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性寫作中的詩意

作者簡介：王啟文，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方向。

Title： The Poetry of Constrained Writ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mily Dickinson's Envelope Writingsand TheirMaterial Substrates

Abstract： This paper examines Emily Dickinson's envelope writings， exploring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ateriality of writing mediums and poetic creation. The study reveals that Dickinson's envelope writing transcends mere selection of textual carriers; rather， it constructs a unique poetic space through the material properties of envelopes，their visual forms， and the poet's creative practices.

Key Words： Emily Dickinson; envelope writing; materiality

Author： Wang Qiwen， graduate student in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t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Oo433， China）， specializ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王柏華在“譯后記”當中指出：“狄金森（EmilyDickinson）的‘信封詩’只是一個方便的簡稱，而她寧愿稱之為‘信封之作’，或者更準確地說，‘信封上的書寫’。‘書寫’，無論英文還是中文，既指寫字或寫作，也指字跡、筆跡、作品等，而書寫當然離不開必需的書寫工具和材料，如筆墨紙張”（狄金森241）。

作為書寫材料的信封便是本文所要關注的媒介，信封的材料和形狀與狄金森的詩歌創作是息息相關的，它既作為詩意展開的限制，又提供了詩歌創作的靈感，其間作者靈感和文本材料的互動關系引人深思。富蘭克林（RalphFranklin）指出狄金森的作品大多是在信箋紙上書寫的（轉引自狄金森3），那么這種互動關系便在狄金森的詩歌研究當中具有了極為充分的重要性。為了理解這種互動關系，《絢爛的空無》所收藏的狄金森詩歌“殘稿”（或稱“小構件”）提供了極佳的研究范例，因為其中承載了冥思隨想的殘稿片段提供了書寫靈感在信紙上最為原初的模樣，越是潦草奔放的手稿樣態，便越能展現創作靈感原初的真實樣貌。

一、信封材料提供詩意背景

對于狄金森而言，信紙扮演著多重的身份角色，同時也作為詩歌創作的背景，提供了豐富的心理暗示和文化屬性。

莉迪亞·馬麗亞·蔡爾德（LydiaMariaChild）在《勤儉的家庭主婦》（TheFrugalHousewife）中寫道：“保存舊信，以便在背面書寫”（轉引自6）。詩人的父親在她出生時把此書送給了她的母親。此書開頭寫道：“持家是一門藝術，其要義不過是收集所有碎片，切勿流失分毫。所謂碎片，我是指零散的時間以及材料”（6-7）。信紙在狄金森的信封書寫當中提示了一種“在家”的義項，信封的紙張建立起與更大的家庭經濟之間的關聯，而家中新英格蘭式的節儉風氣則表現為將信紙盡可能填滿的習慣，同時，信紙所暗含的“在家”的背景也類似于狄金森久居不出的房間，為詩歌靈感的生長提供著熟悉可靠的庇護。

另一方面，誠如蔡爾德所言，狄金森的不少信封詩都寫在她寄給友人舊信的背面，如A636a、A499、A464等，舊信的內容既暗含著一種關乎過往親密性的記憶，又潛藏著詩作從中祈靈并與之互文的諸多可能。“現代公共郵政系統于19世紀中期剛剛在美國成為現實；寫信人把寫好的書信放人事先買好的信封上，貼上事先買好的郵票（二者皆為工業制品），送交郵局或投入街頭郵筒，等待郵遞員和郵政馬車運送到收信人手中。雖然信封古已有之，但在公共郵政系統中流通的信封，作為一種信息媒介，當時仍是一件新事物”（241）。信封作為通信媒介，首先意味著與他人的聯系和對話。在狄金森生活的19世紀中期的新英格蘭，現代郵政成為嶄新的現實，以信件為載體的通信速度大大加快了，人與人之間通過信件對話的時間距離也隨之縮短，這種新事物賦予了狄金森的信封書寫一種實驗的原創性，激發著詩人的好奇和創作的渴望，同時也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性。

珍·伯文（JenBervin）還指出狄金森在信封上的書寫“契合輕快原則”（7）。這些“小構件”既受制于信封的篇幅和法則，同時又是開放偶然的、無拘無束的即興之作，字體時常鋪張狂放，大寫字母模糊難辨，單詞在極短的詩行之內飛舞，種種跡象表明信封上的書寫并非慎重斟酌的產物，而是迅疾靈感的自由流淌，“在信封上落筆，如同水人容器，隨物宛轉”（7），這些精心收集并裁剪好的信封，既是靈感流動的容器，也是文本形式實驗的場所。

總之，信封并不是像是白紙那樣純然中性的寫作材料，而天然地攜帶著多重的文化屬性，這些特征作為狄金森詩歌創作的前設，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對即將書寫的詩行施加影響。

二、信封形狀呼應詩歌意象

蘇珊·豪（SusanHowe）頗具啟發性地寫道：“應當把這些手稿當作一種視覺產品加以理解”（轉引自8）。在狄金森的信封書寫當中，信封紙作為手工文本的視覺形狀往往參與了詩歌詩意功能的表達。珍·伯文通過考察狄金森的書桌敏銳地指出，“狄金森很可能并非像我們經常以為的那樣，在靈感突發之時盲目地抓取一個紙片來寫，而更可能是提前收集并裁好了書寫的頁面，為來去迅疾的思維做好準備”（轉引自7）。不僅如此，通過研究狄金森的信封書寫，可以發現狄金森的信封書寫時常和信封的形狀具有詩學上的內在呼應：

千言萬語的嘈雜逐漸歸一為一只鳥發出的一個音符，正如一把劍收回一把劍鞘，以少勝多的決心體現為直角三角形信紙由長行至于短行的收縮，象征“千言萬語”的三詞長行逐漸蛻變為末尾一詞的余響，“劍”的銳利作為詩體形狀的隱喻，不僅呼應著三角形信紙末尾的尖角，也象征了鳥喙的尖利，更傳達出一聲鳥鳴般的棒喝后靜默的威嚴。

A109：

誰會在意一只青鳥的小曲-

什么？復活不得不等待

等他們移開一塊石頭-

（12-13）

青鳥的小曲意味著相對均勻的行板，復活所需的是一種殷切的等待，等待一種移開石頭的傾向，而這種傾向又以一種極為直接的方式，表現在了經過精心裁剪的信紙所模擬的信標符號之上。

A450：

希望建造他的房屋

不用基石-

也沒有椽子－這華廈

只有尖頂

（112-113）

A105a：

那簡單的蓋子

門朝著太陽的方向一關

直到那溫柔的

至高無上的木匠

將它永遠釘上

（6-7）

A449 ：

人世間最浩大的日子

收縮/萎縮/縮減得那么小

由一張不履行義務的臉

在一塊裹尸布后面-

（108-109）

在A450、A105a、A449這三張信封當中，經過剪裁的信紙在形狀上分別呼應著三首詩歌當中的核心意象（房屋、門、裹尸布）。這種形狀的肖似一方面使得詩歌具有謎語的游戲性，而謎底就顯明無誤地呈現在信紙的形狀當中，邀請讀者的目光從一向對文本材料的忽視當中顯靈，詩歌從而成為了對于新的圖像詩式的閱讀模式的喚醒。

另一方面，信封塑造了另一種與詩歌文本平行的語義空間，反而使得詩歌的意象成為信紙功能的隱喻。例如在A450當中信封是“希望所建造的房屋”，一封有待寄出的信充盈著寄信人的希望，如果說信封是房屋，那么信中的字句便是希望，語詞構筑的華廈沒有現實的基石、也并無物質的椽子，只有三角形的信舌所聳立而出的尖頂，將流水般的語詞從房頂紛紛篩下；又如在A105a當中，如果說信封的封套既是“簡單的蓋子”，又是那扇朝著太陽方向關上的門，那么將它釘上的“溫柔的至高無上的木匠”便是合上信封的寄信人的隱喻，那火紅的太陽又自然地會令人聯想到封上信封的火漆印，又加之《馬可福音》中人們稱耶穌為“木匠”，這位“溫柔的至高無上的木匠”便也是耶穌的別稱，寄信人、信封和收信人在這個意義上也具備了神圣的三位一體的宗教涵義；再如在A449中如裹尸布般裁剪的信舌，收縮/萎縮/縮減得如信舌般瘦削，如果裹尸布的形狀由信舌所暗示，那么信舌包裹信封的過程正如裹尸布裹上尸體那般無奈令人扼腕。這首信封詩似在控訴信封書寫對于真實生活的萎縮，生活之中的日子本是那樣浩大豐富，形之于信卻收縮得那樣渺小干癟，將日子收入信封如同把鮮活的人變成裹尸布下枯瘦無神的尸體，更何況許多信件出自人世間社交義務的往來應酬，這更是對于情感與生活殘忍掙獰的壓榨。

綜上，書信的物質材料既呼應了狄金森信封詩的詩歌意象，又創造了一個與信封息息相關的詩學空間，從而信封的社交功能和文化屬性都成為了信封詩歌新的隱喻和注腳，作為書寫材料的信封部件提供了“打開\"“合上\"“壓縮”的內在傾向，從而賦予詩人以詩歌創作的靈感。

三、信封篇幅提示詩歌節奏

在信封上寫詩，這一書寫的行為是一種空間和布局都受到局限的限制性寫作，信封預設了它的前提：詩歌要在這一張信封上寫完，不能像是在稿紙上那樣這頁寫完只要翻一頁就好了，信封的邊界也就是靈感的邊界，信封的篇幅同時也將是詩歌的篇幅，周圍都是寸字不生的虛無。因此對于一張形制確定的信封而言，寫于其上的詩歌在節奏和字數上是受到嚴格限制的，一行往往能裝下二到四個單詞。這種寫作的限制恰好吻合了狄金森“三音步－四音步”交替的詩作風格，狄金森之所以能夠迅疾地寫作信封詩，之所以偏愛在信封上書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信封紙形狀的限制和狄金森內心低語玄言的二三語在結構上極為契合。信封較為窄小的形制呼應了狄金森寫詩時靈感的節奏，詩人絮絮凝思的心流在人間找到了理想的容器來盛裝。

值得注意的是狄金森在手稿當中，一旦寫錯了開頭，她就會將信封紙旋轉180度，再從新的空白左上角開始書寫，比如A194，她先是寫“Igave him leave to live curtail somean”（32-33），然后不滿意便劃掉，又將信封旋轉了180度，將開頭換成了‘Igavehim leave to liveLest Gratitude”（32-33）。

再如A438，她一開始寫了“thelongarms”（104-105），不滿意便劃掉，于是把整張信封旋轉了180度，再繼續寫開頭，她換了一個形容詞，于是開頭就變成“the spryarms”（104-105）。

這種在手稿當中修改的策略啟示著我們信封篇幅對于狄金森的意義，相比于重新換一張新的信封紙，狄金森更愿意在原有的舊信上劃掉重寫，這自然與新英格蘭式的節儉密不可分，也意味著信封的形狀對于狄金森正欲書寫的詩而言具有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相比于在舊有劃掉的開頭處續寫，狄金森更愿意轉180度重新開始寫，信封往往是中心對稱的，從舊有的信紙開頭的刪劃線破壞了信紙的篇幅，而旋轉180度后重新開始寫則獲得了一個篇幅幾乎一模一樣的信紙。換言之，狄金森對于信封篇幅有著強迫癥式的敏感，信封的篇幅對于詩人而言意味著詩語的節奏、行長和速度，這是對她這種書寫修改習慣的一種可能解釋。

王柏華在譯后記中提出了一個耐人深思的問題：“狄金森對她的書寫材料是否有強烈的自覺意識”（242）。本文經過上述的分析后試圖給出一個可能的結論，狄金森和書寫材料之間的互動是雙向的：其一，狄金森有意識地通過內心詩歌的意象與規制來選擇信封的形狀和篇幅。如珍·伯文敏銳的觀察所示，那狄金森書桌上累累的刻痕很可能意味著狄金森“并非像我們經常以為的那樣，在靈感突發之時盲目地抓取一個紙片來寫，而更可能是提前收集并裁好了書寫的頁面”（轉引自7）。換言之，詩人對于將要書寫的信封是具有主動性的，她提前收集、精心地裁剪并明智地選擇信封作為書寫材料；其二，詩人也具有一定的被動性，選定的信封也會在節奏上裁剪詩人內心的絮語，信封的形狀也會影響詩歌思路的走向；其三，信封書寫最耐人尋味的一點便是信封作為物質材料，它緊密牽動著那個時代的文化屬性和社會記憶，提供了詩歌能夠互文和映照的一個新的語義空間，如A450、 Al05a 、A449所示，信封上的詩歌不僅展現為對信封本身形狀的描述，還指涉并隱喻了書寫這一行為模式，從而賦予信封詩一種謎語和互動的游戲性。

引用文獻【WorksCited】

艾米莉·狄金森：《絢爛的空無丨艾米莉·狄金森的信封詩》。瑪爾塔·沃納、珍·伯文編。王柏華譯。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Dickinson，Emily.The Gorgeous Nothings.Eds.Marta Werner and Jen Bervin. Trans.Wang Baihua. Guilin：Guangxi Normal UP， 2023.]

責任編輯：張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