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納蘭性德雖為滿人,但其從小就深受漢文化的影響,對漢民族傳統文化十分癡迷,且有十分深厚的根基。細讀納蘭詞,在悲戚哀怨中,還有許多稀麗溫軟的香艷成分,說到香艷的詩詞風格,很容易讓人想起著名花間詞人溫庭筠、晚唐詩人李商隱、杜牧等。從納蘭詞作中大量化用歷代詩人詩句可見一斑,在這些風格眾多的詩人中,納蘭性德明顯對晚唐以來的那些艷體詩人詩作情有獨鐘。比如他對李商隱、杜牧、韓偓、王次回等詩人詩句語匯和情思的化用就相當的頻繁,化用的次數和頻率明顯超過其他詩人。而其中對王次回詩句的化用次數又要明顯地高于其他詩人。李商隱、杜牧、韓偓都是耳熟能詳的著名詩人,相比之下明代詩人王次回,一般讀者對其人其詩相當陌生。在文學史上,像這樣的“失蹤者”比比皆是,他們的失蹤或者說聲名不彰,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時代的原因,也有文學傳播和演變等原因。在我們都耳熟能詳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偉大詩人的耀眼光環之外,也有必要對那些曾經流行過,為大眾所喜愛但是現在已經默默無聞的詩人詩作進行研究和挖掘。
一、納蘭性德的家世、生平和作品
納蘭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因避諱改名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清滿族正黃旗,賜進士出身,任三等侍衛,后晉一等,武官正三品。他文武雙全,尤工詞,與陽羨派陳維崧、浙西派朱彝尊同譽為“清詞三大名家”。張伯駒在《叢碧詞話》中稱其為“納蘭容若,清詞中之南唐”,王國維更作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贊譽。納蘭性德現有詞作348首,先后輯成《側帽》《飲水》二集,后世統稱為納蘭詞[1]他出身顯貴,父親明珠是康熙權相,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孫女,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納蘭卻并非紈跨。他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中進士。納蘭年輕有為,又是皇親貴胄,深得康熙帝賞識,其作品風格應該是活潑積極的,然通觀納蘭詞清新雋秀、哀感頑艷,頗近南后主李煜。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言其“得五代人凄婉之意”。吳梅在《詞學通論》中提到“容若小令,凄婉不可卒讀”,顧貞觀提到“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忍卒讀”[2]。陳夢渠指出:納蘭詞尤為注重名句的影響,但若論及整首詞的內容,并非每個人都能熟知。例如:“人生若只如初見”“臨來無限傷心事”“當時只道是尋?!薄罢l道飄零不可憐”“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3]。近代學者王國維對其有極高評價,他認為納蘭容若以純真之心觀物,以質樸之語抒情。這或許是因為他初入中原,尚未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所以能夠如此真實動人。晚清詞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亦贊譽納蘭性德是清代初期最杰出的詞人。
納蘭性德性格灑脫不羈,加之天賦異稟且才華橫溢,使得他在輕松獲得功名的同時,卻對富貴生活態度淡漠。出身于顯赫家族,享受著榮華富貴的生活,又身居宮廷高位,這些都與他的內在追求形成了一種難以調和的矛盾感和心理壓力。再加妻子早逝,使得他無法重拾往日的幸福時光,以及與文學好友的離合,這一切令他內心深處充滿了困惑與悲觀情緒。他對官場生涯感到厭倦,對物質財富不屑一顧,反而對那些難以持久的愛情以及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狀態充滿向往之情。盡管納蘭性德的生命短暫,僅有三十余年光陰,但他已成為清代著名詞人之一。
二、王次回的家世、生平和作品
王次回(1593-1642)名彥泓,江蘇金壇人,明后期抒情詩人,他的詩在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曾大為流行。近年來隨著對明清文學的研究的不斷深入,有不少學者開始關注王次回,并發表了一些研究成果。隨著新的文獻資料的發現,王次回的生平,家世,交游從朦朧慢慢變得清晰[4]。安徽大學的耿傳友先生通過研究《三旌義門王氏宗譜》,厘清了王次回的家世。明代王氏一族,乃金壇望族。王次回祖上榮耀顯貴,曾出三代進士,不僅是博學鴻儒還擁有顯赫仕途政績??梢哉f,王次回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仕宦之家。他娶妻賀氏,與其同歲,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生有一女王朗,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女詞人。
王次回一生仕途不濟,命途多舛。他36歲喪妻,至41歲還未中舉。崇禎時,以歲貢官松江府華亭縣訓導。但此時,他已百病纏身,崇禎十五年(1642)年,他50歲時就卒于任上。
王次回今存《疑雨集》四卷,在清末,又出現了署名為王次回的《疑云集》,研究王次回的專家耿傳友先生曾發現,署名王次回的《疑云集》詞作竟全部見于清末俞廷瑛的《瓊華詞集》《疑云集》詩作也有近200首見于俞廷瑛的《瓊華詩集》,僅個別文字略有差異,大部分作品幾乎雷同[5]。據此,耿傳友先生認為署名王次回的《疑云集》實乃一部偽作,是后人竊襲并篡改了清末俞廷瑛的《瓊華詩集》和《瓊華詞集》而成。從這里可以看出,王次回的詩歌作品在清末民初是多么膾炙人口,以致書賈把王次回的名字當成了搖錢樹,便偽造王次回的作品以牟利,還使得眾多研究者把《疑云集》當成了王次回的作品。實際上,王次回詩集的流行并非只出現在清末民初。其實王次回詩早在明末清初就已經廣為流傳,得到了當時文壇眾多大家的推崇。錢謙益在其《列朝詩集》中就有王次回的小傳,并選錄其詩。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記載了王次回詩歌的影響,大意為王次回,名彥泓,后來成為云間的學官,是賀裳的表親。他擅長創作艷詩,共有數百首之多,讀來令人印象深刻,影響深遠,其作品風格獨特,為當時的文壇帶來了一種新的變化。至康熙年間,王次回的詩歌作品受眾更多,傳播也更廣。陳維崧曾提及,王次回香艷之作,在吳地廣泛流傳。嚴繩孫為《疑雨集》初刻本作序,言《疑雨集》名聲顯赫,江南地區的年輕人爭相傳抄,幾乎家家戶戶都收藏一本。王次回的詩歌對當時的文壇產生了重要影響,其中包括著名詩人王士祺,以及清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
三、納蘭詞對王次回詩句化用的量化分析
納蘭性德雖然為滿人,但癡迷漢族文化,具有相當深厚的漢文化根基。其詩詞文都相當出色,尤其是其348首納蘭詞,更是贏得了當時后世無數讀者的喜愛。李曉明先生曾撰文對納蘭詞化用前人的詩詞文句進行過分析,統計出納蘭詞化用前人詩詞文句共131處,并列出最?;玫脑娙?,前三位詩人依次是晏幾道詩句16處、杜甫詩句13處、李商隱詩句11處,并提到納蘭詞化用王次回詩句2處,王彥泓詩句1處。在此先不論李先生對納蘭詞化用前人詩句的統計是否準確。不知是作者對王次回的生平陌生還是其他原因,竟將王次回和王彥泓當成了兩個人,稍微對王次回有所了解,這種錯誤理應可以避免的。從這點我們也可以看出王次回在有些學人的眼中是多么的陌生,更別說是一般的讀者了。即便如李曉明先生所統計的,納蘭詞對王次回詩句的化用也只有3處。但是筆者查閱相關書籍,出版于民國第一本對納蘭詞作箋的《納蘭詞箋》作者李勖就提到納蘭詞對王次回詩句的化用次數高達七十多處,遠遠超過李曉明先生統計的3處。筆者通過查閱另外兩本重要的納蘭詞箋注本《飲水詞箋?!汾w秀亭、馮統一著,《納蘭詞箋注》張草紉著,以及臺灣聯經版的《王次回詩集》鄭倩茂校本,經過甄別和判斷確系納蘭詞化用的王次回相關的詞句和詩句多達五十多處。
王次回的詩一直存在爭議,沈德潛《清詩別裁集》說:“如王次回《疑雨集》之類,最足害人心術,一概不存?!?,也有人說王次回詩歌感情輕薄浮挑,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說:“金沙王次回結撰深得唐人遺意,誦之感心娉目,回腸蕩氣?!币庵^王次回的編撰深得唐代文學的精髓,讀起來既能打動人心又能賞心悅目,令人情感激蕩。吳雷發《香天談藪》言:“香奩艷體,至王次回《疑雨集》而極,實度越溫李。耳食者每諱言之。且故譏其纖巧,有傷大雅,直登徒子耳。余酷愛其不由熟徑,仍入人心坎中,悉評跋之,丹鉛不啻再四。”意為香艷之作,王次回的《疑雨集》可以說是達到了極致,實際上超越了溫庭筠和李商隱。有些人只憑耳聞而不深入閱讀,往往避談這部作品。他們批評這些作品過于纖巧,有損于高雅之風,認為這只是登徒子的喜好。然而,吳非常喜歡這些作品并進行了詳細的點評,批注和校勘不下數次。袁枚的《隨園詩話》有論述:“王次回詩,往往入人心脾?!睂ν醮位卦娫u價比較公正的當數納蘭性德的好友嚴繩孫,他在《〈疑雨集gt;序》中有言:“詩發乎情,而《王風》之變,桑中洧外,列在三百,為艷歌之始。其后《讀曲》《子夜》寂寥促節。在唐則玉溪惝恍,旨近楚騷,韓相香奩,言猶微婉。于是金壇王先生彥泓,以閎肆之才,寫宕往之致,窮情盡態,刻露深永,可謂橫絕今古也。”意為詩歌源于情感,而《王風》的變化,如《桑中》《洧之外》等篇目被列入《詩經》三百篇中,被視為艷歌之始。此后,《讀曲》《子夜》等作品呈現出寂寞而緊湊的風格。到了唐代,李商隱的作品意境恍惚,接近《楚辭》的風格;韓偓的《香奩集》語言微妙婉轉。到了明代,金壇的王先生彥泓以其宏大的才華,表達出放縱而深刻的情感,盡情描繪各種情態,刻畫深人且意味悠長,可以說在古今之間獨樹一幟。
不可否認,王次回的詩確實存在一些境界較低俗,格調較低下之作,然縱觀王次回的大多數詩都是含蓄細膩,情真意摯,沁人心脾,回腸蕩氣的作品。尤其是寫病婦、悼亡以及反映漂泊身世,哀嘆生活艱難,感嘆巔沛流離的詩,還是真實抒發了其情其感,頗能動人心弦,引起讀者同情。不然其詩也不會在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兩度流行,并得到眾多好評。無疑,納蘭性德是喜愛次回的讀者之一。納蘭對王次回詩句的化用大多集中在其早期的詞作中,多為浣溪沙、采桑子、臨江仙、山花子等帶有花間風格的言情小令,有多處是直接原句引用王次回詩句,也有在多首詞中化用王次回同一詩句,還有在同一首詞中數次化用王次回詩句的例子。
四、納蘭詞對王次回化用的作品具體分析
現在來看一些納蘭詞對王次回詩句化用的一些具體作品。《浣溪沙》(五字詩中目乍成),這首詞第一句直接引用王次回的詩:“矜嚴時己逗風情,五字詩中目乍成”(《有贈》)第二句化用王次回詩句:“相對只消香共茗,半宵殘福折書生?!保ā秹粲巍罚w味此詞的詞意,應該是懷念某一位曾經邂逅的佳人之作。上闋為回憶當時相處時的情景,兩人聯詩題句,剛剛通過眉目傳情而結為親好,卻不能長相廝守,只能享受這短暫的幸福,“手接裙帶那時情”一句刻畫傳神,把佳人依依不舍的情狀表現的細致入微。下闕表達作者在別后因與佳人再見無望,即使連夢也難做,只有憂愁與憔悴相伴,最后結句卻能一轉,從憂愁中蕩開去。納蘭不愧是言情的高手,短短六句的浣溪沙包容了如此多的情事,并且能于流暢中層層轉折。其化用王次回的詩句也能與其詞的內容,意境融化于無痕。
再看另一首《浣溪沙》(容易濃香近畫屏),此詞三四五句分別化用了王次回的以下三句詩,“風波狹路驚團扇,花月空庭泣浣衣。”(《代所思別后》)、“未接語言當面笑,暫同行坐夙生緣?!保ā逗投艘秧崱罚ⅰ敖袢昭鄄ㄎ犹帲胪ㄉ搪园腭娉??!保ā顿x得別夢依依到謝家》)這是在一首納蘭詞中對王次回化用最多的例子,短短六句浣溪沙有三句是從次回詩中化出。且可發現,納蘭此詞是言情之作,同樣化用的王次回三句詩也是言情之詩,也是王詩中的佳句??v觀所有納蘭詞化用的王次回詩句絕大多數是輕倩流利的佳句,這也說明納蘭對詩詞的細膩的感悟力和極強的鑒賞力。
再如《鷓鴣天·離恨》(背立盈盈故作羞),這首小令采用白描手法,詞句樸素清麗,不加雕飾。借刻畫女子的形象和心態來抒寫“離恨”。詞的上片,特別是一二兩句,這段描述展現了離別歸來的丈夫與妻子重逢時的情景,側重于描繪少婦的外在舉止。你看,她背對著愛人站立,姿態優美,故意表現出嬌羞的模樣。而后,進一步通過細節刻畫了這位少婦的情感狀態。她輕輕地揉搓著梅花的花蕊,并用它們輕拍周圍,這個動作細膩地展現了她內心的喜悅與激動,同時也透露出一種說不出口的溫柔情感和羞澀。這種行為不僅反映了她的喜悅之情,還傳達了她對重逢時刻的珍惜以及對丈夫深深的愛意。它與馮延巳寫的“閑引鴛鴦芳徑里,手接紅杏蕊”(《謁金門》),以及晏幾道寫的“手接梅蕊尋香徑”(《玉樓春》)的意境相近。三四句說,本來她要把別后的苦惱盡情傾訴,誰知他一回來,離恨也就煙消云散,背立嬌羞手接梅蕊的動作,就是“恨卻休”的具體表現。這樣的描寫,很能展示思婦心緒的復雜。她的酸甜苦辣的滋味,就在動作中曲曲傳出。納蘭性德詞風嫻雅,格調清標,此篇可為證,同樣是寫女子情態,容若詞云“手接梅蕊打肩頭”似喜似嗔,十分靜雅和細膩,雖然是化自王次回,但王次回則云“打將瓜子到肩頭”,幾類村婦之言,不僅輕狎,而且低俗,由此境界高下立判。
結語
納蘭性德以其天縱之才,廣泛吸收前代優秀詩人的詩作精華,在其部分言情之作中,根據其內容和情感的需要,有選擇地對王次回的一些言情佳句進行化用,達到了自然典雅、了無痕跡、渾然天成、含蓄蘊藉的藝術效果。難能可貴的是,納蘭性德更能對王次回的一些傳唱不算廣、境界不算高的平凡詩句進行藝術的“再加工”,可謂妙手回春,點石成金,使化用后的詩句在其自身的詞中熠熠生輝、大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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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