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歷史演進、規律總結及未來展望

摘 要：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是中國波瀾壯闊的工業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立國戰略時期中國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由沿海轉向內陸，從非均衡向均衡轉變；在富國戰略時期制造業的生產力在東部沿海地區率先得到發展，空間布局由均衡向非均衡轉變，并在區域發展戰略引導下適度調整非均衡分布；在強國戰略時期，基于統籌國內與國外、實體空間與數字空間，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由非均衡向全面協調高質量發展轉變。在制造業生產力空間變遷進程中，動態而有選擇地利用比較優勢是重要動因，市場驅動與政府引導相結合是重要模式，數實空間融合發展是重要形式。展望未來，面向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新征程，需要在發揮比較優勢、更好發揮市場和政府作用、推進數實空間融合發展、整合多樣化結構性力量等方面深化改革，進而從空間維度推動中國制造業由大變強。

關鍵詞：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社會主義工業化

中圖分類號：A811;F42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5）06 — ００56 — ０7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優化重大生產力布局，構建優勢互補、高質量發展的區域經濟布局和國土空間體系”，［1］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當前中國區域經濟發展出現一些新情況新問題，要研究在國內外發展環境變化中，現有區域政策哪些要堅持、哪些要調整。要面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作些戰略性考慮。”［2］制造業作為現代化產業體系的主體部分，其生產力的空間布局是區域經濟布局的重要構成，深刻影響著區域經濟發展，進而使得如何根據國內外發展環境調整與優化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成為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著力點。

圍繞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學者們有著不同的思考。主要的研究視角包括，第一，將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變遷內嵌于中國經濟現代化進程。如黃群慧（2021）將制造業在沿海與內地、城市與農村、東中西部地區等不同維度的空間變化融入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進程并提煉歷史經驗。［3］第二，從要素變化審視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變化。如樊士德等（2015）將要素分為可移動要素和不可移動要素，并從勞動力轉移剛性討論制造業的區際轉移；［4］劉志東等（2021）從房價、公路交通基礎設施和生產性服務業等因素分析中國制造業空間集聚的演變特征及其影響因素。［5］第三，從產業關聯剖析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如張可云等（2023）認為結對集聚是產業空間集聚的重要現象，結對集聚的程度影響著制造業的空間布局，需要整體規劃與布局產業鏈、提升制造業集聚水平和推動城市產業差異化發展；［6］王小波等（2023）認為數字經濟發展對制造業集聚具有空間溢出效益，能通過降低資本錯配程度和勞動錯配程度等方式推動制造業集聚。［7］

雖然現有研究為進一步專研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但仍需深化擴展。一方面，既有研究鮮有系統地梳理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歷史脈絡及闡釋其蘊含的發展規律，側重于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在國內的變化而少有討論新發展格局中如何實現制造業生產力的內外協作；另一方面，現有研究大多是從固定的實體空間探討工業經濟時期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缺乏關注流動的數字空間，鮮有從“實體空間+數字空間”的維度剖析數字經濟時期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變遷，特別是鮮有涉及面向現代化建設如何從空間維度推動制造業生產力實現新的發展。故此，本文擬從以下方面進行擴展：從三個不同戰略時期梳理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歷史演進脈絡，并從動因、模式與形式三個維度總結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發展規律；基于提煉的規律性認識，結合中國制造業的國內外發展條件，提出面向未來的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發展舉措。

二、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歷史演進

縱觀中國在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時期的不同任務，結合制造業生產力布局與區域發展的內在關聯，本文將新中國成立75年以來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劃分為以下三個時期。

（一）立國戰略時期：非均衡向均衡轉變（1949-1978年）

新中國成立之初，“70%的工業集中在東南沿海地區，西北、西南地區工業產值在全國占比不到10%”，［8］工業布局極不平衡。改善工業布局、促進區域經濟平衡發展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重要關注點，正如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中指出的，“沿海的工業基地必須充分利用好”，但是“新的工業大部分應當擺在內地，使工業布局逐步平衡，并且利于備戰，這是毫無疑義的”。［9］新中國成立初期，在蘇聯的156個援助項目（實際施工150個）中，沿海占32個、內地占118個，［10］集中在有色金屬、鋼鐵、機械、化工等領域。此外，“一五”時期在區域平衡發展導向下，依靠政府指令性管理，大量產業投資集中于東北、西北、西南、華北等內陸地區，內陸地區的實際施工項目占總項目數的78.67％，［8］基本建設投資占投資總額比重除了1953年是46%之外其余年份都在50%以上。［11］隨后盡管這種投資趨向受到“大躍進”等因素干擾，但冶金工業、煤炭工業、機械工業、石油化工等在內陸仍舊得到較快發展。隨著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隨著國際和地區形勢趨于嚴峻，保障安全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邏輯，從而以備戰為重點，全部國民經濟活動被納入備戰體系。1964年6月，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提出把全國劃分為一、二、三線的戰略布局，要求推進三線工業基地建設。緊接著，三線建設戰略布局在后續的三個五年計劃中得到貫徹落實，加快了制造業生產力由沿海向內陸、自東向西的變遷。從1965年到1980年，三線建設共投入2052億元，國防科技工業、基礎工業等得到較快發展，其中僅1965年到1975年共建成124個機械工業大項目、984個鋼鐵企業，工業總產值比1964年增長4.5倍。［11］三線建設有力推動了湖北、河南、四川、陜西等省份的工業發展，催生了攀枝花、十堰、漢中等諸多工業城市，促使全國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發展格局趨于均衡。

（二）富國戰略時期：均衡向非均衡轉變及適度調整（1978-2012年）

這個時期由兩個階段構成，總的特征是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是非均衡分布，第一個階段（1978-1999年）以均衡向非均衡轉變為主，第二階段（1999-2012年）則對非均衡狀態施加適度調整，但仍沒有改變非均衡狀態。

第一個階段，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根據“要允許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企業、一部分工人農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績大而收入多一些，生活先好起來”，在示范帶動效應下“使整個國民經濟不斷地波浪式地向前發展，使全國各族人民都能比較快地富裕起來”［12］等指導思想，“六五計劃”提出要利用沿海地區的優勢和特長，并帶動內地經濟發展，“七五計劃”提出按東部、中部和西部三大經濟帶序列推進區域經濟發展，“八五”計劃提出要按照未來十年地區經濟發展和生產力布局的基本原則正確處理地區間的發展關系，盡可能利用地區優勢，發展面向國內外市場的優勢商品。按照這些發展方略，以1980年設立深圳、珠海等4個經濟特區為起始點，中國沿著“經濟特區—沿海開放城市—沿海經濟開發區—沿江和內陸開放城市—沿邊開放城市”的次序推進改革開放，逐步形成多層次、多渠道、全方位的開放格局。在這個階段，東部地區成為政策高地，在信貸、財稅、投資等方面享受諸多優惠，包括制造業投資項目在內的國家資源向東部地區傾斜。不僅如此，通過建立健全各項制度，特別是1992年黨的十四大提出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市場逐步成為配置資源的主導力量。在市場機制作用下，東部地區憑借區位、交通、產業基礎、市場需求等比較優勢成為生產要素“洼地”，資金、技術、人才等優質要素紛紛流向回報率較高的東部沿海地區，特別是內陸地區農村富余勞動力大量涌入東部沿海地區，與彼時大量流入的國際產業資本形成有效的生產組合，勞動密集型加工制造業興起，以“三來一補”為代表的低成本外向型經濟蓬勃發展，“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經濟循環體系逐漸形成。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常年流動的農民工有5000萬到6000萬人，逐漸形成中西部省份為勞動力輸出地、東部沿海地區為輸入地的格局，［13］與此同時東部地區FDI占全國比重93.9%，中部、西部地區則分別占比 3.8%、2.2%。［14］1993—1999年中國工業增長呈現東高西低、沿海高內陸低的梯度走向，在工業增加值比重上升的15個省份中東部地區占9個，在工業增加值比重下降的15個省份中中西部地區占12個，特別是西部地區工業增加值占全國的比重由13.55％下降到11.68％，［15］制造業占西部地區工業比重從71.4%下降到61.2%。［16］制造業高度聚集東部沿海地區，在推動該地區率先發展的同時也逆轉了前一階段制造業生產力的均衡布局。

第二個階段，隨著以制造業為代表的產業集聚東部沿海地區，東中西部以及東北地區的發展差距、收入差距等呈擴大化趨勢，嚴重威脅中國經濟社會的和諧穩定發展，這引起了中國共產黨對效率與公平關系的高度關注，并采取有力措施加以應對。1999年9月黨的十五屆四中全會提出國家要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隨后又相繼提出東北振興戰略和中部崛起戰略。圍繞加快發展生產力、平衡區域發展，中國建立健全關于西部大開發、東北振興和中部崛起等戰略的制度體系、政策體系、發展規劃和工作機制，在土地、財稅、金融、人才、投資等方面給予資源傾斜和大力支持，積極引導制造業從東部地區遷移到中西部地區和東北地區。除了政府的積極引導，市場邏輯也加速了制造業遷移。隨著劉易斯拐點到來以及生態環境約束變強，制造業企業的綜合經營成本和要素成本逐漸提高，東部地區的擁擠效應、競爭效應、擠出效應越加凸顯。而根據蔡昉等人的研究，在此階段內陸地區的制造業比沿海地區有更快的全要素生產率提高速度和貢獻率，［17］且盈利能力從2005年開始快速趕超，2007年東部沿海地區的總資產利潤率和人均利潤均被內陸地區反超，尤其是內陸地區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盈利能力更為強勁。［18］這些市場變化促使東部地區的制造業要“另謀出路”，在通過“騰籠換鳥”將成本敏感型制造業轉移到內陸地區的同時發展高科技產業。由此，在政府和市場的疊加作用下，東部地區出現較為明顯的產業轉移現象。例如，2009年、2010年富士康先后從昆山到重慶、從深圳到河南等一系列內遷“動作”帶動了相關企業轉移，出現了一馬當先引來萬馬奔騰的效果。在這個階段，安徽、湖北、湖南、重慶、四川、河南等地的制造業得到較快發展，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被重構，“東部地區的工業增加值占全國的份額從2004年起開始下降，到2010年已降低了7.63個百分點，同時期的中部、西部和東北地區則分別提高了3.40、3.98和0.25個百分點”。［19］然而，盡管區域發展戰略提升了區域協調發展程度，改變了部分制造業的空間布局，但從總體上看，中國制造業特別是高新技術制造業仍主要集聚在東部地區。

（三）強國戰略時期：非均衡向全面協調高質量發展轉變（2012年至今）

這個階段，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外部環境趨于嚴峻，以往“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循環經濟體系遭到嚴重挑戰，平衡發展與安全的關系成為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邏輯，更加注重制造業的全面協調高質量發展。在此期間，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取向出現了三個顯著變化。第一，從區域布局看，隨著2014—2019年相繼提出京津冀協同發展、長江經濟帶、粵港澳大灣區等發展戰略，相應的政策紅利、制度紅利等對制造業的空間走向產生了較大影響。雖然制造業向中西部地區的轉移仍在繼續，但前一個階段制造業大規模轉移的現象在2013 年之后出現轉變，制造業企業更加注重有針對性地選擇有利于自身發展的比較優勢地區。第二，從內外聯動看，在國內綜合生產成本上升、“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以及中美博弈等背景下，出于投資替代貿易、產業鏈配套、尋求新市場以及規避成本等動機，中國制造業部分產能遷移到越南、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泰國、印度、墨西哥等新興發展中國家。根據《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統計公報》，2022年中國制造業對外直接投資存量、流量分別為2680億美元、271.5億美元，其中對東盟的制造業投資存量、流向分別為492.8億美元、82.1億美元，分別占比18.38%、30.23%。此外，歐美發達國家紛紛謀求再工業化，制定一系列法案、政策與措施，極力吸引高端制造業從中國“回流”本土，并限制高端制造業投資中國。第三，從空間重心看，在大數據、云計算、大模型等數智技術的創新應用下，數據成為制造業發展的關鍵要素，數智化系統逐漸成為定義產業鏈的主導力量，資源配置的話語權逐步向數字空間轉移。根據工業和信息化部的數據，截至2022年9月，中國已建成工業互聯網平臺超過150家，連接工業設備超過7900萬臺（套），工業APP達到28.32萬個，工業企業關鍵工序數控化率、數字化研發設計工具普及率分別達到55.7%、75.1%，比2012年分別提高了31.1個、26.3個百分點。面對上述三大變化，在新發展理念引領下，中國將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內嵌在新發展格局中，既在國內大循環中統籌制造業的“騰籠換鳥”與“筑巢引鳳”，大力實施“智改數轉”“上云用數賦智”“人工智能+”等行動方案，推動制造業與數字經濟深度融合，也在國際大循環中堅持“引進來”和“走出去”相結合，擴展制造業的海外發展空間，推動中國制造業全面協調高質量發展。

三、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規律總結

縱覽中國制造業75年的發展之路，沿著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跳躍”軌跡，可以發現，動態而有選擇地利用比較優勢、正確發揮市場與政府作用以及推進數實空間融合發展是中國推進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內核。

（一）動態而有選擇地利用比較優勢是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動因

經濟發展實踐表明，能源、原材料、勞動力、交通基礎設施等影響制造業發展的各種因素在空間上不是均衡分布而是存在明顯的空間差異性，突出表現為能夠集聚豐富而優質的生產要素并實現有效組合的往往是少數地區。這使得生產要素組合的多樣性及其從低級向高級進階的能力也附帶上明顯的空間異質性，并催生形成不同的貿易成本、生產成本等，進而形塑制造業發展的比較優勢。比較優勢又是競爭優勢的基礎，因而不同的比較優勢往往賦予不同的競爭優勢，制造業在空間均衡發展的條件被打破，造就空間維度的產業利益級差。面對成本壓力或市場競爭或外部政治環境壓力，為獲得更高的回報（不限于經濟上更高的邊際報酬），制造業企業在權衡遷入地與遷出地的比較優勢之后，會謀求通過空間變遷來跨越產業利益級差以實現利益最大化，從而促使制造業生產力由比較優勢的洼地向高地遷移。然而，比較優勢不是固定不變的，并且不同類型的制造業對比較優勢變化的敏感度也是不一樣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各種內外部條件、軟硬條件等都會發生改變，由此造就了比較優勢在空間上的動態組合，與之相適應，制造業的生產力也隨著比較優勢的動態變化而有選擇地推進空間變遷。

在立國戰略時期，由于地理區位，內陸地區能為制造業發展提供較為安穩的環境，也能更好地配合蘇聯的援助計劃，同時豐富的能源、礦產、原材料能為制造業發展提供有力支撐。就此而言，相比于東部沿海地區，內陸地區具有較為明顯的比較優勢。因此，當時將重工業等制造業向內陸地區傾斜不失為是在充分利用比較優勢。然而，隨著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內陸地區的比較優勢開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效率損失，而東部沿海地區則在市場、人才、交通、產業基礎等方面的比較優勢越加凸顯。由此，在富國戰略時期，基于效率優先導向，中國通過漸次的對內改革、對外開放，為生產要素的流動與重組創造了良好條件，從而將東部沿海地區的良好條件與中西部地區的廉價勞動力以及國際產業資本相結合，形成具有競爭力的比較優勢，大力發展勞動密集型、出口導向型制造業，推動制造業在東部地區率先發展并輻射到全國。然而，隨著產業集聚度提高，外部不經濟效應顯現，東部沿海地區制造業的邊際報酬率降低，與此同時隨著西部大開發、東北振興、中部崛起等區域發展戰略的深入推進，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東中西部以及東北地區之間的比較優勢，進而改變了地區間的產業利益級差。為應對新的產業利益級差，以勞動密集型為代表的制造業開啟了國內版的制造業“雁陣轉移”，而對成本比較優勢變化不敏感的高科技制造業則在“騰籠換鳥”之后得到進一步發展。在強國戰略時期，比較優勢的內涵和外延更加豐富和多樣化，產業安全、數據等因素被視為比較優勢的重要組成部分，制造業企業需要將數字空間與實體空間、國內循環與國際循環結合起來，從全球范圍審視和尋找新的比較優勢。因此，受國內外綜合因素的影響，不同類型的制造業在區域內、區域間轉移以及向數字空間遷徙，使得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更具多樣性，但仍是基于比較優勢的演變規律，進行動態而有選擇地利用比較優勢。

（二）市場驅動與政府引導相結合是推進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模式

市場和政府是資源配置的兩種基本手段，因此就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作為產業資源在空間維度的配置而言，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受到市場和政府的共同作用。一方面，制造業企業作為市場主體，有追求利潤的內驅力，因而資本的逐利性會驅使其根據成本、市場競爭等內外條件變化特別是基于比較優勢的考量來形成對利潤率的決策判斷，進而使制造業的生產力從低利潤地區遷移到高利潤地區。另一方面，政府會通過制度、政策、發展規劃等方式方法改變與制造業發展緊密相關的要素稟賦、交易成本等條件，尤其是為資源要素的跨區域流動、重組與綜合有效利用提供有利條件，從而依靠改變相關因素使得產業發展條件發生改變，重塑不同地區的比較優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競爭優勢，進而通過形成空間維度上的產業利益級差，引導產業資本在市場機制下推進空間變遷。這是一個政府影響市場、市場驅動企業的傳遞過程。由此可見，在現代化經濟體系中，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是企業自發決策與政府宏觀把握共同作用的結果，前者側重決定是否轉移，后者則對向哪里轉移有重要影響。

新中國成立初期，面對產業基礎薄弱、科技落后、積累少、外部威脅等錯綜復雜的國內外環境，中國制造業發展舉步維艱。通過社會主義三大改造重塑微觀基礎和宏觀基礎，中國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具備了超強的資源調動能力和配置能力，依靠發揮集中辦大事的制度優勢，促使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心由沿海向內陸轉移，制造業在產值、種類等方面實現較大發展。這是政府作為投資主體、國家指令性計劃作為配置資源手段的歷史產物。［20］在這個階段，政府居于主導地位，具有絕對的話語權，市場作用則被壓到極致。但隨著改革開放的開啟及深入推進，市場與政府的邊界與作用逐漸清晰明確，企業的自主經營權逐步得到保障，宏觀經濟管理體制逐步被完善，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被置于政府職能轉變、市場化改革的動態調整中。一方面，借助市場機制作用，順應資本通過空間變遷實現價值增殖的邏輯，制造業在資本逐利性的驅使下引導各種經濟資源向具有比較優勢、獲得更高利潤的地區轉移和集聚，從而依據市場原則特別是效率原則、競爭原則優化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推動制造業的空間變遷。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分別著力建立健全支撐制造業發展的全國性與地方性制度體系、政策體系、技術體系以及法律法規，通過改變勞動力、交通基礎設施等相關條件以推動產業發展的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在空間上動態調整，進而依靠市場機制推動制造業的空間變遷。簡言之，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逐步建立起了“市場+政府”的雙主體要素配置體系，［21］在市場驅動與政府引導的雙重作用下，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耦合了企業追逐利潤的空間取向和政府把握宏觀經濟發展的空間取向，正是二者在不同情境下的力量對比造就了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多樣性、動態性。

（三）數實空間融合發展是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形式

從某種意義看，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是利用空間這個載體推進資源要素的優化配置。制造業通過空間轉移實現產業在空間維度上的連接力與控制力的動態調整，進而改變對能源、原材料、交通基礎設施、市場等條件的可觸及性和影響力。由此，不同的空間架構帶來不同的“勢能”，對資源要素的分散或集聚產生不同的影響。制造業正是借助空間架構的改變來利用比較優勢形成競爭優勢，促進生產力的解放與發展，實現產業轉型升級。在工業經濟時期，制造業根據比較優勢，在市場與政府的作用下，在同一個區域內（如國家內部）或不同區域間（如不同國家間）推進生產力的空間變遷，但仍局限于實體空間具體位置的改變。然而隨著數智技術的革命性突破及應用，網絡的連接力增強，數據成為制造業的關鍵生產要素，配置資金、信息、知識等資源要素的空間話語權正逐步從線下轉移到線上。數字空間正逐漸成為制造業資源配置的主導性空間，資源要素在數字空間與實體空間的互激式運動中得到高效配置，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呈現出明顯的數字空間和實體空間融合發展的趨勢。

在改革開放前以及改革開放后的一段時間里，中國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主要表現為“外承內轉”，即承接國外產業轉移的同時推動制造業在國內不同區域板塊的轉移。例如改革開放前既接受蘇聯的援助，也推進制造業從沿海向內陸轉移；改革開放之后，在承接國外產業轉移的同時，先是著力推進制造業在東部沿海地區集聚及率先發展，接著又借助市場機制以及區域發展戰略的實施，引導制造業“西進”“北上”，推動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適度調整。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中國制造業整體實力的提升特別是技術的創新應用，制造業的空間布局既有傳統的“外承內轉”，也有“外移”即制造業由中國轉移到其他新興發展中國家或發達國家，又有“入數”即制造業通過“上云用數賦智”等方式融入數字空間。但不管是何種形式的空間變遷，從總體上看，中國制造業同時推進實體空間的產業轉移和數字空間的產業遷徙，數實空間融合發展已成為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重要形式。換言之，制造業通過數字孿生等技術形成實體空間在數字空間的同態映射，進而通過“數字空間+實體空間”的融合發展實現數據、算法、算力、算網和物質實體的連接、組合與互動，重塑制造業的社會再生產過程，推動資源優化配置，提升產業發展效率和競爭力。

四、中國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未來展望

回望過去，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充分展現了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偉大歷程。展望未來，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以及中國式現代化新征程中的激流險灘，根據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規律，結合制造業面臨的內外發展環境，中國需要通過全面深化改革以實現制造業由大到強的歷史性跨越。

（一）充分發揮比較優勢，增強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主動權

第一，以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增進制造業的向心力。將多樣化、龐大的消費需求“量”的優勢與不斷提升的消費層次“質”的優勢結合起來，強化超大規模市場在產業發展上的稀缺性，并以此作為制造業空間變遷的“聚寶盆”。第二，以產業集成配套優勢增強對制造業的吸引力。要利用中國完備的產業體系以及緊密的上下游產業分工與集成配套，放大制造業發展的規模經濟效應、范圍經濟效應和集聚經濟效應。尤其要增進生態型企業對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調控力，以及利用中國越來越完善的新型基礎設施對當前制造業數智轉型的基礎性制約作用，強化產業基礎對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的拉扯力。第三，以人才資源競爭優勢增強制造業的依賴性。面對方興未艾的制造業數智化轉型，要及時將中國的人口優勢轉化為人才資源競爭優勢，特別是優化高等院校的學科體系、課程設計等，實現人才培養與制造業發展的有效銜接、供需匹配，將數量龐大的高校畢業生轉化為制造業發展的強大智力支撐。

（二）更好發揮市場和政府作用，為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提供有力支撐

第一，要充分激發市場活力和動力。要以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為契機，破除經濟循環流轉的各個堵點、痛點、難點，保障各種要素的順暢流通，實現生產要素的動態重組，促進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在空間上的動態構建。在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上要堅持市場的主導地位，保障企業的自主決策權，審慎使用選擇性產業政策，以免政府過度介入而扭曲市場機制，造成資源的空間錯配，而應更多地運用功能性產業政策為市場的有效運行提供服務。第二，提升科技供給能力，以科技創新引領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政府要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短期內要解決核心技術“卡脖子”等問題，應對部分西方國家以“長臂管轄”“小院高墻”等方式肢解全球產業鏈，促進制造業的全球分工與合作；長期則要進一步夯實基礎理論研究，成為全球原始創新、顛覆性創新的重要策源地，打破因科技壁壘造成的制造業生產力空間變遷的障礙。第三，要打好政策“組合拳”。處理好頂層設計與地方實踐探索的關系，規范資本運行秩序，既要避免制造業產能過剩又要避免無序轉移，同時也要動態調整、持續優化包括財政政策、區域發展政策、產業布局政策和產業技術政策等在內的政策組合，提高政策的一致性和精準度。特別要加強區域間產業協作，積極為制造業向中西部地區轉移創造良好條件，扎實做好制造業生產力在區域間的有序轉移，努力將優質產能扎根國內。

（三）加快推進數實空間融合發展，優化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

第一，要堅持先立后破原則。不能隨意地判定傳統制造業為落后產能，制造業生產力的國內外空間布局，應在做好先進產能的承接準備或新興產業已逐漸發展起來的基礎上再有序推進“騰籠換鳥”和“筑巢引鳳”，否則一味地將制造業轉出去但又沒有新的產業填補空缺，將極有可能出現產業空洞化現象。為此，要特別注意傳統產業、新興產業與未來產業在空間上的有序銜接。第二，在新發展格局中要著力構建雙重“中心—外圍”結構。第一重“中心—外圍”結構是在國內發達地區培育航母型或生態型制造業企業（即“中心”），并占據創新研發、人才培養等關鍵環節，成為整個制造業發展的核心發動機、資源供給基地，并對國內欠發達地區的制造業企業（即“外圍”）提供有效支撐，形成“母雞”帶“小雞”的協作模式和發展模式；第二重“中心—外圍”結構與第一重“中心—外圍”結構類似，在世界經濟汪洋大海中，“中心”是“航空母艦”駐扎在國內，“外圍”則是作為“艦載機”“護航艦”的海外工廠或海外企業，從而通過“航母編隊”實現國內外生產力的緊密協作，既培育和壯大國內制造業新質生產力，也將擴展制造業的海外發展空間，增進制造業生產力空間變遷的控制力、影響力。第三，中國要順應經濟發展向數字空間遷徙的趨勢，將數字空間的爭奪提升到戰略高度，通過技術創新、制度變革以及標準體系建設等方式，占據數字空間的有利位置，促使“實體空間+數字空間”空間架構賦能中國制造業新質生產力的培育和發展。特別要注意，在大模型等數智技術方面，中國與美國的差距有逐漸擴大的趨勢，要警惕并前瞻性地謀劃應對美國通過科技霸權構建空間霸權特別是數字空間霸權，進而打破全球制造業發展的空間障礙。

（四）協調多樣化融合，整合多樣化結構性力量

第一，要以制造業數智化轉型為重點。中國正著力推進工業經濟形態向數字經濟形態轉型，這事關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成敗。為此，市場化、城鎮化、信息化、經濟全球化以及農業現代化等要緊緊圍繞數智化推進多化融合發展，持續深入地服務經濟數智化轉型發展，為制造業數智化轉型在空間維度的展開和制造業生產力的空間布局和創造良好條件。第二，構建與生產力發展相適應的新的生產關系，增強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保障功能。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必然會受到多化融合背后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態文明等多種結構性力量的影響，這需要加快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妥善處理制造業生產力空間布局涉及的市場、政府、社會、企業、個人等利益關系，統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以進一步調整生產關系來平衡多種結構性力量，特別要提出與完善數字空間治理的中國方案，加快數字空間治理步伐。第三，要減少阻力，提升助力。要注意逆全球化、老齡化等對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可能產生不利影響，多措并舉地降低這些新變化帶來的阻力；同時也要在全面深化改革中求同存異，千方百計為制造業的生產力空間布局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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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玉婷，于海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