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您的作家之路。
18歲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作家。這么說好像太絕對了,或許也是想過,只是不太敢想。一個出生鄉村的少年,在念大學之前基本上沒讀過什么有營養的文學著作,更別提世界名著了。隱約記得17歲那年,我買了一個筆記本,偷偷地把自己覺得寫得不錯的作文工工整整地譽寫在上面。這大約是我人生中最早的一本作品集了。有兩個漂亮的女同學,也是大家公認的才女,某一天合謀把這個筆記本從我手中搶去輪流翻看,直羞得我一臉通紅。因為我不太會寫命題作文,寫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分數都不太理想,被當成范文朗讀的機會也就屈指可數。
18歲,出門遠行的年紀,如果說我對未來有什么憧憬的話,可能就是去當一名高中語文教師或在小鎮廣播站當播音員一我自認為普通話說得比較標準,但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我此后的人生。高考前夕,我意外地在一家中文核心期刊上發表了一個“豆腐塊”,至今記得這篇習作的標題叫《冬夜》。非常幼稚的一篇千字文,學生腔濃得不得了,標準的中學生作文。如果現在有人把它從雜志的汪洋大海里找出來,即使打死我,我也不會承認那是我寫的。但正是收到樣刊的那一刻,一個模糊而又堅定的夢想生根發芽了一我要當作家。
高考填報志愿時,三個志愿填報的都是中文系。結果如愿以償,沒有被調劑,我便理所當然地做起了作家夢。當同學們熬通宵打游戲,后來紛紛“失蹤”去與女生約會時,我要么在圖書館讀書,要么在閱覽室瀏覽報刊,或在電腦室碼字。中文系照例開設有一門寫作課,老教授會定期布置作業,可比過去更慘,我的作文從來沒有被當成范文朗讀過。許多年后回想這件事,我覺得老教授是對的,那些被當眾朗讀的范文確實比我寫得好,那些范文的作者也確實比我更具寫作天賦。后來,我在心里也非常感激那些退過我稿子的編輯。正是他們堅守著心中的文學標準,才讓我意識到自己的不足。
雖然受到不小的打擊,而且發表也不是很順,投遞出去的稿件石沉大海是家常便飯之事,但我沒有放棄寫作。正是這一點幫助了我。大學畢業時,那些比我更具天賦的同學早就不寫作了,只有我獨自堅持著,不僅在省級文學刊物發表了許多作品,而且在畢業前夕加入了湖北省作家協會。畢業五年后,我很沒有信心地申報了中國作家協會,沒想到很幸運地通過了。這忽然而至的激勵,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子。但很快,我就清醒地意識到,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并不代表著你自此就成了一名作家,這只是對你寫作能力的一種認可。要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你得寫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寫出讓人信服并記得住的作品。
寫作至今已逾二十年,一段漫長的歷史,足足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間。在這二十余年間,我已發表超過兩百萬字的作品,出版了七本個人著作,也很幸運地獲得了大大小小的一些文學獎項,但依然不敢以作家自稱或自居。在我心里,這確實是一個神圣的稱呼。而且在寫作這件事情上,我是一個自我懷疑主義者:時時懷疑寫作的意義,懷疑自我寫作的能力。正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對寫作的認識越來越清晰,我越寫越慢,越寫越少,投稿也越來慎重,尤其是給熟悉的編輯朋友投稿或面對約稿,生怕給他們增添不必要的負擔。
我深知,寫作是一條異常艱辛的道路,是一項不停地與自我搏斗的事業。最近幾年,我的寫作遇到了巨大的困難,基本處于停滯狀態,但我相信自己會繼續寫下去,而且會越寫越好。我經常提醒自己:要做一個有自我要求的寫作者。
【貳】
故鄉是許多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您筆下的故鄉是怎樣的?
我對故鄉的感情是復雜的,就像對父母的感情。那塊土地,是我曾經拼盡全力想要逃離的地方。年少時,鄰里之間,即便是兄弟之間、父子之間,為了一棵樹的歸屬權,為了地界的劃分,為了爭奪水資源,都可能大打出手。我討厭這樣野蠻的地方。而且無論是在地理意義上,還是在認知層面,它都太偏僻了,連作為縣城的偏旁部首都夠不上,而年輕人一心向往城市的熱鬧和繁華,憧憬著山外的生活。我把這些都寫到了文章中,并對人性之惡之復雜進行了反思。但隨著年紀的增長,我也會回憶起曾經在這塊土地上所經歷的種種美好,所度過的無憂無慮的童年。那種處于放養狀態的童年,讓我們跟動物、跟大自然每日廝混在一起,獲得了課堂之外的教育,令人懷念。因此在我的文章里,我也寫到了鄰里之間的溫情,寫到了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寫到了許多特別細小但具有溫度的事情。它不是完美的故鄉,更不是田園牧歌式的鄉村,有殘忍的野蠻的一面,也有暖心的柔軟的一面。不管怎樣,這塊土地都與我們緊緊捆綁在一起,不可分割。
【叁】
現在是自媒體時代,似乎也是人人寫作時代。您如何看待當前的寫作環境?傳統紙媒是否仍有必要存在,如何生存發展?
任何一個現象,都需要辯證地看待。人人都可以寫作,人人都可以當主編,人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發表作品的園地—豆瓣、微博、朋友圈、微信公眾平臺、小紅書、快手、抖音等,這對于個人表達絕對是好事。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己的看法,發出自己的聲音,這在過去是無法想象的。我們可以看到,近年來,除了不少豆瓣作者脫穎而出并在文壇刮起一陣陣不小的旋風外,還有很多素人橫空出世。這些素人從事的工作,與文學這個行當毫無關系,比如礦工、外賣騎手、快遞員、保姆、出租車司機等,但是當他們拿起筆來書寫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的行業時,不僅廣受關注,成為熱門話題,還為出版社帶來了可觀的銷售業績。他們的作品,多半銷量良好。如果不是身處這個時代,他們的聲音注定被淹沒,他們的作品也很難被大眾所看見。
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這些備受關注的素人寫作現象,無一不是被出版社和與之關聯的媒體炒作起來的,無一不是通過制造與素人作者相關聯的話題引導流量的結果,因為每一個可能被大眾所忽視和遮蔽的行當,出現了這樣一位拿起筆來寫作的代言人,最終被推到公眾和讀者面前時,都被貼上了一個醒目的標簽,而且同一標簽的有效性幾乎是一次性的,第一個被貼上標簽的人會大紅大紫,第二個則會大打折扣,第三個第四個基本上就無人問津了。我們之所以知道他們,并關注他們,很大程度上都是被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所吸引一一他們為什么會從事這一職業?他們到底寫了什么?在他們這個行業工作,都會遭遇怎樣的故事,經歷怎樣的人生?這無疑是流量時代的造星運動。而我們被那些推上熱搜的話題所吸引,并去購買他們的圖書,一方面是被他們本人的經歷所打動,另一方面是受到獵奇心理的驅動。我相信后者的比重大于前者。
正因為如此,這也就可能導致另外一些好作品被遮蔽,無論是作為作者還是文學編輯,我都認為,在這個時代,只要你寫得足夠好,總是會被別人發現,只要你是一顆真正的金子,發出的光亮也總是會被別人看見。因為經過“熱搜市場”“話題市場\"這么長時間的“培育”,我們很有可能忘記了自古有之的那把尺子,忘記了自己的判斷。那些需要沉下心來閱讀的作品,因為沒有話題可以制造,沒有流量可以加持,很難在如此廣闊浩渺的水面冒出一個小小的水泡。我們都會說,時間會給出答案,經典作品都是時間大浪淘沙的結果,但很少有人說,你在短時間內都沒有被人發現,何談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的時間?這也是我們不得不反思的問題。還有一點,那就是人人都能發聲,相當于都沒有發聲,只是熱鬧一場。這就像在一場暴雨中,你能分辨出每一個雨點的聲音嗎?雨點淹沒于水中,聲音淹沒于喧嘩中。
相對于發表零門檻的自媒體,紙媒自然有其存在的必要。因為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在網絡的汪洋大海里,如果要為這個時代留下一些東西,要從大海中析出晶瑩的顆粒,我們還是需要一個標準。而嚴肅的紙媒,還是堅持著一套自己的標準。我們很難逐條把這些標準羅列出來,但它們承載了我們最基本的審美需求和情感需求,而且這種審美需求和情感需求基本上是恒定的。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具體到每個人自然會有不同的判斷,但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的經典之作,無疑是一代又一代讀者求取“最大公約數\"的結果。
20世紀90年代,隨著網絡的快速發展,我們的紙媒開始面臨生存危機。文學刊物的訂閱量驟減,就是最好的說明。目前人人都把手機當成了解世界的窗口和閱讀的方式,紙媒的生存空間更是被壓縮到極致。如何生存,已經成為時代之問;暢談發展,更是奢侈。面對這一慘淡現狀,我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可能就是轉型,可耳朵都聽起繭子了,轉型成功者又有幾家?現在很難找出沒有開通微信公眾平臺和網絡訂閱平臺的傳統紙媒,甚至開通視頻號,主編和編輯紛紛下水當起了主播,不遺余力地尋找話題、制造話題,以博取流量,但真正獲得了什么效果?是關注度一夜暴增了,還是訂閱量一夜暴增了?極少極少吧,除了與流量博主合作,即便與流量博主合作,那也是“一錘子\"買賣。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因為這個時代“讀者流量\"的流向,幾乎都遵循著流水的生存法則,從高處流向低處,高處就是苦苦支撐的紙媒,而網絡的汪洋大海則是魚龍混雜的低處。你想讓流到大海的水重新回到高原,談何容易?這一切,都源自我們的閱讀環境和閱讀方式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正是因為如此,我認識紙質媒體尤其是文學刊物,還是要以做好自己的本分為宜,即堅持自己的審美標準,努力把自己做成最好的內容提供商,為這個時代留下一份珍貴的文學檔案。
【肆】
創刊于1981年的《今古傳奇》是中國通俗文學的高地。如今40多年過去,它已由一本雜志發展成為擁有9刊1報、幾乎覆蓋文學全門類的全國文聯系統唯一傳媒集團。您與今古傳奇的緣分,以及對它的認識與希望。
作為湖北人,對《今古傳奇》的感情可能與其他省份的讀者還不太一樣。因為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當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談論起這份刊物時,都會生起一種由衷的自豪感一—“這是我們湖北的雜志。\"確實如此,在那些年,它的發行量簡直就是在創造神話,可以與之比肩的,可能只有《讀者》《特別關注》《知音》《故事會》等少數幾種刊物。以前乘坐綠皮火車出門遠行,為了打發旅途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時間,都會在火車站的報刊亭買一本《今古傳奇》捎上。如此,那便是充滿了傳奇色彩的一路。
這是一份給無數中國人提供過精神需求的刊物,讓他們在失意落魄時候重新獲得站起來跑起來的力量。這些年來,我也一直關注這份刊物。可能是受到閱讀環境的沖擊,也注意到它在轉型,而且創辦了文學版。作為讀者,自然是希望它越辦越好。
【伍】
您如何看待生活、職業與寫作的關系?
說起這個,我特別羨慕那些功成名就的大作家。他們往往身兼多職,平時分身乏術,可是每年在創作上都是碩果累累。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時間管理大師,都能很好地處理生活、職業和寫作的關系,在三者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這一點,我不太在行。但毫無疑問,無論是生活,還是職業,都是在為寫作做著某種準備。因為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們在生活和職場中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白白經歷,包括平時的所思所想、胡思亂想,都可以成為我們寫作的素材,都可以為我所用。一個人在生活和職場中經歷得越多,對人情世故和人性的體認就越深刻,他的寫作也就更有感染力。
經常與人談論起湖北著名作家李修文,他的作品特別是小說、散文中為什么會出現那么多身世離奇、遭遇荒誕、富有戲劇性的人物?這與他的生活、職業甚至性格密不可分。他做編劇時,常年在無盡的山河中尤其是在蒼涼的大西北壯游。他是一條有血性、講義氣的漢子,胸腔中奔涌著屬于楚人的浩蕩熱血,自然會與那些身懷故事的人們萍水相逢,乃至結為金蘭之交,別人也自然會將身世和辛酸講給他聽,這些也就成為他創作的寶貴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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