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粉絲跨文化交流的邏輯與優化路徑

【內容提要】青年粉絲群體借助數字技術鏈接世界，成為推動跨文化交流的新興力量。跨文化粉絲的實踐經驗能夠從本土推廣到跨國的文化中，以物料構建社群連接并在彈幕中互動協商，從而達成文化交流，實現文化的話語協商。基于此種邏輯，青年粉絲跨文化交流應以軟內容的日常化敘事、技術賦能的信息可見以及情感層面的共通，為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提供粉絲文化維度的創新思路與實踐參照。

“Z世代”和“阿爾法世代”作為互聯網原生代的青年群體，具有高度參與網絡社交文化的經驗和熟練運用數字技術鏈接世界的能力，成為跨文化交流活動的重要力量。全球化媒介流動背景下，粉絲活動不再局限于區域與國別，粉絲群體是世界文化傳播的參與者，甚至因為粉絲關注影響民族國家文化政策。①跨文化粉絲是指對外國文化中的固定內容持續、過度投入情感、精力的受眾，這一群體以及粉圈內部構成和“趣緣”對象都具有跨文化屬性。②目前，跨文化傳播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青年粉絲群體的力量，且缺乏全球化社交媒體語境下的全景分析。本文基于跨國粉絲實踐，探討青年粉絲跨文化交流的邏輯和提升策略，為跨文化傳播理論發展提供新的經驗證據。

一、青年粉絲跨文化交流的實踐邏輯

青年粉絲利用數字媒介建立起跨越地理邊界的情感與文化鏈接。這種跨文化交流通過日常化，非正式的符號共享與情感共鳴，形成具有自主性和流動性的交流網絡。在這個網絡中，粉絲們持續協商與再造自身文化認同，并以此推動跨文化理解和共同體的生成。

（一）從本土到全球：粉絲文化邏輯的延展

粉絲群體內部所形成的組織模式、情感機制與話語結構，在全球化語境中進行重新演繹并進入跨國實踐。我國粉絲在本土環境中習得的“打投”“控評”“應援”“反黑”等技巧，在面對“韓流”、歐美明星乃至虛擬偶像時，借助社交平臺與翻譯小組被重新激活并延伸至國際場域。該過程不僅體現為技術手段的遷移，更深層地反映出一種文化參與方式的制度化慣性。這種慣性促成粉絲對全球文化產品的再組織與再編碼，也加劇了平臺間的權力協商與可見性競爭。因此，參與跨文化交流的青年粉絲，不是文化流動的被動接收者，而是以本土經驗為基礎的能動型參與者。

跨文化粉絲群體兼具“盜獵者”和“游牧民”等不同相互關聯形態身份，是數字時代新型文化生產關系的呈現。他們挪用通俗文本并以為我所用的方式進行重新解讀，③將自我經歷轉換為多元參與式文化，體現出“游牧民一產消者一數字勞工”身份關系。跨文化粉絲群體行為具有流動性，中國動漫迷可以同時購買美國衍生品、參與日本同人展并在韓國社交平臺交流。他們還兼具同人創作作者、社群管理者、字幕翻譯組員等多重角色，對不同國家的粉圈產品，通過二次創作、打榜、翻譯等行為，模糊文化生產與消費邊界，在生產文化產品的同時又消費文化意義。例如，韓國流行音樂（K-pop）粉絲群體“愛麗”遍布多國，他們會自發成立多語種翻譯小組，并通過跨國后援會、字幕組等形式，建立起制度化跨文化傳播機制。這種跨平臺、跨語言的合作體現了數字全球化時代粉絲的高度參與性和勞動能力。④可以說粉絲跨文化的實踐慣性具有強烈的時空延伸特征，在延續原有粉絲文化行動策略的同時又在新的媒介技術平臺作用下產生變異。

因而青年粉絲的跨文化實踐，不僅是一種向外的文化流動，更是一種內在結構的“走出去”與再演繹。

（二）以物為媒：粉絲社群的跨文化連接

跨文化粉絲實踐本質上是借助多元符號進行話語表達交流實現意義再生產的動態過程，在全球化與在地化的張力中持續生成新的意義網絡。

跨文化粉絲群體以共同喜愛的偶像為情感紐帶，開展的物料制作（如海報、圖片、視頻、手幅等）實踐已然成為跨文化交流符號再生產極具創造力的部分。在跨國追星中，粉絲常制作融合本土文化的雙語或多語種應援物。如中國粉絲以水墨畫風格設計二十四節氣手幅，將中華傳統文化融入“韓流”，并在演唱會現場通過互換或分發應援物形成獨特的語言交換文化。粉絲還通過購買“周邊”表達支持，同時也將這些物品融入本地生活。例如，拉丁美洲的K-pop粉絲通過舉辦線下活動和分享本地化的粉絲藝術 (fan-art)，融合韓國文化與本地文化，形成獨特的亞文化群體。偶像的形象也被制作成“物件”，不少粉絲群體制作以明星外貌為原型的偶像娃娃表達對偶像的喜愛。偶像人偶是一種全球認可的文化貨幣和社會身份符號。作為符號標識，它承載了粉絲對偶像的深厚情感，使粉絲容易獲得社群認可并得到情感鏈接。同時，利用偶像人偶可以為偶像與粉絲群體互動提供更有效的溝通策略，在加強與跨國粉絲之間聯系的同時提升粉絲忠誠度。③

物料制作實踐可以看到物質材料如何構成實踐基礎，以及“處于人、社會、活動和精神交會點上的媒介，對人類實踐活動的觸發、組織，交合和轉化”。?不同符號表達方式，使得粉絲擁有符號性原材料打造自己的文化，也為與偶像的互動提供了造夢場域。

（三）在彈幕中跨界：跨文化粉絲的互動邏輯

由于跨國的空間阻隔，發彈幕不僅是觀點碰撞，更是跨文化粉絲參與式互動的生動體現。彈幕作為一種即時性、可見性的用戶生成文本，使不同文化背景粉絲得以同步對話。跨文化粉絲通過發送雙語彈幕、解釋本土文化語義、模仿或調侃原語表達，建立起文化交流的即時通道。

例如，境外主播（VTuber）在中國社交平臺走紅，形成了新的粉絲社群—“V圈”。其通過彈幕互動、二次創作和虛擬身份扮演等形式，構建了區別于傳統粉絲社群的跨文化交際新模式。境外虛擬主播的直播通常配備實時翻譯插件或“烤肉man”（即粉絲自發翻譯剪輯者)，粉絲通過彈幕進行跨文化互動，中國觀眾發送中文彈幕，日本主播以簡單中文回應，或通過付費留言（SC，SuperChat）觸發主播即興表演，彈幕的密集出現形成共時性狂歡，而付費留言的競爭性打榜類似游戲中的排行榜機制，激發粉絲熱情。？有別于傳統追星族以購買周邊為主的消費行為，V圈更強調參與式勞動即粉絲既是內容消費者也是傳播節點。中國粉絲將Hololive主播桐生可可的“早安可可”剪輯為系列視頻，并添加本土化字幕和表情包，在B站獲得百萬播放。二次創作將直播內容轉化為可分享的文化文本，還通過“梗”的再造形成跨文化迷因，強化粉絲集體記憶。境外虛擬主播扮演者通常隱藏真實身份，虛擬形象設定賦予粉絲更大的想象性參與空間。主播通過調整內容策略如學習中文、慶祝傳統節日，甚至還會用與國內虛擬UP主聯動等措施強化親近感。粉絲常在評論區創建虛擬分身參與社群討論，形成游戲化社交。

（四）“文化針灸”與認同政治：跨文化粉絲實踐的可能與困境

偶像的言行、形象與作品往往觸達特定人群，具備強大的情感聚合能力，能夠在語言、種族、國籍之間形成跨文化共鳴。這種現象可被視為“文化針灸”(culturalacupuncture)，即通過流行文化將社會議題具象化、情感化的傳播策略。這種策略通過娛樂來發現社會問題，通過娛樂斗爭的合法化和公共化定性，形成跨文化粉絲群體對話和動員。③

偶像作為“文化針灸”的能動者，通過符號化內容跨國循環推動粉絲群體形成跨國情感共同體，動態建構認同感。以《哈利·波特》喜歡家養小精靈多比(Dobby）的粉絲為例，粉絲通過分析作品中的勞工議題，聯系魔法與現實世界，解讀真實存在的勞工議題，哈迷通過展開線上線下聯動抗議行動，形成對自我身份、公民身份的思考。粉絲通過文化消費實踐將偶像符號轉化為公共話語，形成跨文化情感聯盟。在連接現有粉絲社群的同時吸引公眾注意，從而推動“粉絲行動主義。”

值得注意的是，“文化針灸”的效果依賴于偶像符號的可挪用性與粉絲的在地化解讀能力。例如，K-pop組合防彈少年團（BTS）的聯合國演講呼吁“愛自己”，被各國粉絲結合本土心理健康議題重新詮釋，但西方粉絲往往忽視東亞粉絲對集體主義語境下“自我”概念的不同理解。①跨文化粉絲互動強調不同文化元素生成新的跨文化交流的意義圖譜。例如，《哈利·波特》粉絲將印度角色帕瓦蒂·佩蒂爾重塑為同人小說主角，融入南亞文化元素，挑戰原著的白人中心敘事。①但平臺算法與社群權力結構常常將這種潛力扼殺。例如中國粉絲將萌文化視為無政治屬性的審美符號，而歐美粉絲則賦予其女性主義解讀，并通過× (原推特)標簽凈化的社群規則壓制異質觀點。當粉絲揮舞“全球聯結”大旗推動相似人群走到一起時，不同人群之間的“壁”也不斷升高，最終跨文化粉絲群體交流可能會淪為文化強勢方的自我確認儀式。

二、粉絲賦能跨文化傳播的優化路徑

異于國家主導的文化輸出路徑，粉絲傳播以去中心化、情感化和娛樂化的內容，展現出獨特的民間傳播動能，這為我國跨文化傳播提供了啟示，即粉絲文化通過內容、技術與情感的協同機制，推動文化在跨國語境中的有效流動與認同建構。

（一）錨定“軟內容”與日常化敘事策略

作為非對抗性、娛樂性強、情感驅動的傳播形式，“軟內容”天然具備文化親和力與可遷移性。以微觀化視角打造偏向個人化、生活化、趣味化的軟內容，將不同文化元素轉化為可感知、可參與的日常生活實踐，實現跨文化內容從他者知識到我的生活的身份認同轉換。例如，粉絲通過模仿愛豆吃火鍋、學寫書法、體驗中式妝造，將中國文化以非教化的方式“嵌入”到全球粉絲共同體的日常生活中。軟內容的打造需要淡化特定國家符號，在具備文化獨特性同時又不陷入地域局限，降低跨文化粉絲文化接受的心理門檻。

日常化敘事強調以輕松、真實、參與感強的方式建構內容，適合在短視頻平臺、直播間等即時互動空間中生成文化意義，作為連接不同文化之間的橋梁，敘事策略的靈活運用能打造共通文化意義空間，讓受眾在輕松愉快的文化氛圍中加強對所傳播故事的認同感和參與感。例如，美國頂流“網紅”“甲亢哥”(iShowSpeed）的中國行直播中通過即興廣場舞，將中國文化符號（漢服、火鍋、少林棍）從原生語境中剝離，通過夸張表情管理和抽象化演繹，將其轉化為全球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可消費景觀。在直播間內，粉絲群體以“我在紐約地鐵刷不出文字，中國高鐵竟能2K直播！”等彈幕進行娛樂化回應，降低了文化接觸的門檻，使海外受眾在“娛樂中了解中國”，在“共鳴中認同中國”。

（二）把握三重節點優化傳播效能

我國粉絲在跨文化傳播中展現出強大的軟實力潛能，其成功依賴于“信息觸達一信息認知一信息認同”的協同技術布局。既要利用數字媒介實現文化內容全球觸達，又要增強海外粉絲的親近感與參與度，通過情感共鳴實踐培育文化認同，推動中國形象實現全球傳播。

首先，用信息觸達解決看得到的問題。可以通過精準把握不同社交媒體平臺的傳播特性。比如臉書在組織動員方面發揮獨特優勢，優兔采用長視頻形式，通過觀點整合更加全面地介紹有關跨文化內容，而像TikTok/Instagram等短視頻圖文平臺則借助推薦算法特性，通過精準標簽（#Cpop、#Kdrama）切入興趣社群，以挑戰賽等互動形式實現文化接觸的“軟著陸”。跨文化粉絲群體在與不同平臺用戶互動過程中采取差異化策略，實現跨文化差異化觸達目標。

其次，用信息認知解決看得懂的問題。可將游戲化理念引入線上線下活動，通過體驗、協作、賦權等環節激發探索欲，運用簡單直觀的操作模式和個性化的娛樂體驗縮短文化距離感。跨文化粉絲群體不僅輸出內容，更承擔文化解碼者角色，將漢服、美食、傳統節日等元素嵌入偶像敘事或社群互動中，使抽象的中國文化轉化為具體可感的生活經驗，從而有效提升海外受眾對中華文化的理解與接受度。

最后，用信息認同解決說與做的協同問題。利用國際展會這一跨文化傳播平臺，以趣味娛樂等方式，提升海外跨文化群體的參展、觀展體驗感，實現最大聯動效應。例如，2024年舉辦的第二十一屆中國國際數碼互動娛樂展覽會（ChinaJoy）以國風美為主線吸引海內外數字娛樂愛好者。未來也應該進一步打造內容創意與新科技發展緊密結合的成果展示平臺，展現多元化的娛樂內容，運用AR、VR、云游戲等新科技增強粉絲用戶的黏性。

（三）營造親和性空間下的共通感

親和性空間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符號空間，由內容設計、思想互動行為模式的符號生成器以及互動入口等要素構成。其打造過程需要借助符號改造降低交流障礙，并運用低語境化形式創造共時性情感體驗。

符號互動的親和性改造有利于創造共同在場感。從語言符號角度來看，就是將語言障礙轉換為共創式沉浸場景，例如海外用戶涌入小紅書后跨文化用戶自發形成的“語言互助小組”和“數學題（雞兔同籠）解題社交”，用戶在該延展空間兼具內容生產與分享雙重角色，實現了非制度化的社會互動；從非語言符號來看，短視頻等視覺符號在跨文化傳播中具有獨特優勢，有利于跨越異質空間獲得普遍接受。比如近年來流行的“反應視頻”（Reactionvideo)，即博主對動漫、綜藝、演出等其他視頻進行實時點評并表達個人反應的視頻內容。海外博主常在優兔上發布對中國流行音樂、綜藝的觀感，粉絲受眾觀看博主實時點評和反應并進行評論互動，使有關中國文化產品以低語境化呈現給海外受眾，加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反應視頻充當了跨文化傳播的軟性中介和身份協商的“第三空間”。因此跨文化粉絲之間的交流要錨定共情點，借助符號的親和性改造，在動態調適語境中提升彼此交流的黏性。

三、余論

亨利·詹金斯（HenryJenkins）認為：“每個國家的粉絲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義粉絲圈，但他們也發現粉絲圈提供了與其他地區進行文化和知識交流的便捷公共平臺”。娛樂從現代文化“配料”轉變為“主菜”，其社會嵌入性日益凸顯，娛樂理論與粉絲文化研究互動更加頻繁深入。跨文化粉絲借助游戲化的傳播形式進行參與式傳播符號內容的意義再生產，在促進文化認同流動的同時推動跨文化傳播從“賽博遷徙”邁向“全球共治”。跨文化傳播的復雜性要求我們理解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并在實踐中靈活運用相關策略。在如何提升年輕一代跨文化傳播能力方面，還有很多方向有待進一步研究。比如，從平臺研究角度切入，分析中國粉絲在數字平臺的參與機制，探討算法對其文化表達可見性的影響，以及如何通過標簽管理、彈幕語言、數據控評等技術博弈實現文化對話；從文化間性角度切入，研究中國粉絲在輸出本土文化時如何面對“文化落地”，如何調和東方文化符號的陌生性與西方受眾的理解預期，在文化他者與文化創新之間尋求平衡。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新時代媒體融合推進北京冬奧精神傳播研究”（項目編號：22ZD314）的階段性成果。

晏青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陽書琴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注釋」

① IwabuchiK.，RecenteringGlobalization.DukeUniversityPress.2oo2:131-133.

② 侯雨、徐鵬：《跨文化粉絲研究：學術史梳理與前瞻》，《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12期，第87-94頁。

③ 亨利·詹金斯、楊玲：《大眾文化：粉絲、盜獵者、游牧民—德塞都的大眾文化審美》，《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第65-69頁。

④ Roy R.K.，Das B.Transcultural flow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Digitalplatforms，fandom and mediated culturein South Asia.In Korean Wave inSouth Asia: Transcultural Flow，Fandom and Identity. Singapore: SpringerNature Singapore，2022:1-21.

⑤ Zhang Z.Para-kin relationship between fansand idols:a qualitative analysisoffans’motivations for purchasing idol-dolls.Online Media and GlobalCommunication，2023，2(3)，404-421.

⑥ 黃華、吳越：《動員“情感”：演唱會現場的應援棒實踐與對物的反思》，《國際新聞界》2022年第7期，第136-157頁。

⑦ ChenP.，HaL.GenZ’s social media use and global communication.OnlineMediaandGlobalCommunication，2023，2(3)，301-303.

（204號 ⑧ SLACK A.Cultural Acupuncture and a Future for Social Change. https://www.huffingtonpost.(20l7)[Accessed April26，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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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亨利·詹金斯、張琳：《文本盜獵者》與中國粉絲文化研究，《傳播與社會學刊》，2017年第40期，第1-26頁。

① 晏青主編：《新編娛樂傳播研究手冊》，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66頁。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