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000)
【關鍵詞】新時期;新時代;劉亮程小說;空間轉向【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4.009【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4-0032-04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2025年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劉亮程小說的‘尋家’書寫”(項目編號:2024XKT2117)。
新時期文學在轉折期的歷史語境中,承繼和突破了十七年文學的傳統。1978年6月文聯會議標志著新時期文學的開始,強調了新時期文學需要承擔撥亂反正的任務,實現抒寫新的偉大時代的歷史使命。新時代文學同樣也是在政治理論現行的情況下提出的文學整體概念,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理論基礎,以《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為新時代文學的綱領性文件,文件既提出了對新時期文學要求的繼承,也為新時代文學書寫提供了指導性的方向,要求作家守正創新,寫出恢宏的時代氣魄,也書寫真實的人民史詩。
以劉亮程小說創作為例,盡管劉亮程早期以寫作散文而聞名,創作小說的歷程較短、小說作品數量少,但其小說作品恰好說明新時期與新時代對作家作品產生的影響。2023年寫作于新時代時期的小說《本巴》(2020)獲得茅盾文學獎,授予《本巴》的頒獎詞中有幾個值得關注的關鍵詞,“向《江格爾》致敬”\"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融史詩、童話、寓言為一體”“中國文化美美與共”。這幾個關鍵詞恰與在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精神不謀而合,這表明新時期文學作品在創作題材、創作方法和創作風格上都發生了突出變化,“關注現實\"\"文體自覺\"\"史詩氣質”成為關鍵詞[。然而遍覽劉亮程的小說創作,其早期的新時期小說《虛土》(2006)、《鑿空》(2010)建立在具體的新疆村莊空間中,關注村莊人的日常生活、村莊的生態環境變化,外族人遷居也是劉亮程作品中重復出現的敘述內容。從新疆具體的村莊空間到新疆史詩空間、從外族人在新疆的生活剪影到了解融入新疆人的史詩…不到二十年,在時代文學的影響和個人創作實踐下,劉亮程從新時期農村書寫向新時代農村書寫過渡、發展。
一、《虛土》《鑿空》中的新時期農村書寫
(一)虛土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與不合理的管理制度
《虛土》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敘事,在時間處理和空間轉化方面有極具創新性的表達,“我”對村莊中個體行動全知全能的敘述既是作者建構想象世界的證明,也呈現出越界敘事的特點[2]。“虛”,指作為對土地地貌虛浮的形容,村莊的土地既容易被風吹起浮土以至土地高度的不平衡,同時也會被土地上的人踩實,造成各個居所成為山峰般的地貌,以至各戶之間永遠隔絕的狀況。
小說中村莊中的主要人物活動如播種、耕作、收割等都沒有與明確的季節時間相聯系,人物的耕種活動是混淆在春夏秋三季之間的。除耕作的人物外,其他人的主業也都是圍繞耕種而展開的交易或畜牧等傳統謀生方式,小說中選拔出的村長帶領村民致富的方式也局限于編竹筐。虛土圍繞耕作形成井然有序的社會生活,但當村莊被納入現代文明村莊建設的一部分,原有的村莊秩序便受到沖擊與重組。重組村莊秩序的人為“上面的人”,而他們要求選拔的村長是通過扔土塊的方式選出的,被土塊扔中的人頭破血流、喪失了智力,卻成為村莊的決策者。“上面的人”還要求虛土的人測量土地大小和樹木多少,甚至是樹葉的數量,但這些要求被虛土村莊的人通過篡改記錄冊而輕易破解。還有喇叭、測量尺等現代工具的出現。這種秩序建構顯然是由來已久的,早在甘肅老家時就存在用扔土塊選拔村長的制度,選拔制度之下誕生了荒誕的決策,虛土人對抗方式的幼稚無用也顯示出仍然停留在原始的農耕文明中,顯示出上層決策者并未建立起令人信服的管理制度,現行的管理方式盡管使用了先進的工具,但仍然停留在最原始的、無意義的規約中。
(二)阿不旦生態失衡以及村莊制度與國家政策的隔閡
劉亮程井然有序地處理《鑿空》中的多條線索,采用主題一并置敘事和分形敘事[3,將阿不旦村莊納入多個空間中。作者在正文章節之外增加了序和跋,將整個故事放置在聽力有問題的漢族人張金的聽力世界中,著重小說的聲音敘述。故事仍然發生在南疆的村莊空間中,多個對象對地下資源的挖鑿,導致阿不旦村莊地下資源殆盡。挖掘地下的對象包括挖掘石油的石油鉆頭、挖掘文物的坎土曼和挖掘石油管道的挖掘機。挖掘石油管道包括挖掘石油系列的“西氣東輸”工程在挖鑿過程中對阿不旦村莊的生態傷害是顯而易見的,村莊中生長多年的樹木被推倒,村莊中的驢被挖掘機以舊換新、繼而成為阿膠廠的原材料,村莊中的動物被科技產物擠占空間村莊的生態環境和生物循環秩序均被破壞。另一方面,阿不旦人的生活并沒有因為西氣東輸而致富,反而是以旁觀者而非參與者的身份去“觀看”這場盛大的社會變革,新工具挖掘機的加入取代了阿不旦人世代使用的坎土曼,原本村莊中大多人從事并致富的坎土曼工程也隨之結束,村莊中鐵匠鋪的生意也隨之衰落。而文物的市場化則對阿不旦古文明造成了更加不可逆轉的傷害,商人對阿不旦文物的標價,促使阿不旦人大肆對地下不規范的挖掘,而政府也缺少專業性保護。現代文明對阿不旦的入侵是方方面面的,作者多層次、多渠道地刻畫了科技帶來的負面的改變,但并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措施。作者對于科技擠占人類生存空間的現象展現無能為力的態度,也對“造福”人類的科技持否定態度。
阿不旦人在沒有觸及宗教信仰的部分并沒有隔絕與漢族人的交往,例如幫助張旺才造房子、允許張旺才參加婚禮和割禮。但是沒有與外族人融合的準備,對外族人的態度是警惕戒備的,這還表現在與研究所王加的交往,起初阿不旦人是愿意與王加交往,并同意王加觀察和研究他們手中的坎土曼。但當警察破獲玉素甫的地洞后,阿不旦人將懷疑的目光又投向了外族人,懷疑王加對坎土曼的研究其實是對村民是否挖洞的探查。
阿不旦村莊的秩序比之虛土莊看似更加科學,他們的村長是通過村民選舉產生的,這一選拔制度從規則上來說是公平的,但實際上村民對競選人的情況并不了解,村民投票具有隨意性或是通過“意見領袖”的帶領產生新任村長。玉素甫憑借帶領阿不旦人致富的本領成為阿不旦人信賴的對象,亞生在競選村長時爭取玉素甫的支持,最終獲勝。亞生競選村長成功制定了一套制度,例如要求村民將收成的一半納入倉庫管理等,這套制度并沒有經過科學的驗證,也并未形成實質性造福阿不旦人的作用。但村莊中將村長擺在更高一個等級上,亞生憑借村莊的職位團結了一大批人在周圍,包括會計、副村長、業務員等人,他們并不受政府認可,但自愿配合并組織實施亞生發布的指令。盡管在阿不旦中這張關系網行之有效,但在鄉鎮中阿不旦村是“沒有座位的”,阿不旦鄉村的發展與現代城鎮化發展是脫節的。亞生企圖通過與鄉鎮領導的關系促進阿不旦人致富,為阿不旦村民爭取用坎土曼挖石油溝渠的工作,鼓勵阿不旦人參與西氣東輸工程,但這些想法最終都落空,并被領導指責為“瞎忙”。
(三)新時期農村寫作共同點
《虛土》與《鑿空》體現了作者在敘述描寫農村情狀的共同點以及村莊鄉村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首先是漢族與少數民族融合的問題。在《把地下的事往天上聊》中劉亮程自述身世,從甘肅老家逃難來的做過小學校長的父親,從離開家鄉以后終其一生都未能返回,父親的家鄉和自己的出生地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家,這是劉亮程面對河南老家祖祖輩輩埋葬的墳墓提出的問題。在作品中多次出現遷居、漢族人身份等問題的探討,一方面新疆的自然環境與遷居者的生長環境之間也有巨大差異。遷居者明確新疆并非自己的屬地,盡管為了與周邊鄰居和諧相處,改變原有的生活習慣與習俗,但是沒有真正認同當地文化、對當地文化對自身的滲透保持謹慎的態度和距離。
其次在生態問題上,從《虛土》到《鑿空》的含義出發,村莊土地從“不實”到“空”,生態環境由先天不足到人為毀壞,最終地上資源被挖空殆盡。虛土莊定位在沙漠邊緣,在沒有經過科學環境保護和治理的情況下,對黃沙肆虐和有害動物的侵擾無能為力,只能任由自然吞噬家園。阿不旦村莊強調經濟發展和勤勞致富,從而忽視了經濟發展對生態的破壞,地下石油被無止境的開采、文物被非法挖掘和倒賣、大型車輛進入村莊傾軋樹木、拖拉機排放廢氣。新時期以來對經濟發展的大力提倡,未能處理好物質世界與自然之間的平衡關系。
鄉村治理制度在小說敘述中發生了一定的沿革,由守舊落后的制度向科學化體制化的管理方向發展,但也存在著無法按照規定實施的問題。例如西氣東輸工程在阿不旦村旁開展,而村干部卻缺乏基本的政策導向了解,該政策也未對途徑村莊產生任何作用,上級組織也不向村莊做普及工作,這加大了村莊與政府工作之間的隔閡,也是基層村莊遭遇問題的縮影。小說中的村干部選拔也呈現出非理性、任意性的傾向,參與競選的村民往往不是出于利他的心態,而是為了利用村長的職位牟利,因此村干部在集體中制定的政策,未經過科學的調研,無法產生真正的利民效果,往往是按照自身狀況來制定整個村莊的運行計劃。
二、《本巴》中開放包容的空間與和諧平衡的生態
《本巴》小說采用陌生化的語言,打破了線性時間的因果線索,也使物理空間扭曲變形,營造了似真似幻的氛圍,連接了真實世界與史詩世界,形成了多重嵌套的敘述效果。作者將史詩跨題材拼貼到小說中,使小說在場域和人物身份上與史詩產生互文性,同時組成多層次的嵌套空間,顯示出作者圓熟的敘事技巧。
依托于新疆民族史詩《江格爾》,保留了江格爾汗與眾多勇士驍勇善戰的人物品行以及沒有戰爭疾病、草原長青的本巴草原,借助史詩的外殼融入現代性的思考,將片段式、非線性的史詩利用敘事的形式重構成為小說。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江格爾》等少數民族文學在傳承、保護、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以及培育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重要作用,將其譽為“震撼人心的偉大史詩”,對其在中國文學文化史上的地位給予高度的評價[4]。劉亮程漢族人的特殊身份使作品運用蒙古族史詩的意蘊更進一層,這不僅是順應新時代黨提出的文藝政策和民族政策的典范,更以小說形式成功實踐了民族共同體意識。劉亮程將區域性、民族性的史詩通過創新性轉化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一脈,賦予其書面文學的美學價值。
劉亮程構建的本巴世界在沒有工業文明侵擾的情況下,自然與人和諧發展,江格爾等十二個英雄在草原上舉行不停歇的酒宴來贊頌自然的豐美,人與自然之間并不是主宰關系,而是弱肉強食的良性競爭關系。草原上的人以最原初的游牧為生,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相互依賴。小說中江格爾齊走出敘述故事的世界,回到真實的世界,游牧變成旅游項目,新疆的風俗成為游客體驗當地生活的環節,羊糞蛋子是旅游紀念品,原本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商業文明的沖擊下改變了原先的生活方式和謀生方式。
三、從新時期農村書寫到新時代史詩書寫
劉亮程在新時期創作《虛土》《鑿空》時對農村建設的敘述發展到新時代《本巴》中對民族史詩的敘述,固然因為作者在敘事方式、民族情感和語言表述上的精進圓融,但也可見新時代國家政策對文學的指引作用,農村由注重物質建設而忽略生態建設與經濟建設之間的平衡關系,到加強旅游業等第三產業的發展在鄉村振興中的作用,實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展理念,在促進鄉村經濟發展的同時維護鄉村生態鏈條的平衡與循環。
首先在生態方面,自國家層面開始逐步推進鄉村振興戰略以來,中國農村發生了新的山鄉巨變。與此相呼應,劉亮程小說不再局限于感嘆鄉土中國的消逝、鄉村在中國建設中中心位置的失落,也不再以旁邊者身份觀看經濟發展對生態的破壞,而是以建設性姿態思考中國鄉村的發展趨勢,并試圖提出鄉村重建的方案,提出維護生態和發展經濟的兩全之法。《本巴》中經濟發展與生態不再是對立矛盾的,鄉村找到了獨屬于自身的發展道路,從貧窮與愚昧的狀態轉化為有希望的、具有鄉土文化自信的世界[5。當然,新時代得以發展第三產業,實現經濟結構轉向,得益于新時期以來農村基礎建設的發展,為農民脫貧攻堅政策打下良好基礎。
其次劉亮程以漢族人的身份書寫南疆的土地時,由于漢族與新疆各少數民族的面貌、生活習慣、宗教信仰等方面天然帶有隔膜,劉亮程在寫作時反復思考如何打破多民族之間的隔膜,從《虛土》中互不侵擾的村落,到《鑿空》中漢族人改變自己的習慣以遷就南疆土地上的“大多數”,但最終本土族人并不愿意接納漢族人的融入,漢族人也未真正認同新疆地區的生活,所以也沒有改變民族間的隔生狀態,反而在文本呈現時,無意識突出了民族間的差異。到《本巴》寫作時,劉亮程從文化方面突圍,強調民族之間文化大同、美美與共,尊重文化多樣性的前提下,促進民族間的對話交流,最終形成了文明互鑒的文本。
從《虛土》《鑿空》開始,劉亮程建構了一個封閉的村莊空間用以探討鄉村該往何處去、多民族之間的關系問題,到《本巴》封閉的世界變為開放包容、宏偉闊達的空間,作者得出了只有從文化同源入手,以更廣大的胸襟去懷抱多元文化,最終才能實現民族間的互通,這也恰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相契合。
少數民族史詩在新時代中國文學全面發展的局面下所進行的重構,既熔鑄民族文化,呈現地域性審美傾向,又接通國家文化,從地方經驗的述說走向更為開闊的視野闡述[]。
最后,從封閉的空間書寫到更廣闊開放的世界離不開作者在敘事形式和空間建構上的精進發展。《虛土》以第一人稱限知敘事時描述“我”在虛土的經歷,卻摻雜了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展開對虛土周圍村莊的詳細敘述;《鑿空》將敘述放置在聽力有問題的張金的聲音世界中,以上的敘事形式來自作者豐富的想象,但也陷入了非法的越界闡釋中,超出了敘述者所知的范圍,對敘述者無權闡釋的內容強行闡釋,而并未做出合理闡釋。《虛土》與《鑿空》中都存在多個空間,但虛土莊周邊的空間都作為確認虛土存在的客體而存在,到處理阿不旦村莊的多個空間,作者巧妙利用主題和因果關系將空間鏈接起來,形成渾然的整體。《本巴》則在與史詩互文性的基礎上,將史詩世界和真實世界建構為開放、無邊界的空間,三重故事框架下形成層次分明的空間。《虛土》小說從散文創作過渡而來,作者更為注重語言錘煉而忽視敘事線索的清晰表達和敘事技巧的利用,到《本巴》小說則在摘取史詩抒情性語言的同時,更加關注如何建構敘事空間和完整的故事鏈條,讀者能夠真正進入到作者創造的世界當中,而不是停留在對新疆異域風情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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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駱昱杭(2001-),女,江蘇淮安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