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國維“無我之境” 與莊子“無己”思想的共通智慧

【關鍵詞】王國維；境界；“無我之境”；莊子；“無己”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4.002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4-0007-04

王國維，無疑是中國近代學術發展史上一位極具文學造詣和卓越貢獻的代表人物。他的文學理論專著《人間詞話》廣為學者傳頌，雖然相比于其他文學作品其篇幅較簡短，卻透露出深入獨到的見解。王國維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將中華歷來深厚的古典文論、詩書與西方先進思想哲學、美學理論結合且巧妙地融其理念為一體，成就了一部在近代詞論界頗具影響力的作品。

《人間詞話》篇目研究歷來受到重視，后人對其篇中思想研究亦多之，深究后世研究內容基本多以“境界”說為核心，而其他方面研究也基本與“無我之境”思想存在必要關聯。眾多研究學者在對探求王國維提出的“無我之境”理念與莊學思想之間的關系這一研究上作出了巨大貢獻，其中，彭玉平便將“無我之境”所蘊含的審美層次追溯到了莊子“無用之用”的哲學觀點上[1]137。而部分學者同樣發現“無我之境”可以追尋與忘我、喪我等概念的聯系意義。例如，顧隨就指出，王國維先生所提及的“無我”，實則是對莊子“忘我”與“喪我”思想的引申與闡述[2]224。涂光社認為，“將藝術創造中的‘無我之境’理解為‘忘己入天’是最為貼切的”[3]69。與此相反，韓芳指出“忘我”“忘己”等思想都可以被視為“無己”的某種表現形式或是實現“無己”的路徑。而更為關鍵的是，“無已”與“無我之境”之間的聯系尤為緊密[477。學者們對二者研究層面不斷深入，但都以其表達引申之意有關，“無我之境”與“無己\"理論究其源頭可以說基本無異。

一、物我一體：“無我之境”

“境界”說乃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理論精髓，其學術風格獨樹一幟，被眾多文人學者奉為圭桌。此理論多次在其書中出現，是王氏美學思想的主要內核。何謂“境界”？這并非簡單的文字加工、堆砌或情感表達、抒發，而是作者將個人的情感、獨特的意趣和無盡的創造力，巧妙地融入其所描寫的對象之中，進而構建出一個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藝術世界。在現實世界中，情感與景象相互映襯，主觀與客觀相互交融，讓閱讀者領略意境的真實與超脫，使之仿佛置身于一個豐富的詩意空間。王國維對詩詞的理解深入而獨到，異于常人。他不止將“境界”思路作為詩詞創作的根本，還創造性地進一步提出將詩詞所呈現的境界方法細分為兩大類：“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顯然，從字面釋義上看“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明顯具有相對、相反之意。在“有我之境”中，創作者的情感和意趣是較為明顯表達出來的，通過閱讀作品內容，讀者能夠通過文字清晰地體會到作者所要展現的作品內容、人物情感以及個人所表達的主觀作品內涵；而相比于在“無我之境”中，作者則似乎退居幕后，讓出了主觀參與的情況，通過作品本身引出的情景和事物自己展現出的獨特意境和風格，讓讀者在欣賞作品時，不單是陶醉于優美的文字與句子，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超越作品文字而產生的個體的普遍美感。在王國維所表達的思維中，“無我之境”指的是意念與情境相互交融、個物與本我一體的高格境界。在這種境界中，詩人達到不再尋求虛名、利祿、物欲，而摒棄了世俗一切，與外物達成無利害對立關系的境界，從而達到了一種超脫個體主觀意識和情感的客觀存在狀態的境界。檢驗是否達此境界則需明了以下三個內核。

（一）交融性

在“無我之境”中，個人情感和所映入眼簾的外物景象相互映襯，從而達到了一種萬物與我相互統一的“境界”世界。如常所引用的陶淵明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即情與景交融，所表達的正是這種我忘萬物、萬物忘我的高雅境界。

（二）獨立性

在“無我之境”中，詩人似乎退居幕后，不通過以往的文字抒發所情所感，但其不作不為更能讓景物和事物自身展現出其獨特的韻味和魅力。此時，外部事物本身就顯示出其具有的獨立存在性和價值，不再受到作者或者個體主觀體驗和感受而加成的一些外部強制的情感影響。

（三）超脫性

在“無我之境”中，詩人摒棄了利、欲，與外物展現出無利害對立關系，從而達到了一種超越個體自身主觀情感和經驗的釋然狀態。這種超脫的情感狀態使得詩人自己不摻雜個人見解，更加客觀地觀察和描繪外部世界，進而獲得更高的體悟。

“無我之境”的提出，彰顯了王國維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巨大貢獻。他認為文學作品就應該具備作者個人的獨特性和性格特征，但同時就此基礎上也要滿足超越個體創作者的主觀體驗和感受，從而達到一種超脫的境界。在《人間詞話》中，“境界”作為王國維認可的高級形態，被視為整個作品創作的整體標準，保持著極致的思路和內涵。對其正確運用，不僅能夠使創作者文字描述深刻忘卻利害，還能讓閱讀者徜徉在此詩意情景中，達到一種物我兩忘的優美境界。以單純質樸的心性去面對體悟變化的外在景象，盡管表象上展現出漠視，但實則直達內心世界深處極具重要意義，從而營造出一種寧靜寂寥的高格境界。

二、物我兩忘：至人“無已”

徐復觀曾指出，“‘至人無己’三句話，乃莊子的全目的、全功夫之所在。《莊子》全書，可以說都是這幾句話多方面的發揮”[5]312。徐先生此話道盡了莊學的精髓，莊學的“無己”哲學觀展現的是莊子超越物我，忘卻自我，與萬物合而為一的超脫思想。此為莊學的至高境界，亦是后世文人學者追隨學習，修養身心的人生至高境界。

“無己”二字在《莊子》篇目中多有出現，最重要之處當屬《逍遙游》篇中所談“至人無己”。從此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6]19-20可見，具有高尚道德修養的人能忘掉自己，修養達到神化境界，心胸膽識高深不可測的人不在乎求取功績，學識道德高超的圣人不在意修得虛名。而“至人無己\"即核心后三句之首。“無己”二字貫穿于整段，以表現上文世人是否能做到“乘天地”“御六氣”“游無窮”者實為擁有“無己”境界的“至人”。通過省略主語“人”，來達到“乘”“御”“游”這些動作，以便更好地證明“至人”之能，而這更是對“無己”作用的具體闡釋。這也側面說明了“無己”行為是極具內涵的高超境界。顯然可見，莊學所講的“無己”，并不是字面通俗意味，此意不可理解為是完全消己，而是摒棄世俗的功名、利欲、成敗、是非、榮辱、對錯、生死等。莊子的智慧便是讓世人明白所要得到什么，就要通過摒棄什么來達成。在其篇目《在宥》中也談到摒棄世俗來彰顯“己”真正用意。其中，莊子將“無”與“有”相對，用這種對立關系達到運用“無己”之意來表達對個人要有異于常人的追求。“無己”思想所強調的拋棄、摒棄世俗的“己”用正是莊學的人生智慧。

《秋水》篇中的“無己”思想也是后世學者對于莊學思想的重談之處。其中有言：“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6]576此句大意即真正領悟到“道”之所能的人，并不會將其收獲到處賣弄，傳于別人。道是一種神秘莫測，深邃不為人知的意境，且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道之存在與運用。通過修身養性來獲得至上品德是很難成功的，因為人人都向往最高的道德品質，但這需要擁有純潔的內心和無私的奉獻，做到不計所得，不圖世俗。心胸開闊，具有高尚情操的人能忘乎所以，沒有私心、忘卻自我。真正品德高尚的人絕不會將謀求利益作為人生的追求，而是能夠做到凡世中忘卻自我，從而達到一種無私的境界。郭象和成玄英曾對莊子此篇目進行解析，言“大人無己”具有無意而任天行，無害人之心，不自多其恩，混同榮辱，寡欲知足，守分不貪，外物不接于心，玄同是非、得失，和光同塵，安時處順[6]578。由此可見莊子認為修養高尚品德要不計功利、得失、榮辱等問題，便可得到“無己”境界。而其所說這一概而論之萬物便是對“無”的體現，去除萬物，便得自己。“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這便是“無己\"然后成“大人”，不追求世俗的累加，不受其拖累方能成至德。

“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6]853不通過外物來衡量自己，不摻雜外物的粉飾，這就是莊子追求的“無己”。莊子用至人與大人來形容獲得道修養達到境界的人，是無數人追求的終極目標。“無己”之學所現意義之大，不僅是莊學展現的理想人格追求，更是其哲學思想體系的核心與關鍵。韓芳在其論文中也曾談到正因“無己”思想是莊學的精髓之處，歷代文人學者都對“無己”思想研究做了許多有價值的探索，研究多數強調“玄同物我”“絕對的精神自由”“去除自我中心”的一面，而莊子在表達方面呈現一種游離狀態，時而虛幻時而真實，讓人浮想聯翩[4]80。“無己”思想所展現出的隱蔽、神秘且難以揣摩的意境，待體悟習得其真意后，它展現的神妙之處，也正是我們后人研究之重。

三、“無我之境”與“無己”思想的共通智慧

“無我之境”說是王國維在我國古代詩詞發展中的一大貢獻，但深究其根源及歷史發展脈絡，可見與莊子所言“無己”思想展現出的智慧境界基本無異。莊子，作為古代的智者之一，對于人生的理解深邃而獨特。他崇尚的是一種“以無為宗”的哲學，追求的是“無己”的至人境界。“無己”說也是其無數門人弟子以及學者人生追求的至高境界。在莊子的哲學體系中，無己\"不僅是一個理念，更是一種人格理想，它象征著超越自我，達到與天地萬物合一的至高境界。莊子運用“無己”思路追求適意境界，這種表達方式顯得非常神秘、隱蔽且難以揣摩。然而這樣的表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體悟達到的，需要自我的摒棄，達到物我兩忘。莊子將“無己”作為標桿，這也彰顯了其對理想人格的要求之高，標準之高。與之相聯系地，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學術境界亦被后人學者推崇且視為人生的高格境界。這一境界同樣是對詩詞創作者的高標準要求，它要求創作者在創作中忘卻自我，將自己的身心全部投入到作品中，這樣描繪出的詩詞世界才能將創作者和詩詞作品合而為一。王氏認為只有真正體悟此意并做到物我合一的人，才能在詩詞的世界獲得這種“無我之境”

彭玉平在談到王國維“以物觀物”思想時指出，王氏所言此理是繼承邵雍思想，即“反觀者，不以我觀物，而以物觀物”。深入探尋可知邵雍此理是來自莊子“圣人無我”思想，意“無不忘也，無不有也”[7]190。因此，追根溯源，王氏承繼邵雍，而邵雍受教于莊子。由此可見，王氏思想與莊子“無己”說的淵源。“無我之境”汲取于“無己”思想。“無己”作為其基礎，影響之重，通過內涵上的準確把握來達到對適意境界的追求。理解“無己”思想所表達的超越自我、無私無欲的境地，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無我之境”所追求的超越個人主觀意識的審美境界，才能更好地領略其獨特的魅力和深邃的內涵。“無己”說對其產生的作用，不僅對王氏思想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中國詩詞文學意境審美理解具有重要的影響。

王國維談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時，可以通過詩句想象出一幅悠閑愜意，欣賞富有盎然生機的自然景色圖景。這里作者運用疊字來增加讀者對描繪圖景的展現，讓人讀到“悠然”“澹澹”“悠悠”這幾字就能感受到所處之境的悠然自適。同此之處，在元好問《潁亭留別》全詞也能得此之感。作者通過景色的描寫，展現出所要表達之意，讓讀者在閱讀這首詞的時候沒有因為生硬的離別字樣感到悲傷難過，反而沉浸在景物帶來的詩意自然之中。將離別視為自然而然之事，不再糾結于離別的情感的投入，進而展現出作者的豁達胸襟。如“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8]340展現的并非著急、倉促之意。生活中，人常拘泥于外在事物而無法自拔，總是以一些閑暇之物作為自己的追求，常忘本心，進而無法了解適合自己的方向和道路，更加無法做到安然自適。從以上王氏所舉例詩可見，他有著同莊子一樣的追求，即對人生痛苦的超脫、忘斷。王氏“無我之境”表達出的物我合一的高格境界和莊子“無己”思想折射出的超脫境界正是二者相似性的重點。正是其中的深意，王國維與莊子不謀而合。在莊學思想發展脈絡中，有人會將“無己\"看作神秘莫測、虛幻至極的行為，但體悟到此境界者都能明了此路徑并非如此。莊子對于至人、神人是怎樣的形象，在其篇目中多有描述，給我們營造出了一種近似仙人，具有神秘感的圣人形象。這也體現了“無己”思想是眾人追求的至高目標。“無己”境界，看似簡單的忘卻，卻少有人能真正得悟此道，也就少有人能成為莊子篇目中所講的至人、圣人。而此道難得，就顯得玄幻無比，既這般神妙，又富含深邃的哲理和生命智慧。莊學“無己”思想以一種超凡脫俗的方式，告誡后人需要自我的摒棄，靜修本心，進而超越世俗的限制，達到天地萬物與我和諧共生的情景。莊子篇對“無己”的描述融入意境之中，用富有神秘主義的特色語言講述，讓我們在變幻的語言中追尋其帶給我們的真意。莊學利用這種特殊的思維用來傳遞其思想深意，給人一種“曲徑通幽處”的豁然貫通之感。而這種表達方式不僅豐富了“無己”哲學思想的深意，更加易于尋求接受，也為我們找尋到了一條修養身心、摒棄世俗、追求精神超脫的實踐道路。

王國維的“無我之境”理論與莊子的“無己”思想存在諸多相似，即它們都追求一種忘棄自身超越自我、與天地萬物合一的境界。但在具體的內涵側重方面，二者展現稍有不同。王氏其理論重在闡述“無我之境”所意指出的具體實行路徑，通過用事物來觀察事物，即“觀物”思想。除此之外他還強調，要得悟真意需求“靜”，也就是靜心得道。在創作過程中，創作者要用其沉穩、平靜的心去看待事物的變化，從而達到與物合為一體，進而做到忘卻自我外物、拋除所有融入詩詞世界。而莊子的“無己”更多被視為人追求的哲學智慧，莊學弟子將之作為人生追求高尚品德的必然標準，其思想意義更多在人的道德方面顯現出重要意義。因此，二者雖極具相似性但也有細微不同，莊子的“無己”說更側重于哲學和人生境界的追求，而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則更側重于詩詞創作所帶來的獨特藝術境界。然而無論如何，二者所展現出的超脫境界都值得我們研究學習，它們都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超越自我、追求更高道德境界的思路和路徑。

四、結語

綜上所述，“無我之境”這一境界，亦是一種哲學概念，并非意味著在情境中，個體本我的完全消融或徹底消失。相反，它是通過與物的交融來達到忘我、失我的境地，即對個體“我\"的一種深層次的反思與超越。通過逆向思考，對世俗欲望的否定，我們逐漸剝離了外在的浮華和庸常的見解，直抵生命的內核，探尋并展現人生的真正意義。“無己”思想的精髓在于其包含的“無”與“己”兩個層面。這里的“無”，并非空無一物的虛無，而是指一種超越物質和現象界的精神狀態，一種對“我”進行深度審視和反思的態度。在這種狀態下，我們通過對“己”的審視，更深入地理解了“我”的本質和存在。這種對“我”的更深層次表達，旨在引導我們摒棄對物質的過度追求和依賴，實現與萬物相通、與天地同化的境界。“無己”是莊子哲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它引導我們摒棄物質束縛、追求精神自由。“在莊子的筆下，‘無己’不僅是一種哲學思想，更是一種生命智慧和人生的實踐路徑。它鼓勵世人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審視自己和世界，追求內心的寧靜和和諧。”[9]109

“無我之境”思想境界就是莊學思想的展現，反響之重，不由分說。所以，“無我之境”思想與“無己”思想在哲學層面上展現出了共通的人生智慧以及崇高的思想境界，這種共通性也使我們更傾向于將“無己”思想和“無我之境”思想進行聯系運用，從而達到對其內核的深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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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元新悅，女，承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

李美月，女，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