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主題在《莊子》《列子》等先秦文本中就多次出現,又被魏晉文人在志怪志人小說中多次書寫,唐代李公佐(約770—850)結合前人文本撰寫的《南柯太守傳》確立“南柯夢\"這一主題,之后屢次被人改寫,但多已不存,湯顯祖(1550—1616)據其創作的《南柯夢記》對后世影響最大,再后來這一主題又被《紅樓夢》吸收借鑒,達到了中國敘事文學的一個巔峰。“南柯夢\"的本事系統敘事雖都是寫夢,夢境的內容內核都是在\"蟻穴\"中發生的故事,但主題內涵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而為何是“夢入蟻穴”,這與中國古老的卜筮文化緊密相關。根據法國后解構主義批評家克里斯特瓦(JuliaKristeva)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理論:“任何文本的構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換”①,以“南柯夢”為主題的文本生成與流變過程中也吸收了既往不同的文本,尤為重要的是作品中的宗教文化意蘊也因此呈現出愈加復雜的情致面貌。眾多先賢時擎從宗教文化角度對這一主題的研究,多聚焦李公佐或湯顯祖本人對宗教思想的接受在《南柯太守傳》或《南柯夢記》等單一作品文本的投射②,但是對“南柯夢\"諸多文本主題中因文化內涵不同而引起的嬗變還有討論的空間,特別是關于這一主題敘事的淵藪還有待考證,對該主題在宋代以降被宗教文獻吸收交融的現象,以及《紅樓夢》對這一主題的繼承發展還缺乏觀照。所以,本文試從宗教文化這一視角切人,按其敘事的變化,將這一主題與宗教文化交融遞嬗的軌跡分為先唐、唐宋元、明、清四個時期,從而論證小說、戲曲等中國敘事文學與宗教中國化之間的相互影響。
一 先唐時期\"南柯夢”主題本事
關于“南柯夢”主題的本事,明清學者就有考證,直至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以小說史的視角對這一主題的相關文本流變進行了論述,之后的小說史研究者基本沿襲其提出的“南柯夢”文本“立意與《枕中記》同”,并且“干寶《搜神記》有焦湖廟祝以玉枕使楊林入夢事,大旨悉同\"的觀點①。程毅中②、李宗為③認為《南柯太守傳》是受到\"審雨堂\"主題文本的影響,李劍國在其與陳洪共同主編的《中國小說通史》中對“南柯夢”主題的先唐文本做了梳理。④應該說,在先唐夢幻主題的文本中“審雨堂\"的敘事內核和“焦湖廟祝\"的思想內涵對李公佐寫成唐傳奇《南柯太守傳》都有影響,而就其敘事母題而言,主要是“夢入蟻穴\"而不是“夢人枕中”,所以本文主要討論“南柯夢”承襲于以“審雨堂”為主的這一系統的本事。然而,自明代學者胡應麟以降,對其本事的梳理僅局限于是否出于《搜神記》,并未追溯其于文脈中為何成為“蟻穴\"的指代,又為何與“南柯夢\"相聯系,以及其與后來宗教文化思想的關聯,因此,厘清“審雨堂\"故事系統文本及其出處傳承,對“南柯夢”主題研究至關重要。
(一)“審雨堂\"敘事系統
“審雨堂\"的出現,全部見于宋代輯錄的先唐故事,其文列出如下:
《類說》:《蟻穴》盧汾夢入蟻穴,見堂危豁,題日“審雨堂”。③《紺珠集》:《審雨堂》盧汾夢入蟻穴,見堂宇豁開,題榜日“審雨堂”。③《海錄碎事》:《審雨堂·搜神記》盧綸夢入蟻穴,見堂宇危豁,題日“審雨堂”。①《錦繡萬花谷》:《審雨堂》盧汾夢入蟻穴,見堂宇題其名曰“審雨堂”。—《搜神記》
《海錄碎事》和《錦繡萬花谷》中記載這一故事的出處是《搜神記》,而現存的《搜神記》在學界一般認為是胡應麟在明代輯出。其中描述的故事為:“夏陽盧汾,字士濟,夢人蟻穴,見堂宇三間,勢甚危豁,題其額曰‘審雨堂'。”對故事發生的地點、主人公名字、蟻穴的情況稍加細節描述,但是旨趣沒有什么變化。
而《太平廣記》收錄之《窮神秘苑》轉引的《妖異記》當中,這個故事有一個拓展版:
夏陽盧汾,字士濟,好學不倦。后魏莊帝永安二年七月二十日,將赴洛,友人宴于齋中。夜蘭月出之后,忽聞廳前槐樹空中,有語笑之音,并絲竹之韻。眾共訝之。俄而微風動林,有如昏昧,及舉目,見宮宇豁開,門戶迥然。有一女子衣青衣出戶,謂汾日:“娘子屈諸郎君相見。”汾以三友俱入。見一大屋,其額號日“審雨堂”,汾與三友歷階而上。堂中紫衣婦人謂汾日:“適會同宮諸女歌宴之次,聞諸郎降重,不敢拒言。”因拜見,乃命汾等就宴,后有衣白者,青黃者皆年二十余。自堂東西閣出,約七八人,悉妖艷絕世,相揖之后,歡宴未,忽聞大風至,“審雨堂”梁傾折,一時奔散,汾與三友俱走乃醒,既見庭中古槐風折大枝,連根而墮。因把火照所折之處,一大蟻穴。三四螻蛄,一二蚯蚓,俱死于穴中。①
增加了出場人物——入蟻穴的除了盧生還有他的三位友人,并且在蟻穴內見到青衣女子、紫衣婦人及諸女子,與盧生一干人在審雨堂宴飲,結果一場大風將房梁傾折,諸生醒后發現是庭院中大槐樹下的蟻穴被風摧毀,螻蟻俱滅。錢鐘書在《管錐編》中稱《妖異記》不知是何書,認為此文肇端于《搜神記》,程毅中在《古小說簡目》中提出《妖異記》是北朝小說集。而過錄此文的《窮神秘苑》是約中唐時期焦璐創作或者輯錄的志怪小說集,又名《搜神錄》,所以有學者認為宋代文集所錄出自《搜神記》的\"審雨堂”文,可能是出自《搜神錄》,也就是出自《妖異記》的刪節版。②因為《海錄碎事》和《錦繡萬花谷》都屬于宋代類書,《紺珠集》也被劃為子部類書,文體相近,輯錄的很可能都是對古本甚至就是宋本中故事的摘要。所以,筆者認為《紺珠集》等所錄“審雨堂\"是源于北朝志怪小說集《妖異記》的刪節本的可能性較大。
另外,以“槐安國\"為題的發生在南朝的另一個“夢入蟻穴\"故事極有可能在先唐文獻中存在過。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640—684)在其撰寫的《上李少常啟》一文中就曾用“托輕夢于南柯\"表達想報效國家又怕壯志落空的憂思,這說明“南柯\"指代虛幻難成的夢境在唐初已經被文人接受,并成為典故。在宋代的輯錄中還有一個以“槐安國\"為題的故事文本系統,《紺珠集》錄:“《槐安國》:淳于棼醉夢二紫衣吏,召曰:槐安國王致命南柯太守,棼為南柯太守后驗之乃槐之南枝也。\"《海錄碎事》錄為:“《槐安國》:淳于棼醉夢三紫衣吏,名曰:槐安國王致命。”顯然是在抄錄時漏掉了下文,出現了脫漏。其注云出自《異聞集》,應與《太平廣記》中“淳于棼\"即《南柯太守傳》出自一處,也就是其摘要版。并且其《槐安國》條著錄在《審雨堂》之后,有可能后人在過錄時將兩個文本混為一談。宋代文人更是多次將\"南柯\"與“審雨堂\"并提,如劉克莊在其詩話中就說\"《讀lt;太平廣記gt;》云:“夢里空驚歲月長,覺時追憶始堪傷。十年烜赫南柯守,竟日歡娛審雨堂(有人夢入蟻穴,榜曰審雨堂)。\"皆精麗宛轉有思致。”宋代周密《寫懷偶成二首》其二云:“夢里區區較短長,雞蟲得失最堪傷。不知貞觀凌煙閣,何似南柯審雨堂。”所以,“南柯夢\"故事的雛形是“審雨堂”\"槐安國\"等多個文本雜糅而成的。
(二)“審雨堂\"的神話淵源
那么,為何蟻穴會被題名為“審雨堂”?這應源于漢代或者更早時期對《易經》的闡釋。成書于西漢的《焦氏易林》對“震之蹇”卦的解讀中就提到蟻封穴是大雨的前兆:“蟻封戶穴,大雨將集。鵲數起鳴,牝雞嘆室。相薨雄文,未到在道。”在東漢成書的《東觀漢記》中也記載了京師大旱,沛獻王輔以《易林》占卜得震之蹇:
沛獻王輔,善京氏易。永平五年秋,京師少雨,上御云臺,召尚席取卦具自卦,以周易卦林占之,其繇日:“蟻封穴戶,大雨將集。”明日大雨。上即以詔書問輔日:“道豈有是耶?”輔上書日:“案易卦震之蹇,蟻封穴戶,大雨將集。蹇,良下坎上,良為山,坎為水。山出云為雨,蟻穴居而知雨,將云雨,蟻封穴,故以蟻為興文。”詔報日:“善哉!王次序之。”②
故事中提到了蟻穴居而知雨,而這一觀念在兩漢之際被普遍接受,比如《漢書·翼奉傳》中記載精通陰陽之術的西漢經學家翼奉自稱:“臣奉竊學《齊詩》,聞五際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蝕、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猶巢居知風,穴處知雨,亦不足多,適所習耳。”其中“穴處知雨\"就是化用“蟻封穴戶,大雨將集\"這一對自然現象預知的描述,“穴\"即是蟻穴。再如鄭玄注《毛詩》中就曾把“鸛鳴于垤”中的垤解釋為“將陰雨,則穴處先知之矣”,垤特指蟻穴口的小土堆。所以東漢王充在《論衡·實知》中亦言“巢居者先知風,穴處者先知雨”,也是特指蟻穴,而蟠蟻的居所題為“審雨堂”,應該源于對卦象的解讀。
漢代的經學家將周易的思想運用到解讀《詩經》之中,從而對蟻穴居知雨這一觀念推而廣之,是用一種神話的表達來對“先知\"進行闡釋。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希爾(Ermst Cassirer)認為神話思想與宗教思想之間沒有什么根本的區別,神話從一開始就是潛在的宗教。④因此“審雨堂”這個故事一開始就誕生在宗教文化的溫床里,雖然短小,卻蘊含了萬物有靈、人生如夢等多重寓意,與《莊子》當中\"道在螻蟻”和\"莊周夢蝶\"旨趣相類,以蟻生喻人生,借蟻穴的傾塌言說的是人世間的虛妄,也為后來與其他宗教文化相結合演繹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二 唐宋時期“南柯夢”主題與宗教文化的交融
《太平廣記》中收錄的《南柯太守傳》,應當是李公佐吸收了《焦湖廟祝》《枕中記》等志怪小說的思想內涵,以“審雨堂”“槐安國\"故事人物與框架為主體,創作了這篇影響深遠的唐傳奇作品。其講述了淳于棼夢入蟻國,被招為駙馬,并被委以南柯郡太守之重任,因敵國人侵,妻子離世,又被貶謫,醒后發現曲折遭際全是一夢,頓悟人世之倏忽,信奉道門,不久離世的故事。在這個早期的故事形態里,已經有了人生如夢的隱喻,而李公佐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淳于棼在蟻穴所見尤似人間,生動地表達了所謂天地間鬼神事皆如夢覺的主旨。此時宗教文化被士大夫階層普遍接受,并在各類文學創作中加以運用,李公佐也在敘事中有意加入了宗教文化元素,并且體現了唐代文人對宗教的一種調和性立場。與之相應,佛道也在其中找到了詮釋的空間并加以利用,使得此部作品與宗教文化更緊密地結合起來。
(一)《南柯太守傳》與道教
如前所述,在《南柯太守傳》的雛形“審雨堂\"故事中已經有周易老莊思想的體現,莊子在唐玄宗時被奉為南華真人,《莊子》中就借助髏蟻闡述過萬物一齊的觀點:“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①在《南柯太守傳》故事中人與螻蟻無異,淳于棼可以進人螞蟻的巢穴,而巢穴并不狹窄逼仄,和人居住的廣廈相仿,既是擬人的手法,也與莊子齊物的觀念相通。不僅如此,“南柯”也是一個唐代盛行的游仙故事,主人公夢中進入蟻國,與莊周夢蝶一樣,傳遞了真幻難辨、物我兩忘的人生境界。北宋阮閱在《詩話總龜后集》中將其與道教仙家呂洞賓點化凡人的故事《枕中記》相提并論,認為其都是講\"浮世榮枯,固已如夢矣,此二事又于夢中作夢,既可笑亦可嘆已”。②李昉等人在編纂《太平廣記》時,采摭菁英,裁成類例,將《南柯太守傳》歸人“昆蟲\"類,并沒有歸人“異僧”“報應\"類,可見在宋代時一般認為此文所攝主要是道家思想,這可能與結尾處淳于棼歸道的安排有關。當代學界也認為:“《南柯太守傳》反思人生,以功名富貴為夢幻,將人生歸于道家虛無。”③
所以“南柯夢”的主題自唐后多次被道教引用。如南宋初東華派創始人寧全真將“南柯夢”與“莊周夢”和脫胎于《枕中記》的“黃梁夢”相提并論,作堪嘆三偈。④《上清太玄集》中也有:“奈百年、有似南柯,富貴功名俱遂意,難免死生磨\"的詞句。采輯唐至元道教詩偈的《鳴鶴余音》中多次出現“嘆南柯夢里,斷送了、多少賢愚”和“悟南柯、一夢黃糧\"的慨嘆。元代全玄子的《諸真內丹集要》也有“思南柯之夢覺,富貴難憑;念北邙之冢高,功名謾立”。①作為內丹修煉相關的內容收錄,由此“南柯夢”主題立意于莊周列子,經李公佐加工書寫后,又反哺了道教在唐代之后的經典。
(二)《南柯太守傳》與佛教
李公佐也著意描繪了唐代“盂蘭盆會”的盛況:
復有一女謂生日:“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于天竺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掛于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于講下舍金鳳釵兩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于師處請釵合視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③
瑤芳公主和她的妹妹與淳于棼在佛寺觀《婆羅門》舞,,又同在孝感寺聽契玄法師講經,作為他們的前緣,是化用佛傳故事的結構。契玄法師講的是《妙法蓮華經》中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而作為蟻子的瑤芳公主等聽了講經卻沒有悟道,也是化用了《大般涅槃經》七世佛為蟻子說法的典故。孟蘭盆節與婆羅門教祭祖和佛教夏日安居等活動有密切淵源③,武周時期,楊炯就曾在盂蘭盆會現場為武則天作《盂蘭盆賦》,將武則天率領百官在佛教節日里集會吟誦的行為解釋為發揚儒家的孝道。李公佐在小說中借用佛教盛會講述男女主人公的前緣,既真實反映了唐代寺廟作為社會文化生活的匯聚之地,又為故事增加了宿命色彩。
同時,李公佐放大了故事中“人生如夢”“萬事皆空”的主題元素,增加了故事的悲劇性,也被佛教經典,特別是禪宗典籍吸收借用。在《大正藏》中,宋代以前所譯佛教經典中與\"蟻子\"相關的除了戒律中不準殺螻蟻的條文,唯有《大般涅槃經》中描述的一穴蟻子聽聞七世佛說法也未能得解脫的情節,但是意趣與“南柯夢”的故事大相徑庭。到了北宋,由施護譯出了《佛說蟻喻經》,其中說:“其蟻聚者,即是一切眾生五蘊聚身。”①臨濟宗經典《虛堂和尚語錄》中輯入借用\"大槐安國\"的寓意來講世間得失榮辱的內容,睦庵陳善卿所編的佛學辭典《祖庭事苑》中也錄人了“南柯\"的條目,據稱選自《靈怪集》。不僅如此,將《祖庭事苑》中輯錄的內容與《南柯太守傳》相比對,會發現最大的出入,在于將后者中涉及宗教方面的描寫——無論佛道——全部刪去了。比如上面所引借佛教活動促成男女主人公前緣的這段文字在《祖庭事苑》中就沒有出現,當然淳于棼最后歸道的結局也被刪去。②這說明佛教也在借鑒文人創作的文學作品豐富自己的義理,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生動斷面。
(三《南柯太守傳》中的宗教思想對文人的影響
《南柯太守傳》在宋代影響廣泛,不僅南宋王象之的《輿地紀勝》中記載有人在揚州修建了南柯太守墓,甚至還有人建了槐安閣。黃庭堅就作了一首《題槐安閣》詩,說:“功成事遂人間世,欲夢槐安向此游。”
這個典故在宋代的詩詞中屢屢被提起,比如前文所提到周密、劉克莊,還有陳造的《京口呈張合學》“蟻國槐安消幾夢,鶴歸華表恐千霜”,化用了“蟻國”“槐安”的意象來比喻功名利祿不過是鏡花水月。③用“南柯夢\"典最多的宋代詩人是黃庭堅,他在《蟻蝶圖》《戲答荊州王充道烹茶》《次韻幾復答予所贈三物》《次韻十九叔父臺源》等多首詩歌中化用此典,表達了悲喜千般同幻渺一夢的思想。
宋代豪放派詞人也喜歡用此典,比如蘇軾在《九日次定國韻》中言:“朝菌無晦朔,蟪蛄疑春秋。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轉頭。”他在另一首《再和孫志舉》詩中也有云:“醉眠中山酒,結夢南柯姻。寵辱能幾何,悲歡浩無垠。\"以出世之態揭示了人生便是一剎那的幻夢。辛棄疾也在其《水調歌頭(題永豐楊少游提點一枝堂)》中以“更著一杯酒,夢覺大槐宮\"來追憶叱咤風云的一生,生發出“無窮宇宙,人是一粟太倉中\"的慨嘆。④陸游在其《秋晚》中用\"幻境槐安夢,危機竹節灘\"表達了求真警世的主題。正是因為這些詩人借助“南柯夢”的典故來表達佛道的出世之思,作品才呈現出荒誕空虛之外活潑生動、氣韻流布的面貌,營造出一種空靈之境的美學體驗。
三 明清文人對“南柯夢”的宗教化改寫
如前所述,宗教借助文學宣傳自己的教義,佛教的變文、俗講對后來話本、戲劇和小說的發展又起到了推動作用。到了明清時期,文人在敘事文學的創作中,已經不滿足于僅僅對宗教元素的運用,《西游記》《封神演義》等作品直接脫胎于宗教用于傳教的文本。而湯顯祖、曹雪芹等對宗教文化有更深人了解的文人在獨立創作作品時,借鑒了宗教文學中的敘事手法。如湯顯祖在劇作《南柯記》中創造性地運用了佛教本生故事中“輪回\"的敘事框架,將其改編成為一部佛教度脫劇。也就是,在主要情節之外套上了一重因果,說明故事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前緣注定,而結局則完全是宿命。從敘述效果看,加強了故事的完整感,也更迎合了大眾的審美心理及理解水平。《紅樓夢》在創作中繼承并發展了這種敘事框架。①
(一)《南柯記》的敘事特點
《南柯記》主要敘述了唐貞元年間一棄官落魄游俠淳于棼,閑居揚州城外,在一株古槐下夢見自己被大槐安國招為駙馬,并鎮守南柯郡二十年,后因檀蘿國來犯,瑤芳公主受驚身亡,淳于棼還朝后在權力傾軋中失勢,被遣返鄉。醒來后經高僧點化方知夢中槐安國乃是槐樹下一蟻穴,與其有前緣,頓悟到“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終于立地成佛。對于湯顯祖的研究學界已經有豐碩的成果,日本學者巖城秀夫在繼承其師青木正兒研究的基礎上撰寫了專著《湯顯祖研究》,對湯顯祖的生平和作品都進行了梳理考證,特別關注到湯顯祖與紫柏禪師的交往對其創作有深遠的影響。國內學者毛效同對湯顯祖研究資料進行了整理匯編,徐朔方撰寫了《湯顯祖評傳》,另外也有學者在論文中論述了湯顯祖與佛教的淵源,并且指出《南柯記》重在幻境的營造。幻境是中國美學的一個學說,可將其定義為“一種特殊的藝術意境,是中國藝術中別具神韻的審美境界。…幻境之特征是審美幻境說的核心。從中國哲學和美學的角度考察,幻境具有三大特點,即非實在性、不落有無、即真即幻”。②
湯顯祖在《南柯夢記題詞》中提出自己營造幻境的目的和手法,認為眷屬富貴影像都如虛空中的蟻穴,倏乎來去,不會永住。③這正和大乘般若思想相銜續,如《金剛經》《維摩詰經》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這樣的比喻,而他也提到了《大般涅槃經》中蟻子聽聞七世佛說法也未能得解脫的情節,卻持反對態度,認為蟠蟻有虎狼之威,只是因為人生境界不同,能力有強劣,但都可成佛。湯顯祖對“南柯夢”的創造性改寫,體現了中國文人在佛教文化中求智慧、重解脫,也可見中國化的佛教對文學的嵌入到此時也是圓融無礙了。
(二)《南柯記》的創作因緣
湯顯祖在這個夢入蟻國的故事主題中,加人了“夢了為覺,情了為佛\"的寫作目的。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文學思潮和其個人遭際都有重要的關系。關于明萬歷年間的政治、社會情況,歷史學界有很深人的研究。一般認為萬歷早年權相張居正當道,后朝臣紛紛結黨營私,黨爭不斷,一方面湯顯祖在萬歷朝因不善于結交權貴,一直被賦閑差,經歷了仕途蹭蹬、愛子夭亡等塵世的諸般痛楚;另一方面,晚明心學思潮影響熾盛,湯顯祖作為羅汝芳的學生,是陽明心學的傳承人,對李勢崇敬有加,他曾指出:“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可見這些人的思想對他的創作影響很深
最為重要的是,湯顯祖與曾在浙江徑山寺發起刊刻嘉興藏的“萬歷三大師”之一的紫柏真可禪師交往甚密,后者曾多次勸他出家向佛,他雖然拒絕,但是與紫柏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且多流露出羨慕紫柏的狂禪之道。他在給紫柏的詩中說:“相看有住微成恨,話到無生已絕憐。但得似師緣興好,煙花游戲往來邊。\"所以他一方面看透人生虛空,另一方面卻對塵世有住、有執。劇中淳于棼及蟻國的度脫,正是他希冀自己從困頓人生中得到解脫的愿望的達成。紫柏對文字禪尤為重視,他在寫給湯顯祖的信中強調:“清凈在音聞,音聞即文字三昧也。此三昧,又名文字般若,又名緣因佛性。”他對“南柯夢\"的典故也青眼有加,在一首《桃花歌》中正是以\"南柯\"之典來警醒世人不要流連計較人生榮辱,因為其實不過是南柯一夢②,這也正是《南柯記》的主旨。該劇創作于萬歷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間,正是在湯顯祖與紫柏見最后一面之后,所以《南柯記》的創作與紫柏對湯顯祖亦師亦友的引導密不可分。
(三《南柯記》對《紅樓夢》的影響
《紅樓夢》作為世情小說的巔峰之作,集前人眾家之長,其中湯顯祖“臨川四夢\"的影響尤為顯著。一般來說,因《牡丹亭》在\"四夢”中文學成就最高,其中詞句又在《紅樓夢》的大關節處被多次引用,所以對這兩者的比較研究歷來為學界所重。然而《南柯記》無論是敘事框架、主題內涵還是文化意蘊,均與《紅樓夢》有諸多暗合,前人雖已有類比,但榔娛山樵在《增補紅樓夢自序》中一句“《紅樓夢》一書,原有《邯鄲》遺意,補之者要不失《邯鄲》本旨,庶不失本來面目,倘有類于《南柯》則畫蛇添足矣\"的蓋棺定論,有失偏頗,也使后人對\"南柯\"與“紅樓\"的比較研究缺乏深入探討的興致。然細思忖之,這諸多暗合之處并非偶然,其中正與敘事文學的文脈走勢相聯系。《南柯記》對《紅樓夢》最大的影響,正體現在敘事的結構——幻境的營造上。《紅樓夢》第二十九回出現了以“南柯\"預言賈家興亡走勢的文字:
這里賈母與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占了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賈珍一時來回:“神前拈了戲,頭一本《白蛇記》。”賈母問《白蛇記》是什么故事?”賈珍道:“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笑道:“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③
這段文字以賈母之口點出《滿床笏》“倒是第二本上”和\"神佛要這樣”,說明三部戲的排序是有深意并且不可違逆,以賈母由笑到沉默不語暗示了南柯一夢正是賈家的最終結局。那么《南柯記》所營造的幻滅之城也便是《紅樓夢》所傳達的一個意旨。
兩部作品的敘事結構內核是一致的:基本都以男主人公的經歷為線索,《南柯記》是由人間因夢進入更微觀的世界大槐安國,夢醒后回到人間,頓悟成佛升人離恨天;《紅樓夢》是由太虛幻境轉世入人間,經歷劫難后同歸離恨天;可分別簡化為“人間—蟻國一人間”和“仙境—人間一仙境”,都是仙人為點化主人公,使其由高一級的境界進人低一級的境界體驗數十年的興衰榮辱,其中南柯的蟻國是人間的縮影,紅樓的人間便是仙境的投射。不同的是,《南柯記》中悟道的淳于棼和他所超度的蟻國最后升人了離恨天,只是一重\"因果”,而《紅樓夢》不僅有人間仙境兩重境界,而且在仙境中加人了石頭的線索,在人間幻境中加人了甄家一脈,創造性地將人間當作幻境,但卻用實寫來表達,將太虛幻境作為世界本真,卻使用了虛寫,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正如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的評論:“或問于予曰:‘雪芹之書,歷敘侯門十余年之事,非若邯鄲、南柯一剎那之幻夢耳,不名《紅樓記》,而曰《紅樓夢》,何也?'予曰;夢者見之謂之真,真者見之謂之夢。”這一虛一實之間人生如夢幻泡影的意味便愈加濃厚了,這也正是《紅樓夢》超越《南柯記》等描述幻境作品的高妙之處。
余論
中國學界對宗教中國化的研究已經十分深入,成果豐碩,基本都認同宗教中國化是一個長期進程,古已有之,延續至今。很多學者也都指出,中國神話傳說敘述的是中國先民的社會生活,這些保留在儒家經史典籍中的神話傳說是中華文化的根脈之一,也是中國本土宗教生發的土壤,對外來宗教有很強的包容性。②以文學作品為例,可以看出,一方面不同時期的文人所接受理解的宗教文化思想被運用到文學創作中,使文學作品不斷豐富,深植進中華文脈;另一方面,宗教義理也不斷吸收中華文化的精粹,宗教文化思想一直伴隨著宗教人士與士大夫交往的深入而向哲學化完善,宗教與文學在宗教中國化進程中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相互給養的。
綜上,本文從“南柯夢”一個文學案例人手剖析,闡述了“南柯夢\"主題敘事作品起源于漢代占卜解經中對蟻穴居知雨的神話色彩的演繹,歷代文人通過不同的真幻輪回的敘事結構,來表達浮生若夢的主題內涵;以“審雨堂”本事系統、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湯顯祖的《南柯記》以及《紅樓夢》為代表,通過對這一主題不同階段敘事的互文性考察,論證了李公佐、湯顯祖、曹雪芹在作品中不斷吸收宗教文化意涵,到《紅樓夢》呈現的與戲劇《南柯記》相似的敘事結構與主題意蘊時,已是中華儒釋道文化長期融和的結晶,浪漫藝術地展現了人世的漫長畫卷,是宗教中國化過程中與文學融合的一個典型。
(王珺,文學博士,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教師)
Study on the Narrative Flux of the Theme of “Nanke Dream” in the Perspective of Religion Sinicization
Wang Jun
Abstract:The theme of“Nanke Dream”has been transformed many times in ancient Chinese narrative literature,and due to the fusion of diffrent stages of narratives with different religious cultures,its thematic implications have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from“Entering the Anthill in the Dream”in a collection of eccentric stories to“becoming consciousness after the dream and sober after the emotional entanglement”through the Buddhist transformation by Li Gongzuo,Tang Xianzu,and other scholars.This transcendental expression was adopted inA Dream in the Red Mansions,creating an aesthetic experience of ethereal environment with multiple hallucinations.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research,this paper starts from the religious perspective,and through the intertextual examination of different stages of the narrative theme,and proves that the prototype of the story“Shen Yu Tang”is derived from the Chinese native legend of“Ants sealing up the doorway signifies the coming of heavy rain”in the interpretation of“Zhou Yi” in the Han Dynasty.It was interpreted by literati as a novel with the theme of dream because it absorbed religious thoughts,and then influenced Buddhist and Taoist religious cultures in the form of literature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thus outlining the trajectory of the mingling of novels,operas, and other narrative literature with religious cultures and the transmutation of religious cultures,and thus demonstrating the process of the Sinicization of religions.
Keywords:Nanke Dream; Theme; Religion; Sinicization; Intertextu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