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組詩)

木頭開花

木頭一生會開三次花。我們在雨中嗅到

其一。有時我懷疑，這是否雨水的

本來氣味。我們頭頂，億萬噸水庫沉默

一條河流隱身其中，那么老了，還有昨夜

新生的哭泣。我不懂一個孩子乘坐木舟

前往上游一個鎮子，在河水更新鮮處

籮筐與廢紙上，接受漢字應有的線條啟蒙

有時我懷疑一條河流其實由漢字組成，那么

多年

還有深的執念，無論躲進水庫或者

枯出體內黑黝的石頭。木頭第二次開花

是被刨子與刀斧推動，雪白浪花中誕生

柜體、橫梁、托板、支撐件的定義。一張凳子

茶幾或木柜，為何呈現方塊字形狀，又將

木頭一生悲歡，藏進千家萬戶的生息

我想我會努力進入一張凳子

高速旋轉的年輪深處，喚醒積蓄的雨水

木頭第三次開花，是在一場醒世的大火還是

一頁木漿的紙上，獻給神明還是人世，寫下

我們共同堅守的漢字。我看見了，我們黑白灰

的頭發

像一支筆，行走在祖國的河流里，像一場雨水

回到少年，像一塊木頭而非一棵樹，正在開花

大海熵增

你說海水沒有腥味，

直到有人把漁獲帶上岸來腐爛。

海水苦辛。黑的淤泥里

留下貝類、紅卵石、海草糾纏的泡沫塑料。

我喜歡陽光照在媽祖廟的紅色檐角

和迅速退去的海面上。

這里有一種語言

值得整個大海不辭辛勞地來回。

可能是珍珠，或垃圾，

閩南話或淤泥。

悟空

猴子可以進化成人，或佛

或堅持它毛茸茸的一生。

我見過廣場上頭佩金冠

被鞭撻、拉車、挨個敬禮討錢的美猴王，

也見過搶背包的山中野猴。

這么多年，我見過各式各樣的猴子

泥塑的，橡皮的，鋼筋鐵骨的，

籠中的，動物園水泥樹上攀爬的，

甚至削了半個腦袋，在餐桌前牙咧嘴的。

我知道自己同時站在鞭子與進化的兩端。

深夜入睡后，我唯一的那只猴子

從體內蹄出，噴著臭氣，跳到我臉上

拍醒我，抓我的手寫字

擠壓我心臟跳動，掐住我喉嚨

說出古怪的，只有我們兩個聽到的話語

逼迫我寫完一頭野獸變身為人再成佛的故事

又在天亮前撕得粉碎。

石頭在說話

地理學家不認同蘇東坡

的石鐘山

我愛他

錯得

很莊周的耳朵：朝廷聽成赤壁，長堤聽成

眉，漫長啊一生放逐聽成

流動的盛宴

兄弟陰晴圓缺

反物質的

石頭說話、苦水念經

聽成

多年以后

逆時間的

我的北宋口音

寫詩以來我變弱了

寫詩以來我變弱了，變得像

樓頂那根避雷針。

它睡在銹蝕里，風中

樓下一個房間

會議順利，雪白領結的計謀或救贖成形。

一個房間里有人歡愛。

一個房間里嬰兒正在死去。

大廈悲喜，避雷針并非無動于衷。

它有鋰亮的鐵的戰栗

和卡在天空喉嚨里一根刺的孤寂，

有一場連接天地

與大廈無關的光芒或死亡。

云

在郊區，遇見一朵孤獨的云

在藍得那么熱烈，又虛假的天幕上

它因何而來，為何

一個人

車子開了一會兒，看到云朵下面

熱電廠的涼水塔，正在噴發

現在孤獨轉移到

一個陌生值班工人身上

我不知道周日清晨上班的人

是否也是一朵孤獨的云

我正在去見一個詩人

他居住郊區，也在工廠上班

喝酒，養一頭叫小愛的狗

寫工廠區上空，水蒸氣般的詩句

在三年前一個夜晚獨自死去

小愛不知去了哪里

阿劍浙江衢州人，工商管理碩士，國企從業者。作品見于多種期刊及選本。

（責任編輯蔣茜 7405021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