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區一所小學采訪,他們的勞動課“五花八門”。最吸引我的是學校有一間寬敞明亮的烹飪教室,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儼然一家大飯店的后場。校長介紹說,學校的每個學生基本上都有一道拿手菜,他們的父母都嘗過孩子的菜,市里、局里的領導也吃過孩子們親手燒的菜。
校長的“勞動自信”,突然令我有些走神兒。從電磁爐想到老家的柴火灶,想到我那老母親,想到已在這個世界消失半年多的老母親,想到——母親94歲的人生長途里,竟然沒有一次吃過我親手做的飯、燒的菜!
那半天,我整個人都在心慌意亂之中、自怨自責之中……
這輩子,老母親在柴火灶上給我做過多少次飯啊!劈柴、生火、燒煮、刷鍋……廚房從低矮到寬大,土灶從舊到新,食材從簡單到豐富。吃的什么,不全記得;吃的場景,滿是記憶。
睡在搖籃里時,母親頂替多病的父親在大隊水利工地挑河挖溝。老年得子的父親,不舍得我挨一點點餓,指令母親一小時要回家一趟喂奶。媽媽丟下擔子,一路小跑,不知跑過多少日子。媽媽當時最大的心愿:“什么時候,我家云龍能跑田里喝奶就好了!”生產隊長看不下去了:“就你家養的小伙(男孩)寶貝,不能餓!”
等我跌跌爬爬學會了走路,媽媽開始用面粉、油煎,自制油果子,類似商店里賣的“京果”。姐妹們只能二三顆地嘗嘗,而我裝滿了小口袋,衣服上最后全是油漬。鄰居戲稱我是“皮老虎”,有時假裝跟我討要吃的。“虎口”奪食?我捂著口袋,拔腿就跑,一度成為全村的笑料。
小時候家里來了親戚,媽媽會在做玉米碴子飯的大鍋里,有技巧地“插”上一兩碗米飯,客人一份,我一份。有病的父親也未必每次都有我的口福。
在小鎮上讀高中時,正在長身體,人特別能吃苦,也特別能吃。每個周末,我都堅持步行六七公里回家,只是為了吃飽肚子。返校時,母親變著花樣給我帶些餅角兒、油餅、糯米糕等零食。當然,父親是幕后總指揮。
工作后,回家吃飯的次數少了,進餐館的次數多了。不過每次有機會點菜,點的都是“媽媽牌”家常菜。異地吃到家鄉土菜,總會想起媽媽的柴火灶。人的味蕾是有記憶的,每一個在外的游子,吃來吃去,最喜歡的都是媽媽拿手的菜。
媽媽一輩子給我,還有父親、姐妹們做過多少頓飯啊!如果統計出來,一定是個讓我們驚掉下巴的數字。粒粒皆辛苦,餐餐是忙碌。母親在灶臺前的無數次轉身,烹飪出的不僅僅是三餐四季,更是一個家庭的溫度與記憶。
可是回頭想想,我竟然沒有給媽媽做過一頓飯!直到她去世,我作為孝子才在她靈前端過鰱魚、肉圓、肉皮、煎豆腐、坨粉幾樣供品。當然,媽媽在世時給她買過吃的,買過喝的,只要她在姐妹們面前提一嘴,我都想辦法寄回去或是帶回去,直到她吃夠吃膩。但是,那些買的、帶的東西,哪有自己親手做的有儀式感、敬重心?
我知道,媽媽從未計較,也永遠不會計較。老得忙不動的時候,她都不讓我燒鍋,不讓我做飯,她只要兩個女兒陪伴左右。我只要回家看看,她就開心。我只要陪她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她就心滿意足。媽媽臨終前一周,病情危急,我半夜打車趕到家。媽媽艱難地側過頭、睜開眼,一開口就有些自責地說:“我不曾叫你家來啊……怕你挨攪(方言,受苦受累之意)啊……”十分難受的媽媽,十分矛盾的媽媽。妹妹當時正在喂她西瓜汁,她費勁地咽下去,暫停了呻吟,緊接著就問:“你們有沒有弄夜飯給云龍吃?”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記掛著兒子有沒有吃。
親子之間的愛,永遠不對等、不對稱。我與老母親的“欠賬”,只有在家庭“應收賬款”里先做“掛賬”處理。而我能改變的是,我們要主動創造機會,什么時候讓兒子下廚房親手給我們做一頓吃的喝的,不讓他的未來和我一樣感到缺憾。
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正在書房。匆匆敲下這個結尾,我踱進廚房,燃氣灶旁,空無一人。可是,眼前隱隱出現——母親正在柴火灶邊,露出一副久違的笑臉。那種欣慰的笑,我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