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沖擊出版業：超仿真“擬態環境”審視

【摘 要】從大眾傳播到Sora、DeepSeek等技術應用，傳統經典傳播學中的“擬態環境”在算法與算力的建構下，因智能出版的規模化參與以及AIGC對大數據、語料庫的天然依賴，難以第一時間捕捉現實世界“最新發生的事實”。人工智能生成的現場感、沉浸式、體驗式效果，本質上是虛幻的場景，這種超仿真虛擬現實在AIGC的助推下大規模落地，可實現批量生產，不僅導致信息泛濫，而且使真實世界迅速被虛擬仿真淹沒，完全依托數據庫的智能出版亦將加劇世界的多重虛擬化。對此，必須彌合技術造成的虛實世界間日益擴大的鴻溝，讓技術真正在高階層面為人所用。

【關" 鍵" 詞】擬態環境；虛擬現實；AIGC；智能出版；真實世界

【作者單位】武文穎，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吳佳琦，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基金項目】教育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專項課題（A類）重大項目 “中國式現代化的傳統文化基源與中華民族復興研究”（23JDTCZ017）成果。

【中圖分類號】G230.7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5.06.013

自Sora誕生，尤其是DeepSeek問世以來，學界關于“真實與虛擬世界”的討論熱度不減。有學者從互動視角出發，將Sora視為既包含模擬增強現實視角又包含用戶想象視角的“第三空間”，指出未來在該空間的實踐可為現實空間提供預演和彩排，從而降低實踐成本［1］。另有學者從人工智能（AI）技術特征的角度梳理通用人工智能（AGI）的三個發展歷程，提出Sora處于AGI的能力涌現階段，認為人類可通過生成式AI模型的鏡像視角審視自我與現實世界，且對模擬世界的認知會反作用于現實認知，進而拓展人類的認知維度與知識邊界［2］。上述研究均從宏觀層面探討了AI大模型生成的虛擬世界給現實世界帶來的挑戰與機遇。部分學者指出，人工智能系統的引入使得傳統出版共同體擴展為人機協同共同體，機器和算法逐漸成為知識生產實踐的一部分。然而，該新型的生產模式可能引發事實驗證、透明度不足、算法解釋能力不足、數據源存在偏見等潛在問題，進而引發對AIGC可能違背傳統出版意識形態和價值導向的擔憂 ［3］。有學者強調，當前的時代已從大眾傳播時代邁入算法、算力、大數據齊驅的智能傳播時代，印刷媒介構建的擬態環境正逐步演變為多重虛擬幻境。“萬物皆媒、萬物互聯”的新媒體雖呈現有圖有真相的表象，實則加劇了與現實世界的隔閡［4］。因此，在智能出版領域，無論是文學藝術創作還是學術科研，均須探索更科學實用、理性合規的媒介技術，以構建智能技術與出版業協同共生的發展路徑。

一、傳統的大眾傳播媒介

人類對真實世界的認識受限于人體感知范圍，因此需借助媒介實現。在大眾傳播時代，囿于當時的媒介技術條件，人們認識遙遠、廣闊且復雜的世界主要依賴媒介構建的擬態環境。李普曼的“擬態環境”理論指出，人們接觸的信息環境并非客觀世界的鏡像反映，而是經過大眾傳播媒介選擇、加工后的“似而非環境”［5］。這種通過媒介的認知方式使人們與真實世界之間始終存在隔膜。“擬態環境”雖有助于人們認識更廣大的世界，但其與世界真相往往存在偏差——傳播者與受眾不可避免的刻板印象加劇了這種認知鴻溝。

從媒介技術發展史的角度來看，互聯網的誕生似乎拉近了人與世界真相的距離。桌面互聯網時代，人們突破時間限制，即時在線、隨時在線成為生活常態。進入21世紀，智能手機普及，移動互聯網讓人們突破空間限制，成為“自由的手機人”，趣緣、價值緣取代地緣，社會進入“半熟狀態”。隨后，以ChatGPT、文心一言為代表的大語言模型產品問世，標志著AI對自然語言的模擬引領人類進入意義互聯網時代。換言之，當下社會已從大眾傳播時代邁入算法、算力、大數據齊驅的智能傳播時代，印刷媒介構建的擬態環境正逐步演變為多重虛擬幻境。正如李普曼在《輿論學》中指出：“在我們觀察世界之前，已經有人告訴我們世界是什么樣的了。對于大多數事物，我們是先想象它們，再經歷它們。”［5］

在智能出版時代，“智能原住民”通常先通過智能媒介生成的合成影像甚至全虛構畫面認識世界，再從現實生活中感知客觀真實，當尚未完全模擬客觀世界物理規律的合成影像或純虛構畫面與人們感知的現實場景不一致時，就會出現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廷格提出的“認知失調”現象。要減輕并消除先前認知與客觀現實不協調帶來的壓力，人們要么改變原有認知，要么回避、曲解或遺忘與現實不協調的環境，要么說服他人遵從自己的認知。在信息爆炸時代，來自各種渠道的信息使人們越來越難以達成認知共識，極易滋生社會沖突和普遍性心理問題。當“智能原住民”對虛擬鏡像形成先入為主的認知時，歪曲的“事實”會根植于大腦，阻礙人類認知邊界的拓展。

從大眾傳播時代到智能出版時代，“擬態環境”的構建者已從傳統大眾媒介、自然人拓展至機器——尤其是生成式AI搭建的多重虛擬世界，由此引發新的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的認知沖突，給人類認知并接觸真實環境帶來巨大挑戰。人類追求通過技術提升媒介功能，以更真實、全面、貼近的方式認識世界，結果卻陷入舍近求遠的困境，使得技術發展陷入悖論。

二、智能出版的多重虛擬世界

大眾傳播時代，傳統媒介主要通過文字或單一平面聲屏的技術形態幫助人們認識目不可及的世界。隨著高科技發展推動媒介技術變遷，傳播環境由中心化向去中心化轉變，生成式AI的興起改變了傳統擬態環境的特征。尤其是基于數據庫資源的AIGC技術，使原本源于現實生活與實踐的傳統媒介“擬態環境”呈現多重擬態疊加、增強現實沉浸式體驗的新特點，這標志著智媒出版時代媒介、人與社會的深度融合正在重新定義大眾對擬態環境的認知范式。需要強調的是，自AI加速發展以來，人們一直在歡呼其能力的階段性提升，期待其展現更強大的性能——從ChatGPT生成長文本與圖片，到ChatGPT4.0生成短視頻，再到Sora實現更逼真流暢的動態效果……人們在稱贊這些技術進步時，卻忽視了這些進步也在不知不覺中擴大人與世界之間的認知隔膜。

1．數據

大數據是燃料，算法模型是引擎，超強算力是加速器。數字出版的首要步驟是數據抓取和搜集。數據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其一，來自生產實踐活動的電子轉碼數據。例如，美國聯合通訊社將之前積累的數據庫授權給OpenAI公司，這類數據只能作為歷史文獻而非現實世界信息。需要注意的是，單一數據來源不能被視為大數據，且使用網絡上的同一數據庫會導致出版社失去生產獨家內容的優勢。其二，計算機生成的虛擬數據。出版活動是人類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的產物，實踐是出版的不竭動力。而基于用戶提示語，通過模型算法計算詞與詞間關聯度生成的數據完全脫離了實踐活動，成為數字復制品。其三，真假難辨的合成數據。當計算機運算數據與人類實踐數據同時涌入網絡，生成式AI會無差別抓取并納入訓練數據庫，再借助超強算力實現光速復制，最終形成以虛擬視角窺探現實世界的認知錯位。

2．大語言模型

大語言模型（LLM）又稱文本生成模型，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出版的代表產品。其技術架構主要包含三個層級：語料體系、預訓練算法和微調算法。語料體系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基礎，包括從開源代碼庫爬取、用戶自愿共享，以及百科、書報、論壇等渠道獲取的信息。這些信息經初步清洗后形成海量無標注的投喂數據，供AIGC識別并掌握模板，從而根據用戶提供的關鍵詞快速生成文本內容。然而，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模型脫離了真實的社會實踐，在時空錯亂的“真空”中無意識地生成內容。因此，在自然語言模型的技術神話中，AIGC生成的文本本質上是基于數據模式但脫離現實語境的產物。此外，ChatGPT會因數據庫更新、算法迭代、提示詞改變而生成不確定內容。其標榜“客觀中立”的背后，實則隱藏著特定的價值傾向和意識形態導向，使其生成的文本可能成為偽裝性很強的宣傳工具。

3．算法

從技術邏輯看，算法推薦已嵌入生成式AI系統中。算法推薦可分為基于時序流行度的熱門榜和“猜你喜歡”的內容推送。熱門榜將某一單位時間段內觀看、閱讀、互動率最高的內容或話題推送給用戶；“猜你喜歡”則以用戶的瀏覽足跡為初始源，描摹用戶畫像并推薦相似信息給用戶。例如，文心一言根據用戶的AI創作風格，推薦風格相近的博主。此外，平臺“發現”板塊聚焦用戶的不同實際需求，設置不同的主題并不斷更新，這就相當于熱門榜。用戶長期沉浸于算法編織的興趣繭房中，會強化固有認知，與真實世界隔絕，形成“以自我為中心”的認知偏執，陷入信息孤島困境。

AIGC 內容生成作為大眾傳播活動，必然圍繞公共利益問題進行意見表達，進而構建起人與人之間的意義空間。然而，AIGC的本質是人機對話，機器“機為人用”的工具屬性決定了人機討論難以形成高質量的理性交流和思想產出，即便對話內容經數據清洗再次流入公共領域，其時效性已脫離當時的討論語境，且經轉譯組合的意見早已偏離本意。因此，由算法主導的信息傳播模式不僅加劇了社會區隔，還損害了現實中的人際交往關系，使生成式AI成為強化虛擬世界囚籠的技術推手。

4．超仿真的世界模擬器

AI生成的IP產品所衍生的出版物，可同步轉換成視頻、動漫、游戲等形式呈現。其中，AI虛擬人物逼真的肌膚紋理讓觀眾從“以前不相信是真的”轉變為“現在不相信是假的”。若這種機器構建的虛幻空間無處不在，真實世界或將被淹沒。Sora的問世不僅提升了數字出版在視頻模態上的可用度和便捷性，也推動了內容生產從“以人為主體”轉向“人機共生的大規模生成”的新范式。在運用AIGC豐富出版內容和提升形式表現力的同時，我們既要警惕其營造的超仿真視覺幻象，也要防范這些幻象逐步吞噬甚至取代真實世界及其意義。

機器通過數據來寫作，本質上是對數據的編造。以微軟小冰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為例，這部號稱人類史上首部100%由AI創作的詩集，是基于對1920年以來519位詩人作品的學習來創作的，這種創作完全依賴語言文字模仿。又如1 The Road，由AI研究人員羅斯·古德溫使用神經網絡生成，他將AI安裝在汽車上進行“旅行寫作”，模型根據沿途傳感器數據自動生成意識流文本并整理成書。然而，山水景物寫作講究情景交融、由情而發，機器又如何能做到“緣情而綺靡”呢？由此可見，此類著作難有學術上的突破與原創性。若未來出版充斥此類機器產物，那么人類的閱讀能力與信息處理能力或將退化。

三、智能出版中人與技術的博弈

大眾傳播時代的擬態環境雖不能稱為現實客觀世界的鏡像反映，但從傳統出版生產的基本原則來看，無論是新聞的“最新事實報道”、文學創作的“源于生活”，還是科研的“論文寫在大地上”，其根源均指向社會生產生活實踐。智能出版時代，生成式AI構建的多重虛擬世界的主要內容來源于數據庫信息資源，基本脫離現實世界的認知脈絡，自動生成真空社會中的信息，導致對現實問題的解答越來越少。“擬態環境”正逐步演變為多重虛擬假象，進而引發社會系統失調。

自人類誕生以來，真實與虛擬的二元哲學命題就一直存在。從夢境、神話、文學影視創作，到媒體中介化的擬態環境，人類始終在虛擬與真實世界間不同程度地游離。早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美國研究人員針對社會暴力問題發布的《關于電視與社會行為的衛生局長報告》就指出，兒童與成人接觸的電視暴力內容越多，越容易增加暴力傾向。這從側面反映了受眾對虛擬世界的感知已延伸至現實世界行為層面。移動社交媒體興起后更是加劇了人際關系的隔閡，數字人格與現實人格的割裂成為常態。人們一面沉迷虛擬世界的夢幻場景、對真實世界無感，一面又對虛擬世界消解人類自然屬性惴惴不安。AI構建的虛擬現實與大自然創造的客觀真實環境，究竟哪一個更真實，人們究竟是深陷假象的泥潭還是選擇打破假象的樊籠，如何彌補多重虛擬世界與現實社會的裂縫，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當前，AI正以瞬息萬變的態勢飛速發展，但人們仍認為其發展速度不夠快、創新維度不夠多元，連篇累牘的論文和演講不斷呼吁其在“快車道”上加快步伐。這形成了一個怪圈：人類本為求真相而創新技術，技術發展卻與真實世界離得越來越遠。在此背景下，對AI發展進行理性調控尤為必要，出版行業需從宏觀視角審視其潛在風險。近年來，區塊鏈、元宇宙等高科技媒介被各界熱捧，學界則始終保持反思。有學者認為科幻小說《雪崩》里的“metaverse”是一個反映和再現現實世界的人造電子空間，并非指超越現實宇宙的另一個宇宙，“元宇宙”是對“metaverse”的錯譯，此概念及背后的金融泡沫正在加速崩潰，由此指出學界應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6］。有學者指出，在生成內容高度擬人化的背景下，人工智能的無意識侵權行為更加難以溯源，區塊鏈去中心化結構下存在的固有技術漏洞也可能導致版權信息泄露或被篡改，因而呼吁人們警惕人工智能引發的版權風險。［7］。這些思考與批判不僅是將人們拉出技術狂熱漩渦、推動人們理性科學看待問題的警鐘，也是人類社會思潮進步的不竭動力。

當然，批判性視角絕非阻擋技術進步，科技創新發展永遠是大勢所趨。能否在技術變革與理性規制之間找到平衡點，正是本文的核心訴求。出版從業者應以傳統出版為根基，借助智能技術協同提升“擬態環境”的真實度。具體而言：出版機構應構建AIGC鑒別模型與價值導向算法的融合機制，要求編輯通過查閱背景資料等方式防止AI出版物以假亂真；引入第三方監督機構主導研發文生文、文生圖的鑒別模型，推動行業多方主體共同守護真相；增強AIGC的人性化導向，限制非現場自動化虛擬場景的過度發展，即要求出版物內容必須以客觀真實世界為基礎，對虛擬環境與場景的無序生成進行合理規制。

｜參考文獻｜

［1］喻國明，蘇芳. 作為真實世界模擬器的媒介與后真相時代的“撥亂反正”：以Sora為例解析數字文明時代的媒介新范式［J］. 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4）：143-148.

［2］郭全中，張金熠. 作為視頻世界模擬器的Sora：通向AGI的重要里程碑［J］. 新聞愛好者，2024（4）：9-14.

［3］鄭泉，賴明東. AIGC驅動學術出版變革的挑戰與應對［J］. 出版廣角，2024（23）：57-61.

［4］郝雨，文希. AIGC時代多重虛擬幻境的生成邏輯與制衡機制［J］. 未來傳播，2025（1）：57-64.

［5］李普曼. 輿論學［M］. 林珊，譯. 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

［6］劉建明. “元宇宙”的誤譯及其理論幻覺：對metaverse錯譯為“元宇宙”的再探討［J］. 新聞愛好者，2023（6）：4-9.

［7］劉蓉馨. 出版數智化：區塊鏈在版權保護中的技術耦合與治理反思［J］. 傳播與版權，2025（8）：10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