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八大以來,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推進將鄉村文化建設置于現代化建設的重要位置。在城鄉結構加速轉型的背景下,鄉村題材綜藝作為視聽媒介的重要形態,逐漸從娛樂消費轉向紀實化表達,成為勾連傳統鄉土記憶與時代話語的文化載體。早期的“慢綜藝”通過田園意象建構了“烏托邦式”的鄉村想象,但其對現實語境的抽離導致鄉村淪為懸浮的審美符號。隨著鄉村振興實踐的深化,以《山水間的家》《種地吧》為代表的紀實類鄉村綜藝應運而生,通過消解“去現實化”的審美框架,轉而以在地化視角呈現鄉村的自然生態、物質生產與精神生活,重塑了真實、立體的鄉村形象。筆者以鄉村綜藝的紀實化轉向為切入點,從文本樣態、話語表征與鄉土記憶三重維度,探討鄉村綜藝從“想象書寫”到“現實索引”的轉型邏輯,及其在賡續文化血脈、形塑時代話語中的獨特價值,從而為鄉村振興的文化路徑提供啟示。
一、文本樣態:鄉村題材綜藝的紀實化轉向
自“慢綜藝”發軔以來,一系列展現“田園牧歌”式生活的戶外體驗綜藝與探尋“詩與遠方”的旅行紀實綜藝,成為熒屏上鮮明的視聽文化潮流。這類節目獨辟蹊徑,將鏡頭轉向以往鮮少受到娛樂節目關注的鄉村腹地。慢節奏的節目風格配之遠離喧囂的鄉村環境,契合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Rosa)所言的“社會加速”語境下逃離快節奏的城市生活,隱遁于鄉村“烏托邦”的影像審美期待。
正是訴諸這種想象性替代,以《向往的生活》《親愛的客棧》為代表的生活體驗類戶外綜藝,多以遠離城市喧器的鄉村場域作為敘事展演的情境空間,以民居、客棧、庭院、田園作為主要生活體驗場所,通過山水、農舍、農作物、美食、家畜、寵物等鄉村符號堆積與“同食共寢”意趣完成詩意鄉村的想象性書寫,營造一幅“桃源”圖景。
然而,此類節目在食、住、行的程式化展演中,建構“去現實化”的精神空間,但也架空多維度根基的“在地”生活,抽離構成鄉村美的社會實踐基底。當觀眾沉浸在對田園生活的詩意想象中,鄉村被塑造成一個與實地政治、經濟和在地文化割裂的懸浮存在,被構建成一個與真實鄉村中物質實踐和日常生活脫嵌的擬態“他域”。鄉村成為缺失現實指涉的空洞能指和臆想概念,繼而在商業邏輯的驅使下,“反向凝視”成為迎合視覺消費的籌碼。
以《花兒與少年》《你好,生活》為代表的旅行分享類節目,通常會邀請嘉賓結伴去往景色各異的鄉野村寨體驗生活。節目互動環節、嘉賓之間的語言交流與情感的碰撞占據著節目的前沿位置。鄉村作為一個疲憊身體得以休憩的容身之所、焦躁心靈得以撫慰的精神溫床,仍是一個經過理想化和想象性書寫的異質空間。
近年來,文化產業在賦能鄉村現代化建設過程中展現出更為豐富深刻的功能作用,影像紀實性所承載的為歷史留影、為時代立象、為生存立鏡、為國家塑形的精神文化訴求,在鄉村綜藝的節目創制理念中愈加凸顯。以《山水間的家》《種地吧》《云上的小店》《鄉村合伙人》《在希望的田野上》為代表的紀實類鄉村綜藝,消解以往“慢綜藝”所營造的審美烏托邦,本著“審美本身應從文化、社會和政治的角度予以考量”的觀點,呈現出與時代主旋律契合、與社會多維度關聯、與文化整體性呼應的“在地化”審美。
鄉村紀實綜藝將紀實性所攜帶的現實“索引性”作為強有力的審美依據,于鄉村振興的時代話語和鄉土文脈的探尋之路上,粘連起傳統農耕文明與當代價值的審美轉譯,把“增強人民精神力量”的文藝創作要求勾連進鄉愁文化的暈染中,開辟一條綜藝化與紀實性并行的融合創新之路,著力呈現新時代宜居宜業和美鄉村的現代化發展歷程。例如,在《山水間的家》中,節目采用雙線敘事的方式記錄兩組節目成員分別探訪一座村落的經歷,具象的地理元素在節目中被放大,精準的地理坐標在節目的信息畫面中顯得分外醒目,凸顯節目以真實鄉村作為首要表現對象的前置效果。
二、話語表征:紀實視角中的和美鄉村建設
鄉村紀實綜藝展現了鄉村自然和精神審美資源的獨特魅力,包括綠水青山的自然之美、物阜民豐的富足之美和朝氣蓬勃的精神之美。節目通過紀實手法深入探討人與自然的美學關系,呈現鄉村生態宜居、物質生產與精神追求的和諧共生。同時,節目也凸顯青年一代重拾鄉土文化、賡續傳統精神的重要性,為文化主體性建構提供新思路。
1.綠水青山的自然之美。山明水秀、親和自然的村居環境是祖國各地地域景色和風土人情的最佳詮釋點,也是寄托鄉愁的心靈家園和靈魂棲居之所。鄉村紀實類綜藝節目不再局限于自然風光的景觀堆積,而是以紀實的手法深入探討人與自然之間互惠共生的美學關系?!白匀坏娜嘶笔窃隈R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美學概念,強調自然審美并非將其視為客體而進行的單向度觀照,而是人與自然雙向敞開的互動過程。
作為一檔大型文旅探訪類綜藝節目,《山水間的家》深入祖國各地的鄉野村寨,帶領觀眾在青山綠水的唯美畫面中,見證鄉村振興歷程中“自然的人化”與“人的自然化”和諧發展的本源之美。例如,在節目第一季第一期中,節目成員乘車欣賞浙江省安吉縣魯家村的鄉間美景,利用航拍鏡頭記錄魯家村家庭農場和茶山的蔥郁美色,之后帶領觀眾深入村民家中,在村民暢聊言語與唯美景觀畫面的印證中,形成從視覺語言到話語實踐相互指涉的邏輯體系,使觀眾在寄情鄉野田園中,感悟鄉村實踐之路所解蔽的“自然的人化”之美和將人性融入自然的“人的自然化”之美。
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廳攜手湖南廣電出品的鄉村文旅節目《鄉村合伙人》,深入湖南26個具有代表性的鄉村,其中崇木函村的瑤鄉景色和十八洞村的瀟湘山水等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風景如畫的梯田中,嘉賓們卷起褲腳下田,與當地農民一同耕作,這樣的場景不僅展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也讓觀眾感受到農耕文化的魅力。
紀實鄉村綜藝不僅為觀眾展示了躍入眼簾的山清水秀,也揭示了當代農村唯美畫面背后的建設歷程,凸顯在實踐之中敞開的自然之美。以影像直觀的方式展現村民在鄉村振興的號角下,因地制宜利用自然規律,改善和創新自然資源而打造的“自然的人化”,以及居住在其中與自然和諧共生、水乳交融的“人的自然化”,使節目中鄉村的自然之美成為有根基的美。
2.物阜民豐的富足之美。物質生產活動是人類運用智慧主動介入自然界,通過理性的創造來規劃世界、改造世界,從而探尋物質文明發展的內在規律與發展方向的實踐過程。
在《山水間的家》節目中,嘉賓通過入住村民家,體驗鄉村日常生活、融入鄉村生產實踐、暢聊鄉村振興經驗,向觀眾展示不同農業經濟的不同發展模式。節目以當地村民作為文本敘述主體和推進敘事的行動者,以鄉民的個人化視角描摹生活景象,以小見大,見證鄉村振興的壯美畫卷。由此,將鏡頭對準新時代鄉村,智慧農業、生態農業、觀光農業、旅游農業協調發展的各種模式,影視化的編碼表達了物阜民豐的鄉村物質生活及村民對自我精神的肯定。
物質生活在日常化的生活中方得體現。除宏觀和概括性的描述之外,《山水間的家》并置宏觀視角與微觀視角,建構以家庭為單位的微觀觀察,通過入住村民家,和對布帛菽粟、家長里短的白描,塑造了以日常生活為框架的解讀方式。村民的飲食、服裝、房屋設施、家居環境等日常生活化場景的展現都成為日常生活美學的建構元素。
《山水間的家》將戶外體驗類綜藝的任務模式鋪陳在平緩的鄉村生活之中,通過體驗樸實的鄉村實踐,在躬耕樂道、炊煙裊裊中感悟真實鄉村的物質基底,以及智慧農村的現代化科技魅力。抓河蚌、撈鰱魚、插秧苗、采蓮藕、補梯田、架梁柱、修古建嘉賓們在現實的農耕勞作與精神原野中,體驗收獲快樂與親和自然的審美趣味,也在實踐過程中完成了對村民日常勞作的親身感知和農耕精神的價值體認。
3.朝氣蓬勃的精神之美。伴隨著物質生活的發展,超越了物欲功利層面,追求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是新時代鄉村生活的必要議題。鄉村紀實綜藝展現了鄉村在經過自然環境的改善和物質生活的提升后,自然流露出的昂揚之氣、奮進之力及對精神生活的超越性價值追求。
在《山水間的家》第一季第九期中,節目成員前往湖南省清溪村,一睹了“新農人大賽”中當地村民農機操作的風采,村民們通過嫻熟的駕駛技術生動呈現了新時代鄉民的超越性追求。日常生活化的農業實踐在競賽中升華為對鄉村建設之路的精神回溯與推動發展的精神動力。在同一期節目中,另一組節目成員前往了浙江省東梓關村,同鄉民一起參加廚藝大賽,在競賽機制中融入了對鄉村生活價值的體認和朝氣蓬勃的時代精神追求,使觀眾感受到了新時代鄉村生活的美感。
如今,代表中華文明底色的鄉土情感和農耕精神已然淡化在進步主義的話語裹挾下和現代性時代背景中。作為伴隨商業文化、數字媒介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成為當今社會的文化主體,如何尋喚根植于傳統國民精神中的鄉土文化以撫慰現代性的創傷、建構文化主體性已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在鄉村勞作紀實互動真人秀《種地吧》中,由十位年輕人組成的“種地小分隊”以“新農人”的身份扎根鄉村實踐,在為期190天的農場運營中為觀眾呈現年輕人在鄉間耕作期間的成長經歷。紀實的節目創作方式,客觀地記錄這一極具實驗性和教育意義的“文明課”。其中,城市青年與農耕勞作因差異化而碰擦出的火花成為節目的看點,亦是青年人重拾鄉土文化、賽續傳統精神的生動體現。
三、鄉土記憶:內生文化記憶與時代話語表達
無論作為一個文化地理坐標、行政區域的空間還是現代化進程中的地方治理觀念,“鄉村”始終交織著“新一舊”“傳統一現代”“主體一他者”的異質性思想。近年來的紀實鄉村綜藝,一方面在時間向度上呈現出“傳統之源”和“時代之新”兩種話語復線交織的樣貌,具有新舊貫通之意;另一方面在空間維度上表現出內生鄉土文化與外嵌現代性話語雙重文化邏輯的內外彌合之態,是紀實鄉村綜藝中合道為一的文化表征方式,也促發了鄉村文化建設中關于“變”與“不變”的辯證思考。作為契合時代發展的文化節目,如何在賽續傳統鄉土情懷、宗親倫理、耕讀文化的基礎上彰顯出現代化轉譯的美學脈絡和文化邏輯,蘊含著異質性話語的碰撞與洽融。這一異質性的對話與共融是建置鄉村記憶之場和撫慰現代性創傷的情感介質,也是為鄉村文明建設搭建起城鄉文化協商的話語橋梁、彌合群體認同差異和續民族文化特性的思辨場域。
從文化性的角度看,“中華傳統文化的延展性與動態性,決定了它本身是一個活泛且包容的系統,需要辯證吸收每一個‘當代’的思想與行為,緊扣時代脈動,方能更好地推衍與興革,滿足時代的實踐需求和現實要求”。從媒介的角度看,記憶離不開媒介,前者只有在后者的協助下方可實現自身的實存性。鄉村紀實綜藝作為承載鄉土記憶的媒介文本,正如阿萊達·阿斯曼(AleidaAssmann)對“文本”的定義所言,是“建立在‘回憶、流傳和再接受’基礎之上的語言表達”。鄉村紀實綜藝正是在傳統與時代的雙重話語交織下、娛樂與紀實的并行審美中為我們建構起關于鄉村的記憶。
與城市場域因鋼筋水泥、車水馬龍而展現出的現代性不同,鄉村有著豐富的民間文化資源,留存了相對保守的鄉土文化,有利于民俗、非遺等地方文化的傳承,其中伴生的鄉愁精神是人們對抗現代化造成的身份認同危機和構建民族主體性的核心文化訴求。例如,在《山水間的家》第一季第五期中,“山水小分隊”走進了陜西省赤牛孤村,參觀了以農耕文化為主題的實景演出和民俗博物館,風箱、織布機、竹筐等一件件具有歷史厚重感的器具代表著源源不斷、歷代傳承的鄉土文脈和深厚的鄉愁情感。這些具有實用價值的農作物,從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所言的“上手狀態”被審美化轉譯為可供我們觀賞、具有精神色彩的文化對象。鄉村綜藝在娛樂化的形式表達中,通過對傳統文化技藝的呈現和鄉物之美的追尋,彰顯了獨具地域特色的民風、民俗與民趣。
現代與傳統的觀念沖突也在鏡頭的記錄下和村民的訴說中呈現了出來。例如,在《山水間的家》第一季第一期中,湖南省石堰坪村村民全宙平的兒子,想拆掉具有六百年歷史的土家吊腳樓,改建為小洋樓,在村民幫助、地方領導勸說和國家資金支持下,最終決定修繕并保存吊腳樓。傳統建筑工藝配之現代化的修復技術成為有效保護古建筑的“新舊融合之道”,也是古村落文化傳承下去的保障。
鄉村紀實綜藝通過根植于鄉土的情感結構和耕讀文化的表達,完成對傳統鄉土文化的精神溯源,并將其融進新時代的話語流變中。正如阿斯曼所言:“回憶喪失了真實性,卻會得到建構性的補償。經驗和身份認同這兩個在生活中相去甚遠的東西,應該通過文學被焊接在一起。”
(作者系山東警察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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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