于想出了個辦法。他我到伯父辦公的地方,見到了伯父下屬,說想換個地方做事。他不敢見伯父,怕被他看穿,看出自己不對勁。

就這樣又是惶恐又是平靜地挨到伯父下屬打來電話,安排他到一家大廠專門學盤賬。他收拾了東西,立馬走了。工廠沒有學校好,整個白天坐在辦公室,旁邊廠房機器的燥鳴倒掩蓋了他沉默寡言的心事,心里才好受些。有些時候,他好像也忘了那件事,再去回想,像是別人做下的,于己無關。漸漸,他越發心安。

只是事情終是暴露了。也是在很久后,他以為完全沒有事了,一天,伯父秘書到工廠來找他。他一看到秘書的臉色,就明白他們都知道了。他還看到門外站著兩個人,頭上戴著大蓋帽。他已經做了很久的驚弓之鳥,大禍臨頭感霎時壓頂,他渾身軟在椅子里,站都站不起來。

女生的事在學校成為一件奇聞。她在生產前夕,夜晚出校住進小旅館,希望自己難產而亡他從秘書口中聽到的女生的話是,她死就死在外面,要留著最后的尊嚴。女生在旅館房間生下一個嬰兒,旅館老板告訴了學校,這件事才陡然變得師生皆知。此前,學校沒有人注意到她,為避免見家人和任何熟人,怕人看出肚子,她暑假都沒有回家,一個人住在宿舍,接了外面的家教掙生活費。入秋肚子才漸漸大起來,她總是穿著厚衣裳,缺很多課。事情至此,女生全部告訴了學?!,F在她已被送回河北老家。為了她的以后著想,學校和伯父都沒讓她帶走孩子。

兩個公安很魁梧,他們手上的勁特別大,四只胳膊押著他,力氣像此刻就要把他正法。他閉了閉眼睛,渾身軟綿綿的,任由他們粗魯地按壓他,把他拖上了車。

在看守所里時,伯父的秘書來過一次,說伯父已安排人把孩子送回老家了。他急于知道伯父能不能救他。秘書略微沉吟,說伯父痛恨這件事,不過伯父還是托人我過那女生和她家人,希望他們善待他。女生和她父母都不予諒解,態度堅決。秘書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叫他好好改造。那以后,漫長的徒刑歲月,他再未見過他們,跟北京有關的一切都被推到鐵窗之外了。七年里,他總忘不了秘書那意味深長的一眼,他覺得那是伯父的眼神,每每想到,他無限悔恨,除了那女生,他也對不起伯父,他傷害了伯父對故鄉和故鄉人的感情,伯父應該恨透了他。

從監獄的小門出來是冬天,數九隆冬。他急切地找到伯父辦公的地方,他想離開北京前最后跟伯父告別,訴說他攢了七年的話,跟滿肚子的悔恨。門口的保衛早不是七年前那一個,他還記得剛到北京找到這里時的歡欣鼓舞心情,那個說著濃重河南話接待他的小保衛對他很是友好,他還牢牢記得他的相貌。他報出伯父名字,操北京話的高大保衛說伯父已經退休,早不在此處工作。他央求他告訴他伯父的住址,保衛沒理他。他打算在那里守一天,每進出一個人他都湊上去打聽。一輛轎車在門口停住,下來一個夾公文包的人,他湊上去,還沒說上話,那人連退幾步,躲到門衛身后去。保衛拉了拉扛槍的肩帶,說這是機要重地,你趕緊離開。直到他買上票,在火車站的儀容鏡里看到自己,才知道那人為什么這么怕他,他的光頭、身上的衣服、臉上的氣息,一看就知道是個勞改犯。

他買到的是兩天后的票。晚上,他睡在火車站地上;白天,他又來到伯父曾經辦公的地方,他學聰明了,戴了只火車站地上撿來的帽子,遮住了光頭。他沒敢再騷擾上這里來辦公的人,只是或站或蹲在不遠處,待了一天。那個保衛盡管從沒正眼看過他,第三天早晨,見他又來了,保衛還是起了側隱之心,叫來里面一個同樣扛槍的保衛,倆人共同審問了他很久,相信他的確是伯父的遠房親戚后,那個保衛進去了一會,出來后告訴了他一個地址。

他連走帶蹭公交,忙不迭找到那里。伯父住在一間四合院里,院子里養了些花,伯父正蹲在一小塊菜地旁,手中侍弄著辣椒秧。伯父老了很多??吹剿?,伯父緩緩站起身。伯父的目光讓他清楚看到自己的狼與羞慚。伯父耐心聽他結巴著說完,點了點頭。伯父的面容現出老軍人的簡練和威嚴,伯父的語氣很冷靜,像命令。伯父說:“孩子的身世,將來不要告訴她,無益。回去后趕緊我個女人結婚,這不是你的命。還有,從此以后,再不準你來北京。”這末一句,說得非常堅決,伯父的眼神似敵視

他已經做了很久的有罪之人,此刻這話語已嚇得他根本不敢說別的話,他慌張點頭,“我記住了,我記住了”,連說兩遍。隨后,伯父的廚師給他做了頓飯。吃完,有個秘書模樣的人進來,給了他一點錢,讓他路上買些吃喝,然后把他帶出了院子。

他是流著淚離開北京的。此時他忘了自己的處境。他被北京和在北京遭遇的所有人和一切事拋棄了,這個城市不要他了。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就該這樣狼犯,就該被趕走。他抽泣起來,隆冬的風吹得他胸口惡心,熱淚流下臉頰。月臺上等車的人不多,他走到一根柱子后躲風,抖抖嗦嗦拿出饅頭充饑。

來北京時,僅是那趟從未坐過的長途火車就讓他激動了幾天。那時,火車在夜里穿行,他沒有瞌睡,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想著說不定到了北京能掙上大錢。北京是什么樣的?他想象不出,能想到的,與那未知城市相匹配的參照物,最多就是那列火車和車上的人。他們和他一樣,都懷著向往的心情,都要到北京去?,F在呢?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萎縮了一截,從此有一截干枯了。

上了火車,他思鄉的心忽然洶涌起來。思鄉幫他抵去恥辱,抵去羞愧。前路沒有了,不打緊,萬事不打緊,只恨不得此刻就飛回家中。七年前,疾馳的火車一路風馳電掣,把他在北京的所得一一不知是冤孽還是果實的嬰兒,連夜送回了幾千里外的山區老家?,F在,火車像是也知道他的急迫,又是一路風馳電掣,轟隆隆連滾帶爬,把他送回了闊別近十年的老家。

締結

他把楊小英忘在家里的數學書和作業本,合著一瓶腌咸菜,走了十幾里路送來。

是下午,我正上初一的課,有學生往教室外看,我跟著看去,一個干瘦身影隔著窗玻璃向教室里打探。我出教室問他我誰,這個男人慌張地把視線收回,將手里的書往我面前一遞,“老師,楊小英的書忘記帶來了?!彼⒉徽J識我,我看出他也不是要把書給我,他是在用這個方式跟我打招呼。我便明白了,我剛剛從其他老師那里聽到楊小英的身世和她父親的故事,他就出現了。很突然,被印證得又很及時。我不免有點失望,這實在不像一個有著他們口中“傳奇”故事的主人公。

楊友運不知道女兒在哪個班,只說讀初三。我一時也忘了她在哪個班,說去辦公室看名冊,他便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跟著我上了二樓。我明白,從我來這里,便發現來學校找孩子、給孩子送東西的家長很多跟他一樣,怕老師,怕站在教室門口,動輒一教室的眼晴望向他們,他們進了學校就很緊張。

我請他在辦公室坐下,他推了幾句,還是坐下了,卻汕笑著解釋道,他是走路來的,確實想坐一會。我從飲水機接了杯水給他,他連說不要,放在了旁邊椅子上。我找出名冊翻看,找名字的功夫,他卻拿起杯子幾口就喝完了。我說:“楊小英在三班,就是我剛才上課教室的上面。”

楊友運和我聽到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和我想象中的主人公很不相干。聽故事時,我以為當年的他雖然不是大學生,他的面貌、氣質,總要與大學生相差不大,并把這個想象中的印象保存在了抽離時間的真空中??吹竭@個站在我面前向我遞書的人,我有點后悔。我過度發揮了浪漫因子的想象力,對環境與生活的現實我見到楊友運,是國慶收假后的第一天。

向度估計不足,沒有想到站在時間的直徑上,人被光陰雕刻的力度和程度一一我忘了他曾坐過牢,此后長年到處謀生。楊友運和我在江城路過大大小小的工地看到的工人一樣,頭發沒有梳,臉色黃暗,穿的也是件做體力活的工人常穿的舊迷彩外衣。

下課鈴響了,未等楊友運去找,楊小英就來到辦公室門口,顯然是認識她爸爸的學生一下課就去告訴了她。她進來拿起桌上的書和本子,楊友運把咸菜給她,她說昨天帶了一瓶來,這瓶多了。楊友運說,多了給同學吃。父女倆出去了。他們在走廊站了一小會,楊小英進教室了。上課鈴響,楊友運下樓往校門口走,原路回去了。

這節課仍然是剛才那個班的,可是眼前兩個人忽然站在一起的樣子,實在讓我不想相信,這是由十幾年前不光彩、不道德、有罪的一樁舊事衍生出來的。一樁舊事,使一個青年和一個本不該誕生的嬰兒在生命上相蒂結,從此交纏和延綿,致使方才演變為走廊上的一幅父女剪影。這幅剪影看起來是這么平淡,平常。我失去了繼續上課的心情,還沒回過味來,只想坐下來好好想一想,雖然八成想不明白,想不透。我的好奇心與所知曉的太不成正比了,一時間無法連成一條順理成章的線。這節課我上得不專心,連學生都看出來了。

那么來梳理一下大致的時間線條。連日連夜的奔波,和饑餓催生的啼哭令嬰兒差點喪命。伯父安排了一個下屬,叮囑要把孩子安全送回老家,交到楊友運家人手上。下屬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下屬 一一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一路上,青年只會往孩子嘴里灌水,包里的食物孩子吃不了。下了火車,青年抱著嬰兒坐客車到縣里,再買票,坐到鎮上。一路走一路問,最后,他搭上一輛過村的拖拉機,到了楊家。

來到低矮的灶屋,楊友運母親每天燒完飯會在灶旁的土榻上睡覺。她的眼睛不大好了,不能再織布,只好用睡覺來打發漫長的午后。青年把奄奄一息的嬰兒往老人懷里交去,接著他把孩子的由來陳述一通。因為年輕,因為他終于完成任務急于要走,他說話干脆利落,三言兩語就交待清楚。隨后,他站在土榻邊,等待老人的反應。母親那僅剩一點的視力模糊看見了發紫的小臉,她揭開布巾,伸手摸,摸到蓮藕一樣的手臂,往下,蓮藕一樣的小腿,饅頭一樣的小腳。老人什么也沒說,也沒有向他質問她的兒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年好像還聽見了老人喉嚨里發出的一聲笑。老人把孩子抱進她悟熱的被褥里放好,摸下榻,點燃灶,舀水進鍋,燒起了兒子小時候吃的糊糊。最后,青年跟嬰兒共同吃完了一大鍋糊糊,他們倆都餓極了。青年走的時候,老人忽然向他道謝,老人的一雙瞎眼茫然地望向他,說楊家對不起那個女娃,他們楊家欠她的,她愿意來世做牛做馬還。

在楊友運還是少年時,母親就擔心他將來說不到媳婦。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給了她莫大的安慰。雖然家里窮,但母親在時,小英受盡母親的寵愛。母親是個苦命人,來楊家前她嫁過一個男人,生了個男孩,三四歲時淹死了,男人便成天打她。后來男人病死了,叔伯兄弟把她趕出來,她無處可去,才來到這山腰上,嫁給因為窮娶不到媳婦的楊友運父親。

小英是在楊友運母親懷里疼大的。楊友運母親從前便害眼病,買藥吃,吃不好,后來眼晴越來越不好。到小英不吃糊糊的時候,他父親死了,母親哭了一場,眼晴更加發炎流膿,完全瞎了。到小英十多歲,被久病折磨的母親終于耗枯最后一滴燈油,撒手走了。村人總記得那瞎子奶奶有多疼愛小英。

起先,母親跟別人說孩子是撿來的,一開始人們是信的。慢慢地,人們看出她對孩子格外愛護,便不信了,母親就說是兒子跟外面的女人生的。人們一聽就覺得不會這么簡單,既然生了孩子,怎么不把女人帶回來,她兒子怎么不娶了她呢?還有,幾年都不回來,她兒子到底在哪里。落后的山里人言可畏,漸漸傳出楊友運犯了事在外坐牢的消息,有人去問他母親,老人默不作聲,村人便覺得猜對了,應該就是這樣。

小英七歲時,楊友運才回來。差不多一個村的人都涌來了,把他當稀奇觀賞,問東問西。他躲在家里,等到頭發長出兩三公分才敢出門。村人的言語使他自尊心大受傷。有一次從別人口中,他知道幾個半大的孩子背后叫他強奸犯,還有人說他坐牢都輕了,該被槍斃。他只好不再遵從回來時的想法,就此留在鄉里種田。刑滿釋放,他也不過才二十六七歲。第二年一開春,他就卷了床棉被,背著它走過曲曲彎彎的山路,搭上拖拉機去了外面。

又是帶著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同村丁子父親寫給他的,是丁子在城里容身的地方。到了城里,楊友運不愿去找丁子,丁子在做建筑工,他把丁子那當保底的去處。他沒有什么處世經驗,卻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好高騖遠,急于見到現利。誰讓他去過北京呢,現在自然不愿屈居降低。至于牢獄的日子,現在想起來好像也就一轉眼的事,出來后他就不再去想,他強迫自己遺忘。

他到街市上尋尋走走,沒有目標地我。路過學校、商店、銀行每看中一間門面,都進去問一問,要不要會計,知不知道哪里需要會計。他人雖年輕,穿的卻是父親的衣服,式樣過時老舊,還背著卷棉被,看上去就不像會計,沒人愿意多跟他說話。只有個商店老板相信他學過會計,給他出主意,讓他先去找個招待所住下,買份報紙,上面有招聘信息,看好了,渾身上下收拾干凈了,再去應聘,或許有希望。

連看幾天報紙,他還是像只無頭蒼蠅。他未嘗不清楚自己的本事,可是來了城市,他要活著,還想尋謀機會,爭取活得有個樣。找了幾天,最終他還是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家面粉廠,出納去外地治病了,要找個會計先替著。只待了兩天,經理就把他辭了。面粉廠的會計不需要用電腦做事,只需按老方式打算盤,用筆記賬,可他連順賬的次序都出錯,連一張賬表都填不好。經理問他是不是腦子不清楚,還是想來偷錢的。

只有丁子的容身之處能接納他了。會計到底做不好,要動腦子,他們都不是靠腦子吃飯的人,還是做勞力清爽省事,什么都不用操心,做了活就給錢。丁子幾句話就把他說服了。他想一想,也就聽進去了。

楊友運留在了工地。到夏天,他已熟練了做瓦匠。挑沙、發石灰、和水泥、揀磚、砌磚、刮涂料…每樣他都做會了,都是丁子教的。工地上的人數他倆年輕,他跟丁子一起長大,現在又在一起干活,就像一對兄弟。入冬的時候,工期結束,他們來到離老家近些的江城,在江城找到一個工地落了腳。

那種短暫的,看起來光明的,人生大有奔頭,時間多得可以隨心所欲去浪費的日子,就是在這個時期。每當天光放亮,工棚里的人蘇醒了,太陽升起,燒飯的師傅已買來油條。他們在水龍頭下刷牙洗臉,到廚房打一碗煮好的米湯,每人領兩根油條,坐到外面迎著太陽吃,吃好了就上工。太陽的薄影照上他的肩背,睡好后渾身的力氣,新的一天,他的四肢都在呼喚著揮汗如雨,大干一場。

城市新開發的商業中心,五條交通要道匯聚的地方,有一個大轉盤。而今轉盤上要建一個景觀建筑,建成后會成為新的城市地標,他們就在轉盤上搭鋼板跟鋼筋架。早上七八點,是城市交通最繁忙的時候,一輛輛車從各處開來,車擠著車流淌在五條大道上,穿過半圈轉盤,又一一遠去。公交車開過,窗戶開著,車里的人往轉盤看,幾十個穿藍色衣褲的工人散落在圓形轉盤上,有的工人站在腳手架上,有的牽著電纜線。當車上的人往轉盤看時,轉盤上的人也在看車里露出的人臉,他們也喜歡看車流,看車身上的廣告。

不只在江城,楊友運隨工友到處遷徙,哪里有工做,就去到哪里。他去過好多地方,九江、西安、重慶、昆明、濟南、廣州、三亞,最北到過哈爾濱,曾經未竣工的三峽大壩工程,他也修過。每天費勞力的干活,使他提前磨蝕了青春。被工地揚塵籠罩的面孔上,那雙透亮的、不設防的,有時也露出懶怠和無勁的眼睛,嵌在暗黃的臉龐和被風吹皺的皮膚上,而經由不會轉彎的腦筋帶出的話語,又使這張臉分明透著少年般的單純和蓬勃的生氣。

少年心思尚未落潮的縫隙里,楊友運仍然偷偷心存著當兵的夢想,羨慕當兵的人,這使他常年穿著一件迷彩上衣。曾經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他做工的住處挨著一個部隊,還是一個軍區,搞不清楚,可是他喜歡上了那簡陋的工棚。每天早上六點半,一墻之隔的那邊會傳來清晰嘹亮的起床號,他們便也跟著起床號起來。起床號充滿召喚力,走在上工的路上,他覺得這一天余下的時間充滿著實實在在的盼頭,這使他欣喜。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健康而嶄新,這也令他滿意。晚上九點半,隔壁的號子又吹一遍,莊嚴而肅穆,叫他心里真激動兩下。工棚有臺電視機,有時大家都在看電視,里面吵,他就在九點半前出來,走到一堆黃沙邊,蹲下來,抓抓沙子玩。一會兒,號子響起了,蕩漾在靜謐的夜空。他朝那邊望望,能看到遠處營房露出的燈光。那邊的戰士,他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手中沙子磨著掌心,他把手埋進沙堆,無比愛惜地享受著這短暫的珍貴音樂,心里快慰又憂傷。直到黑夜收走遺留的音符,號子的尾音完全熄滅,他站起來,不舍地走回工棚,跟他們一起看電視。

工期做完要走的時候,他戀戀不舍這地方,搬走前一天的傍晚,他爬上墻頭朝那邊張望,除了幾座營房,看不見什么。那是他最后一次強烈涌起當兵的渴望,要是能去部隊里,就是做個炊事員,或者打雜的,那也該多好??!此后,他再也沒聽過那么嘹亮動聽的號子,再也沒有異想天開地擁有想成為一個軍人的夢想。他把懷念留存了下來,一件迷彩服穿舊,破了,就去勞保店買件新的。別人穿綠軍裝樣式的,他穿顏色暗些的迷彩。還有軍用水壺,解放軍樣式的靴子,別有五角星的皮帶,他買了一套,嶄新疊好,放在隨身的木箱子里。

血債

除國慶放假回了趟江城,為免來回路上顛簸,到冬天我一直再未回家。安縣的冬天氣候濕冷,因為地廣人稀,溫度比城里低幾度,家里給我寄來幾件棉祅和毛衣。有學生放假在家幫大人做事,去河邊洗衣裳,淘米洗菜,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回來手就凍了。嚴老師忽然來跟我說,班上的楊小英要退學,她父親供不起她讀高中,她上到期末考試,下學期就不來了。

這附近的幾個村子,我家訪了幾次,知道失學率很高。就是平時,也時不時聽到老師說,又有哪個班的學生從此不來了。我說,她家就她跟她爸兩個人,她爸在外打工,供她讀書現在并不是多重的負擔,怎么會供不起。嚴老師說,楊小英的后媽前些年生病,花了些錢,至今她家還有債沒還完。嚴老師的想法是挽留楊小英,以她的成績考一所普通高中不成問題,對農村孩子來說只有讀書一條路,她不想看著好學生讀不成書。

我和嚴老師想法一樣,楊小英學習認真刻苦,這樣的學生最好不要早早就到社會上漂泊吃苦。嚴老師還說,楊小英想考大學,為此,她跟同學說過想改名字,把“小英”改成“曉音”,因為以后要是去了大學,她的名字一看就是農村來的,太土氣了。我想起楊家墻上的獎狀。我說:“那我們去家訪,找楊友運說說,小英不讀書太可惜了?!?/p>

上次國慶前夕,楊友運做完城里的工,一時沒接到活就回來了。馬上臘月了,年關將近,大約是不會再出去了。問得楊友運在家,我們便去了他家。到了門口,楊友運坐在堂屋扎掃帚。見我們來,很意外,臉上露出高興,連忙搬張條凳給我們坐。也許上次他送書到學校碰到我,我給他倒了水,他對我印象還可。嚴老師當了小英兩年班主任,他在她手里緩交過學費,更熟悉些。也因在自己家里,他顯得輕松,沒有在學校那般慌急了,手里做著事,還開了個玩笑。楊友運的頭發剪短了,額頭上幾道皺紋很深,受著屋外吹進的風,臉色有些發紅。他耳朵上夾了支煙,身上穿著黑色棉祅,袖口卷了一卷,上次穿到學校的迷彩服披在身后椅背上。

他一邊跟我們說家里的情況,一邊扎掃帚。從討老婆說起,楊友運用了“討老婆”這個詞。秀秀是他半討半騙來的。江城的工棚里,給他們做飯的是老錢老婆。老錢是北方人,老婆也跟來江城,在一家餐廳后廚洗碗。后來老錢當了一期工頭,就讓老婆來工棚做飯,秀秀是她侄女,在餐廳做服務員。秀秀起先在深圳打工,待了一陣覺得在深圳錢并不好掙,廠里上班太辛苦,總是加班,一加班覺就不夠睡,于是跟著老錢夫婦來了江城。

按楊友運的說法,秀秀一開始以為老錢夫婦給她介紹的是丁子。她來工地找姑媽,在工棚吃過飯,對丁子有印象。丁子長得很帥,膚色也白,看上去像學生,只是個子矮了些。楊友運認為秀秀其實更愿意和丁子接觸,但是他比丁子大方,愿意跟她逛街,帶她去動物園看熊貓。丁子一跟年輕女孩說話便臉紅,在老家也有個對象,秀秀便跟楊友運談了朋友。

楊友運還帶秀秀去看過一次電影。他們不知道什么電影好看,隨便買了兩張票。坐在黑駿默的影院里,那軟座椅開始躺上去是享受,躺一會便不舒服了,脖子放不好,背窩進去躺得酸痛。電影也不是很看得懂,卻花去好幾十,這錢上餐館夠他們吃頓好的了。

楊友運并不是個大方人,只是他很明白要抓住秀秀。為什么要抓???在老家,不會有年輕姑娘愿意嫁給他了,誰都知道他有個來歷不明的女兒,家里窮,還坐過牢。這些,丁子默契地幫他保了密。準備結婚前,秀秀找丁子問過,楊家情況怎么樣,有沒有錢。對從北方山區出來的秀秀來說,只要比她的家庭情況好些,就算有錢了。丁子說,楊家在他們村數一數二,她嫁給楊友運是走運。帶秀秀回老家前,楊友運打電話到村里,讓母親把戶口本寄來。他們回到安縣,先去縣里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再回村的,這下秀秀就算悔也悔不成了。

衰老的瞎眼母親和她身邊的小女兒,讓秀秀狠不下心后悔,秀秀自已也還是個孩子。她憐憫心驟起,把小英攬過來,帶著她前屋后院玩,跟在老家帶弟妹一樣。最初的日子,秀秀很勤快,燒飯,洗衣,到田里澆水,割菜,她全包了。沒有小英時,母親擔心他娶不到媳婦,有了小英,更是擔心。秀秀來后,母親很喜,說自己兒子還是不傻的,還有點福氣。

每年,楊友運夫婦和丁子夫婦一起出門,一起回家,兩家好得很。打工生活無聊,丁子戀上了打牌,秀秀是他的麻將師傅。歇工的日子,秀秀經常帶著丁子去街上麻將館消遣,常常是楊友運和丁子老婆一起去我,找到他們,他們才想起要回去。楊友運說,就是在麻將館里,秀秀的心思開了。麻將館里什么人都有,她聽到見到的多了,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有抱怨。她不想當服務員了,年紀再大一點餐館也不會再要她,他在工地也辛苦,不如湊點錢做點小生意。楊友運不想變動,他做慣了建筑工,說兩人做一分錢是一分錢,踏踏實實,他也沒有做生意的才分。

就是這個時候,秀秀生病了,很要些錢動手術。她一貧如洗的娘家借不出一分錢來,全靠兩人攢的一點積蓄,也不夠。住院的日子,醫院總是催交錢,總是催,快把他們逼得沒辦法。秀秀出主意,讓他做塊牌子,跪到天橋上,能討多少是多少。楊友運忽然發現,秀秀其實從來都不心疼他。他不愿去乞討,寧愿四處去借。手術后,養病的日子里,秀秀天天要吃好的,他一沒弄點好菜來她就發脾氣。丁子老婆在出租屋煮了魚湯,丁子提到醫院來看她,魚湯她吃得一點不剩。丁子走后,她在他面前委屈地大哭一場,說自己跟了他虧大了,什么好處都沒落到。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他沒什么不滿意的,秀秀卻越加煩躁。有一天,她說去買衣服,出門逛街,就再沒回來。他找到城市另一頭的老錢夫婦,老錢老婆說,秀秀去年就有走的想法,走之前來跟她告過別,只是他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知道他會來問,沒跟他們說。

對于秀秀的一走了之,丁子的態度偏向秀秀,當楊友運問到他那里,丁子說是他對秀秀不夠好,她病那么久他從沒好好照顧她,現在她走了是解脫。他立即懷疑秀秀的出走跟他有關,也許甚至是兩人謀劃好的。他還想到,秀秀先走,過一陣丁子再去找她。這種猜疑令兩人都憤怒不已,吵起來打了一架。

楊友運想不通,秀秀的老家,那靠天吃飯的黃土高原上,一個村只有十來戶人家,在廣袤的塬上散得七零八落,家家靠種一點貧瘠的田,種玉米黍、胡麻油、養幾只羊謀口吃的,那里的土地干枯發黃,一不落雨便裂口子,遠不如他老家。他給她買衣服,讓她打麻將,供她逛街買東西,她還不滿足,還要跑。

后來,他在夜市遇到秀秀的姐妹。姐妹告訴他,秀秀誰也沒有跟,是自己走的。她雖然跟她們說過寧愿跟丁子也不愿跟他,但她跟丁子是清白的,丁子是她常常傾吐心里話的人,她不想替別人養孩子,那太虧了。秀秀去了浙江,那里富裕,她要找個有錢人,過榮華富貴的生活。姐妹說,秀秀很后悔嫁給他,當時年輕,什么都不懂,被他騙了,青春完全浪費了。

楊友運說,女兒跟秀秀一點都不親。秀秀在時,雖然不曾打罵過小英,對她和母親卻時好時壞。說起丁子,他說丁子是個很老實的人,比自己還老實,人又勤快,是個再好不過的兄弟,他不該懷疑他,至今他都為失去這個好兄弟后悔。他跟丁子打架后,丁子離開工地,帶著老婆去了珠海投奔親戚。自此,他們再沒聯系過。有一年過年,他提了幾斤白酒上丁子家去,到了門口,丁子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沒有一點緩和的余地。

大概楊友運從沒跟別人講過這么多自己的事,我和嚴老師早上來,待到了中午。中午飯時分楊友運沒讓我們走,他說:“我不會燒飯,只會下點面條,我煮兩碗面給你們吃?!币娢覀兺妻o,他有點急,說:“你們回去也太遠了,你們是小英的老師,就吃我一餐飯吧。”他這樣說,我和嚴老師便不能拒絕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動了真感情,簡單卻熱情地挽留一頓飯,我們沒有不吃的理由。他著急忙慌地煮了一鍋掛面,面上撒了一撮蔥,是屋后田里摘來現切的。湯是壓井里打上來的水煮的,喝起來濾去調料味和面條味后,覺得非常純凈,跟自來水煮出的湯很不一樣。

楊友運說,給秀秀治病借的錢,有一部分到現在還沒還清,其中就有丁子的一份。丁子從沒找他要過,其實他第一個就想還丁子的,也不想現在還。他想拖著,等時間再過久一點,丁子對他不再那么介懷,他就趁著還錢,與丁子重歸舊好。

我心下想,楊友運,友誼,運氣,他一個都沒占到。只是,當他說出想請我們帶著小英去北京找她親生母親時,我和嚴老師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他說得太突然了。很快我們就反應過來,我與嚴老師面面相覷,我們臉上都是驚愕。接著我就猜到了,這個念頭在楊友運心里恐怕已存在很久了,只是他沒有辦法,沒有渠道,沒有條件去做。他抽了口煙,停頓一會,說:“能讓小英繼續讀書,考大學的條件,只有看她親生母親能不能給點幫助。”

我和嚴老師都沒說話,我感到很難受。想見的,這非常難。孩子是怎么來的,他的行為,這個孩子,這些給那個女學生帶去的是什么,他非常清楚,現在怎么還能要求受了巨大傷害的人再去重溫曾經受傷的感受,還要克服結疤傷口再撕開的疼痛,接著還要付出從天而降的因為血緣而強行聯結起來的現實給予。且這種“血緣”,想起這個詞,很有些尷尬和諷刺。我頓時后悔,我們不該留下來吃他兩碗面的,這就是他留我們吃面的原因,是我們吃了他面的代價?他在討好我們,求我們?至少出于同是女性,我對女學生的遭遇無法有置之度外的漠然感。對面坐著的楊友運,臉上沒什么表情。不光彩的往事從他嘴里說出來,竟就值幾句話的分量。

為使他有理,使他順理成章說到這個份上,我開始懷疑楊友運對我們講的故事有掐頭去尾的成分。我理解他選擇不講哪些。人不愿意講給人的,有時是出于自尊的守護,有時是無所謂的東西,忘記了,有的是落下了傷疤,只肯保留給自己。他不想、不愿面對的,說不出口的東西,肯定有,但對我們,他只說需要的,想說的。他對那樁舊事,現在還有沒有愧疚,哪怕說出來時的難為情呢?楊友運的神色還和我們來時一樣,平淡得出奇。我和嚴老師沒有多說什么,心情一落千丈地走了。

沒過幾天,楊友運找到學校來。他又走了十幾里路來。為了證明他的心情,或是證明一些別的說不清的,他從口袋拿出一副眼鏡。此時此刻,他說唯一能證明他說的是真的,可以當作證據的東西,就是這副眼鏡。眼鏡很舊了,看起來像是很多年前時興的款式,鏡片近于四方形的寬大,鏡框金屬邊已失去亮色。他說,這副眼鏡他一直保存著,是他在那所學校待過的證明,不是假的。說起眼鏡的來處,他顧不得換個說法,比如說撿的或買的,而是直接說是在學校教室偷來的,因為當時他太羨慕大學生和大學生活了。

我能感到他急于說服我們的迫切,以讓我們去相信他,幫助他。我沒有被楊友運坦誠相訴的態度打動,又一次感到輕微的受騙感。不只那兩碗面,他愿意主動獻出他的故事、瞎子母親、遠房伯父、丁子、秀秀這些不是白聽的,他也不是來送眼鏡給我們看的,他是來跟我們討要聽了他故事的債的。

于我和嚴老師,清醒地想,為了小英的學業和她的未來,我們竟是能做出幫助的,可這竟是楊友運推到我們身上的,無形中似乎成了我們要負責的一種道義。但是也能看到,楊友運是真沒什么辦法了,他若有一點能力,怎會把我和嚴老師這兩個話都沒說過幾回的人緊緊抓住,以企求一點微弱的可能。我相信他今天帶著眼鏡來學校是付出了一些勇氣的。驀然地,我又想起楊友運來學校送書那天,像抓著救命稻草般跟我上樓的樣子。

我考慮了很久,覺得甩不掉。并且,楊友運找來學校后,不自禁地,我開始想象那個叫茅芳的女學生。我有直覺,我打聽得到。姓茅的人不多,楊友運又說出了學校名字,這所學?,F在是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我只要問上幾個當時去北京讀書,后又留在那里工作的同學,把這件事問出來不難。

起先,我不敢去問。挨了幾天,還是忍不住在QQ上分別給北京的同學發了消息,發的是問候。到晚上,因為這個事,我難以入睡,決定再給一個高中同學發消息,他畢業的學校恰巧是茅芳當年讀的那所,他跟茅芳算是校友。

我發去茅芳的名字、籍貫、當時讀的院系專業、小英的出生年月,說明了事情,請他幫忙打聽。

科技發展帶來的查詢便捷和訊息分享之迅速在這個時候給了我驚異。天下的事情,只要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過,怎么會找不到它留存的痕跡。次日同學就回復我,說問到了,茅芳現在還在北京。具體的,怎么去找到人,需要向一些校友打聽,等問清楚了再回我。

放寒假前,楊友運又來了次學校,這次倒是沒再說這件事,只說來看小英的。小英每星期都回家,也沒忘什么在家里,他走那么遠專程來看,這個理由顯得既矯情又假。可是,同樣的,我和嚴老師都看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沉默懇求,還有他眼睛里隱約的企盼。他似乎有別的話要說,在教室外踟躕著。山澗里刮來的北風實在太冷,他站了一會,終是沒說,走了。

沒過多久,同學回復了我,我得到了茅芳在北京的地址。等到放寒假,嚴老師和我商量后,我們決定答應。這件事,按嚴老師的想法,是一件助人的好事,她喜歡小英這個學生,希望她的學業順順利利。退后一步說,不行也不勉強,至少嘗試過了。只是這件事,實在不必幾個人去,為省路費跟吃住開銷,最好只讓一個人帶小英去。嚴老師家有老小要照顧,不便離開,于是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嚴老師雖不去北京,卻堅持要把我和小英送到江城,看著我們上火車才放心。出發那天清早,我們收拾好行李到村口等車,楊友運把我們送上了車。中午到得江城,我回了趟家,放了些行李在家,跟父母說要去北京找同學玩。這件事在當時二十出頭的我看來,認為很復雜,幾句話說不清楚,且我不知道能不能見到茅芳本人。找到了,她不承認,或者不愿見小英,這是很有可能的;即使承認了見了,她不愿幫助小英,這也可能是自然的結果。

車票是傍晚的。下午,嚴老師把我和小英送到江城火車站,叮囑一番,目送我們進了站。我無意做一個獵奇者,可要說完全沒有獵奇心理也是假的。楊友運的口才并不好,然而他說到茅芳,說得再模糊再淡化,這個女學生,仍然引起了我的遐想。火車發動后,我竟然激動起來,仿佛與那樁舊事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是我,這條京廣線是要帶著我去認親,我的心緒平靜不下來。

火車開出沒多久,駛進了長江大橋下的火車道。我指給小英看江面,江面上運煤的大船從遠處駛來,就要穿過橋洞。小英顯得很激動,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充滿新鮮感。她說歷史老師曾在課上跟他們炫耀,他年輕時來過江城旅游。歷史老師伸出一根手指對他們說,你們以后去江城的話,只要給一塊錢,坐一路公交車,就可以穿過長江大橋,順便飽覽長江風光。

火車疾馳駛過大橋,開始向北方進發。夜幕降臨后,我平躺在硬臥鋪位,火車每喔當一下,想到離北京又近一寸,我就緊張起來,覺得自己承擔的是一個巨大任務,雖然承受得住,卻怕做不到。我寬慰自己,這是去跟小英拉贊助,爭取拉到,再進一步得寸進尺地想,爭取皆大歡喜。

天快亮時,我醒了。火車的喔當聲令我漸漸恢復意識,想起坐上這趟車的目的。拿出手機看,凌晨三點多鐘楊友運給我發了一條短信。他說要是找到了茅芳,請我代他向茅芳道歉,他害了她,一生對不起她。

走廊有人說話,快到石家莊了。我看看小英,她在對面鋪位熟睡著。睡著前,她跟我說過,她很緊張和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清晨,火車到達北京西站,寒冷的太陽正在慢慢升起,冷風席卷車站廣場。出站后我們坐上公交車,下車后,走在寬闊路邊,抬頭望天際線下的一棟棟高樓。北方城市建筑的方正和闊大使我感到生疏,心中瞬間生出了一種漂泊感。我想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背井離鄉來這么遠的地方謀生,我戀家,不想做一個異鄉人。北京的風刺硬,吹在身上,穿透衣服,冷到了骨頭里。

陌生的北方城市使我想起楊友運,并盡力去想象年輕時的他。我不知道,十幾年前,少年楊友運來到首都北京,城市的繁茂,亮麗,是否使他慌張,茫然。

雪天

那年的中秋,我尤其記得那晚的月亮。學院舉辦新生聯誼會,我們院系男生少,文藝干部請了外校的男生來,有兩隊人馬,一隊負責跟女生跳舞聊天,一隊是樂手,專門合著聲樂系的人演奏唱歌。禮堂的燈全開了,為通風,窗戶開一扇閉一扇。外文系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授也來了,抱來手風琴,拉起屬于他青年時代的音樂,一首首俄羅斯歌曲。我跟班上的甘東,一個從遙遠的新疆考來的男生搭配成舞伴,跟著那些熟悉卻不知道名字的曲子,興奮地,不成章法地轉圈跳舞。

那一晚的情景很久后我還記憶猶新??斓搅璩苛耍頃€沒有要結束的樣子,我出去上完廁所回來,從東邊迎著降下的寒氣慢慢走近禮堂。音樂聲漸漸迎近,那種接近幸福的感覺使我停下步子,望了望里面。我不想立刻回到鬧聲中去,就站在禮堂臺階上。月亮很圓,被月色映得灰白的地面像鋪了層白玉,上面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有個男生從禮堂出來,手里拿了幾瓶汽水,給門口的人一瓶,經過我,順手給我一瓶。他走下臺階,站在月光中,舉起瓶子對著月亮敬一下,仰頭喝了一口。我往窗戶里看,他們在準備合唱了,門口的人叫了臺階下的男生,一道進去了。

我進了禮堂,還很留戀那份月光,回頭看了一眼,空曠的地上盡是月色微黃的光華。月光伴著禮堂和諧的樂聲,我想起書中一些模糊而美麗的景象。很多景象,說不出名字,那時那刻卻想永遠記住。幾年后,十年后,好多年后,想起那個美好的中秋夜,那一晚回頭看月亮的心情,我當時預料不到此時的人生場景,其實是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我的老家在河北小城滄州,我父母是返城知青,他們都是工人,父親在農機站工作,母親在街道工廠上班。我原先還有個哥哥,只大我兩歲,十幾歲時生肝病死了,父母便一心撫育我長大成人。直到我考上大學,心臟不好的母親才辦了內退,在家休養。滄州離北京近,我和同班同學許萍相約報考同一所學校,于是我們都來到北京上大學。班上的同學都是從全國各地考來的,最遠的就是新疆的甘東,每年開學放假,他都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

甘東和許萍,他們從開學一認識就互相產生了好感,他們倆也是班上那幾年最親密最分不開的一對戀人。那個中秋夜,站在月光下跟月亮干杯的男生,是沈家學。他是甘東的朋友,那天是被請來演奏的,只是我還不認識他,就沒注意到他。甘東是典型的高個子新疆人,性情也有西北人的豪爽,他在新疆讀書時就是校園詩人。沈家學是北京人,也從少年時代開始寫詩,他們很早便在雜志上以詩相識,互相通信,彼此意氣相投,結為朋友。甘東把他介紹給我和許萍認識時,說他除了寫詩,還懂音樂

沈家學高我們兩級,他的學校離我們學校很遠,每次來找甘東,搭車不方便,他就騎車穿過半個北京城來找我們。一起聊天時,他話不是很多,臉上常常洋溢著輕微笑意,有種少年的天真與自得,看不出詩人的傲氣,反顯得溫厚,純凈。跟人說話時,總是認真地看著對方,對女生很體貼。這樣跟“大男子”做派的甘東在一起就顯得有點陰柔,但是在我和許萍看來,這是很紳士的體現,就像他們的詩,是兩種風格,忠實于各自氣質。

有時,沈家學的朋友邀請了他,他便叫上甘東,甘東便帶上許萍和我,還有其他不認識的朋友,一大幫人,去某個人家里開茶話會。有時連瓜子也沒有,只有茶水,男生們清貧地談詩論文。我,許萍,還有其他女生就看電視,討論《大眾電影》上的明星,屋子里熱火朝天。

多數時候,是甘東去沈家學學校找他,然后一起找他們的詩人朋友玩。周末放假,他們倆想去郊外看看,就會叫上我和許萍。會合后,四人騎車去郊游。沈家學對北京熟,時常想到好地方帶我們去玩。我記憶很深的是有一次他帶我們逛景山公園。景山公園在西城,我們吃過中飯便往那邊趕,甘東提著四個人的水,沈家學挎了我和許萍的包。進了公園,我們興致勃勃地游覽。走到東邊,經過一座墳墓前,沈家學停下來,指著碑后的槐樹讓我們看。他忽然變得非常感慨,說幾百年前明朝崇禎皇帝就吊死在這里。然后給我們講明朝亡國的故事。在這不大的公園里,我們走走停停,情緒很高。走累了,尋坐的地方,歇好了,再繼續逛,我們都很盡興。傍晚回學校的車上,甘東和許萍站到一塊去了,沈家學走到我旁邊,他還挎著我的包。他把包摘下來給我,有些膈腆地看著我,說他學校要開始準備下學期畢業演出的排練了,想請我和許萍去看他排練。

過了幾天,我跟許萍去他學校,他和同學在一間騰出來的化學實驗室排練,我們到的時候,排練正好散了,實驗室只剩幾個人在收東西。他在收樂譜,看到我們來,很高興,把樂譜放回架子,重新坐下來,臉上興致未消。也不管我們愿不愿意,就說,你們聽一首。他說了頁碼,叫我翻到那一頁。許萍把手風琴抱給他,他抱好琴,微微調好姿勢,對我笑笑,那笑容非常愉快、純粹。他有點夸張地沉下身子,像跑田徑的人起跑前俯下身子那樣,隨著第一個音符響起,他坐直回去,開始認真地拉,很像一名標準樂手。拉著,隔幾秒看下我們。

我想,就是那種笑,和著那首曲子,讓我對他產生了愛慕的感覺,很輕微,卻很明晰。那天我心情非常好,整個上午,我模糊地有一種處在童話中的感覺。這首曲子的曲風,很像聯誼會上老教授拉的蘇聯旋律。我往樂譜上看,曲子叫《深深的海洋》,一首青春的、明媚的南斯拉夫民歌。

厄運降臨在一個人身上,是無法提前預知的,看起來是陰差陽錯,臨了卻擋不住的。那天,剛開學沒多久,天氣還很冷,下了大雪,沈家學來我們學校,送給我和許萍一人一盒高級餅干。我們在樓道說了會話,許萍看出他是想來找我,于是等到他要走時,讓我把他送到校門口。

我和沈家學迎著飄下的雪片往校門口走,將要走到時,他停住了,用很舍不得的口氣說,他待在學校的時間不多了,到了要奔前程的時候了,也許會離開北京,但肯定會回來的。我這時才明白他為什么冒雪專門來送餅干。他騎了幾小時車,兩只手都凍紅了。他的情緒和語調沒有往日高談闊論時的昂揚了,我忽然也舍不得他。我們在校門口徘徊了很久,這是我跟他第一次單獨待著,都有些拘謹。他大概還想和我說點什么,也許是沒什么把握,沒有說出口,便告別走了。

那個人,看起來不面生,也不像壞人,也許在食堂見過,說話像是南方口音,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你問我恨不恨他,那時恨的,我恨。假使我有槍,我會毫不猶豫一槍打死他。可是恨不頂用。對那件事,許萍很后悔,自責,總是說要是當時和我一起去送沈家學,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后來甘東說,他每想起這件事,腦子里就布滿四個字,飛來橫禍。

我一點都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我的身體一直很瘦,怎么吃都不胖,也沒有任何妊娠反應,孩子快四個月了我才察覺出來,卻一點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膽小,怕走漏消息,又怕難為情,連許萍也沒告訴,怕她更加自責,把罪攬到自己身上。這時期沈家學有寫信來,是從山東寄來的,信不長,只是問候了我。我明白他信里沒說出的心緒,可是我不能回,我根本就不敢回信,怕生出枝節。來了兩封,也許看我沒回,他沒再來信了。

直到放暑假,我不回家,許萍看我情緒不對,硬從我嘴里問出來的。學校一個人都沒有了,她才回家,卻到底不放心,沒過幾天又回來了,來陪我。許萍出去打聽診所,很熱的天,她到處跑了幾天,找到一家小診所,進去探了探,認為可靠,才帶著我去。那地方很遠,在北京另一頭。我們到了那里,醫生一看,說孩子已經成形,只能藥流。一聽不能成,我們趕緊就要走,生怕在那里多待。不知為什么,我們當時就是很慌,很怕,怕看到熟人。其實我們兩個外地來的學生,哪會有人認識呢。

買藥也是許萍到很遠的藥店買來的。她保護著我,絕不要被別人知道。藥我喝了,喝了兩次,不知是不是假藥,還是孩子命硬,就是不肯掉,反而痛得要命。就是這么痛,痛得死去活來,我也沒想過去醫院。許萍勸過,我不敢去,生生忍過來的。我的身體折磨得更瘦了,心里倒好受了些,希望孩子營養不良死掉。許萍跟我想了法子,叫我天天束腰,起碼不能讓人看出來。

等到開學,她和甘東經常幫我請假。到孩子快要生的時候,許萍說最好上醫院,我死都不肯去,診所里聽到的話已經夠我受的了,我不要再受醫生輕視的眼神和瞧不起的話語,不要叫別人看到我生個野孩子。也許當時太年輕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跟決心,我是打算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的,我痛恨自己。我寧愿死了,偷偷地死了,也不要去醫院生下活的。我不要叫人知道,不要丟人,不要做學校的過街老鼠。

甘東悄悄打聽了一段時間,根據我描述的特征,打聽到這個人是學校后勤部門的。他跟許萍去我過,要給他點顏色看看。甘東的包里裝了老虎鉗子、剪子、磚塊、電線、玻璃等東西。去之前,他向我保證,不會把那個人弄死,但是絕不會讓他好過,要讓他流血,讓他懺悔。他們闖到后勤部,到辦公室,到宿舍都找了,沒找到。人家說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是很年輕,來學會計的,學了半年多還學不會,算不好賬,別的事也做得不好,就走了。

我回家后,沒辦法向父母隱瞞,母親抱著骨瘦如柴的我哭了一場。有人找來過,愿意給一筆錢,想取得我的諒解,我不愿意,我父母也不愿意,我父親想都沒想就把他們轟出了門,我們只想讓法律判個公正。那時我還很年輕,人言可畏幾個字不是說說這么簡單,學校暫時沒法去了,班主任給我辦了病休,讓我在家里好好將養。身體恢復些后,我不想回學校了,我的事在學校已成了人人談起的新聞,我承受不了那些言語和目光,千脆就退了學。

灰暗的、沉重的日子,讓人看不到希望。許萍和甘東來滄州看我,他們勸我,鼓勵我,這稍稍給了我一點安慰。甘東說他帶來一個好消息,沈家學給他來了封信,信里托他問我好。甘東說,不是這封信,他還想不到這個契機。沈家學去山東后這是第一次給他寫信,信里卻大有關心我的意思。甘東說,他在山東,不知道這件事,而他對我的心意,他早就知道,他和許萍商量過了,干脆就不告訴他,讓我忘了那場噩夢,讓沈家學幫我走出困境。況且,我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無緣無故受這場災禍,更應得到該有的幸福,以作為遭受不幸的補償。

此前,我從沒想過要用謊言去博取人生,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走不到這一步??墒蔷褪亲叩搅诉@一步,被推到了這一步,這不是我愿意的。當時在那樣的境況下,每天,父母和我都過著委屈而喪氣的日子,時刻吊著一顆憂懼的心,怕遭受別人的風言風語。而沈家學和我,我們早就互有好感。我只能接受他們的建議,順其自然地,積極地去爭取這份本來就純潔和高尚,并且有前途的愛情。

沈家學父母經營一間小皮革作坊。他自小喜歡音樂,高中時想考音樂學院。那時他大哥家堂即將結婚,二哥家宏小時候觸電,沒了兩條小腿。父母也想以后給他娶妻成家,但家里并不富裕,供不起他學音樂,他便讀了跟音樂毫不相關的專業。畢業時,他還是想撿起音樂,放棄分配,去了山東姑父那里,跟一個朋友,合著幾個當地人在青島開音樂培訓班。經營了大半年,賠了錢才回北京,好在賠得不多。

過去一年多的時光,我們都過得不如意,再遇見,彼此心里都有些喜悅,旁的沒有多問。

我的事甘東和許萍毫無疑問是為我保密的。那兩封信,我只有告訴他沒有收到。對于我輟學的解釋,家學欣然相信一一母親生病,我回去照顧母親,也生了病,父親到處借錢,他們再多不出余錢來給我上學,我病也未愈,身體不好,不得已退了學。我的確更瘦了,臉色也不如從前。他只有同情,甚至很悔愧,不知道我那時這樣困難,沒能幫上點忙。

那陣子,他情緒不高,賠了錢回來,家里沒有怪他,只是叫他以后務實些。他待業在家,拖了幾個月,家里我熟人,又托了幾層人,他才到原來指定分配的單位上班。

家學的家在南城,一條老胡同里有個單門獨戶的小院。院子里牽了很多鐵絲和竹竿,上面掛了些皮子在晾。墻根下擺著一排壇子,屋檐上釘著鐵鉤,掛著只空鳥籠,他父親養的鴿子飛出去玩了。家學跟他大哥收了皮子,洗干凈手,從后院出來,搬張凳子給我坐。他單獨住著間小房,窗前一張桌,桌上是在看的兩本書,《野火春風斗古城》《海涅詩集》??看暗淖李^,放著一尊唐三彩馬,他看書時習慣把右手放在馬背上,時間久了,馬背上的彩漆都磨掉了。桌子下面的抽屜,他抽開一只,裝的是他少年時的玩物。他展示給我看,集郵冊、攢的玻璃糖紙、木頭做的槍、吹舊的口琴和塤、錄音磁帶,還有疊得很整齊的紅領巾。我們說了會話,他去小賣部買了山楂片回來,我們吃山楂片。他左手心護著一山楂片,仰起頭,右手一片片往嘴里送。他一邊吃,一邊笑,說小時候就是這么吃的,現在還改不了。山楂的酸甜味讓我覺得仿佛是第一次吃這種零食,我想起當時在實驗室聽他拉的《深深的海洋》。此情此景,我又想到了“童話”兩個字。吃完山楂,他從旁邊的小抽屜拿出一個絲絨盒,見我好奇,有點不好意思地慢慢打開,是一枚胸針一一他發了工資買來送我的。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到柜子邊拿出琴套,放在桌上打開,是一把漂亮的小提琴。這把提琴是他最昂貴的樂器了,是他從一個音樂老師那軟磨硬泡,低價買來的。他拉起了《深深的海洋》。旋律青春、悠揚,飽含著一種屬于從前革命激情般的東西??墒俏覀兌际苓^了人生的頭道挫折,他恐怕沒有當初實驗室里那樣純粹的心情了,而我更不可能帶著一顆沒有染上塵埃的心去欣賞。我們處在同患難的境地,那時間,不用說出口,彼此都感到了惺惺相惜的愛和憐。

為免無處容身,家學讓我住進他家,跟他妹妹家園住一間屋。他大哥是首鋼工人,大嫂在花藝市場賣花,一個人顧不過來,我和家園便每天去幫忙照看生意。

家學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日記里寫,和我再相逢,我的出現是他欣喜收獲的一顆生活的救星。在他日記里,我的昵稱是“湘妃”,當他寫下內心獨白,出現我,就用“湘妃”來替我的名字。日記本扉頁上,他寫著兩句詩:冬春的雪拱進我心里,好叫它長出冰的芽兒。

周末他放假,我們去北海公園劃船,回憶起幾年前去的景山公園,轉頭一望,就在旁邊。他說,讀初中時,第一次去景山公園就喜歡上了那里,每隔一陣子總要去一次,爬到最高處俯瞰皇城,他喜歡那種感覺。那顆歪脖槐樹,每次他都町著它看很久,對著它背歷史興亡的古詩,感慨得不得了。公園里有照相師傅,我們花幾塊錢,以白塔為背景照了一張相。北海的湖里有荷花,風從水面上吹來,有一種詩情畫意的感覺。我們沿著湖邊散步,家學對著湖水和白塔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丶乙咽前恚荷暮?,從公園后門出來,家學拉著我的手停下來,誠懇地看著我,說:“芳芳,你嫁給我吧,我們結婚吧?!?/p>

畢業前,許萍選擇跟甘東去新疆。為這事,甘東去了她家好幾次。她父母覺得遠是遠了,可兩人感情好,再說許萍在新疆那邊聯系的工作單位手續也快辦好,只好同意。所以一畢業,他們就帶著簡單的行李,懷著無限期望和熱情坐上長途火車去了西北。因此我和家學結婚,他們沒能來,太遠了,幾天幾夜的火車甘東再也不想坐了。他跟許萍前后打了好幾道電話給家學,祝福我們百年好合,還寄了新疆特產和禮金來。許萍似乎不放心,寫信給我,隱晦地、一筆帶過地叮囑我,說過去的不快請全部忘掉,喜怒哀樂和漫漫人生由自己掌握。

其實許萍決定去新疆,我早應有心理準備的。他們走的那天,我跟家學把他們送上火車,我心里很失落,像黃昏降臨的灰暗感。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今后有了什么事,找誰傾訴我誰商量。我問過甘東,為什么不是他留在北京。甘東說,北京和新疆都是北方,卻是不同的北方,在這里四年了,飯菜仍然吃不慣,他是個念家的人,這四年他承受了太多思鄉給他的憂愁,他迫不及待要回到廣闊的西北大漠去,他想建設自己的家鄉。許萍的選擇是對的,這么多年過去了,許萍和甘東是以往同學里唯一一對從學生戀人開始,到現在仍然過得幸福美滿的一對。

我們回滄州擺了酒,我父母很高興,他們心里的石頭終于安全落地,不再擔心受怕。我們搬出胡同小院,住進家學單位臨時分的單身宿舍 一幢有些年頭的筒子樓。

筒子樓每層都有一條幽深的長長走廊,狹窄,擁擠。早晨,陽光不知不覺照進走廊,照到玻璃窗,明亮的光柱中飄動著浮起來的薄薄灰塵。房子條件很簡陋,但是溫暖得很真實。重復的日子里,平淡中透著浪漫,我經常從市場帶回一把花,放在桌上。一會兒,空氣里,椅子上,都能聞到散發著馨香的一個家的味道。

家學喜歡睡懶覺,一到放假,他必睡到中午才起來。上班的日子,早上起遲了,來不及吃早餐,就匆匆帶兩個我煮好的雞蛋。筒子樓的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每逢周末,他睡懶覺,而我要早起去花藝市場,走之前我就到走廊上把飯做好。住同一層的鄰居大早上聽到響起的鍋瓢聲,就知道是我早起生發的。

非非出生之前的日子,從我們結婚算起,整好是三年。那三年,是我們最親密,彼此最無私的時光。我們什么事都一起分享,我在市場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他在單位看不慣誰,都是我們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話題。家學依然喜歡看書,也不正經去書店買,到潘家園市場淘,那里便宜,每次買一包回來,慢慢看,有時也帶去單位看。不止《深深的海洋》,很多曲子,都成了我們生活的進行曲。時常興致來了,他就抱起手風琴拉。不得不說家學很有些音樂天分,他沒正經拜過師學過藝,卻會好幾種樂器,都是他少年時期到處混,東家學一點西家練幾天學來的。夜晚,悠揚的琴聲飄蕩到長長的走廊盡頭,會引來別家的孩子趴在窗邊看。我不會什么樂器,他就揀了最簡單的笛子,教我吹會了幾首曲子。

周末,我們去他父親家吃飯。大哥大嫂也來了,他們兩兄弟把家宏抱下床,桌前騰出個位置,讓他坐穩,這個時候家宏也喝酒。家學喝多了,摟住家宏的肩,信誓旦旦地說,一定給他娶上媳婦,讓他過得一點也不比別人差。那時的他,很懂得疼人,疼兄弟,也疼父母。

傍晚回去,出了小院,胡同上空的窄天際,一群鴿子飛過。一會兒,有幾只飛回來,停在屋檐舊瓦上,家學借著酒意跳起來抓,鴿子嚇得飛走,他趁興學幾聲鳥叫,像個沒長大的少年。路過小賣部時,他總會記得買兩瓶汽水和一份報紙。

對于過去的記憶,其實我們都沒有忘記。怎么忘得掉呢,那是實實在在的傷害。我的,是一句都不能說的。他的,是偶爾生活新添的牢騷,多半源自單位,卻點點演化成對工作故作漫不經心的懈怠。家學當時放棄分配,有一時意氣因素,兜轉一番,還是回到單位去,可是性質不同了,等于是硬塞進去的,相當于一個多余人。單位的名額里,他是多出來的,每每到報銷什么事務所需的金額,就需他自己出一半,年底的表彰里,他是個隱形人,只是結婚申請住房單位還沒拒之門外,能給的也只有一間單身宿舍,然而這簡陋的房子無法抵去漫長未來所需的事業升遷機會。后來他也常把父親的“務實”兩字掛在嘴上,可是,小到日常每次會議的座次,或者一些別人不愿做推給他的事,等等,這些都在漸漸磨蝕他的積極性,所以他才把閑書帶到單位去看,在我面前發泄對同事的不屑和不滿。他的這些,我并沒有當什么,也覺得這些沒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是個要求高的人,只要我們好,住在簡陋的房子,過著儉樸的生活,一樣可以生活。生活傷害了我們,可是我們有高尚的愛情、溫馨的家庭,這是實實在在堅不可摧的東西,足夠抵消其他的不如意了,何況我們還有可期待的漫長人生。

如家學喝多了對家宏的承諾,承諾是他身體里還在激蕩的幾分血性的體現。家堂為長,卻沒有表現出這個擔當,家學說出承諾時,他沒有把話接過來,甚至沒有附和,反要家學為家宏的不幸去努力兌現親兄弟的體己責任。這是那次從父親那回來后他對家堂的微詞。我卻想,家堂未必就沒有這么想過,那時他第二個孩子才出周歲,大嫂在市場日復一日地勤苦勞累,都壓制,或暫時稀釋了他這份心吧。在行為上,家學看似積極,肯表現得多,他對家宏的照顧,體現在每個月本不多的工資還拿出一部分給母親,讓她攢著,作為以后給家宏娶媳婦的花費。雖然我們自己過得不充裕,但這個我是支持的,我也希望家宏能成個小家。而家堂雖然不和他一樣每月交錢給母親,真到家宏娶媳婦的時候了,我想他也不會就一分不出,作為大哥,可能奉獻的要比家學更多。是的,家學的缺點之一就是冒進,這是我后來慢慢發覺的,當時他放棄分配執意要去山東,就是冒進之舉。家學的冒進如果只圍繞自己,頂多就是沖動,而涉及了其他人,在情感和關系上,就會表面看上去顯得只有他在做好事,而別人沒有。家堂,可能心里對他也有微詞,但家堂的性子穩重得多。

后來,我們有了非非。直到懷孕七個多月,我才不往市場去。到快要生的時候,怕家里沒人出意外情況,家園住過來了。她在門口搭張小床,日夜守護我。預感即將臨盆的那天,家園扶我下樓,攔了輛出租車去醫院,我們在屋里留了字條。晚上七點多,家學冒雨騎車趕來了,急急忙忙看著家園和醫生把我推進產房。

疼痛到劇烈頂點的時候,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曾經地下室旅館陰冷的床上,我是怎么抱著必死的決心,一股氣指望沖著難產去,和那個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嫌棄的小生命一起死掉的。我想起那個人來了,他的臉一下浮現,我的恨意就上來了,非常強烈。我控制不住地想起受過的屈辱,巨大的痛感令我記得那么深,現在重來,毫不猶豫地激起我全部的恨。從前的受侮辱感一秒秒重新碾壓上來,我好恨,痛加恨牽扯著我的神經,陡然沖上腦袋,我大叫一聲。護士彎下身來擦我的臉,我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那個慌慌張張的護士略微擦了擦,就放下毛巾跑到門口。她的聲音那么響亮,滿鼓著報喜的歡快,未經一絲岔氣,一口氣貫穿走廊:“恭喜小沈你這一胎是個小子!”

對抗

不正是跟我對抗,跟生活,跟世界的對抗,他從前積壓的那些,被非非的出生點燃,開啟后就無法平復了,回轉不去了。疑問,從他陰沉著臉走出醫生辦公室開始,點點釀大。

黑暗中的痛,忍,熬,我都經受過了,沒有什么再不能承受的,卸掉肚子里的孩子,我一身輕松。是大哥大嫂和家園接我回的家,到現在我仍然感謝他們,在真相露出那異常難堪的時刻,他們給了我一個女人和母親的尊嚴。他不知道去哪里了,巨大的受欺騙感籠罩了他的身心,他連孩子都沒看一眼,當天就住回父母那,幾天沒有回家。

說謊是有報應的嗎?這就是說謊的報應?可是在那時,除了這樣去做,我沒有其他辦法讓自己看到生活的希望。我們重逢的時候,我說起自己的變故,那個時候他可能有過疑惑,但萬萬沒有往那個方面想,現在知道了,他才那么灰暗。

說不好是我隱瞞了過去,還是他在單位不得意,總之,兩者都有吧,這些都壓著他的心志。在狹小的宿舍里,孩子的哭鬧吵得他夜夜睡不好覺,致使早上遲到。他的寬容心似乎沒有了,甚至,在郁悶的時刻,看著仰天哭得手腳揮舞的孩子,他毫無辦法,問我這討嫌的孩子會不會不是他的。

你知道嗎,孩子為什么叫非非,名字是他起的。他沒有安撫孩子的耐心,覺得這個孩子的到來更加使他的生活陷在一攤泥濘里,增加他對本就不穩定的前途的擔憂。那種心情下,他就給孩子起了“是非”的“非”。

起先,孩子吵得他睡不好,早上遲到,他還在意,起遲了匆匆忙忙就出門。后來孩子晚上不吵,他起遲了,卻不那么在意了。這個變化是逐漸的,點點深化的。直到他單位的小孫有天找來家里問,他兩天沒去上班,也沒請假,領導叫他來看看,是不是小沈也在休產假。

家園時常是受他和孩子無意而起的夾板氣。她才十九歲,就看到這么副家庭生活景象。每天晚上,孩子一哭她就起來。照料了幾個月,我讓家園回去了。在這里照顧我和非非已把她熬瘦了。

質的變化又是從哪里開始的呢。小張老師,你還很年輕,但是你肯定能明白,夫妻之間的感情變化在外面是件隱私,在屋檐下是透明的,關系變淺或加深,彼此兩個人的感受是最明白的。有天晚上,家學回來,天上響起隱隱雷聲,要下雨了。一會一個震顫的雷打下來,他竟然有點怕。雷聲使他想起了我和他,還沒有孩子的我和他。家園走了,孩子在睡,他想像從前那樣親近我。那時的我們,他常常愛昵地窩在我懷里,我們說著話到深夜。他關了房門,拉熄了燈,抱住我。一動不動,抱了很久。大概情緒平復了,他放下手,說他怎么也無法愛我了,沒法再對我產生以前那樣的感覺和感情了。緩和過來,他拉亮燈,坐到桌前,翻開日記本,開始寫。寫了幾行,寫不下去,翻起一本書隨便看了看,到家園未收的床上睡了。

也許就是在這個變化之后,反正,前后我沒有仔細問過。那時有個叫“空中熱線”的電臺節目,是廣播電臺每天晚上播的心靈獨白欄目,供聽眾交友的。他每天晚上聽,我也跟著聽一會。每晚的節目,主播挑選精彩的聽眾來信,替他們講出自己的小秘密,或是純粹講笑話。他也投出一封信。我不知道他講的什么秘密。通過這個欄目,他認識了一個同樣分享小秘密的女孩。他找主播要到了女孩聯系方式,聯系上了她。那女孩覺得他挺幽默,懂得的也多,就見面認識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家學內心其實埋著很深的自負和孤傲。他喜歡爬景山,喜歡爬到山頂俯瞰皇城的感覺,喜歡對著吊死皇帝的槐樹背詩,還有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獨自跟月亮干杯,這些都是他內心孤傲的東西。孤傲的人一旦過于愛自己,自私就遮也遮不住地出來了。我又是一下子明白,這個驕傲的人,來學校送餅干那天,明明是想說什么,我都看得出來他喜歡我,但為什么不說。是他的家庭、未卜的前途、模糊卻強烈的未竟雄心,讓他不敢貿然表露對我的心意。我是他生活的救星,他也是我生活的救星,我們成為一家人,是在彼此施暖呵護。他拿婚姻做一時失意的安慰劑,并沒能讓人生一往無前,我的事情是他很大的心理障礙,他覺得作為一個丈夫,自尊全沒有了,無論如何在心里無法接受。非非的出生使他陡然清醒,愛情的甘甜、婚姻的溫暖,如火,雖然暖融融,卻很快燒盡。他和那個女孩,很明顯,是在表示對我欺騙他的對抗,里面包含著顯眼的輕視,對生活秩序的不屑,對世界規則的不滿。

那個女孩甚至來過筒子樓,出于好奇,她偷偷來看過我,看我長什么樣,只是我當時不知道。他說,她仰慕他的才華,喜歡他的幽默。而我跟他認識起,從未發現他性格里有幽默的一面。同在一座城市,他們寫起了信。我意識到他真的變了,他在尋找認同感,他在她那里找到了。他渴望被人了解,認同,甚至崇拜。我了解家學,他心性高,不會長久選擇一份露水情,他還是愛惜自己。他的這段關系,在我看來無異于自甘墮落,是他看輕了自己。

為這件事,我們頭一次發生爭吵。他的態度似乎無可無不可,認為我小題大做。爭過幾次后,他變得懶洋洋,我一提起,他就捂起耳朵到走廊去,那意思是我沒資格指責他。我不喜歡跟人爭吵,也無法說動他,再之后,我們連吵也不吵了??梢韵胍?,這種他出于下意識逃避生活隨意建立起的關系,是不會有結果的。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分手的。我知道他在等我問,甚至等我逼他。有天回來,他憋不住了,主動告訴我,口氣平淡,只說我跟康寧寧了斷了。

和康寧寧的來往使他初嘗到了自由放縱的味道,從前的嚴肅,原則,自我要求,都變淡了。他不再那么循規守矩,工作上也不再做逆來順受的好性人,以致單位上下對他頗有看法。在單位看不到前路,他的心也就開始動搖。沈家堂親多,他有很多叔叔伯伯,正是這個時候,他聽說有個堂兄在日本種櫻桃,于是生出了去日本的想法。

我沒有不同意,年復一年的庸常日子,在一寸寸剝奪其他可能的機會。他說,非非長大后,這個房子住不下三個人,干脆就不要了。于是他辭了職,我們搬回他父母那。等辦好去日本的護照,我們也在外租了寬敞點的房子,他就動身往日本去了。

不過半年時間,他回了北京。語言不通,飲食不慣,在那里待久了,也不能時常見到我和非非。日本的櫻桃園里其實也有些中國人,說語言不通,他也不是非要親自跟日本人打交道不可。不知為什么,在那里待著,去時的奮進心慢慢消退,變得很念家,念我做的飯,念父母和二哥,他很難熬,于是決定回來。不過此去日本不是一無所獲,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兩個人,他們帶回一批貨。這是在日本經商的中國朋友告訴他們的一門買賣,把我們這里市場上緊俏的,賣得貴的,日本那邊產得多的,價低的,檔次高些的日用品,倒回來賣。

家學把貨轉給批零商賣,這樣,他要經常出去談生意。很多年沒有來往的同學朋友,一些故舊,都聯系起來了。好些人聽說他有日本貨,就來買一點,還要借著舊交情狠狠還價。只要能賺一點點,他也讓了。倒幾回貨下來,貨源不定,預定不定,出手不定,手里是寬裕些了,人卻過得不很安心,擔心貨運不回來,會被扣住,運回來了又怕銷不走。家學周轉到手給我的錢,我隨時又備著些墊給他,手里流水沒有了,他就去問父親要,又時常往日本去,常感到累。

那段日子有一年多,他看起來變老了點,臉色滄桑。經常是早上一起來就出去了,成天跟胡同串子混在一起,他們門路廣,有一半的貨要找他們幫忙聯系二道販子銷出去。

我們的生活有了轉變,非非想要的東西,積木玩具、兒童自行車、好點的品牌衣服、電子琴,說買就能輕易買了。只是我和家學都沒想到,這個沒有門面,貨全堆在家里的生意,也有人來找麻煩。同行讓人來傳話,說家學的生意擾亂了市場,現在要么并入他們里面去,帶回來的貨物每件抽頭,或者按年買斷,一年付清多少,按我們看哪個劃算。要么不干了,把日本的進貨關系轉給他們,給一筆轉讓費。那幾個人差不多壟斷了北京這條供貨渠道,家學想做生意,這是筆大學費。不容別人欺負,他就躲,悄悄把家里囤的東西轉出去。那被壓制的、舒不出來的悶氣,讓他很不好受。

可是躲也不管用。那天三點多,我下班先從花藝市場回家做飯,然后到幼兒園接非非。接上非非回來,一進單元門,就聞到一股燒糊的氣味。爬到二樓時看到樓上有黑煙冒出來。我們住三樓,我讓非非站在原地,我跑上去看。一上去,門是開的,屋里幾個紙箱子都燒了,貨都在里面。我去接非非,來回不過半小時,他們真是狠心啊。

家學那個時候已經不寫詩了,他骨子里的詩意只還留存在日記里。有一頁日記,記了他晚上走回家的情景,他寫:雨水上浮著車輪壓過聚起的白色細碎泡沫,沿路看著這條十幾米長的泡沫,覺得那是最純潔的東西,可是,它也會轉瞬即逝。以前我從沒覺得他適合做生意,也沒想到他會去做生意,如果當年他一畢業就去那個文化單位,就那樣一直坐辦公室坐下去,工作平淡,生活簡單點,未嘗不是最合適的,合他的性情,又合他的志趣。

生意做不成了,沒過多久,他到一個朋友的廣告公司去上班,還印有名片,職位是總監,收入卻不固定,要到處游說企業拉贊助賺提成。倒貨做生意已使盡他渾身解數,空手去拉廣告更是難上加難,家學始終學不會能言善道的本事,也做不到商人的精明。朋友的公司不是很規范,他們經常帶了各自熟人在公司來往吃喝,喝晚了就睡在那里。經常,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不回來睡覺,我多問幾次他就有脾氣。有時喝酒了朋友把他送回來,扶進門一放開手,他就摔在地上,干脆就歪著睡著了。好一會,他醒過來,像孩子一樣跪著爬到床前,夠出床底下的箱子,拿出酒來繼續喝。我知道他心里苦,只能盡量多體諒他。

有一回,家學又是喝了酒回來,一進屋就發瘋地找塤。他喝多了,忘記塤放在哪里,醉得人都快站不穩,還是翻箱倒柜到處找。我知道他是在發泄心情。找了一通,終于在一個裝不用之物的紙箱里找到了,他拿起就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邊走邊吹。塤這種古樂器,無論吹什么曲子,都是沉郁蕭索的調子。夜已深了,非非正熟睡,他也不管不顧,一首接一首地吹。有首曲子,盡管我不懂音樂,也聽出了異常悲楚的味道,像哭腔。這首曲子我只聽了一遍,就再也忘不掉。后來,我在非非音樂書的磁帶上聽到了,是《蘇武牧羊》。

在這漆黑的深夜,荒誕的樂聲中,非非醒了。他睜開眼,昂起腦袋看到他爸爸在狹小的房間滿身醉意地走著,雙手捧著塤在臉上,古怪地吹著凄涼的音樂,他被嚇到了,忘記了要開口說話。就是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生活真像一場笑話。

家學做生意時問他父親拿的錢一直沒還,再去找父母要零用,他父親就不高興。家園結婚時,為了顯得娘家體面,他父母多貼了些錢。我要顧著非非,有時他多要錢也給不出。他臉皮變得厚起來,隔三岔五去找母親要,次數多了,他父親聽不得他提錢,他說只是把當初存在母親手里給家宏結婚的錢拿一點用用而已。他父親就數落他,兩人爭吵起來。父親有句話說得重了點,大概戳到他痛處,傷到了他。頓時,他一腳踢翻凳子,眼睛都睜圓了。我從沒見過他發這么大的脾氣,不敢勸,輕輕拉開簾子出去,站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直到屋里再沒說話聲。我心想,我過的是什么日子。我開始懷疑,這樣一個總是覺得自己無辜,覺得誰都對不起他的人,能不能給我,給我們這個小家未來。

日積月累,他倍感郁悶,火氣大到日子都像過不好了。直到廣告公司的朋友指給他一條路,去美國。出國潮已經下去了,為追尋理想,或謀出路,當時的北京還是有很多人往國外去。大概實在厭倦了這種生活,他毫不猶豫聽進了朋友隨口的建議,即刻就為去美國做準備,都沒顧一下我的想法。

我不同意他去美國。以那時我們的情況來看,我知道他去了,我們的小家就回不到從前了。他反應很大,說他已經走投無路,在北京已經山窮水盡了,再不掙一下,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希望了,他非去不可。情緒平靜下來,他也還是說,想來想去,還是要去,混不好就回來,混好了再說。他急于擺脫失敗的生活,哪怕這次去美國又像當初去日本一樣,也要先走了再說。

他堅決要走,我根本攔不住。走的時候他非常高興,急忙忙像火燒眉毛,像美國有寶等著他。那之后,有幾年,漫長的幾年,他像消失了一樣,我們沒接到他一個電話或是一封信。他父母也沒他的音信,走前他跟父親吵了一架,走了他父親也不大念。非非讀小學,生活用度,學費支出,都是我自己撐過來的。大嫂不在花藝市場賣花了,家園結婚后有了新職業,大哥大嫂幫我在批發市場轉接了一間賣文具的店面,我和非非才不至為生活所迫。文具店生意平淡,卻也夠我們花費用項。漸漸,我對他不抱什么指望了,那種心情有點像死心,只當他在美國發了財,這里的人一個都不認了,或是他過得不好,不想聯系我們。

直到離婚協議書寄來,我仔細回想他出國時的高興。那種高興,比我們重逢時,和在一起后所有喜悅的時刻都高興。我忽然明白,去美國才是他真正高興,做得最對的事。此前的人生,和我的感情,都屈居于下,本質都是對他失意的安慰,都可以一筆就勾銷的。我想,對一個尋出路的人來說,那種墊在極度高興下的無情,我只有去理解。我想起他走前,把他的樂器送的送賣的賣,都散出去了,那個陶塤,也被他摔碎了。直到他去了美國,我們好久都沒他音信時,我才忽然想明白,他根本不是那時說的把東西清清,是準備出去了就不打算再回來,他是橫下一條心走的。北京,他的家,親人,我和非非,從來都不是值得他念及的,他眼里只有自己,他太愛自己了。我想,很多人的一生中都有過這么無情的時刻,既然是這樣,有什么好責怪的呢。跟協議書一起寄來的,還有封信。他對我坦白,從日本回來后,他的心就不在這個家了。我欺騙了他,這是他始終無法原諒的事,現在他不介意了,可是當時,那是他喉頭的一根刺,他怎么也咽不下去。曾經他很努力地想忘記,想消解,想和我回到從前,他還想努力愛我。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的坎就是消除不掉,還在他每次心緒不快時冒出來,更加膈在胸口不好受。他說,曾經他將甘東和許萍一起恨,認為我們三個合起伙來騙他,把他當傻子。不過現在不恨了,也不怪了,因為他在美國的生活有了轉機。

他在美國的生活,我想得到,肯定是吃了苦的,比在日本那半年要難,難很多。他回來辦離婚手續時,不大愿意說在美國的情況。就是這個時候,我發覺他跟我之間已經很陌生了,起碼是對我沒什么感情了,甚至不愿意多跟我說話。他性格固執,從知道我瞞了他,固執地讓自己不肯去原諒,反而很憐憫自己,愛惜自己。過度的自愛讓他覺得是我使他的生活變得那樣,他失意的生活有我的責任。這算得上是怨恨了。

我這樣說不是武斷,我們分手后,大嫂來看非非,告訴我,我生非非那天,他找醫生問過后回到父母家,在父母面前說氣話,說我臟,是二手貨,后來在她和家堂面前也說過。那時起,他始終看不起我,從心底里,他覺得自己虧了,替自己感到不值。而我,想起我們最美好的那幾年,想起剛認識時的他,舉手投足一股書生氣,真的,是個很有書卷氣的人,連笑也有點膈腆,我覺得是一種讀書人的風雅。他說我的難聽的話,才是他內心深處真正固守的東西,從前被壓制,遮蓋在受了教育的文明外衣里。我想,讀書人最深情,也最薄情。

他一直耿耿于懷甘東那句“百年好合”,這句祝福在知道我的事后,每次想起來,都認為甘東是在嘲諷他。他出國前,甘東,或許萍,或他們倆來北京,來出差,或回滄州順道在北京訪朋友,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去見他們,他從不去,那時他對甘東夫婦就有了芥蒂。

知道我們分手后,許萍很自責,覺得我和他走到這一步,她有責任。甘東則很憤怒,說他不該這么欺負我,作為一個男人,他欺人太甚,心眼未免太小。甘東還是念及和他的友情,給他發了封郵件,說朋友一場,他怎么變得這樣,在國外幾年,不聞不問國內妻兒一聲。又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就算不念著我,為什么對非非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的心到底是怎么長的。信寫得語氣激憤,把他和許萍的想法都說了。過了很久,甘東才收到回信,只有一句話: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園不堪回首月明中。

此后,甘東又發去幾封信。甘東的性子大氣豪情,脾氣來得快去得快,不記仇,后面信里沒有再質問他跟我的事,只是回憶起他們的大學時光,說他在離他更加遙遠的祖國西北大地想念他們曾經意氣風發的友情。那是一段如歌的歲月,那片美麗的校園曾飄蕩過他們的琴聲和朗誦聲,留下過他們的夢想和足跡,他們的青春和活力是一生中最珍貴最值得懷念的東西,那段美好光陰,是他如今戀戀不忘的黃金時代。信寫得傷感,還問他在美國的生活狀況,很是關心。大概甘東還是想我回友情。許萍把郵件轉給我看,有一封郵件的名字,甘東甚至寫的“想念飛越太平洋”。但再沒收到回信。我想甘東心里很黯然,曾經的友情,真的就變為曾經了。

是什么時候,我決定要把對他的最后一點感情徹底在心里作個了結的。很多年前,我送過他一支名牌鋼筆,裝筆的袋子是一只配套的禮品袋,很好看。那只袋子我在車上看見了。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提著一模一樣的袋子,里面裝著她隨身的圍巾,一頭還留在外面。沒想到這種黃色袋子現在還有人用,太熟悉了,一下喚醒了我的感覺。我忽然痛從中來。袋子提醒我,我還沒忘記他。這個念頭很可怕,很不對路,不正確,我要趕緊把它從我生活中清走,還要時刻記得,我跟沈家學已經是陌路了。

鐘平,這個一口四川話的男人,對非非很好。他沒有孩子,因此喜歡非非。鐘平老家很窮,為掙錢,他獨自來北京做生意,租了間門面賣襪子內衣,就在我門面后面的一排鋪子當中。當非非的作業遇到難題了,我店里有生意顧不過來,他就去鐘平的鋪子,鐘平教他做作業,再復雜的題也很耐心地講。有天晚上我給非非洗澡,非非忽然說,他想叫鐘平爸爸。那天晚上,看著非非童真的睡臉,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我對鐘平,其實沒有什么想法,只是覺得他人好,說話做事可靠。我漸悟了,他喜歡非非,非非也喜歡他,這起碼對非非來說是個依靠。

我要盡力忘記沈家學,所以我開始試著與鐘平來往。好幾次,鐘平去河北進貨,帶了我和非非一起去。一路上我跟非非什么都不用擔心,鐘平熟悉那里,我們只管跟著他。非非的童年缺少父親,鐘平對他好,他心里異常歡喜,在游樂園玩什么都要拉著鐘平一起,寧愿不要我,叫我在外面等他們。

夏天,鐘平要回四川老家,希望我跟他一起回去。我從沒出過遠門,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便答應了。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坐了好久的火車。鐘平怕我悶,買了副撲克牌,拉上對面的人,三個人打牌。疾駛的火車帶我們經過許多陌生的地方,有山川,有平原,有河水,有稻田。窗外的風呼呼刮進來,火車經過幽深的隧道,黑暗隧洞里涼氣十足,仿佛進了冰箱。鐘平試著握住我的手,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拿開。我的心往后退了退,試著說服自己,是不是可以接受他。

鐘平的老家被崇山峻嶺包圍。我們下火車,搭客車,還要走很久才到他家所在的村子。進屋后,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人在屋里,老人是鐘平母親,女人是他妻子。鐘平沒有離婚。鐘平說老婆是他母親救命恩人,他才娶的她,她比他大十歲,跟她離不掉。他是孝子,母親在一天,他就是她一天的丈夫。況且這些年母親的病都是她照顧的,為這他也不能甩下她,除非只有等哪一天母親去世,他才能跟她離。但是,她身體也不好,病多,離了婚,等于是把她往死里推,他的良心也做不出來。他是沒辦法,為逃避這個家才到北京去的。

鐘平說他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想先帶我回老家看看他的家,以后能在一起,他也安心。如果我不接受,他也不怪我。鐘平叫我不要怕,說兩個病人在家度日,用項都是他在北京掙的,只要時常匯錢給她們買藥開支,他老婆就是知道他在外面有別人,也不會反對,所以他能從從容容帶我回來。

中午,村里人聽到他帶了個北京女人回來,都來屋里看我。鐘平把他母親扶下床,扶到桌前坐好。他妻子燒了幾個菜,叫我們上桌吃。他妻子看起來很老,長年生病,說話有氣無力。吃飯時,她給他母親夾菜,再給他夾菜,還故意怪笑幾聲。我知道她的動作和言語是做給我看的。我忽然想到,我十八歲考到北京,現在卻坐在四川農村一個舊屋的破桌子上,被一個身體枯槁的女人當成敵人。我成了什么?我怎么會變得這么廉價?我悲從中來,猛然醒過來,我的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拿起包頭也不回往外走。一直走到鎮上,搭上去縣里的車,晚上趕上了回北京的火車。

漲潮

到北京的第二天,當我找到那條胡同,看到坐在糧油店柜臺后的茅芳時,我明顯感覺到,這個中年女人與菜市場、批發市場里那些面有菜色的女人不同。她直著背坐著,看著柜臺對面的電視機,電視里正播著一個很火的連續劇。我說明來意,茅芳眼晴里驚了一驚,稍緩一緩,鎮靜下來,平淡地接待了我。

店里只有茅芳,她丈夫去石景山父母家了,正好,這給了我和她交談的時間和空間。那天真是去對了,要是第三天去,她丈夫在,她興許就不方便跟我講那么多。

我本意是來為小英拉贊助,不承想遭遇到一個極富文學色彩的故事。直到天黑下來,我與她告別,走回招待所的路上,心緒還是無法平靜,只聽到心臟在胸腔怦怦直跳。無法說清我受到的感染有多深,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很輕,沒見過、經歷過什么值得說道的事。在我本身了解了楊友運的故事,已令我回味很久后,我千里奔赴首都,故事的另一主人公一一茅芳,同樣給了我豐厚的故事饋贈。聽后,愕然感遠遠超過我從楊友運那里得到的。命運,走回去的路上這兩個字塞滿了我的頭腦。因為一樁陳舊事故,短暫交匯于其中的兩個人,他們的人生走向,給我這個旁觀者帶來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極為強烈的命運感。此前,我從沒深刻想過這個詞?;氐秸写疫€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想閉上眼等瞌睡來,好讓一夜睡眠平息我難以名狀的聽后感。

那天我在糧油店待了很長時間,中午去,晚上回。茅芳禮貌,體貼,說話很有條理。盡管沒有讀完大學,她的語言里,還存留有九十年代初受過高等教育的痕跡。講述中,那些偶爾進出的書面詞匯,聽得出來,是只有讀過些書的人在說話時才想得到隨口用的。是的,這種東西,是她還保存著的教養的一部分。也許少年時,在北方小城,在貧乏的生活環境中,她努力學習書本的同時,還有意識練習著得體的言行,習得良好的修養,以好匹配將來的人生。

我稱得上是個不速之客。除了一開始的吃驚,茅芳并沒覺得受到多少叨擾,從頭到尾,總體是平淡的。而我卻覺得這種平淡下面是經歷了多少咽下與后退,才磨煉出她對人對事的態度:平淡,也就是見怪不怪。雖然這樣,我還是怕驚到她,引起她心理上不適,也使我此來北京的任務不順利,所以言語間的用詞,說話的語氣,都盡量進行了淡化,仿佛我是個見多不怪的記者。好在,她不排斥我這個陌生人,僅僅是我告訴她,為此事我坐了一夜火車來這里,她就表示了理解,這令我感到她實在是個修養很好的人。茅芳說一看到我,就看出我應該剛畢業不久,盡管說的普通話,也能從口音聽出我是南方人。

茅芳愿意跟我講起過去,她的講述就是從第一次見到沈家學開始。她的講述稱得上娓娓道來,言語還很富有文學色彩。我幾乎上了癮,不停地問,激勵她不停地講。不知不覺暮色四合,我面前坐著的,簡直是個游刃有余的說書人。只是有時說到某件事,大概觸到了情緒,她停頓一會,仍會再接起頭,繼續講。

沈家學,茅芳坦承,是她愛過最多、最深的人。但人是會變的,他變了。她對他的感情,也變了。沈家學剛到美國時的情況,跟八九十年代去國外讀書的留學生一樣,打過各種工,吃了不少苦,慢慢才過得好點。她說,他能過上想要的生活,為此他付出很多代價,包括與她分開,現在想起來,她都給予理解,并且原諒。他甘愿付出沉重代價,他的決心那么大,我想我無法挽回,只好任他。他的年輕,溫存,得意,無私,神采飛揚,他的失意,徘徊,自私,挫敗,她都見證過。他們曾互為生活的救星,互相安慰過,深沉地有過相親相愛的情感,她到底不忍,直至放下。甚至非非,他們的兒子,他要帶走,她也是想了很久,最終答應了。茅芳說,相比于自己,沈家學更有能力讓非非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沈家學改變生活狀況后,終于想到要回過頭來望一望,還有國內的親人要顧。前幾年他回來,專門接走了非非。他變化很大,穿著白襯衫,米色休閑褲,球鞋,比去美國前瘦了些,手里拿著奶茶,像隨便哪寫字樓的白領,越來越年輕了。只是眼角的紋彎成一條溝,還是顯出年齡,他也有四十歲了。他領著非非上車,去跟他父母告別,兩人站在一起不像父子,他看起來倒像非非的哥哥,或是年齡差得不多的小叔叔。他的變化真的很大,完全不像以前了,從前的生活好像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茅芳拿來一本相冊,我看到了沈家學的相片。就是他們重逢后,彼此安慰,要共同奔向好日子去的時候照的一一北海公園的白塔作背景,兩人站在湖邊,沈家學穿一件棕色夾克,茅芳穿著大圓領水紅衫衣,他的右手抱住茅芳的肩,一張很年輕的,膚色和茅芳一樣白的,五官的組合還有點孩子氣的臉。雖然人生初受挫,神采卻依然有在照相機前即刻就恢復的生命力。相片右下角印著留影時間,18-04-95。

沈家學在美國做房產經紀,為新移民過去的華人做置業顧問,熬了些年頭,算個小商人了。茅芳說,這是他曾經萬般看不上的工作,年輕時的他,很看不慣故作討好的職業。美國的確成全了他,那隔了一片太平洋的地方,給了他想要的生活。也許他早有預感,去時才那么高興。

非非去美國前,鐘平充當了他父親的角色。這是茅芳默許的,非非需要一個父親,生活上不用要,情感上需要。從四川回來后,她跟鐘平再沒有來往,非非和鐘平的關系卻保持了下去,仍然常去他鋪子,鐘平帶他去吃飯,還給他買衣服。非非上了初中,有些作業鐘平教不上來了,放假的時候,非非還是把作業帶去他鋪子做,幫他照看生意,兩人情同父子。茅芳說,非非一開始不愿去美國,跟他爸爸很生分,每次接到那邊來的電話,跟他爸爸都沒什么話說。走前,茅芳給非非買了手機,帶他去北京最好的商場買東西。去之后,每次跟她通電話,非非都會問鐘平爸爸好不好,他很想他。

茅芳的丈夫,我第三天去糧油店看到了。于兵,東城一所中學的物理老師,老北京人。他騎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從學?;貋?,進屋后,見茅芳和我談得很投機,沒有多問,到廚房做飯去了。于兵個頭中等,戴一副玳瑁邊眼鏡,理著平頭,話不多,讓我想到電影《人到中年》里達式常飾演的男主角。我感到茅芳跟于兵很般配。其實從茅芳的談吐、經歷,和現在的選擇來看,能看出她還是比較偏愛有知識氣息的男性。她經營的糧油店,原先是于兵妹妹和妹夫開的,現在他們做別的生意去,便轉給她經營。

茅芳說,跟于兵一起生活,日子平靜安穩。于兵也經歷過不順的婚姻,因此對她從前的經歷很理解。茅芳的母親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效果不是很理想,幾年前發病去世了,父親身體還健朗,獨自住著,她跟于兵一兩個月回滄州看一次。母親是帶著遺憾走的,外孫跟他爸爸走了,女兒孤零零一個人,母親臨終前都還在念叨,自己死了難瞑目。母親走后,茅芳想了很久,覺得她可以試一下,于是經人介紹認識了于兵。

他們在餐館請了一桌酒,這桌婚宴最貴重的來賓,是遠從新疆趕來的甘東和許萍。許萍的假請不下來,他們也義無反顧不怕處罰地來了,甘東說他們一定要來。這些年,甘東和許萍總覺得有愧于茅芳。茅芳總是說,與他們無關,可他們真的無法就此心里坦蕩。甘東敬了他們好多杯,敬到最后于兵陪不了了,他還是喝,喝醉了,說茅芳就是他的妹妹,他對這個妹妹,深深地愧,深深地憐,只恨隔得太遠,他身在西北大漠,卻時常向著北京的方向張望。他這么說著,茅芳沒怎么樣,甘東哭了,他一哭許萍也哭了。

茅芳和于兵有個孩子,生下她時茅芳已屬高齡。茅芳說非非走后,有時候她感到心理空缺和孤獨。以她和于兵的現在來看,新生孩子也是份欣喜,能陪伴他們走下去。

我找到糧油店那天,沒看到孩子,她被于兵帶去爺爺奶奶家了。第二次去看到了,茅芳把孩子放在玻璃柜臺上一一兩歲的小女兒。我握了握孩子的小手。她純真嬌嫩的面龐讓我由衷感到,這是個天賜的孩子。她的母親經受了生活的傷害,體味了苦痛,她應該來,她的使命就是來安慰母親的,也許能讓母親從前被剝奪,被損害的,后半生換為合理的補償。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不怕生,還伸出手想夠我。我想茅芳能從這個孩子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和舒心。

昭,是孩子的名字,我以為是茅芳起的,卻是于兵。他翻了很久的字典,孩子出生,他選定了這個字。昭,本義是明亮。這對彼此都被生活傷害過的中年夫婦,對孩子的祈望,對過好生活的渴望,可見一斑。昭一百天時,被父母抱去照相,洗出的相片,他們寄了幾張給許萍和甘東。

此來北京,我未嘗想到會這么順利。能順利找到茅芳,正是我那位同學打聽到甘東那里,甘東給的茅芳地址。我那同學直接打聽茅芳那一屆及前后幾屆的校友,有人在校友群回復說,去找那一屆的甘東。同學找到甘東,說明情由。甘東猶豫了幾天,還是給了答復。當年那樁事在學校引起很大轟動,時間過去,事情經一屆屆學生淘舊,現在只有很少人還記得那年學校發生過這么一件事。

事情到了這里,我感到為難。茅芳有了新家庭,有了女兒,對來北京的目的,我感到說不出口。我拿不準自己的搖擺不定。楊友運說起他自己,我對他同情,聽了茅芳的故事,我更是產生不小的情緒波動。且待在北京的幾天,我的情感態度明顯偏向了茅芳。其實一見到茅芳的人,聽過她的講述,尤其見到昭,我就生了后悔。為什么無辜的茅芳受了那么大傷害,十幾年后還不放過她,我在讓一個平靜的小家庭為難。

我的心緒左右徘徊。回到招待所,小英在房里看電視。連續三天,她眼晴眨都不眨地看電視,完全忘了火車上的緊張和擔心,電視太吸引她了。她家有臺舊彩電,屋頂安了衛星鍋,也只收得到幾個地方臺,遇到下雨刮風信號不好,一個臺都收不到。招待所的電視機有四十幾個臺,全國各地的臺都有,頻道太多了,太好看了,小英說她都不想睡覺。

北京氣候干燥,睡一夜,早上起來,口鼻很干,總感覺缺水。飯食上也吃不慣,北京的早餐很少有賣面食的。我在胡同里的早餐攤買個韭菜盒子,便很驚異韭菜餅竟做成方塊盒子形狀,且這里的豆腐腦是咸的。小英不挑食,我買什么便吃什么。于我們,這里的很多東西都很新奇。

幫忙打聽地址的同學知道我來了,請我們逛北京。之后幾天,我跟小英被他帶著連著逛了些景點,還去爬了長城。晚上回來,大包小包放在床上歸置。晚上,我給父母打電話,告知在北京玩了什么。母親問我買了哪天回江城的票。掛了電話,我的思鄉情緒漫升上來??纯催@房間,很明顯地感到自己正身處異地。我想明天就走。

走之前,還是要把事情辦完。促使我把任務執行到底的原因,是小英想吃的宮保雞丁。在來的火車上,她就問我蓋飯是什么樣式的飯。她村里有個大學生,放假回去跟他們講,他在學校每天吃蓋飯,樣式很多,什么蓋飯都有。小英說她要是去了城市,就想吃宮保雞丁蓋飯,這個蓋飯是大學生經常吃的?!皩m保雞丁”的名字也讓她好奇,她從來不知道雞肉還能切成丁做成一道菜,她想親眼見見。同學帶我們逛的那幾天,吃飯時間他特意給我們找有宮保雞丁的餐館,沒有找到。讓小英未來過上天天吃宮保雞丁的生活,哪怕只是為了這個可能,我還是應該再去找茅芳。當我堅定了心要再去糧油店,心里便生出了做好事的正義感,和幾乎快攔不住的使命感。這么想,我又覺得我不是被楊友運恐急來的。

兩次去糧油店,我都是獨自一人。我沒有告訴茅芳,此行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是說不出口,怕傷害到她的感情。第二次去時,我猶豫過,只是說出了楊友運的名字。茅芳沒有我想象中的反應,只是輕微的,有點恍然大悟地嘆出一聲。她說,她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茅芳說,她的恨曾經很強烈,當時真有槍,她真的會下手打死他。過去了十幾年,恨心已經麻木,變淡。

對那個孩子,當洶涌的潮水退下去,冷靜下來的時候,她想過,思念過,那是她秘密里的秘密。非非出生后,為自己,為未來計,她不再去想,只當生命里沒有過她。直到非非長大,離開了她,生活一下子空下來的時候,那孩子的樣子,那個只抱了一小會的嬰兒,又出現了,尤其是她懷昭的時候,總是夢見。于兵知道這件事。盡管明白他的包容和體恤,她也從不愿多說,這仍然是她意識里飽含痛苦和羞恥的部分。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有時想起來就是折磨,甚至,最初她曾希望她在襁褓里就生病死掉,不要長大。直到我的到來,她才發覺內心深處一直浮著時不時就冒出來的隱隱擔憂,現在,它隨時可能蹦出來。

我覺得欺騙了茅芳,我聽了她的故事,卻沒有向她說實話。臨到要走,也許我懦弱,想來想去,我還是沒再去找茅芳,怕當面給她傷害。楊友運托我轉達的話,我亦不知如何去說?;亟堑那耙惶?,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告訴她,那個孩子跟我一起來了北京,如果她不愿意見,我很理解,會帶她回去。

媽媽

短信里茅芳直言,她心情很復雜,想見,又怕見。我不知如何回復,便未回。我難以睡著,一直等手機再響起,挨了一會,終于睡下了。也許睡著了意識里還留著一點警醒,天亮時分,枕頭下的振動聲一下把我振醒了。茅芳說,她一夜沒睡好,她愿意見小英。

旁邊床上小英正熟睡。我輕輕下床,坐了一會,有點坐立難安,只好出去買早餐。小英白天都在看電視,晚上睡得很足。九點多,我喊她起來吃早餐。吃完沒一會,房門被敲響,我知道是茅芳來了。

也許是想留給小英好印象,茅芳微微化了妝。她走進房間,高挑的個子,我忽然想起來北京前對她的想象,忽然覺得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茅芳。茅芳的包里鼓鼓囊囊,她給我們帶了早餐。天氣太冷,拿出來時,早餐還散發著熱氣。進來后看到小英,茅芳的目光就再未挪開。我說了幾句話,茅芳應答著,神情卻好像沒有聽進去。小英臉上現出拘謹來,房間氣氛一時變得凝重。我沒有提前跟小英說茅芳今天會來,但是此時此刻,不用我提示,她立時能明白這個看著她的陌生女人是她真正的媽媽了。我想房間應該留給她們,便拿了盒茅芳帶來的牛奶出去。回頭關上門時,我看到不大明亮的光線里茅芳的臉頰輕微抖動著。

熱牛奶的溫度在我雙手里慢慢變涼,我在走廊徘徊著。走廊盡頭的窗子,外面北京的天空一片陰云,這么看去,有無聲無息的寒冷從云層穿透下來,浸進肌骨,心情也變得陰郁。想到老舍筆下的冬天,讀來向往,真實的北方冬天卻是這樣不討喜。

聽到低低的哭聲,不知是茅芳還是小英的。不知怎么,這哭聲讓我有些無力。我蹲下來,倚墻聽著里面。說不清是被什么東西壓著,胸中涌起強烈的情緒。我忽然想到,十幾年的光陰,每個人都沒有白過,卻沒人好過。

房門開了,茅芳輕輕喚了聲我。我站起來,她的眼睛周邊紅著,眼晴里還有層水波。我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她也捏了捏我的手。我們什么都沒有說。

下午,我按票面時間提前坐公交到西站。七點半,我坐上回江城的夜途火車,小英留在招待所,和茅芳在一起。

一個星期后,我在江城火車站接到小英?;疖嚿纤艘灰?,清早在出站口,一看到我她立即恢復活潑,竟丟下箱子,跳躍到我跟前。這是她鮮少露出的一面,我便知道她在北京過得很快樂。她穿著新衣服,鞋子也是新的。小英第一次主動對我提要求,說想吃東西,睡了一夜肚子都餓癟了。

小英在我家住了一晚。她在北京多待的一個星期,茅芳繼續帶她逛景點,買吃的,買衣服,買她想要的,需要的東西。一個從山區出來,頭回見世界的女孩,最想要、需要的就是物質上的直接給予,這點茅芳比我更明白,更體貼。我沒有問她和茅芳怎么相處的,我知道我一問,她就會變得膈腆起來。小英跟我去北京,路上才慢慢適應跟我相處,話才多點,自如點,我不能打破和她相處的氣氛。跟茅芳怎么相處的,這該是屬于她的小秘密。

在江城的一天,小英臉上始終洋溢著快樂和自如,這是北京時光饋贈給她的。北京于她,去得很值。她打開箱子向我展示帶回來的禮物,連下學期的教輔書都有,是茅芳帶她到王府井圖書大廈買的。小英還向我展示了幾張照片,照得最好的一張,是兩人在“鳥巢”體育館前的合影,她們緊密靠著,茅芳牽著她的手,臉上是燦爛笑容。我帶小英在江城玩了一天。次早,送她到客運站,送她上了回安縣的客車。

回到安縣,北京帶回來的禮物,兩箱子打開,件件都是新的。嶄新的衣服、零食、文具、書本、玩偶,攤開在楊友運面前。他摸著它們,沉默不語。這些給孩子的東西,使他又一次想起遙遠的在北京的日子。他其實一直都記得生活是怎樣懲罰他的。遠房伯父,那個跟他說鄉音的老人,前幾年走親戚,聽到他得重病去世了。他立刻想起那張多年前已經蒼老的臉,不禁涌起零星的悔和痛惜。

那個寬善的老人,分別之時嚴厲的告誡他聽進去了。這么多年,他哪里都去了,就是再沒去過北京。有一年,他隨幾個工友去內蒙卸蔬菜,做工的位置離北京很近。只要跨過張家口,就挨上了北京的邊界,幾乎咫尺之遙。禁忌令他惴惴地感到誘惑,卻到底沒敢跨越一步。在內蒙的幾個月,伯父嚴峻的目光又清晰起來,像時刻在監督著,他感到針扎般難受。事情一做完,他趕緊奔向下一個做工地,心里才安順

多年的心理持守,北京成了禁區,不敢涉越,他心里就好受一點。他知道,七年的囚禁完全不能抵消自己犯下的罪,他只是在監牢里住了七年,拍拍屁股就出來了,她呢,要付出多少?隨著年深月久,罪惡感多少被生活沖淡了,只是有時忽然某一刻,無限的痛悔突然沖上心尖,他就夜里也難閉上眼睛。這些年積壓下來的罪愧和負疚感,還有生活給他的說不清的晦暗和苦澀,有時兀自統統翻倒出來,陳波泛起,就差點壓垮他難以吐息的心臟。像有根爪子不放過他,長年累月在心肺旁打轉,時不時就伸出來抓他一把。他不知道是心里痛,還是被抓得麻木了,反正他不好過。這時候就只有去喝酒,喝多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秀秀走后,他悶喪了一陣子。每日早早出工,挨黑才能歇,又掙不出錢來。好不容易攢到點,錢在手里還沒捏熱,就要拿去還人。她走便走了,留給他一屁股債,他怎么想都不服,日日淌汗,費去力氣,都是給別人做的。

除了工友,楊友運在江城最熟的人,是騎一輛自行車,前杠扎把草串子,上面插些糖葫蘆的小販。他簡直愛上了吃糖葫蘆,哪怕在大汗淋漓地干活,那個安徽小販騎過工地,喊他一聲,他都會放下工具去買一串來吃。山楂皮上的黏冰糖亮得又新又好看,一口咬下去,糖霜敷在嘴里,激得他腦袋一搖,身子禁不住打個顫,太甜了,好久沒吃甜的了。安徽來的小販跟他年紀差不多,長年累月走街串巷,風吹日曬,皮膚比老農還粗糙。他們一認識就熟了,很說得來,有幾次還相約去喝酒吃宵夜。

很快過年了,寒假似乎很短暫,我在家還沒待夠,春節已步入尾聲。正月十五一過,我回了安縣。小英繼續來上學了。她告訴我,她從北京回來后,父親忽然動念要去找秀秀。我有點驚異,秀秀走了多年,現在去找,恐怕難找到。我想見見楊友運。小英說父親已經去浙江了,正月初八就走了。

楊友運我回秀秀的心迫切而堅決。促使他去浙江的原因,是小英帶回來的兩箱東西。楊友運看了箱子里的東西,沒說什么別的,只是對小英說,你媽媽對你這么好,你要爭氣讀書。過年期間,他無心走親戚,三十那天,父女倆的團圓飯是小英燒的,楊友運吃得心不在焉。走前的日子,小英常見他坐在門口悶著抽煙,北風刮到來身上也不怕冷。

走前,他對小英說,一定把她后媽找回來。她想做小生意,他就聽她的,兩人好好過。他以前對她不夠好,等找到她了,他要好好補償。要是再不去找她,他的遺憾和后悔就又添一樁,那樣做人一世實在沒意思,沒個人味。

那以后,我跟茅芳偶有聯系。逢上節日,我給她發一條問候短信,無論早回遲回,她總會回復同樣溫馨的問候。偶有幾次,我們在QQ上聊天。于是我知道了點小英在北京的情況。茅芳說小英很懂事,知道茅芳有自己的家,我走后,小英準備在招待所一直住到回去。是茅芳說服小英,帶她回了家。她和于兵每天給她做可口的飯菜,領她出去玩。小英穿回來的新衣服也是他們帶她去商場選的。短暫的一個星期里,她積極地替他們做家務,什么都搶著做,生怕自己白吃白住。小英的過分懂事讓茅芳難過,那遙遠的安縣,她能想得出孩子是在什么樣的環境里長大的,她很心疼。小英話很少,但她看得出來小英很依戀她。送她走時,小英上了火車,隔著人流大聲叫了聲媽媽。這一聲叫得茅芳淚流滿面。

茅芳和于兵的家,除去有小女兒昭,還有于兵跟前妻生的大兒子。男孩正上高中。四口之家的生活在兩人的收入和支出中剛剛平衡,但是茅芳幫助小英讀書,于兵很支持。

楊友運去浙江后,我們沒有他的音信。夏天轉眼到了,小英畢業,考上了安縣一所高中。暑假她在安縣一家餐館做了一個月服務員,掙得的錢買了部手機。新手機撥出的第一個號碼是打往北京的。那之后,小英又去過一次北京,在茅芳身邊待了半個月。

暑假一放,我為期一年的教育援助計劃結束了。安縣沒有給我崇山峻嶺,或青山繚繞白云間的印象。安縣的山,一如這座依山而建的小村鎮,也如我每天早晨從租住的村民家出來看到的那樣。遠處天空下,褐色山線平凡地延綿,身在其中,不感其韻味,只覺得樸素,普通。只有安縣的人和事,我有幸參與過其中的這個故事,令我難忘,似乎教給我很多人生的課程和思考。總之,它使我在面對很多事上,跟以前相比,多了幾分嚴肅和持重的態度,讓我能明白在某種境遇里,一些事情無法暖昧,非此即彼。我由此了解和認清了生活的許多無趣,和它部分的真面貌,至少來安縣前對陌生地方一派天真的浪漫想象,此后不會無端再有了。

至于其他的,說不上不舍,只是剛回江城那一陣,安縣井水的味道常常在我漱口嘗著自來水時,條件反射般憶起。晚上做夢會夢見那里的學生。醒來后,頭腦里映出許多學生的面孔。那以后,我仍然在原來學校工作,過著平淡的生活,再沒去過安縣。

梅雨

大約過了一年半,有天我和學生們在多媒體教室上完觀影課,下樓時拿出手機,看到QQ上收到幾條消息。是小英發來的幾段文字。自我回江城后,我們的聯系就少了,她發來的消息很長。

她告訴我,父親去浙江后在工地上干活,去年不幸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傷得嚴重。住了半個月院,不見好,工頭煩了,我人強行把他架出醫院,抬上回老家的客車,再給了點錢,從此不再管。父親在安縣的醫院治療了一陣,恢復得差不多才回家,醫藥費都是朝親戚借的。他沒有找到后媽,也不提再找的事了。小英說,父親不能再干重活,還要吃藥,家里的房子也很舊了,他也想跟村里人一樣,蓋間新房子住。這個家負債太多,無力支撐她考大學,況且讀完大學還要五六年,太長了,她撐不到那個時候再去掙錢。她已經長大,可以自食其力了。她已去了廣州,隨同村人一起打工

不能也叫茅媽媽去負擔,所以我不得不出去掙錢了。

張老師,忘了跟你說,我喜歡茅芳媽媽,小時候想象過媽媽的樣子,在北京見到了,覺得跟她很親,我跟茅媽媽長得不像,性格卻有一點像。爸爸曾說過,我隨我媽媽,媽媽是大學生,我也是個讀書苗子。在北京多待的一個星期,我們非常默契,我覺得是心有靈犀。我也喜歡昭,茅媽媽待我和昭一樣好,于叔叔也喜歡我,還讓我每年暑假都去北京玩。但是我回來了,我不能過多打擾他們的生活。如果書讀出來只要一兩年,我熬一熬能堅持過去,五六年,實在太長了,我不想拖累茅媽媽??吹贸鰜砻寢尭谑迨暹^得并不寬裕,就算我能拖累,還有爸爸的病、家里的債怎么辦呢,

我想念茅媽媽。在招待所房間,茅媽媽捧著我的臉哭時,我心疼自己,也心疼茅媽媽。從來沒有人這樣摸過我的臉,只有媽媽會這樣。那個時候,我依戀上了她,真正領會到媽媽這個稱呼的意義。第二次去北京,茅媽媽也給我找過有宮保雞丁的餐館,還是沒找到。不過,她帶我去吃了麥當旁,還有昭,我們三人坐在干凈舒適又漂亮的餐廳里,我第一次吃到了電視里的漢堡包,那種美妙的感覺我記到現在。

父親的傷一養好就急著掙錢,來了江城找事做。小英說自從父親從浙江回來后就變得話少,去了江城后從不跟她說自己的情況,打電話問也是三言兩語回答,報喜不報憂,她不知道父親過得怎么樣。她明白父親是怕她擔心,只是他現在的情況,腰損傷嚴重,做不了重活,她很擔心他的身體,可是她現在遠在廣州,所以來問我能不能方便時去看下她父親。

來江城后,楊友運做了不需很費力氣的管道工。和他一起做管道工的,是安徽小販,此次來江城就是投奔的他?,F在喜歡吃糖葫蘆的人少了,小販越來越沒生意。他們商量了很多掙錢辦法,都覺得難行得通,不能保證糊口。最后是經一個工友介紹,才做了管道工。他們沒有經驗,只是人家要他們,再說反正干這個比賣糖葫蘆掙錢,又沒有工地上那么勞累,他們便搭伙做事,在城市的地下打洞鉆孔,清理淤塞。

雨季又來了。每年梅雨季一到,雨水順著長江漫延到江城,江城的夏天便一派汪洋,連綿大雨要濕濕濡濡地下一陣子。今年的雨水像任性的孩子,日夜撲騰不停,水聚起來淹沒地勢低的地方,很多路都被淹住了。雨停后,地面卷起一股濕熱氣浪,撲在臉上黏乎乎的。我照小英給的地址,找到楊友運住的地方,他和小販暫時借住在一座建筑工地的工棚。工棚地上漫了層水,無法下腳。做飯的女人告訴我,那兩個管道工現在正是忙的時候,早上一起來就出去了。她指了方向,叫我沿那條路尋尋看。

我沒有走很遠,就看到了路對面的楊友運,他穿著那件迷彩外衣。跟他搭伙的人鉤開地上的井蓋,蹲下來往井里看,早上的大雨已沖刷過這片位置,水退下去了。楊友運打開工具箱,拿出皮褲子穿上,下到井里,小販拿著手電筒朝里照,跟下面的他吆喝著。過了一會,他爬上來,皮褲子濕到腰。他四處看看,找到一只石墩,坐上去喘氣,從上衣口袋摸出支煙來抽。我從天橋過去,楊友運看到我,意外,又很高興。受累的氣喘勻了,他伸手摸摸我手里的營養品和水果。知道是來看他的,他又開起玩笑,說:“要買就買點煙來嘛,我現在只喜歡抽點煙,喝點酒?!?/p>

離開時,他跟小販走幾步送我到天橋下。我上了天橋,回頭看他們,正往井蓋走著。楊友運身上的迷彩服,被又下起來的雨淋濕了,上面交匯的幾種顏色很快被雨水模糊成一種顏色。

我跟茅芳的聯系,從逢節日問候,到逢春節發去祝福,隨時間推移一點點變淡。我信任“萍水相逢”這個詞,它對友情或非友情中呈現的人情互相給予所達到的程度剛剛好,不濃,也不淡,甚至透著幾分克制收斂的意味,提醒著人們互相尊重的尺度。你我相遇,互相給予情感,離開后,情感慢慢變淡,留下的,以后任何時候再想起來,總是叫人樂于回憶的。

一個冬天,我在QQ空間看到了小英的婚紗照。她不常發動態,這條動態下積起很多祝福和詢問,我把新建相冊看了一遍。從前,在北京見到茅芳后,我很想從小英身上找到和她一樣的東西,五官,表情,聲音,語氣,走路的樣子。都沒有找到,或是我看不出來,我一直覺得小英不像茅芳。此時,婚紗照上的人,讓我剎那想起北海白塔下的茅芳,五官不像,像的是那種淡淡的神態。我把相冊從頭到尾又看一遍,好多張都像,我一時難以說出話來。

前年七月,正是最熱的時候,我去廣州出差。去前一切正常,一到廣州,我老是想起小英,這個我已五年沒見的學生,我忽然很想再看到她。我跟同行的人說,有個學生現在廣州的工廠工作,要是有時間,我想去工廠看看。沒想到一同來的小何說有親戚在廣州一家電子廠做主管。

小何親戚帶我們進廠,我心緒不那么平靜,沒頭沒腦地就問這親戚,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楊小英的員工。親戚找來幾個部門的名冊,幫我順頭往下看,沒有?;蛘呓袟顣砸舻挠袥]有呢。沒有。日光燈照得透亮、悶熱、闊大的車間里,我情緒很迫切,走了每條過道,看每個戴口罩的女工的臉,希望能看見一張熟悉的。沒有,沒有。廣州的工廠那么多,我的期望是大海撈針。

晚上,有人提議游覽珠江,我們買了集體票上船觀光。平靜的珠江上,兩岸燈火倒映水面,這個時刻很像小英從北京回來的晚上,我帶她坐江城輪渡的景象。我們從美食街出來,走到江邊,她穿著茅媽媽買的新衣服,非常愛惜,吃烤串時小心著不讓油污滴上去。長江兩岸霓虹璀璨,我們走在布滿亮光的熱鬧街市上,那時的我想,小英過上天天吃宮保雞丁蓋飯的生活應該不會是難事的。我們邊走邊吃,邊說邊笑,走到碼頭,買兩張票上了輪渡。江風爽快吹到我們臉上,說到考高中考大學,我鼓勵她爭取考一所江城的好大學。彼時的小英迎著江風,滿面朝氣地說,從北京回來后就開始想北京,要是能考大學,她想考去北京。

江面的波浪隨風吹過來,抵到船沿又散開。珠江的水波和風光,跟江城的長江是那么像,一樣的細紋波浪,一樣的水面,一樣的霓虹倒影,一樣帶涼氣的風。船舷下深黑的江水,和著江兩岸的燈光,很漂亮。越是漂亮,我越無心觀賞。我忍不住拿出手機,在通訊錄找到小英,再次給她發消息,告知我還要在廣州停留幾天,想見見她。

小英回復消息是我離開廣州的前一天。她上班很忙,每天看手機的時間只在睡前。她早已離開廣州,跟丈夫去了東莞。她說她也經常想起我,想來看我。我決定去東莞看她。小英不讓,說我出差肯定很累,不能讓我再多跑一趟。

第二天,小英獨自坐車來廣州。我在客運站等到了她。從車上一下來,小英看到我臉就紅了,有些害羞地笑了。盡管她只在廣州待過一年,對這里并不熟悉,我來了,她卻一定要負一次東道主責任,要帶我去看廣州塔。我們在霓虹閃爍的“小蠻腰”下散步,小英小心翼翼地問我,茅媽媽有沒有跟我說起過她。她臉上露出愧疚和不安。

她輟學茅芳起先是不知道的,照例按時給她卡上匯學費。匯過幾次,小英覺得不能瞞下去了,只好實情相告。茅芳勸過她,于兵也說讓她盡管回去讀書,學費的事不用擔心。可是家里的情況實在不允許她繼續上學了,小英留給他們的便是沉默,她知道茅媽媽和于叔叔很失望。她到廣州后,他們還在勸著,希望她回心轉意。好些回,茅媽媽都讓她再去北京玩,可她覺得辜負了他們,不好意思再去。猶豫著,工作又很忙,便再沒去過北京了。

我帶小英吃飯。問了幾家店,竟輕易問到有宮保雞丁的餐館。菜端上來,小英沒有露出滿足了好奇的驚喜表情。只是仍然吃得很用心,盤子里沒有剩一粒米。她說廠里的食堂總是吃土豆和白菜,見不到油腥,味道淡得發慌,幾天就把人吃得沒食欲,上班沒力氣

我問起楊友運。小英說父親早已離開江城。他腰疼越來越嚴重,只要稍微彎會腰,就好久都站不直,連管道工也做不了了。家里的債還沒還清,上回腰病發了,回去治療休養了一陣,依舊出門去了湖南,跟從前認識的一個工友在常德打工,在那里騎三輪車送水,還好,做半天休半天,不是很費力氣。每次通電話,她都叫他惜力,愛護身體。他總說他還做得動,要給自己掙養老錢。

此來廣州,小英向組長說好話才批下了一天假。第二天她回東莞,我們在車站分別。進站前,小英的臉忽然又兀自漲紅了。她接過我手里的包,順勢握住我的手臂,拉了拉,害羞地開口,她懷孕了,四個月,所以現在她很肯吃飯,為了孩子。

小英的肚子還看不出來,但她提著包慢慢走向客車,慢慢上車的樣子,已經有孕婦保護自己的姿態了。小英的背影還跟從前一樣,單薄,輪廓青澀。隔著玻璃窗,她向我揮手。客車啟動,輕微顛簸著開遠了。我忽然很自責。我任性地不想接受她已經結婚,即將做母親的事實。她其實才二十一歲,我的學生很多這個年齡還在看動漫。

回到江城,我很快忘掉在廣州的情緒。偶爾,小英的樣子出現在我眼前。她低頭不說話,臉紅的樣子,我總是記起這些情景。的確,在廣州見到她,她更沉默了。第一次從北京回來的歡欣,仿佛再難回到她臉上。

江城很大,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近些年,地鐵像章魚的觸角四處擴張,延伸到城市邊邊角角。有一陣子,我決心把曾經想去而一直未去的地方一一探訪。于是有段時間的周末,我常常坐地鐵穿梭于城市地下。

有天中午,我從郊縣看湖回來,攔輛出租車到城郊,司機隨便揀了個地鐵站把我放下。在江城火車站轉車時,一如往常,一下車廂便被南來北往的客流擠裹其中,我抱著包,擠在行人和行李中,熱騰騰有如春運。走著,看到前面人群中有兩個穿棉祅的人。已經四月,一片春裝中,棉祅身影格外顯眼。再朝棉祅看去,其中一個穿紅色棉祅的背影竟很像小英。我扒開人群,快步朝前追去。

不是小英。輪廓、年齡,真是與她差不多,也一樣的瘦。女孩一只手拎著金龍魚油桶,里面裝著半桶雞蛋,看起來很沉。她穿著棉祅,棉衣包住她單薄的身體還闊出一圈。我注意旁邊的男孩是跟她一起的。男孩膚色很白,臉上分布著幾顆痣,嘴唇上的胡須還不成熟,毛茸茸的,看起來比女孩還小點。他懷里的棉祅敞開了一半,我這才看清里面包著一個嬰兒。男孩側身走著,一只手托著寬大的腰腹,外面那只手提著編織袋。

不知為什么,也不知是什么心理,我緊跟著他們,一同坐了幾站。擁擠的車廂里,我們都站立著。我看到女孩從男孩懷里抱出嬰兒,男孩幫她拉開棉衣拉鏈,他們四只手輕輕把嬰兒放進她懷里兜著。他們兩人身上都穿著嬰兒背帶。女孩臉上露出憐愛的笑,男孩臉上則是對她們的小心翼翼。

女孩自然地抱起孩子,擦去孩子睡夢中流出的口涎,然后伸出下巴探探孩子額頭溫度。車廂雜音多,孩子睡得很熟,厚衣服把孩子的臉包得很嚴實,孩子被外面的棉祅安全保護著。

轉車之時,我要下車了。我出了車廂,走上扶梯后,朝關上的車廂門看去,女孩正朝車廂外看著,她有著和小英很像的笑容。

不知為什么,我腦中映現出初到安縣,教室左邊坐著一個規規矩矩,老師一點名就緊張起來,說話伴隨著臉紅的女孩。地鐵啟動了,嗚嗚兩聲,一下子穿梭走遠。低沉的轟轟聲中,那節車廂消失在黑色涵洞里。幾秒鐘后,車廂尾部的白熾燈光消失不見,地下空蕩蕩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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