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閱讀史是書籍史在新文化史研究中的新轉向,也是書籍史研究的一個分支,其延伸了書籍史研究并提供了新的視角。中國史學界植根于本土思想資源,積極將國外閱讀史研究方法應用到自有研究中,使閱讀史研究在中國興起,極大地拓寬了中國書籍史、出版史、文化史研究的視域。在全面掌握國外閱讀史研究的社會語境及學術背景的基礎上,梳理中國閱讀史研究的歷史邏輯,從閱讀史的學科邊界、閱讀行為變化的研究、數字時代的新史料等視角探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新路徑,以確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主體性。
【關" 鍵" 詞】閱讀史;書籍史;新文化史;出版文化
【作者單位】涂雨秋,貴州師范學院,華中師范大學;范軍,華中師范大學。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出版學學術史文獻整理、研究與資料庫建設”(21amp;ZD321)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K26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5.06.014
數字時代,電子媒介日益滲透人們的日常生活,不僅使得傳統的書籍和其他紙質媒體日漸式微,而且讓傳統的閱讀習慣和閱讀方式面臨極大的挑戰。閱讀方式的變革不僅會改變社會生活,還會改變知識生產和傳播的方式,進而極大地挑戰自書籍問世以來形成的人與文本、人與人、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互動關系,重塑人、文化和社會的關系。在這個閱讀方式不斷更迭的時代,重新探討閱讀對文化和社會的意義尤為重要,因而閱讀的歷史考察也成為一個重要課題。
一、 新發現:閱讀史是書籍史在新文化史研究中的轉向
“新文化史”一詞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歷史學家林·亨特出版《新文化史》一書,使得新文化史的研究異軍突起。新文化史全面刷新了史學學術研究的理論前提、路徑、方法和目標,并開拓了史學研究的許多新領域。新文化史的“新”主要是“注重文化分析、微觀研究、表象與實踐,注重對符號、象征和儀式的解讀,注重對交流與傳播過程的考察,關注日常生活和底層群眾”[1],整體來看,其非常重視文化的建構力。閱讀史則是在新文化史和書籍史等影響下逐漸形成的新興學科,其特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關注真實讀者有“意義”的閱讀
書籍史常常被視為跨學科的研究,起步于20世紀80年代,主要研究文本的生產、傳播以及閱讀的歷史意義。書籍史研究不僅關注紙質古抄本和印刷書籍的歷史,還關注世界各地各民族采用不同的方法,出于不同的原因保存、傳播、檢索知識和信息的歷史。以往的書籍史研究普遍關注“書籍是推動社會和文化變革的動力”,隨著時代的發展,有學者提出書籍史所研究的書籍有時也是“無讀者的書籍”,這是指歷史上人們對書籍的一種體驗,這種體驗涉及人們對書籍的某種意識甚至是與閱讀無關的書籍用途。這些相對冷門的議題拓展了書籍史研究的范圍。在現代書籍史的發展早期,呂西安·費弗爾和亨利-讓·馬丁的奠基之作《書籍的歷史》以及羅伯特·達恩頓、麥肯錫和夏蒂埃等人的論著,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將書籍當作更為廣泛的人類過往活動,力圖幫助大眾建立一種對書籍生產、流通及閱讀歷史情況的全面理解。正如羅伯特·達恩頓在《什么是書籍史》一文中提出的:書籍史甚至可以被稱作印刷傳播的社會文化史,其目的是要了解在過去500年間思想是如何通過印刷傳播,印刷的文字又是如何影響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的[2]。
“意義”如何借由文字表達即為閱讀史。閱讀史對于書籍史中所體現的文化傳播起著重要作用。在此之前,書籍史學家已經對閱讀的外部歷史有了很多了解,伴隨書籍史對受眾接受研究的推進,可供進一步探討的問題不僅包括什么人在讀和讀什么,還包括人們在何時、何地閱讀,以及他們怎樣讀、為什么閱讀,這些成為閱讀史研究最基本的問題。閱讀史首次正式被界定是在美國學者羅伯特·達恩頓1986年發表的《閱讀史初探》一文中,他在書籍史轉向閱讀史研究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達恩頓的《屠貓記》一書里有相當一部分篇目是關于書籍史的體現,主要關注書籍傳播的整個過程,以及經過時間和空間的變化,書籍與周圍環境中其他(經濟的、社會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達恩頓書中有關讀者對盧梭作品反應的論文則改變了作者和讀者、讀者和文本之間的關系[3],閱讀史開始集中于讀者接受和反應的階段,以及文化和思想的層面。可見,閱讀史彌補了書籍史研究中“讀者”的缺席現象,揭示了閱讀的意義“僅在讀者或受眾那里才得以激發”,沒有讀者閱讀,書籍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
2.重視集體特征“實踐”的閱讀
閱讀史是研究歷史上人們閱讀實踐的歷史,將閱讀作為社會現象來研究,從而弄清什么人在讀書、讀的是什么書、在哪里讀書和什么時候讀書等問題,這對于探討難度更大一些的問題,如為什么讀書和怎么讀是有幫助的,并且將書籍的影響即讀者的閱讀反應置于首要位置。但我們同時也要意識到“讀者反應理論并非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賈妮思·拉德威(Janice Radway)對新英格蘭地區通俗傳奇類小說的讀者反應做了研究,在她看來,“閱讀并不是一個讀者與作者合作的自覺生產過程,而是一種發現行為,在此過程中讀者不加質疑地接受有關角色人格或事件影響的所有陳述的準確性”[4]。拉德威的研究側重于提醒學者不要輕易假設閱讀的意義,建議重視閱讀經驗多樣性的歷史學者也關注對閱讀場所、閱讀能力與閱讀習慣的辨別和比較,以及讀者讀了什么、為何閱讀的自我認識。正是這種實踐的轉向使閱讀史成為實踐史學中最受歡迎的研究領域。
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的文化理論研究讀者的角色、閱讀習慣的變化,以及印刷的“文化用途”,奠定了閱讀史新的研究重點。比起分析閱讀的實際運作、形式及其現象學,許多歷史學者更注重推測讀物、社會群體及其常去場所之間的關系,這使得讀者和閱讀史的相關研究被徹底改變——不是僅僅注重讀者數量和類型,或估測讀者識字水平和閱讀文本類型,而是更加偏重理解讀者的閱讀行為、閱讀性質以及個別讀者的閱讀經驗,這使得閱讀史研究從此前對接受者和接受內容的關注轉向對接受過程、閱讀策略和能力的分析。基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反應,可以做歷史性的研究和理論性的總結,將其歸類為同一種讀者群體,正如羅杰·夏蒂埃提出的:“具有同一種閱讀方式和同一種可辨別解讀策略的讀者群體”[5]。對閱讀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過往人們如何看待和回應其身處的世界,這類研究涉及人們讀書的方式、閱讀如何對人們產生作用,以及人們如何影響閱讀。
二、新視域:本土思想資源與中國閱讀史研究的興起
中國有著悠久的閱讀歷史與傳統,閱讀是中國古代讀書人生活的重要內容,尤其是科舉制度的建立,使知識呈現與權力相關的屬性。在中國,專門研究書籍的學科是目錄學,也稱“書史”。我國在書史研究領域有著豐富的成果,如編纂史、出版史、發行史、收藏史等方面的論著。這些論著關注的焦點是書籍本身的發展史,即書籍的形制演變、編纂、出版、流通、收藏等,反映了中國書史研究的獨特學術理路和傳統[6]。研究的重點是書籍的物質形式和生產技術,對書籍文化意義和社會背景的研究稍有不足。書籍并不會天然地傳播知識,知識的傳播效果最終取決于讀者如何接受知識、使用知識,因此,讀者決定知識的歸宿。閱讀史研究的閱讀行為主體——讀者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通過研究歷史上的讀者讀過哪些書、為什么讀、怎么讀等問題使閱讀既是一種文化現象,又是一種歷史現象,是歷史傳統的延續和傳承,并且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20世紀80年代,閱讀作為歷史研究的主題進入中國史研究新視域,并逐步開始在中國史研究中生根開花,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1.中國閱讀史理論研究的興起與發展
中國閱讀史的興起源于中國出版史提供的豐富的書籍出版史料,從1897年葉昌熾刻印的《藏書紀事詩》開其先河,到1911年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奠定基石,至今出版史的研究已有百年的積累與沉淀,這為中國閱讀史的研究提供了思想資源與便利。隨著中國閱讀史資料整理的推進,以及圍繞中國閱讀史理論研究的書籍相繼出現,我國學者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對中國閱讀史進行思考與探索。王龍的《閱讀史研究探論》、王余光的《關于閱讀史研究的幾個問題》《試論閱讀史研究》《中國閱讀史研究綱要》《中國閱讀文化史》等,概括了中國閱讀史研究的主要內容。王余光等人合作了多卷本《中國閱讀通史》,全書共分10卷,以歷史朝代為序,逐一還原了從先秦到民國不同歷史時期國人的閱讀景象,并在此基礎上總結了中國閱讀傳統的特色,揭示了中國閱讀思想、閱讀方法的傳承與演變。熊靜、何官峰所著的《中國閱讀的歷史與傳統》梳理了中國閱讀史的研究資料,闡述了中國閱讀歷史的變遷。華小琴、郎杰斌的《宋代浙江閱讀文化的發展動力與地域特點》梳理了宋代浙江閱讀文化發展的推動作用及其特點。這些論文和書籍提供了一些中國閱讀史的研究內容,但并非嚴格的實證史學研究著作,并不能反映讀者的實際閱讀體驗,更多是從圖書館學者的角度提出對中國閱讀史的一些認識與理解。但欣喜的是,這些文章開宗明義地樹立了在中國開展閱讀史研究的旗幟,標志著中國閱讀史研究進入系統化階段,對中國閱讀史的建立和發展起到了強有力的助推作用。
目前對中國閱讀史從理論上進行界定,并確定其研究方法的著作與文章主要有以下這些。戴聯斌的《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全書討論了閱讀史的研究方法,以及大西洋兩岸從中世紀到19世紀的閱讀史和書史,并試圖從這些研究中尋求啟發和建設性的思考。郭恩強的《從文本想象到社會網絡:傳播研究視域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路徑反思》從傳播研究的視角檢視歐美閱讀史研究的理論與實踐,認為中國閱讀史研究可以在文本物質形態、社會信息網絡、大眾閱讀等路徑上進行更多嘗試,以拓展閱讀史研究的視野,激發新的學術想象力和可能性。楊念群的《反思西學東漸史的若干議題——從“單向文化傳播論”到知識類型轉變的現代性分析》提出要從閱讀史切入,將研究視角轉移到閱讀者身上,探討西學東漸引發的中國知識轉型。張勇鋒的《閱讀史:傳統連環畫研究的路徑、觀點與方法》、許高勇的《閱讀史:中國出版史研究的新視閾——兼及問題意識、路徑及史料》、詹佳如的《文本之外:媒介視野的閱讀史研究》強調閱讀的意義是在閱讀實踐中形成的,認為閱讀將成為觀察現代性的另一個視角。
2.中國閱讀史實證研究的推動促進
對中國閱讀史的理論探討固然重要,但要真正推動中國閱讀史研究還應回到實證研究上,如果僅僅停留在理論假設和思辨層面,閱讀史就不能稱其為“史”,只能算作“論”。只有回到實證研究上,分析具體的閱讀實踐,研究歷史上真實的讀者和閱讀行為,考慮讀者身份、書籍數量與種類、閱讀目的等多種因素,才能讓我們看到閱讀史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就如溫慶新指出的,“歷史與現實中真正的讀者和閱讀行為才是閱讀史關注的重心,也是閱讀史學科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立根之本”[7]。
當前,關于中國閱讀史的實證性研究漸漸從“一枝獨秀”到“四處開花”。中國學者開始對國外閱讀史進行系統研究,并將該研究方法運用于中國書籍的生產與閱讀研究領域,自覺地在自己的研究領域有意識地關注讀者及其閱讀活動的歷史面貌和存在意義,并以讀者及其閱讀活動的視角來觀察社會歷史的變遷。首先產生波瀾的是中國臺北地區的史學界,閱讀史逐漸成為學者們關注的一個重要領域。2005年9月,潘光哲在《新史學》上發表《追索晚清閱讀史的一些想法》,描述了晚清士人的讀書與他們思想變遷的互動過程,深入探尋了晚清士人的閱讀活動及其意義,并對晚清閱讀史的研究方法提出想法。隨后,他在《思與言》雜志第43卷第3期上主編了一期《近代中國的閱讀、出版與文化》專輯。2014年,潘光哲出版了《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1833—1898)》,該書被稱作“漢語世界閱讀史研究的開山之作”,它以具體個案描述了晚清士人尋覓、接受西學的讀書歷程,并探討了書寫19世紀中國士人閱讀史的一些想法,可以說,該書標志著閱讀史研究已在中國史學界興起[8]。彼時,中國閱讀史的研究超越了現存歷史的認知架構。
中國大陸第一部以實證為主的閱讀史研究著作是復旦大學張仲民的《出版與文化政治:晚清的“衛生”書籍研究》,他借用當前流行的文化史研究方法,從書籍史和閱讀史的角度出發,通過分析晚清“衛生”書籍特別是生殖醫學書籍的出版、傳播與閱讀反響,以大量史實為基礎論證了晚清社會生理衛生等觀念的變化以及對社會產生的影響,進而探討人們生理衛生等觀念的變化,在新型的消費文化、閱讀文化背景中,人們的集體心態如何形成,又產生什么樣的影響。該書關注了近代中國衛生書籍的閱讀史,以及相關閱讀對于讀者和社會的影響,它提醒并引導人們重視對近代中國的閱讀史研究。從閱讀史的角度出發,可以更為準確、真實地把握歷史上讀者的觀念、思想與精神生活的面貌及變化,乃至整個社會文化變動的脈絡。此后,基于閱讀史探討國內閱讀實踐與社會、文化、思想轉型的研究也日益豐富起來[9]。
章清的《清季民國時期的“思想界”》描述了清末民初讀書人通過創辦報刊形成“思想界”,將“思想界”作為研究的切入點,關注科舉廢除后讀書人借助新式出版媒介,尤其是報章的傳播與閱讀重新確立自己的角色。該研究不僅探討了新式報章的發展與清末民初“思想界”形成的背景、報章與學術的關系、報章對社會的影響,還通過新式報章與讀書人表達方式的轉變,探討讀書人與媒介的互動關系[10]。卞冬磊的《古典心靈的現實轉向:晚清報刊閱讀史》采用閱讀史的研究方法,對甲午以及甲午至辛亥年間三類讀書人(上層紳士、地方讀書人、青年學生)閱讀報紙的具體實踐進行考察,以日記為史料,通過分析具體細微的閱讀碎片,試圖直接呈現報刊在近代中國讀者的生活世界所引發的現代轉向[11]。張仲民《種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閱讀文化與接受政治》重點關注清末民初中國的閱讀文化建構,以及來自歐美與日本的新知識在中國如何再生產的問題,還有一些與西方現代性密切聯系的關鍵概念如黑格爾、古滕堡、世界語等,是如何被“舍舊謀新”的大眾傳媒與知識精英在引介過程中具體化、在地化乃至符號化的,又是如何被清末民初的讀者閱讀和使用的,這些讀者又如何對此加以接受轉化,最終又產生了何種派生意義與社會效果[12]。
3.個體閱讀與群體閱讀研究不斷開拓
一方面,中國閱讀史強調閱讀的“接受”,探討個別讀者對文本反應的個體閱讀史研究是中國閱讀史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這與中國悠久的閱讀傳統有很大關系。“著書立說”是讀書人進行意見交流與觀點表達的重要途徑,同時也給中國閱讀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資源。整體來看,中國閱讀史研究應從讀者的閱讀習慣、閱讀偏好、閱讀回應等視角出發,探究讀者的思想形成與來源的關系。比如:探討政治人物思想溯源的劉雨亭的《閱讀史視角下的周恩來與〈共產黨宣言〉》、笪夢雅的《從閱讀史看陳獨秀的思想來源與選擇》、許高勇和高國慶的《青年毛澤東的報刊閱讀與思想起源》;以報刊或書籍為切入點,考察知識分子閱讀實踐與社會思潮互動的葛小寒的《明代科技文獻的閱讀——以徐光啟農書閱讀為中心》、朱志先的《少年聞一多的閱讀史考察——以〈二月廬漫記〉為中心》、許高勇的《周作人的早期報刊閱讀史初探》;從作家閱讀史角度解構文學創作基因,分析讀者閱讀行為及心理的張治的《“在邊上”的批評——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閱讀史探源》、郭洪雷的《走進〈白鹿原〉的另一條路——以陳忠實個人閱讀史為基線的考察》。
另一方面,以日記等自傳體文獻作為中國閱讀史研究的材料,對了解歷史上代表性的人物及其學術成果,以及對其所置身的社會歷史情境的探察頗具提示意義。尹奇嶺認為“私人敘事,日記書信是閱讀史材料集中的地方,通過作家的閱讀史研究作家的價值判斷、政治傾向、趣味偏好、審美取向,更具理性”[13]。羅智國的《從日記看惲代英對新文化的閱讀與反應》認為《惲代英日記(1917—1919)》歸納了豐富的閱讀史內容。秦利國、李振武的《孫寶瑄的閱讀實踐與社會變遷——以〈孫寶瑄日記〉為中心》以《孫寶瑄日記》為憑證,通過清末士人孫寶瑄的閱讀實踐反映當時的社會變遷,同時社會的變遷也形塑著孫寶瑄的閱讀實踐。徐雁平的《新學書籍的涌入與“腦界不能復閉”——孫寶瑄〈忘山廬日記〉研究》、唐娒嘉的《閱讀史視域下胡適的觀念視野與文學革命“前史”——作為“思想草稿”的〈胡適留學日記〉》通過日記了解胡適思想發展及動態形成過程。李婭杰的《“天理”與“人情”——〈尋樂堂日錄〉中竇克勤的閱讀與人際網絡》 通過閱讀締造人際網絡,并拓寬閱讀的世界。個體與群體閱讀史研究是中國閱讀史研究領域中的重要成果,因為閱讀研究的意義在于統計學上的普遍性研究,更在于精細地分析具體讀者對文本的創造性理解。
綜上,中國閱讀史已經成為近代中國史研究的熱門議題,這不僅是受到國外閱讀史相關研究的啟示和明清書籍史研究的啟發,而且與近代中國書籍、報刊的出版與消費熱潮,以及相關史料的大量存在密切關系。從研究趨勢來看,閱讀史與出版文化是中國閱讀史研究的重要課題,其強調閱讀的“接受”;與書籍史、文學史相比,閱讀史更注重研究讀者的角色,探討讀者閱讀習慣的變化。
三、新探尋:確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主體性
當前閱讀史在國內還是一個新興的學術領域,許多的理論結構與概念生成源自西方,缺少中國閱讀史的理論體系,中國閱讀史研究中的許多理論和實踐研究問題還需要不斷被探索和重塑。因此,確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主體性是當前中國史學界的一個新的時代課題。
1.明確中國閱讀史的學科邊界
閱讀史是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與多學科、多領域以及人們的社會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系,在許多領域,如書籍史、文獻史、文化史、文學史、出版史以及社會生活史等領域常常會涉及這方面的內容。因此,確立中國閱讀史的學科邊界需要明確兩點:一是要明確中國閱讀史與其他學術領域或學科的界限和關系;二是要明確中國閱讀史的學術領域和研究范圍。
在以往的閱讀史研究中,對于閱讀與讀物、讀者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何種關系,夏蒂埃強調:“閱讀史要自立,就必須與所讀之物的歷史徹底分道揚鑣。”也就是說,閱讀史不是單一研究讀物的歷史、讀者的歷史,而是研究文本、傳達文本的客體與了解文本的行為之間的關系并反映思想的一種特殊形式。從學科屬性來看,閱讀史作為歷史學的子學科,其不斷拓展使得歷史學研究越來越有深度、越來越專門化,這是不可避免的趨勢。無論閱讀史在中國的研究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它在中國過去20年的發展中已經顯示了一個知識學科是怎樣樹立自己獨特學術地位的。因此,在對其他相關學科成果的持續關注與借鑒中,構建中國閱讀史研究的自主性,明確學科邊界,確立中國閱讀史研究的典范,對我國學術界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2.重視閱讀行為變化的研究
閱讀是一項具體的動作,其牽涉人類的心智活動。通過閱讀,人類可以將文字或其他視覺符號組成的象征系統轉化為內在的抽象思維[14]。可以說,閱讀是一種處理信息最為復雜的活動。這種活動從個體上升到群體,以及閱讀行為的出現與普及,必然與人類文明的接受以及創造知識的方式息息相關。在目前的中國閱讀史研究中,“讀什么”是學者關注較多的領域,但是該問題的研究視角還是以文本閱讀方式為主,并未涉及閱讀形式變化的探討,如“怎樣讀”等問題。事實上,閱讀形式的改變也會進一步在智識層次上改變人們思考的方式[15]。
閱讀形式的改變將給閱讀帶來巨大的影響。研究發現,閱讀不僅是一種個體行為,還是一種集體現象,“讀什么”“怎樣讀”最終呈現一種社會現象。目前中國閱讀史的研究重點是讀者對文本意義生成的作用及影響,對讀者的閱讀經驗(讀物、環境、自身與他人的關系、身體動作等因素對閱讀習慣、閱讀體驗的影響)則不夠重視。從現象到實踐,媒介成為閱讀實踐的關注重點。閱讀實踐需要面對具體對象——文本,閱讀行為本身無法離開媒介這樣一個中介物,所有的文本必須經由一種物理介質才能被感受與閱讀,而閱讀的群體、閱讀方式和閱讀體驗是隨著文字記錄方式與記錄媒介的變化而變化的,未來的閱讀群體會隨著新技術的普及呈現截然不同的變化。文本自身還會影響人們的閱讀方式與閱讀觀念,即如何閱讀和應該怎樣閱讀,同時文本還關乎人們如何看待閱讀成效。
數字技術催生了新的社交方式,也在悄然地改變閱讀經驗,如何閱讀——無論是在紙張上還是在屏幕上閱讀,無論是用智能手機還是用iPad閱讀,無論是片段閱讀還是整體閱讀,媒介形式和閱讀環境的變化都會對人們的閱讀實踐產生影響,媒介形式和閱讀環境使人們通過重新定義閱讀來重塑閱讀[16]。當前飛速發展的數字閱讀技術日趨深入人們的日常閱讀中,催生了新的閱讀體驗。探索閱讀行為在不同歷史時間和地點如何演變,豐富人們對歷史上眾多的閱讀經驗以及文化的認識,探尋有關文本與媒介如何影響閱讀的研究是中國閱讀史需要深入的新領域。
3.探尋數字時代的新史料
閱讀史開拓了文化傳播新的研究主題,但對于這些新主題的研究推進,傳統的史料是不足以支撐的。從根本上說,閱讀史還是歷史,占有海量的史料,并對其進行縝密細致的解讀,全方位參照比對,是中國閱讀史研究者的基本工作。因此,史料的多樣性和完整性是開展閱讀史研究的基石,將推動中國閱讀史研究方法的革新和研究視角的拓展。國外閱讀史的發展有賴于保存系統且完整的史料,如藏書目錄、銷售目錄,以及各種描繪讀者及其閱讀行為的繪畫和小說。在中國,一方面,史料分散于古籍、個人文獻中,整理過程耗時。另一方面,讀者閱讀時的批注、閱讀后的心得記載更多存在于少數讀書人及知識精英留下的相關資料中,普通讀者留下的閱讀記錄極其稀少,史料不足成為開展中國閱讀史研究的最大障礙。當前,閱讀史研究最大的挑戰在于如何拓展對新史料的搜尋,從而呈現世界上那些忽視書籍研究的生產、傳播和普通讀者的閱讀接受情況,再現在歷史上普通讀者的閱讀世界,推動閱讀史研究不斷深化。這也是中國閱讀史研究面臨的一大難題。
目前在數字時代探尋新史料的一大特色是數據庫的運用,雖然對于中國閱讀史的研究,立足于最直接的實物考察、最完整的解釋仍是必要條件,但是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我們可以利用新的數字化再版和嚴謹的文本比較分析方法來開展研究。通過建立各類史料數據庫,積極推進史料的數字化,應用地理信息系統(GIS),實現史料、考證、解讀、再現和敘事等在史學研究中的呈現,利用數字技術助力史料的挖掘與分析。
五、結語
自閱讀史進入中國20多年以來,中國閱讀史研究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和重視,來自不同領域的學者出于各自的研究路徑和目的進行了相關的理論總結與探索,閱讀史研究在中國大有成“顯學”之勢。21世紀,網絡普及、新媒介發展,改變了閱讀的形式,但改變不了閱讀的意義。閱讀是主體對文本的認識過程,閱讀活動應成為民眾的日常生活方式,而不僅僅是一種“運動”[17]。閱讀史使傳統意義上的閱讀等相關問題備受關注,對人類閱讀歷史的考察,不應僅僅是一項學術研究的活動,還應該是對現實閱讀狀況的歷史反思。閱讀史研究最大的貢獻是使文化傳播學研究者認識到文本要產生意義,必須有真實的讀者出現,經過讀者閱讀這個過程,才能使文本所承載的意義成為社會文化或時代思想的一部分,從而在特定的社會中產生效力。這一貢獻對于當前我國推廣全民閱讀活動,建設“書香中國”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因為任何思想的形成或文化的發展都需要讓社會上流通的讀物于特定的時空被讀者閱讀,從而在社會中產生效力,這樣才能凸顯閱讀是提升國民素質、增強文化軟實力的核心路徑[18]。
閱讀是人類歷史上許多文化活動的核心,因此,閱讀史研究可以探討閱讀活動所呈現的時代特征,揭示國人吸收新知、促進社會轉型的經驗。盡管閱讀史的研究不能窮盡歷史上所有讀者的經驗,甚至不能提供可以直接應用于當前社會環境的經驗,但潛心研究閱讀的歷史對于理解現在和未來依然是有益的——對傳承優秀的閱讀傳統和閱讀方法,以及“書香中國”的建設都有重大的意義。因而,中國閱讀史的研究不僅指向過去,而且照射現在,洞穴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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