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比斯之門》中的身份流動性與19世紀城市想象

基金項目：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蒸汽朋克小說與后工業時代的科學想象及其啟示”（項目編號：20WXB0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金冰，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興趣：現當代英語文學及文學跨學科研究。鐘潔，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19世紀英國文學與文化。孫蘇寧，講師，研究方向：當代英美文學。

Title： Identity Fluidity and the Imagination of 19th-Century Urban Space in The Anubis Gates

Abstract： The Anubis Gates is a classic steampunk science fiction novel by American author Tim Powers， which reimagines the gender， ethnicity， and underclass spaces of 19th-century London through a narrative strategy of identity fluidity. The postmodern imagination of 19thcentury urban space in the novel reveals the constructed nature of traditional identities and， on one hand，challenges gender and racial oppression， while on the other hand， dramatizes poverty and aestheticizes suffering within its fantastical narrative，obscuring class injustice in the real history.

Key words： steampunk; The Anubis Gates; identity fluidity; urban imagination; slums

Authors： Jin Bing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 （Beijing 10o029，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19th century and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Zhong Jie is Ph.D.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 （Beijing l00029， China）.Her research is mainly concerned with 19th century Brit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un Suning is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Luoyang Normal University （Luoyang 471934， China）.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阿努比斯之門》（TheAnubisGates，1983）是美國作家蒂姆·鮑爾斯（TimPowers）創作的一部經典蒸汽朋克科幻小說。該小說融合了蒸汽朋克美學、埃及神話體系與后現代敘事策略，重構了19世紀倫敦的城市想象。小說的主人公布蘭丹·道爾（BrendanDoyle）是一位20世紀的英語文學教授，受邀參與了一場由神秘富翁組織的時空穿越實驗，通過時空裂縫躍人1810年的倫敦，聆聽著名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的演講。然而，道爾在回程時被吉普賽人綁架，困于19世紀未能返回現代。在埃及巫師企圖復活古埃及神祇以推翻英帝國統治的謀劃以及現代富豪科克倫·達羅（J.CochranDarrow）試圖通過換身巫術實現永生并在19世紀建立經濟帝國的陰謀交織下，道爾陷人被達羅集團、埃及巫師、倫敦地下犯罪組織等各路人馬追殺的困境，在19世紀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鮑爾斯在小說中不僅戲仿了柯勒律治和拜倫（GeorgeGordonByron，1788-1824）等浪漫主義詩人的歷史在場，還通過乞丐行會的秘密結社、埃及人的反殖民暗流以及貧民窟的怪誕奇觀，構建了一個多重空間疊加的異質倫敦。小說對19世紀倫敦城市空間的再現明顯受到亨利·梅休（HenryMayhew，l812-1887）《倫敦勞工與倫敦貧民》（LondonLabour andtheLondonPoor，1851）以及狄更斯小說的影響。然而，與這些現實主義作品不同，《阿努比斯之門》通過身份流動性敘事策略重新想象了19世紀倫敦。從女扮男裝的乞丐杰基·斯納普（Jacky Snapp）、頻繁變換種族的狗臉喬（Dog-FaceJoe），到由小販、乞丐最終成為詩人的道爾，小說通過對性別、族裔和階級身份的流動性描繪，超越了19世紀傳統的性別空間、種族空間壁壘，賦予女性、異族角色以空間流動的自主權，構建出一個多元化的城市形象。然而，小說在展現身份流動的解放性的同時，也暴露出對底層生活的浪漫化傾向。通過對乞丐們日常享用豪裝盛宴、煙草鴉片等場景的描寫，小說將底層生活審美化，遮蔽了19世紀階級壓迫的歷史現實。這種浪漫化敘事不僅模糊了底層生活的真實苦難，還通過視覺奇觀與奇幻冒險的描寫，掩蓋了結構性壓迫的存在。通過分析小說中性別、族裔和階級的三重身份越界的生產性流動，可以揭示小說如何重構19世紀倫敦的城市想象，并反思后現代意識形態對階級政治的審美遮蔽。

一、性別空間：女乞丐的易裝狂歡

在19世紀初的英國，社會普遍接受男性和女性生活在不同領域的觀念，這種性別空間的分隔在當時的公共話語中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和認可。男性被認為屬于公共領域，其職責是外出工作、參與社會的激烈競爭，并承擔經濟責任（Jordan42）。女性在社會結構中處于從屬地位，其角色和身份被嚴格限定在家庭領域內。社會性別規范強調女性的主要職責是作為妻子和母親，負責家庭事務和道德教化。女性的教育往往也局限于培養其成為“賢妻良母”的技能，而非獨立謀生或參與公共領域的能力。正如英國女性運動創始人之一的貝茜·雷納·帕克斯（BessieRayner Parkes，1829-1925）所指出的，在19世紀，女性由其男性親屬供養被視為文明生活的核心組成部分：

如果一位女士不得不為生計而工作，這普遍被認為是一種不幸，是對常規的例外。所有好父親都希望為他們的女兒提供生活保障；所有好丈夫都認為供養妻子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所有的法律都是嚴格按照這一假設制定的；而我們所有的社會習俗更是嚴格遵循這一原則。人們認為最好將女性培養為道德的教化者、生活的精致化者以及精神層面的代表。（qtd.inJordan 23）

這種性別規范深刻限制了女性的生活空間和社會參與。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嚴格區隔通過性別空間的分野被制度化為社會規范。中上層女性被規訓于家庭領域，承擔“家庭天使”（angelinthe house）的道德職責，其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家庭內部，成為家庭事務的管理者和道德教化的執行者。而底層女性因經濟需求而被迫進入街道、市場等公共空間，卻面臨“墮落女性”的污名化敘事威脅，其活動范圍被進一步壓縮至洗衣房、貧民窟等邊緣化空間。這種性別空間秩序通過建筑規劃（如俱樂部、酒館等男性專屬場所）與社會規訓（如對女性流浪者的懲戒）得以鞏固，從而強化了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結構。

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逐漸分離是資產階級形成的重要標志。琳達·尼德（LyndaNead）指出，19世紀初，隨著資產階級家庭在地理上逐漸與工作場所分離，男性成為往返于家庭與城市工作地點的主體，而女性則被限定在家庭領域內，承擔妻子、母親和家庭主婦的角色。體面的家庭生活被視為資產階級身份認同的核心組成部分（Nead，“Mappingthe Self'659-660）。這種空間與身份的配置對性別身份的塑造產生了深遠影響。男性能夠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自由移動，而女性的體面則完全依賴于其與私人家庭領域的緊密聯系。“當女性離開私人領域，進人城市的公共和商業空間時，她們便失去了體面。在商業交換的空間里，她們自身被物化為商品，成為交易的對象”（660）。

在19世紀初倫敦的城市空間中，女性的位置被系統性地邊緣化和被動化，其存在被嚴格限定在特定的社會角色和空間范圍內。與男性相比，女性缺乏在城市中自由行動和參與公共生活的能動性。正如尼德所揭示的，在許多關于城市現代性的理論框架中，女性往往被視為“幽靈般的缺席者”：“她們可能僅僅是街道裝飾的一部分，是情色幻想和渴望的對象，是性與道德交易及污染的場所，但她們并不具備主動的能動性。她們無法像男性同伴那樣被想象為城市空間的建構者，也無法以同樣的多樣化方式穿梭于19世紀的城市空間中”（664）。

然而，蒂姆·鮑爾斯在《阿努比斯之門》中，通過女乞丐杰基這一角色的身份流動性書寫，對19世紀倫敦的性別空間秩序進行了顛覆性重構。杰基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其真實身份是上層階級小姐伊麗莎白·杰奎琳·蒂奇（Elizabeth Jacqueline Tichy）。杰基從大家小姐向街頭乞丐的越界性轉變，構成了對19世紀性別空間規范的戲劇性反叛。當未婚夫被狗臉喬的巫術殺害后，杰基毅然離家出走，通過改換男裝、貼上假須、模仿口音與操弄街頭黑話等身體實踐，易裝為乞丐幫派中的年輕男性成員，以此展開對真相的追尋與對狗臉喬的復仇（Powers125-126）。這種跨越性別的偽裝，不僅打破了“家庭天使”與“墮落女性”的二元對立，更以“反叛者”的姿態重構了女性在公共空間的存在模式。當杰基首次現身于派伊街乞丐之家的餐廳時，其形象呈現出生動鮮明的特色。作為哥本哈根杰克（Copenhagen Jack）領導的幫派成員，她以不到二十歲的瘦削少年形象示人，留著山羊胡并裹著寬大外套以模糊性別特征（Powers112）。杰基年輕但經驗豐富，深譜倫敦地下社會的規則，也熟悉街頭生存策略。自初次出現在小說中起，杰基便以其機智和敏銳的觀察力引人注目。她通過道爾的身形和相貌意識到他正是被埃及巫師和吉普賽人追捕的美國人，隨機果斷采取行動幫助道爾隱匿身份。此外，在與道爾的初次對話中，杰基展現出卓越的文學素養。她對詩歌懷有濃厚的興趣和深刻的理解，即便冷門詩作也熟記于心。杰基所體現的文學天賦和生存能力，無疑是對19世紀英國社會將女性局限于家庭領域的性別規范的一種諷刺。盡管女性通常被排除在城市現代性的核心角色—“漫游者”（flaneur）之外（Nead，“Mapping theSelf'664），但在《阿努比斯之門》中，杰基通過易裝巧妙地穿梭于碼頭、酒館和文學沙龍等傳統上由男性主導的公共空間，儼然化身為她所念誦的詩作中描繪的“獨行于冰冷交錯街道”的城市漫游者形象（Powers122）。她的性別轉換與身體移動本質上是對城市空間的詩意重繪，將19世紀倫敦的性別地理學轉化為流動的抵抗場域。值得注意的是，杰基的性別越界具有主動建構空間權力的政治意涵。當其他女性因進人公共領域而面臨“商品化”威脅時，她通過男性化偽裝獲得了自由移動的特權：既能混入霍拉賓（Horrabin）掌控的邪惡乞丐組織刺探情報，又能以“情報販子”身份參與地下權力網絡的運作。她既利用男性身份突破空間禁錮，又通過詩性話語保留其主體性，從而在父權制的空間秩序中開辟出“第三空間”。通過杰基的身份流動敘事，鮑爾斯揭示了19世紀性別空間秩序的建構性本質。當女性被迫在“家庭—妓院”的二元空間中定位自我時，杰基以性別偽裝實現空間越界，以身體與行動穿透公共領域的性別邊界，重新定義了女性在城市空間中的能動性。小說并未簡單再現19世紀的歷史空間，而是以后現代視角重新想象了19世紀的性別空間。杰基的易裝行為挑戰了19世紀的性別規范，將城市空間重塑為允許性別身份自由表演的“蒸汽劇場”。這種敘事策略揭示了蒸汽朋克科幻小說的意識形態張力：在懷舊的美學濾鏡中嵌人對歷史的批判性解構，使19世紀倫敦成為投射當代身份政治的辯證空間。

二、族裔空間：狗頭喬的肉身置換

隨著19世紀英帝國的殖民擴張，倫敦東區逐漸成為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尤其是東方移民的聚居地（Rendell77）。正如E·阿姆菲爾特伯爵（CountE.Armfelt）在《東方倫敦》（“OrientalLondon”）中所描繪的，東區的街道、碼頭與廉價出租屋構成了一個“東方飛地”，街道上滿是留著辮子的中國人、頭纏紅巾的印度水手、腰懸短劍的馬來人、頭戴塔布什帽的阿拉伯人與桑給巴爾人、以及裹著長外套的錫蘭人（Armfelt 81-82）。這種空間聚集絕非偶然，而是殖民權力將“他者”身體與空間雙重邊緣化的結果。移民的生活條件普遍較為艱苦。由于倫敦東區本身是貧民窟的集中地，移民多居住在擁擠、衛生條件惡劣的廉價出租屋中。這些住所通常由廢棄的店鋪改造而成，空間狹小且缺乏基本的生活設施。倫敦的族裔空間呈現出鮮明的殖民等級秩序：西區作為盎格魯·撒克遜精英的“純潔空間”，通過商業中心與高端住宅彰顯帝國權威與繁華；而東區則被規訓為容納“他者”的容器，成為帝國凝視下的“內部殖民者”。印度水手、華人勞工與阿拉伯商販被限制在碼頭、貧民窟與鴉片館等邊緣空間，其存在服務于帝國經濟，卻被污名化為“文明秩序”的潛在威脅。東區的“異域多元景觀”揭示出殖民主義的根本矛盾：帝國既依賴于殖民地資源與勞動力的攫取，又恐懼其文化滲透對本土“純潔性”的污染。

與東方移民類似，吉普賽人在19世紀倫敦的生存空間同樣被限制在帝國的邊緣地帶，但其“他者性”因本土屬性而呈現出更為復雜的文化張力。作為英國社會的“內部他者”（an intermalother），吉普賽人既非來自海外殖民地的臣民，亦非完全意義上的本土公民，其流動性的身體與游牧生活方式構成了對帝國空間治理體系的持續性挑釁（Nord3）。正如黛博拉·愛潑斯坦·諾德（DeborahEpsteinNord）所揭示，吉普賽人在英國文化中扮演著“永恒他者”（aperennialother）的角色，長期遭受壓迫、欺凌和歧視，成為了英國文化中的一種“投射場”，“承載了英國文化中自我否認、詆毀或禁止的部分”（Nord3）。這種文化象征的暴力性作用于現實空間，吉普賽人被驅逐至英帝國空間的邊緣化地帶，其拒絕定居、抗拒同化的生活方式被污名化為“原始欲望、無法無天、神秘狡猾、道德失序與野蠻可怕”（Nord3）。諾德注意到，在英國經典文學作品中，吉普賽人往往被編碼為動態的空間界碑：他們的身影游移于城市邊緣、鄉村與荒野交界，以肉身存在繪制“文明與野蠻”、“秩序與危險”的象征邊界，“他們始終在場，卻也一直被分隔”（Nord4）。顯然，吉普賽人的“可見性”僅作為反向坐標服務于帝國主體“民族純潔性”想象，其真實生存經驗始終被排除在英國文化表征焦點之外。

族裔空間的政治性本質上揭示了殖民權力與種族主義話語的共謀機制。作為英帝國的中心，倫敦的街道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城市空間，更成為殖民意識形態的展演場域。東方移民作為“外部他者”被隔離于東區碼頭，吉普賽人作為“內部他者”被放逐至城鄉交界，二者共同構成英帝國空間秩序的陰暗鏡像。對他者身體與空間的雙重污名化，實質是帝國殖民邏輯在本土的投射，通過將“他者”禁錮于特定空間以維持盎格魯－撒克遜種族純潔性的想象。

在《阿努比斯之門》中，蒂姆·鮑爾斯通過“狗臉喬”這一角色的魔幻書寫，對19世紀倫敦的族裔空間進行了激進解構。狗臉喬的本體是阿蒙諾菲斯·菲齊（AmenophisFikee），一位埃及巫師，同時也是倫敦郊區吉普賽部落的首領。因獻祭召喚冥界之神阿努比斯的巫術儀式失敗，菲齊喪失了理性和大部分法力，但卻獲得了靈魂轉移的禁忌能力（Powers238）。菲齊因此淪為倫敦狼人傳說中的“狗臉喬”，能夠通過草藥和巫術任意占用他人的軀體，但在更換新的身體之后，新的軀體便開始生長出濃密的獸毛，迫使他不得不頻繁剃毛或尋找新的身體（Powers148）。作為埃及巫師和吉普賽人首領，狗頭喬的“肉身置換”能力構成極具顛覆性的隱喻：每當其靈魂侵人新宿主（英國人），被占據的軀體便會爆發式生長毛發，呈現出半人半獸的可怖形態。這種身體畸變可視為對殖民者“文明身體”的諷刺性反寫——當白人殖民者的軀體被埃及巫術“污染”，其引以為傲的種族特征異變為獸化表征，暴露出所謂文明優越性的脆弱本質。而且，狗臉喬的生存模式——通過侵入他者身體延續存在——構成對帝國經濟掠奪的諷刺。

在小說敘事的空間圖譜中，狗臉喬早期活動主要集中于倫敦東區，尤其是白教堂區（Whitechapel）、肖爾迪奇區（Shoreditch）和善人場（Goodman'sField）等地帶。這些區域作為19世紀倫敦貧民窟的典型代表，其空間特質為狗臉喬提供了多重庇護（Powers168-169）。東區街道結構復雜，迷宮般的小巷、院落和屋頂天橋構成天然的隱匿網絡，使其能夠輕易躲避追捕。此外，該區域失蹤案件頻發，異常事件常被忽視或歸咎于酗酒、鴉片和精神失常，為狗臉喬的巫術活動提供了合理的掩護。而且，貧民窟與廉價出租屋聚集了大量流動人口，陌生人混人不易引起懷疑，使其能夠在帝國監視的縫隙中游刃有余。東區在主流話語中被建構為他者，其邊緣化地位恰恰為狗臉喬對帝國“文明”的入侵提供了可能性。

然而，隨著敘事推進，狗臉喬的活動逐步從倫敦東區的貧民窟向西區的權力中樞滲透，其一系列肉身置換行為構成了對帝國空間秩序的多層次解構。這種空間政治的動態演進，通過數次關鍵的肉身置換得以具像化，展現了從邊緣向核心的侵蝕過程。小說首次具體描述的置換發生在凱尼恩巷（KenyonCourt），狗臉喬占據了矮胖紅發的年輕男子肯尼（Kenny）的身體（Powersl67）。隨后，在交易所巷（Exchange Alley）的喬納森咖啡館（Jonathen's），他奪取了高大的金發男子斯蒂爾福斯·本納（SteerforthBenner）的身體（Powers215）。值得注意的是，在現代倫敦證券交易所成立之前，交易所巷的咖啡館，尤其是喬納森咖啡館，曾是倫敦股票和商品交易的中心場所（Smith215）。這一區域曾是英國早期金融活動的重要中心，見證了東印度公司的殖民掠奪、南海泡沫的投機狂熱與工業革命的資本積累。狗臉喬在此完成置換，象征著對殖民權力的進一步滲透。隨后，狗臉喬在倫巴第街（Lombard Street）占領了主人公道爾的身體（Powers226-227）。自12世紀倫巴第商人建立金融網絡以來，這條街道始終是英國資本權力的象征（Weinreb 466）。19世紀著名經濟學家白芝浩（WalterBagehot，1826-1877）在以這一街道命名的專著《倫巴第街》（Lombard Street：ADescription oftheMoneyMarket，1873）中指出，19世紀的倫巴底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經濟力量與經濟精妙的結合體”（Bagehot4）。狗臉喬將寄生目標轉向倫巴第街，置換行為直指帝國的金融核心。緊接著，狗臉喬又在邦德街（BondStreet）奪取了職業擊劍手阿德爾伯特·欽尼（AdelbertChinnie）的身體（Powers355）。邦德街自18世紀以來便成為倫敦的地標性街道，連接皮卡迪利（Piccadilly）和牛津街（OxfordStreet），是奢侈品交易與上流社會活動的重要場所（Weinreb77）。狗臉喬在此的肉身置換，標志著其從東區的邊緣空間徹底進人了西區的權力中樞。

最具諷刺意味的置換發生在十字修士區（Crutchedfriars）的“金幣與小面包”酒館（Guinea and Bun）。狗臉喬占領了身材魁梧、滿頭灰發的道格·馬圖羅（DougMaturo）的身體（Powers379）。根據小說的敘述，馬圖羅正是正是歷史記錄中最終捕獲并處決狗臉喬的人（Powers366）。狗臉喬利用達羅提供的歷史材料，刻意制造了被捕的歷史場景，但在處決的最后一刻與馬圖羅完成置換，并以歷史上馬圖羅處決自己的方式殺死了馬圖羅。這一行為反映了對權力結構的徹底顛覆。最終，狗臉喬在圣詹姆斯廣場（St JamesSquare）附近的杰明街（Jermyn Street）占據了當時全倫敦最富有的人、年輕英俊的雅各布·克里斯托弗·鄧迪（Jacob ChristopherDundee）的身體。19世紀倫敦西區的杰明街因其紳士俱樂部和精英社交圈而聞名，是倫敦上流社會的重要象征（Weinreb416）。狗臉喬的最終置換行動，不僅完成了對倫敦空間權力格局的徹底顛覆，也體現了對帝國秩序的深層瓦解。

狗臉喬這一蒸汽朋克的奇幻角色是對殖民歷史的批判性重審。通過肉身置換的魔幻書寫，鮑爾斯將19世紀倫敦的族裔空間政治轉化為后殖民批判的寓言場域。當埃及巫術在帝國權力核心肆虐，當殖民者的身體淪為東方巫師的皮囊，小說揭示出殖民歷史的根本悖論：所謂文明使命，實則建立在對他者持續性的肉體與空間掠奪之上。這種想象既是對歷史暴力的美學回應，也是對19世紀種族話語的后現代反思。

三、底層空間：乞丐爵士的階級越界

19世紀倫敦的貧困狀況是維多利亞時代都市想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工業化進程急劇推進的背景下，城市的社會結構日益分化，貧困問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倫敦貧困群體主要集中于東區，他們往往被迫居住在衛生條件極端惡劣的貧民窟中，這些區域普遍存在過度擁擠、通風不良、排水系統匱乏等問題。安德魯·梅恩斯（AndrewMearns）在著名的《倫敦棄兒的痛苦吶喊》（TheBitterCry ofOutcastLondon，1883）中揭露了19世紀倫敦貧民窟中令人震驚的真實狀況：

我們不說他們的住所狀況，因為這些地方怎能稱之為“家”呢？與之相比，野獸的巢穴都是舒適而健康的。要進入這些地方，你必須穿過彌漫著毒氣和惡臭的院落，那些毒氣來源于四處堆積的污水和垃圾，這些污物不僅遍布各處，甚至還常常流淌在你的腳下。這些院落中有許多終年見不到陽光，幾乎從未有過一絲清新的空氣，也很少有哪怕一滴清潔的水光顧。你必須小心翼翼地攀登那些搖搖欲墜的樓梯，每踏出一步，樓梯似乎都可能在你腳下塌陷，有些地方樓梯早已斷裂，留下的空隙足以威脅到不慎者的四肢乃至性命。你需要摸索著穿過黑暗污穢的走廊，這些走廊里爬滿了害蟲。如果你沒有被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逼退，你或許可以進入這些“巢穴”，看看這些與你一樣屬于人類的生物是如何棲身于這般環境之中的。（Mearns58）

在這樣擁擠、骯臟、黑暗的生存環境中，窮人們往往依靠及其微薄的食物勉強維持生命。梅恩斯記錄了探訪貧民窟時目睹的凄慘景象：“一個身患重度肺癆、瘦骨嶙峋的貧苦婦人，與她酗酒的丈夫和五個孩子同住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她正吞咽著幾顆青豆。她的孩子們已外出撿拾木柴，只為生火煮熟桌上僅有的四個土豆——這將是全家一天的正餐”（Meams66）。這些記錄揭露了底層民眾如何在饑寒交迫的赤貧狀態下掙扎求生。在《窮人如何生活》中，喬治·羅伯特·西姆斯（GeorgeRobertSims）進一步揭示了更為駭人的狀況：一個貧困的家庭因無力支付棺材費用，只能將死去的嬰孩長期擱置在房間內的桌子上，使得本就污穢不堪的居住環境更加惡化（Sims61）。

19 世紀倫敦底層民眾的生存困境在狄更斯（CharlesDickens，1812-1870）的文學圖景中得到了典型再現。狄更斯以其敏銳的洞察和細膩的筆觸，通過《霧都孤兒》（OliverTwist，1838）中費金的賊窩與《荒涼山莊》（BleakHouse，1852）中的托姆獨院生動呈現了被邊緣化的人群如何在污穢、疾病和絕望之中艱難求生。在《霧都孤兒》中，奧利弗初次被帶到費金的賊窩時，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他從沒見過有這么臟亂和凄慘的地方。街道非常狹窄，而且泥濘不堪，一陣陣臭氣熏天。從一條條由主道引出的石子路和庭院邊能看見一簇簇低矮的小房子，在那里爛醉的男人和女人真的是在污水坑中打滾”（狄更斯，《霧都孤兒》69）。這些描寫不僅刻畫出倫敦貧民窟的惡劣環境，更反映出社會最底層人群在貧困與墮落之間無奈掙扎的現實。《荒涼山莊》中的托姆獨院則進一步展現了貧民窟如何成為疾病與死亡的溫床：

這是一條很不像樣的街道，房屋破爛倒塌，而且被煤煙熏得污黑，體面的人都繞道而行。這些搖搖欲墜的房子到了晚間便住滿了窮苦無告的人。正如窮人身上長虱子那樣，這些破房子也住滿了倒霉的家伙，他們從那些石頭墻和木板墻的裂口爬進爬出；三五成群地在透風漏雨的地方縮成一團睡覺；他們來來去去，不僅染上了而且也傳播了疾病。（狄更斯，《荒涼山莊》267）

在《阿努比斯之門》中，蒂姆·鮑爾斯以蒸汽朋克的奇幻美學濾鏡對19世紀的貧民窟進行了浪漫化重構，將貧民窟從社會不公的象征轉變為戲劇化、怪誕化的冒險樂園。小說中兩個最具代表性的貧民窟是哥本哈根杰克幫派的“乞丐之家”（thebeggars'house）和小丑賀拉賓（Horrabin）的“地下國會”（underground parliament）。與狄更斯筆下的托姆獨院陰冷破敗的凄慘景象截然不同，鮑爾斯描繪的貧民窟充滿了奢華與奇觀。在乞丐之家中，眾乞丐們并非衣衫謐褸、面黃肌瘦的苦難群體，而是身著長禮服、藍色水手服、印度長袍等風格各異的服裝，享用著新鮮的烤火雞、烤牛肉、肉卷、奶肉、葡萄干布丁、蘇特恩白葡萄酒、波爾多紅酒、奶油雪利酒等奢華的美酒佳肴（Powers110-111）。類似地，在地下國會中，長桌上鋪著亞麻桌巾，上面擺放著“高級瓷器與銀器餐具”，“乞丐爵士”們身著“豪華高雅的服裝”，一邊抽著鴉片和煙草，一邊喝著上好的紅酒（99-100）。這種對貧民窟空間的浪漫化想象，不僅消解了狄更斯現實主義敘事中的階級批判維度，更通過蒸汽朋克的視覺想象將階級矛盾轉化為一種可供消費的審美奇觀。

作為一位現代英語文學教授，主人公道爾在被困于19世紀、流落街頭后，加人了哥本哈根杰克的幫派并開始以乞討為生，卻驚訝地發現“這種生活如此輕松”（128）。

在小說的敘述中，乞討不再是一種被迫的生存掙扎，而是一種帶有表演性質的游戲。為了扮演一個令人同情的“病弱乞丐”，道爾在同伴的幫助下精心喬裝：他頭上纏上白布，戴上黑帽子，圍上紅圍巾，通過強烈的色彩對比襯托出臉色的蒼白。同時，他在眼眶周圍涂上粉紅色的妝，并故意咳嗽裝出肺結核的樣子，在廣場上跚而行。由于道爾成功的“表演”贏得了無數同情，他乞討期間收獲頗豐，在短時間內便能收到大量施舍，其中不乏5先令銀幣和金磅（127-128）。在這樣的敘述中，貧困不再是一種社會問題，而淪為一種街頭表演。鮑爾斯筆下的道爾通過化妝和偽裝輕易地在19世紀的街頭謀生，這種敘事消解了歷史上真實的階級壓迫，將貧困改寫為一種可供模仿的“職業”，甚至帶有某種輕松愉快的色彩。鮑爾斯對底層的書寫策略重構了19世紀倫敦的城市想象，體現了蒸汽朋克科幻小說對歷史現實的改寫。與狄更斯以現實主義筆法揭露社會不公不同，鮑爾斯通過營造一種奇幻的氛圍，將貧民窟轉變為冒險與神秘的場域。在這一過程中，階級剝削、社會不平等、城市貧困等問題被掩蓋或美化。《阿努比斯之門》中的乞丐群體并非掙扎求生的社會底層，而是擁有嚴格組織、精心裝扮、甚至享受奢華生活的“乞丐爵士”。這種奇觀化的處理方式在增強小說戲劇性和幻想性的同時，也模糊甚至消解了19世紀倫敦底層生活的真實歷史，使貧困成為一種異質化、審美化的奇觀。這種改寫使貧困被轉化為一種帶有游戲性和表演性的角色扮演，反映了蒸汽朋克美學對19世紀倫敦城市空間的重新想象如何遮蔽了歷史中的暴力、痛苦和不公。

《阿努比斯之門》通過身份流動性的敘事策略重新想象了19世紀倫敦的性別、族裔與底層空間。小說對19世紀城市空間的后現代想象，一方面揭示了傳統身份的建構性，挑戰了性別與種族的空間壓迫，另一方面也在奇幻敘事中遮蔽了結構性不公，將貧困戲劇化、苦難審美化。女乞丐杰基的易裝狂歡顛覆了傳統性別空間秩序，重新定義了女性在城市空間中的能動性。埃及巫師狗臉喬的肉身置換則解構了帝國文明的種族邊界，為后殖民批判提供了寓言場域。然而在底層空間的書寫上，小說的浪漫化敘事暴露出其意識形態局限。通過將貧民窟重構為充滿異域風情的冒險樂園，將貧困轉化為戲劇化的表演藝術，將底層生活審美化為奢華的乞丐爵士盛宴，小說使得19世紀真實的階級壓迫被懸置為可供消費的懷舊景觀。這種過度浪漫化的敘事不僅遮蔽了英國工業化進程中底層階級的真實苦難，更通過視覺奇觀與奇幻冒險的描寫，消解了結構性壓迫的歷史現實。當貧困被呈現為一種可供選擇的“生活方式”，殘酷的剝削關系也隨之被象征性地赦免，淪為后現代文化的美學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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