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H36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4.027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4-0093-04
一、引言
戴昭銘在《文化語言學導論》中曾這樣論述語言和文化的關系:一方面,語言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文化得以建構和傳承的形式和手段;另一方面,文化又無時無地不對語言有制約作用和決定性影響[1。可以說,語言是文化得以體現的工具,同時文化又反作用于語言,兩者相輔相成,不可獨立存在。那么在信仰言靈的日本,對于語言的選擇則更為謹慎,認為意思好的詞匯會招來好運,意思不好的詞匯會招致厄運,人們會在相應的場合使用相應的詞匯,這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體現文化與語言相互作用影響的一個現象。目前國內關于日語禁忌語的研究,多為中日禁忌語對比研究。以禁忌語為研究對象,研究其文化內涵的論文更是少見。本文擬從有關“死亡”的日語禁忌語這一角度,來探究日本人生死觀的內涵。
海家——詹姆斯·庫克(JamesCook,1728-1779)于1771年在湯加發現,并帶到了歐洲。關于“禁忌”一詞的概念還存在著爭議,目前比較普遍的解釋是“保留統治者權利的東西”
此外,禁忌的概念被解釋為與“法力”的概念密切相關,“法力”是一種超人的神秘力量,據說主要由戰士和部落首領擁有[2]。
在“禁忌”一詞被帶入歐洲后,其含義也變得多樣化,并迅速被應用到語言研究中。關于禁忌的概念是如何被引入語言學的,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描述。到了現代,“禁忌”的概念不再局限于信仰、宗教、迷信等領域,而是擴展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在幾乎所有語言中,“禁忌”都被認為是政治、文化、大眾媒體、醫療、婚喪嫁娶等領域的“社會習俗或不得違反的規范和紀律”。
因此,僅從語言學的角度對禁忌語進行研究是不充分的,還需從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即跨學科的研究基礎是必不可少的。
二、禁忌與語言
(二)語言現象中的禁忌
(一)何為禁忌
“禁忌”一詞起源于波利尼西亞語,由英國探險家和航
在談話過程中為了準確傳達意思和避免產生歧義,說話者通常會使用各種語言手段,以便盡可能清晰、準確地傳達給聽者。說話者會根據所說的內容和所說的情況,考慮選擇最合適的字數、語序、語調等。特別是在紅白喜事等場合,為了避免“忌諱”,說話者要使用恰當的詞匯。
從這個角度出發,棵垣美將禁忌語定義為“是指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避免使用某種詞語并用作替代的詞語”也就是說這些詞語在日常生活中是可以使用的,只不過在特定的場合為避免“忌諱”,而需要選擇使用其他替代詞也就是禁忌語。
禁忌語一詞在日語中對應的是“忌言葉”,廣辭苑將其定義為由于宗教原因,或者是為了追求好意頭,而避免使用的一些詞語。這一現象的根源是對語言神力的崇拜心理和把言語同事物或現象合而為一的錯誤現象。比如,古時在齋宮中避忌使用“么”“經”等詞匯,民間在婚禮時回避使用“去る”“埽”,正月的三天則忌諱使用“坊主(う)\"“箒(う)\"等。在談話交流過程中若實在無法避開這類詞匯,則會使用相對應的委婉語。可見對于禁忌語的定義也是存在分歧的,本文所討論的禁忌語則是依據廣辭苑的定義。
(三)日語中的禁忌現象
日本人在進行祭禮等信仰活動或接近神圣的地方時,人們會避免被視為“污穢(穢れ)”的事物或行為,從而對語言的使用尤為謹慎。在現代婚禮和葬禮中禁忌語的出現,也可以通過這種解釋得到理解。
棵垣美認為,禁忌的對象是超自然力量(神),使用禁忌語是出于對不可見物的敬畏和警惕。他指出,禁忌語的產生可以歸結為對超自然力量的這兩種不同的“敬畏”,即對神圣物不可玷污的“敬畏”,以及對邪惡物不可受污染的“敬畏”。這兩種敬畏分別表現為主動積極的“敬畏”和被動消極的“敬畏”,并且在言語上體現為禁忌語的形式。
到了現代,禁忌語則不單單是對不可見物的敬畏和警惕,更多的是處于對社會集團關系的考量。例如,因為數字“四”與“死\"的日語發音相同,醫院病房房間號就不會使用“四”。雖然這只是一種安慰自己的方式,但日本人很容易接受并采納了這種想法。
日本人將無法解決的死亡問題巧妙地轉化為發音的問題,從而產生了所謂的禁忌語。這種行為背后的根源并非宗教信仰,而是對言語本身的信仰,即言靈信仰。一般認為,言靈信仰是指當人們說出某個詞語時,這個詞語中蘊含的靈力會發揮作用,影響到所言事物的實現。雖然這種信仰并非明確的宗教或信仰體系,但日本人對于禁忌語的使用卻尤為謹慎。
三、有關死亡的禁忌語
(一)禁忌語的分類
關于禁忌語的分類目前還沒有一個定論。董軼男將禁忌語分為五類,分別是關于“死亡”的禁忌語,關于結婚典禮的禁忌語,關于慰問信的禁忌語,關于開店、開業、喬居等的禁忌語,與生日、祝壽相關的忌諱語,強調了在跨文化交流背景下,妥善使用禁忌語的重要性[3]。本文將著眼于關于“死亡”的禁忌語,來進行進一步的研究分析。
(二)日語死亡禁忌語
根據weblio詞典將關于死亡的日語禁忌語分為以下五類。
第一類是含有“重復,反復”之意的詞匯,例如“重ね重ね”“つ〈<”“次と”“ときとき”等。因為這些詞匯會讓人聯想到“反復、不斷地發生”,所以在使用死亡的相關表述時這些表示“重復,反復”之意的詞匯都被視作禁忌語,避免使用這些詞語是為了不引起厄運或不幸,會用“加えて”“心から”“きりなし”“時折”等委婉詞進行代替使用。這不僅體現了日本人在詞匯選擇上的謹慎態度,也體現了日本人對于死亡的敬畏以及對亡者和其家庭的尊重。
第二類是含有“持續,繼續”之意的詞匯,例如“て”“引統”“何度”“繰り返し”等。第二類禁忌語與第一類禁忌語的含義類似,都有“持續發生”的含義,但實際用法有所不同。舉一個具體例子來講,比如說一般在結束語中我們經常會使用“引統よしお願いいたしま”來結束致辭,但如果在悼詞中使用這句話就不合適了,因為“引統”含有持續的意思,這種情況下我們會以“今後とも、よろしくお願いいたします”來作為結尾。這體現了日本人對于“死亡”的回避心理,在不幸的場合下,避免使用有持續含義的詞匯以防止不幸的延續。
第三類是直接描述死亡的詞匯。為了顧忌死者家屬的感受,并且體現對于死者的尊重,一般不會使用“死(死亡)\"“急死”“生ていた”這樣直接與死亡相關的表達。在日語中,代替“死亡”的委婉語有五十多種。可用“突然 ① 乙と”代替“急死”,用“お元気な時”代替“生ていた”。除此之外,“生ている時”和“生存中”同樣被視為忌諱詞,應當加以注意。“生いた”和“生?いる時”兩個詞則和前兩類禁忌語不同,對于這兩個詞的忌諱是出于時態而不是詞義,中文中就沒有這樣的情況。并且如果說前兩類禁忌語的使用,體現了日本人對于死亡的敬畏和嚴謹的態度,那么第三類關于直接描述死亡的詞匯日語則遠沒有中文發達。中文在描述死亡時會根據死者的身份高低、人品優劣、死因等情況,選擇不同的表述。但無論表述是否豐富,對于死亡禁忌語的選用,都體現了兩國人民避諱求雅的文化內涵。
第四類是有不吉含義的詞匯,例如“大變”“苦旁の多い”“四”“九”等。在悼念亡者回顧其在世時的辛苦時通常會表達“大變な”“苦勞の多い\"等意思,但這兩個詞也是禁忌語,需要用“お元気時”“努力、盡力”來替代使用,以更加恰當地表達對逝者的尊敬和回憶。其次,日語對于“四”和“九”的忌諱是出于諧音禁忌,“四”和“死”“九”和“苦”同音,不僅在悼念場合要避免使用這些數字,在醫院飯店等場所也為求吉利不使用這倆個數字。這一類禁忌語反映了日本人對于避免不幸預感的謹慎態度,以及對于死亡的敬畏和對于死者的尊重。
第五類禁忌語是出于宗教忌諱。按宗教來分,日本的葬禮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佛教、神式、基督教、無宗教。根據宗教的不同,禁忌語也有所不同,在不同類型的葬禮上,自然也有著不同的委婉語來進行代替。在日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葬禮為佛教葬禮,信奉佛教的人們相信靈魂會經過冥土的道路,然后在四十九天后達到成佛的境地(除凈土真宗)。所以會使用“こ冥福をお祈りします”這樣的表達來悼念死者,以求死者在冥界的平安。凈土真宗相信人在去世后會通過阿彌陀如來的他力本愿迅速成佛,因此他們不使用像“二冥福”這樣的措辭。在凈土真宗中,更適合使用表達哀悼的措辭,比如“お悔申し上ます”而非“こ冥福をお祈りします”而在神式儀式中,人們會把死者當做神來供奉,并相信死者死后會庇佑生者,所以不會使用“乙冥福”“往生”“の世”等表達彼世的詞匯。基督教儀式與神式類似,人們相信亡者的靈魂將被召見到上帝那里,因此也不會使用上述詞匯。由于對生死有著不同的觀念,在葬禮中使用相應的言辭則顯得尤為重要。
四、從日語死亡禁忌語窺探日本人的生死觀
(一)自然影響下的生死避忌觀
日本人特有的生死觀可能與日本的民族宗教性,即與自然觀有關。日本人自古以來就是農耕民族,與自然有著深厚的聯系,認為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從古至今,他們一直將自己視作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共同生活并最終回歸自然。
到了現代,在諸如庭園、和歌、祭典和祈禱等傳統活動中,依然可以看出與日本人與自然共生的自然觀。喜歡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日本人對生死有著特定的看法,認為生命來自于自然,死后也將歸于自然之中。個體的生與死其實就是在自然中生存并逐漸死亡的一種生命活動。在此過程中,生死觀與自然觀合而為一。因此,在自然影響下的生死觀建立在自然觀之上,從日本人的自然觀我們可以追尋到日本人的生死避忌觀。
寺田寅彥在『日本人の自然』一文中從氣候和地形兩大要素出發,對日本人的自然觀進行了探尋。他指出日本氣候多變、地形復雜,在給農作物提供了優渥的生長環境的同時,也給島上帶來了地震海嘯等天災。寺田將兩者形容為“慈母的慈愛”和“嚴父的威嚴”,自然的恩惠與天災如影隨形,人類在享受大自然的恩惠時,也要接受來自自然的懲罰,寺田認為這就是日本人自古以來的基本自然觀。在這樣的自然觀下,也就造就了日本人敬畏生死、避忌生死的心理。
在第一類和第二類的死亡禁忌語中,日本人避免使用有“重復”和“持續”之意的詞匯,這不單體現了對于死者以及死者家屬的尊重,更體現了日本人對于死亡的避忌心理。通過減少使用有“重復”和“持續”之意的詞匯,以達到回避死亡的作用。
(二)意識影響下的生死隱晦觀
山折哲雄在《民俗學中的死亡文化》一書中指出,根植于日本人身體內部的人生觀是“死生觀”,日語“死生觀”表述本身最值得關注的是死用在生的前面,同時,死與生的問題獲得同等理解,接受死亡即是向生,生即是對死的覺悟,這就是它的言外之意[4]。
但從第三類和第四類的死亡禁忌語來看,我們也可以窺探到“死生觀”不同的一面。日本人會避免使用“死(死亡)”“急死”“生(た”這樣直接與死亡相關的表達,這不僅體現了日本人對于死者的尊重,也反映出日本人對死亡的恐懼。無法回避死亡這一事實時,會使用相應的委婉語來隱晦心中的恐懼,并且像“大變な”“苦旁の多”這樣與死亡無直接聯系的詞也會避免使用。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無法簡單地將日本人的生死觀概括為向死而生,倒不如說在死亡恐懼的支配下,日本人會通過一切手段,來隱晦地詮釋死亡的含義。
從這個角度進行解釋,也可以認為當代日本人的生死觀與古代日本人的生死觀一脈相承,并沒有發生過多演變。古代日本人認為人們所生活的世界和死后的世界可以互通,死亡被視為不潔和污穢。因此人們忌諱和恐懼死亡,并試圖通過各種儀式來凈化死亡所帶來的污穢。到了現代,日本人對死亡的觀念則傾向于盡可能遠離它,避免在日常生活中意識到它,依然視死亡為令人恐懼和厭惡的事物。雖然處理方式有所不同,但隱晦生死的做法是一致的。
(三)宗教影響下的生死輪回觀
從葬禮形式來看,基督教的傳入對于日本人生死觀的影響并不深刻。探討宗教影響下日本人的生死觀,則主要從佛教和神道教入手。
佛教中常說“生死一如”,意思就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這一句話體現了佛教中的“無常觀”所謂“無常”意味著沒有常態,沒有持久性,特指死亡。而“觀”并非僅僅是感受,而是注視、觀照的意思,意味要認真看待。這種思考方式認為一切都是無常的,生命也不例外。在這種思考方式的指導下,人們可以不再執著于生與死這一永恒的課題,而開始坦然接受變化和結束。同時,佛家主張的“涅槃重生”也影響著人們對待生死的態度,生與死似乎并不是一對相反的概念,而蘊含著共生共存的意味,生即是死,死亦可再生,如此循環往復,人類的精神不斷得以延續[。在日本佛教葬禮中多使用“二冥福”等詞,其背后反映的是日本對于佛教思想的接受與傳承。人們相信死者在死后會經過冥界并最終成佛,比起失去生命的悲傷,更多地體現了對于死亡的坦然和對死者死后的祝愿。
在日本,神道比佛教歷史更悠久,但以神道儀式進行的葬禮卻比佛教要少得多。在神道中,肉體被視為靈魂的容器,肉體的死亡更是被視為污穢和災難的象征。所以死亡并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神道葬禮則可以說是一種用神靈之力清除污穢的儀式,在神葬儀式上表達悼念是不合適的。比起表達悼念的「お悔や申し上ます」,說「このたは突然のこと…」更恰當。另外,神道認為神靈寄宿于萬物之中,每一件事物中都有神靈的存在。神道的生死觀與此相通,認為人去世后會前往“靈界”,并成為守護家庭的神靈。因此不會像佛教葬禮中使用“乙冥福”等詞來祈愿死者在前往凈土成佛之前冥界的幸福,而是使用“平安”等詞來希望死者在成為守護神之后能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保佑家人。
五、小結
禁忌語是重要的語言現象,也是文化心理的體現。在婚喪嫁娶等儀式中,語言使用尤為謹慎,喪葬儀式中的死亡禁忌語則反映了日本人生死觀的縮影。日語死亡禁忌語展現了日本人在面對生死問題時的文化智慧和語言創造力,既表達敬意,也尋求心理安慰和社會和諧。這些禁忌語不僅體現日本人的生死觀,也反映其文化傳統和價值觀,是理解其生死觀的重要窗口。未來研究可進一步探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生死觀及其對語言和行為的影響。
參考文獻:
[1]戴昭銘.文化語言學導論[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
[2]西本美彥.夕一と言語[J].ド文學研究,1999(44):1-38.
[3]董軼男,曹美蘭.日本社會交際中禁忌語的運用[J].中外企業家,2016(17):259+261.
[4]山折哲雄.民俗學中的死亡文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
[5]王長華,王李潔.《大唐西域記》中死亡類詞匯所見唐代人之“生死觀”[J].語言與文化研究,2024,32(01):1-4.
[6]劉少東,鄭金鳳.日語禁忌語中的文化心理研究[J].語文學刊 ,2016(09):35-36+142
[7]王欽.淺談佛教對日本人生死觀的影響[J].佳木斯教育學院學報 ,2012(06):407+409.
[8]胡靖.淺議日本禪宗思想中“生”的哲學[J].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3(10):52-53.
[9]寺田寅彥.日本人の自然觀[M].クス株式會社,2016.
作者簡介:
李杉,東北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