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河流名稱的分布具有區域特征:北方稱“河”,南方稱“江”,偶有稱“水”。然而,江與河的區別,是漢語文化所特有的現象,它們并不存在河流與湖泊那樣的實質地理差異,如清人胡渭《禹貢錐指》在其序例中所言,“南人得水皆謂之江,北人得水皆謂之河”,”江”“河\"的不同,實導源于歷史文化的演進。20世紀以來,“北河南江\"的同異,頗受語言學者與歷史學者的關注。①有關“北河南江\"的詞源問題,羅杰瑞、梅祖麟、橋本萬太郎等學者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假說②,他們認為,江”\"河”借自南亞語和蒙古語。不過,又有學者對此往復辯論。③比較起來,歷史學者則更為關心背后的歷史地理,對此,石泉、胡鴻作了極富啟發意義的討論。④
與前輩學者的關注不同,本文主要措意于中古漢譯佛典中的“江”“河\"之別。用梵胡語言寫就的佛典,在譯為漢語時,使用\"江\"還是“河”,這看似是譯人因己意而立異,其背后卻有一個廣闊而深刻的歷史縱深。我們發現,佛教譯經中\"江”\"河\"的使用與中國社會本身中的“江”“河\"格局相比,既有相同之點,又有相異之處,闡明二者的這一細微差異,以及其在六朝隋唐社會變革期中的變化,是為本文之所措意。
一 北河南江:“江”“河”之異概觀
江字,甲骨文所無,金文中始有,這一文字上的變化似與夏商周三代從西北向東南的開拓有關。在早期文獻中,江常常作為四瀆之一出現。《史記·殷本紀》引《商誥》:“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脩,萬民乃有居。\"劉熙《釋名》卷一《釋水第四》:“天下大水四,謂之四瀆。江、河、淮、濟是也。……江,公也,小水流入其中,公共也。”按四瀆中,“瀆\"字的指涉,有這樣三個層面。《風俗通》說:“瀆,通也,所以通中國垢濁。\"《白虎通》則曰:“其德著大,故稱瀆。\"《釋名》曰:“瀆,獨也,各獨出其所而入海。”此外,《說苑》又有這樣一段話,“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及其至江之津也,不放丹、不避風,則不可涉也”。正如石泉先生所指出的:江,在先漢時代有特定的意義。它專指南方最大的一條的河流。①\"江\"最早用于指稱長江流域的河流,應無疑義。
政治的分離,使得南北間在風操、習尚的差異,進一步加大,《顏氏家訓》中對此多有敘述。北河南江\"的現象,目今資料中,陸德明《經典釋文》最早有所注意,其書卷二十八“制河”條,釋曰:“河,亦江也,北人名水皆曰河。”值得注意的是,陸德明此語完全是在以“江”為正宗的基礎上,解釋“河\"的。這無疑與陸德明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出身、仕宦于江南有關。②
唐以后,對于“江\"“河\"之異的關注,仍然不出陸德明的框架。如朱熹《詩集傳》卷一,“河,北方流水之通名”,王應麟撰《詩地理考》卷一:“朱氏曰河北方流水之通名,莊子音義云北人名水皆曰河。”
明人對于“南江北河\"的叩問,有了新的審思。首先,明人茅元儀撰《石民四十集》卷二十四《江村草堂記》中,對此一現象的淵源提出了叩問:“然聞之北人字水曰河,南人字水曰江,虜人字水曰海,易水何以曰江也?是皆不可知。”王樵《尚書日記》進一步將前人所說的南北之分,落在秦嶺,在該書卷五中寫道:“秦嶺以南之水皆謂之江,秦嶺以北之水皆謂之河。”這又影響到了顧炎武,在《肇域志》卷三十六中,他這樣寫道:“秦記曰:秦嶺東起商雒,西盡汧隴。綿亙十里,經萬壑千谷不能斷絕。行者必造其巔而后踰。蓋南山之脊,江河之水所由分處。故嶺南之水皆謂之江,嶺北之水皆謂之河。”
清代胡渭在《禹貢錐指·序》中對于南江北河,有一段著名的議論,大可注意:
南人得水皆謂之江,北人得水皆謂之河,因目岷江日大江、黃河日大河,此后世土俗之稱,非古制也。富順熊過日:黃帝正名百物,未嘗假借,后世乃通之耳。愚謂禹主名山川,亦未嘗假借。江、河自是定名,與淮、濟等一例,非他水所得而冒。《水經》篇題,概日某水,絕不相假借,深得《禹貢》之意。予愛之重之。③
這一段議論,可以視作胡渭對歷代以來南江北水的一段總結。他認為,“南江北河”是從名物假借上而來。這里也顯示,后來者對于這一現象背后的政治文化史背景,已經不再重視了。
二 從有到“無”:漢唐間漢譯佛典中“江”之譯例的變化
(一)現象
漢譯佛典中,“江”\"河\"對舉而作為諸水的名類,最早見支謙所譯《佛說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亦無有小海水,亦無江、河、恒水也。”,將江、河、恒水并列。題署宋天竺三藏功德直譯《菩薩念佛三味經》卷第二《神通品第三》,對于諸水,有以下分類:江、河、溪、壑、泉源、池沼、百千萬億無量巨海。這一分類,原經中凡三見:
1.我今住于世尊之前作師子吼,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其中諸水:江、河、溪、壑、泉源、池沼、百千萬億無量巨海一切水聚,吸置口中悉使枯涸,令諸水性、魚、龍之屬都不覺知,亦無惱害。
2.長老阿難!我能以此三千大千一切水界:大海、江、河、溪、澗、池、沼,以一毛孔置口中,渟流派別本相分明,其中眾生適性不改,水之盈竭亦不覺知。
3.大千一切水界:大海、江、河、溪、澗、池、沼。
署題“吳月支國居士支謙譯\"的《佛說黑氏梵志經》中出現了具體的江名,“一時,佛游尼連江水邊”。其中“尼連江”,明本作“尼連河”。此經,《出三藏記集》卷三列入“失譯經”,《長房錄》卷五始題支謙譯。
安世高《道地經》中也使用過“江”——“或時見墮五湖九江不得底”。《道地經》的異譯本竺法護所譯《修行道地經》中,亦譯作“夢倒墮水五湖九江,不得其底”;但是,五湖九江,《呂氏春秋·孝行覽長攻》已言之—“若燕、秦、齊、晉,山處陸居,豈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厄以有吳哉?”顯然,這里的“江“不是作為國外河流的譯名而使用。
漢譯佛典中以“江\"作為境外河流譯名的情形,可以確定譯者的,最早見康僧會《六度集經》。其中,“江\"字凡五見,分別是卷二“妻遁邁入山學道,止臨江水”;卷三“密覆其口,投江流矣”;卷五“王使投之江中”②;卷六“體毛九色覩世希有,江邊游戲”“王即興兵渡江尋之”。上述,顯然都指涉國外河流,而非指涉中國本土。《六度集經》中,“河\"字僅一見,為\"河海\"連稱(《布施度無極章第一》:護濟眾生,跨天踰地潤弘河海)。遍檢本經,無“江海”一詞。
此后,譯師們將河流名譯作“江\"的情形,可以得見以下這樣幾種情形
1.以江作為恒河的專名,而作“江河”“江河沙”“江沙”“江沙數”。這一情形,最早見于安玄所譯《法鏡經》。竺法護譯經中江河沙大量使用,《正法華經》中,就將ganga-valikas(恒河沙)譯為江河沙:
pasyami ksetresu bahusu ca api ye bodhisattvas yatha ganga-valikas / yebhis sada mandita-ksetra-kotiyasye karitas tehi jina-atmajehi 又見佛土,不可計數諸菩薩等,如江河沙,億百千數而不減少,建志精進興發道意。
這一用例,在《正法華經》中出現67次、《光贊經》中出現42次,《菩薩瓔珞經》中出現38次。辛島靜志《正法華經辭典》中有詳細的舉例,可以參見。至唐代菩提流志譯《大寶積經》中,仍在大量使用‘江河沙\"這一譯語。全經中,“江河沙”一詞凡19見
2.以江作為境外河流的通用譯名。這一情形比較復雜,大致可以分為這樣三類:
第一,江河并用。試舉如下譯師。
僧伽提婆(Samghadeva)。有:孫陀羅江(《增一阿含經》卷六)弼猴江(《中阿含經》卷二一、卷六0 )、恒伽江(《中阿含經》卷三一)、摩竭國憂迦支江(《增一阿含經》卷三一)、阿踰闍江(《增一阿含經》卷三五)。又有《中阿含經》卷九:“如彼大海閻浮洲中有五大河,一曰恒伽,二曰搖尤那,三曰舍牢浮,四曰阿夷羅婆提,五曰摩企。”
僧伽跋陀羅。《善見律毗婆沙》中“江”“河”“水\"混用。“江\"字凡25見,“河\"字20見。譯作“江”者,有卷九“葉昆尼江邊,葉毘尼者,江名也”,卷七“阿寅羅波帝夜江”;譯為“河\"的,有尼連禪河(卷一六)婆裘河(卷一二);譯為“水\"者,有鹽牟那水(卷一二)。
竺佛念。譯為“江\"者,《鼻奈耶》卷三\"去舍衛不遠有江,名阿脂賴跋提”,卷六“佛世尊游鞞舍離弼猴江石臺所”,卷七“時阿脂羅江須舡爾乃得渡”。又有“跋渠沫江”,《鼻奈耶》卷一“跋渠沫江(秦言槃曲)”,卷三“即詣跋渠末江水邊,作廬舍結夏坐”。當然,他也往往使用\"河\"作翻譯,如《出曜經》卷一四有:“有大河名曰恒伽,從阿耨大泉出,從牛口流;新頭大河者,亦從阿耨泉。”
真諦。真諦譯經中使用“江\"字頗頻繁,如《阿毗達磨俱舍釋論》“江名鞞多梨尼”,《佛說立世阿毗曇論》“是路兩邊夾二江水,名曰長形,亦長二十由旬,廣十由旬”。不過,“河”也經常被使用,如《阿毗達磨俱舍釋論》有:“從此池流出四大河,一恒伽、二辛頭、三私多、四薄搜。”
第二,只使用江字作為譯名,而完全不使用“河\"者。目前就我們所見,有《佛般泥洹經》《恒水經》。
第三,完全不使用“江”翻譯河名的情形。在鳩摩羅什的譯經中,完全看不到上述用例,其所譯經中,“江\"字出現了33次,但都是以\"江河”\"江南\"的形式出現。菩提流支譯經中,“江\"字僅僅出現了4次。玄奘、義凈的譯經中也是如此。玄奘譯經中,“江\"字出現了38次;義凈譯經中,“江\"字出現了44次,也同樣全部是作為\"江海”“江河\"這一類泛指出現。
(二)分析
通過以上考察,我們可以看到,使用“江”來翻譯境外河流,最早見于康僧會譯經,在支謙的譯經中,也可以找到最早的將江、河、恒水并列的劃分方法,聯系到康僧會、支謙等人的背景,我們是否可以推想,“江”作為河流的譯例之出現,與其背后的南方因素有關呢?
康僧會、支謙等以后,這一譯例,較為廣泛地存在于南北朝時期譯經中。不過,這一情形又有如下兩種:一類是在翻譯時,“江”“河”并用,以竺法護、真諦等人的譯經為代表;另一類是只使用“江”而不使用“河\"來翻譯,如《恒水經》。最可注意的是,鳩摩羅什、玄奘、義凈等的譯經中,見不到使用“江\"來翻譯河流的做法,與之相對應,這一譯例大規模出現于正史的外國傳中。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這樣兩個現象:一是早期佛典翻譯時,“江\"作為譯例的出現,在地域上可以看到明顯的南方因素,之后,身處敦煌的竺法護等大量使用這一譯例,又表明這一譯例的使用跨越了大江南北;二是鳩摩羅什、玄奘、義凈等人的譯經中,完全不涉及這一譯例。
那么該如何理解上述現象上的變化呢?我們以為,理解這一演變的根本,在于佛典翻譯制度從私譯走向官譯有關。康僧會、支謙等的翻譯,只是一種私人性質的事業,雖然有漢人居士的助譯,但與國家事業無涉。初期漢譯佛典在語言的使用上與當時日常生活有所聯系①,康僧會、支謙等久處三吳,而當地都是稱河為江,在翻譯時以“江”作為譯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這恐怕也是為什么居于北方的安世高等在譯經中沒有用到“江\"這一譯例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隨著譯場制度①的建立,國家在其中的參與度越來越大。前秦苻堅曾命趙政和釋道安主持譯場工作,可以視為官譯譯場之始。陳金華即通過考察《雜阿毗曇毗婆沙序》,指出其翻譯的程序至少由五項工作組成:出經、筆受、譯傳、筆受、證義。
芮沃壽就指出,到了十六國時期,北方統治者為了對抗南朝的儒家正統與衣冠禮樂,轉而大力支持提倡佛教,用芮沃壽的話來說,北方佛教更近于政教合一的體制(caesaro-papism)②,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北方的譯場實際屬于國家政治體系的一部分。國家官僚參與其間,而承擔潤文的任務,屢屢見于史冊。以至于到了唐代,朝廷可以決定哪些經典可以翻譯。義凈的題記中顯示唐代譯場的程序為:證梵義;證梵文;讀梵本;證義;筆受;證字;證譯;證梵本;監譯③;次文潤色;監護。
早期私譯時期,如竺法護等多憑借少數人的精力完成,所譯佛典往往卷帙浩大,難以一一精核其體例,但隨著譯經成為一項國家事業,這一情形勢必會有所改善。尤其羅什與玄奘對于翻譯的體制,最以重視著稱。《高僧傳·僧睿傳》就載《正法華經》有“天見人,人見天\"之句,鳩摩羅什譯經至此曰:“此語與西域義同,但在言過質。”僧睿曰:“將非謂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因此,客觀而論,“江”“河\"并用譯例的消失,應該與譯語更追求體例的齊整,而避免用語的駁雜有關。
三 從無到有:梵語集對“江”之印度原語的構建
梵語集與佛經音義類集,或可稱為“翻譯之上的翻譯”。這類著作中有關“江”“河\"翻譯的情形,呈現出兩類情形,一類是只言及“河”,而將譯為\"江\"視作一種特異,代表性的是《玄應音義》;另一類,是“江\"“河\"并舉。以下即對此試作梳理。
《翻梵語》將諸經律名相分為73類,其書卷九下并舉“江名”“河名”,其中舉河名59處,舉江名12處③。按今本《翻梵語》不詳作者,《佛光大辭典》疑其即《內典錄》中所載寶云的《翻梵語》。田光烈則指出,一部分出自寶云《翻梵語》,另一部分另有來源,或即出自真諦《翻梵語》七卷。③觀其所援引之佛典、譯稱,皆屬于南北朝梁代以前,則今本《翻梵語》在唐以前似乎已成立。
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五十九\"今言江者,譯人義立耳,如言恒河亦作恒江也”。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十四在釋《四分律》中的“獼猴江”時,說:“今言江者譯人義立耳。如言恒河,亦作恒江也。”
義凈《梵語千字文》中亦有“河”“江\"并舉。值得注意的是,義凈本人的譯經中,也不用\"江\"來翻譯河流:
(na)\(di)囊倆(倆以反)(引)河
全真所撰《唐梵文字》在義凈的基礎上,更增加了江的另一個用例kusudbhavarma:
(nadi)河
(nadya)江
(ku)(su)(dbha)4(va)f(rna)江
《唐梵兩語雙對集》中僅記“河(囊那么)”而無“江”。按,此書最早見錄于唐咸通六年(865)日本求法僧宗睿的《新書寫請來法門等目錄》。
宋法云《翻譯名義集》對譯為“江”的情形已無特殊的關注,而只列翻為“河”的用例。書中卷三《諸水篇》,“江\"字的使用均限定在中土,如“江表”“江河”\"江漢”。在述及“河”的情況,則大為不同,全譯為河,而言及江:
【信度】舊云辛頭,此云驗河
【巰伽】此云天堂來,見從高處來故。又云河神之名,以為河名。《西域記》:“舊日恒河,又日恒沙,訛也。”章安云:“諸經多以恒河沙為量者,有四義故:一、人多識之;二、入者得福;三、八河中大;四、是佛生處。此即四悉檀也。”
【縛芻】此云青河。《西域記》云:“舊日博叉,訛也。”
【徙多】此云冷河。《西域記》云:“舊日私陀,訛也。”
【阿恃多伐底河】《西域記》云:“唐言無勝。舊日阿利羅跋提河,訛也。”②
總上可見,在音義、梵語集中的情形,又有頗堪矚目之點。一類是不及于“江\"這一譯例,而將譯為江的做法視作異類—“譯人立異”。另一類是在梵字書中,“江”“河\"對舉。這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義凈三藏本人的譯經中絲毫見不到\"江\"翻譯河流名稱,卻在他所編寫的《梵語千字文》中特地區分了“江”“河”的梵語詞源。
四“江\"之譯例進入南朝正史書寫
漢唐間正史《西域傳》等涉及外國河流時,書法各有差別,但在《史記》《漢書》以及北朝系史書中,極少見到使用“江\"來翻譯的。
1.《史記》中《大宛列傳》用“水”:“(安息)臨妨水。”
2.《漢書》用“河”。其卷九十六上《西域傳第六十六上》:“從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波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踰蔥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耆)。……·同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第六十六下》:渠犁……南與精絕接。西有河,至龜茲五百八十里。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
3.《后漢書》用河:“傍南山北,陂河西行至莎車自車師前王庭隨北山,陂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按:范曄《后漢書》源自班勇《西域諸國記》以及《魏略·西戎傳》①
4.《周書》卷五十《異域傳》用“水”:“(突厥)其一國于阿輔水、劍水之間,號為契骨;其一國于處折水…\"\"(龜茲)其南三百里有大水東流,號計戍水,即黃河也。\"\"(于闐)城東二十里有大水北流,號樹枝水。”按;樹枝水,在唐貞元年間杜佑《通典》卷一九二于闐條“河源出焉”注中,則作河—“名首拔河,亦名樹拔河,或云即黃河也。”
在上引材料的對比之下,“江\"在南朝正史的書寫,就頗有特異之處了。成書于梁代的沈約《宋書》中卷九十七載,元嘉五年,天竺迦毗黎國國王月愛遣使奉表,其詞云:“伏聞彼國,據江傍海,山川周固,眾妙悉備…臣之所住,名迦毗河,東際于海,其城四邊,悉紫紺石,首羅天護,令國安隱…”
這一份表文被原封不動地收入了《梁書》的《天竺傳》,而作為天監年間天竺的上表。《梁書》的修成雖然在唐初,但陳朝時姚思廉之父姚察已經著手,按《四庫提要》所辨:“姚察有志撰勒,施功未周。其子思廉,憑其舊稿,加以新錄。述為梁書五十六卷。”要之,仍可以視為南朝系的產物。有關“江\"的譯例,亦見《梁書》卷五十四列傳第四十八《諸夷》:
其時吳遣中郎康泰使扶南,及見陳、宋等,具問天竺土俗,云:“佛道所興國也。人民敦厖,土地饒沃。其王號茂論。所都城郭,水泉分流,繞于渠塹,下注大江….”
按康泰使扶南,撰有《扶南傳》。其書今已不存,但《水經注》有征引。
值得注意的是,《梁書》中還使用了所謂天竺“五江”,“支國臨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侖,分為五江,總名曰恒水”。這一敘述,又被《南史》所采用。卷78中《天竺國傳》:“國臨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侖。分為五江,總名恒水。”貞觀年間《括地志》繼續采納了《梁書》中的“恒水\"這一譯例:“沙祇大國即舍衛國也,在月氏南萬里,即波斯匿王治處。此國共九十種。知身后事。城有祗樹給孤園。”又云:“天竺國有東、西、南、北、中央天竺國,國方三萬里,去月氏七千里。大國隸屬凡二十一。天竺在昆侖山南,大國也。治城臨恒水。”又云:“阿耨達山亦名建末達山,亦名昆侖山。水出,一名拔扈利水,一名恒伽河,即經稱[恒]河者也。自昆侖山以南,多是平地而下溼。土肥良,多種稻,歲四熟,留役駝馬,米粒亦極大。\"
那么,《梁書》的“五江\"說,又來自哪呢?《梁書》上引康泰,曾撰有《扶南傳》,其中就說:“恒水之源,乃極西北,出昆侖山中,有五大源。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枝扈黎大江出山,西北流,東南注大海。枝扈黎即恒水也。”饒宗頤先生《釋氏昆侖說》業已指出,印度佛教經典中,有四河說與五河說。法藏部系經書,如《長阿含·世記經》《大樓炭經》等主四河說;說一切有部經典之中《中阿含》《雜阿含》《阿毗曇毗婆沙論》等主五河說③。據筆者考察,藏內文獻中,明確使用“五江\"加以論述的,則是《恒水經》——佛言:“諸弟子!天下有五江,東流一江字沙祿,南流一江字阿夷,西流一江字恒,北流一江字默徘徊,中流名字為江;轉流入海皆棄本名字,當為海水。”④
顯然,《梁書》之《天竺傳》中使用“江\"而非以往“河”的譯例,其淵源來自漢譯佛典。那么《梁書》中的這一特異情形,該如何理解呢?
我們知道,“江”在早期地位頗低,與之相較,“河”則有著壟斷性的地位,這在前期諸多典籍中深有體現。如《考異郵》解釋時說,河是四瀆之精——“河者,水之氣,四瀆之精也,所以流化”。《孝經援神契》言河是諸水之伯—“河者,水之伯,上應天漢”《新論》又言河是四瀆之源—“四瀆之源,河最高而長,從高注下,水流激峻,故其流急”。在文賦中,這一點亦深有體現。徐干《齊都賦》:“川瀆則河洋洋,發源昆侖,九流分逝。北朝滄洲,驚波沛厲,浮沫揚奔。”史籍中的對比,更能體現現實政治中江、河的差異。《史記·河渠書》載水利工程,全不及于長江流域,《漢書·溝恤志》言治河,全不及于江,在卷末贊曰更說:“中國川原以百數,莫著于四瀆,而河為宗。”
上述現象,當然與長江流域在當時王朝政治的體系中尚不切要有關。然而,漢末以來,天下分崩,江成為\"天地所以隔南北”的一大屏障。《吳錄》:“魏文帝臨江嘆曰:天所以隔南北也……”裴松之注曰:“言江所以限中國,與蠻夷為別天地。\"中原士族流寓南方,使\"江\"被進一步賦予了諸多屬性。在涉及正統時,“江\"在士人中的使用往往有著衣冠正朔的意味。《三國志》卷三八《蜀書·秦宓傳》載劉備稱帝前,秦宓特別標舉益州為王氣所在時,就說:“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會昌,神以建福…·淮濟四瀆,江為其首。東普郭璞《江賦》詠贊江,篇末也說:“保不虧而永固,稟元氣于靈和。考川瀆而妙觀,實莫著于江河。”在一些記述中,“江”“河\"并舉,往往指涉南北間帝都所在,《世說新語·言語》云: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至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日: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
《資治通鑒》卷八十七在記載此事時,胡三省注曰:“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濱,而新亭臨江渚也。\"《晉書》載桓溫隆和年間上疏還都洛陽時,有“河洛蕭條,山陵危逼今江河悠闊,風馬殊邈”。胡鴻已經指出,這里“江”“河\"指代的正是建康與洛陽②。可見,“江”“河\"之別,還隱隱關乎神州正朔之辨。
如眾所知,南北朝雙方有關衣冠正朔的正統之爭尤其劇烈,對此,中外學者做過諸多討論。③南北史書、士人間多涉這一問題。《洛陽伽藍記》“景寧寺\"條,記陳慶之在北,醉謂:“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相承,當在江左。秦朝玉璽,今在梁朝。\"楊元慎則譏吳為魚鱉之徒,互相貶抑。慶之南還,對朱異曰:“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成于蕭梁時期的《宋書》《南齊書》將元魏立為《索虜傳》《魏虜傳》。因此,《梁書·天竺傳》中對\"江\"這一譯例的使用,似乎有此一背景。
結語
以上討論了漢唐時期佛典翻譯中域外河流“江”\"河\"譯例的變動。對此,我們有如下認識:
(一)漢譯佛典中,以“河\"翻譯河流,本是常例。但在漢末至唐期間,有一段\"江”“河\"并用的時期。最早使用\"江\"翻譯佛典中河流的,是久居吳地的康僧會與支謙,我們以為這一譯例與南方河流以“江\"為名有關,而不涉及外典中“北河南江\"那樣的文化隱語。
(二)“江河并用\"現象的消失。鳩摩羅什、玄奘、義凈譯場中整齊地使用“河\"而放棄“江\"作為河流譯名,以至于《玄應音義》認為是”譯人立異\"而不足為征,宋代《翻譯名義集》則徹底忽視了這一曾經流行于六朝時期的譯例。我們以為,與佛教譯經制度從私譯走向官譯的完善有關。客觀而論,“江\"\"河\"并用譯例的消失,應該從譯語更追求體例的齊整而避免用語的駁雜這一脈絡上加以理解。
(三)六朝時期\"江\"被用來翻譯境外河流,漢譯佛典的這一譯例進人了南方政權史書中的敘述,《梁書》在外國傳中刻意采納\"江\"的譯例而不使用\"河”,這與當時修史運動中爭奪華夏正統,而南北雙方互相貶斥對方為虜、夷的背景有關。《梁書》的敘述為《南史》所沿用。與之相較,《括地志》《通典》在沿襲《梁書》等敘述時,又改“江\"為\"河”。
“江\"\"河\"在漢語佛典中的譯例,只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微不足道的一個小例,然而,它在中古佛典內外的變動,卻深刻地折射出漢唐之間中國思想社會與佛教互相間的周流反饋。中古中國思想社會與佛教的交互,是一個具有永恒魅力的議題,這其中,禮作為古代中國社會無所不在的倫理譜系與知識型(Episteme)①,它規定著古代中國社會哪些知識、思想可以流行。唐長孺先生指出,南朝以來學術上有一個“玄禮雙修\"的時代②,姜伯勤先生則提出——禮既是容納外來文化的限度,也是改造外來文化面目的一種強韌力量③。因之,中古時期禮與佛教互相間的周流反饋,似是其中深可注意的方向。漢語佛典翻譯實則也隱約地透露出這一禮學與佛學相互間的周流反饋。當然,本文所討論的內容并不能全面地反映這一文化隱史,這一研究進向是否正確,仍有待佛教文獻學、歷史語言學以及史學研究的驗證。至于本文得失,則熱切期望相關領域學者的批正,故不揣陋,出之以質諸世之博雅君子。
(湛如,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馬熙,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The Embedded Cultural History in the Different Translation of the Same Word
-AnExample of“Jiang”and“He”Translation in BuddhistScriptures
ZhanRu MaXi
Abstract:The naming of the rivers in China depends on the diferent locations,“he”in the North and “jiang” or occasionally“shui” in the South.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e ” and“jiang” is a unique cultural phenomenon in the Chinese language,originating from the structural evolution of social,historic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in the North and the South.When translating Buddhist scriptures into the Chinese language, the river names with “jiang” or“ he ” contain the embedded cultural history,rather than the arbitrary translation of individual’s favor as it appears to be.This phenomenon must be treated seriously in the folowing three aspects.First,“jiang”disappeared in th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scriptures in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 Second,“jiang” began to appear in the translation of Sanskrit writings in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Third,the translation of“jiang”in different contexts has an influence in the spread of the history of the Southern Dynasty to other countries.These changes in the translation reflect the mutual effects between the Chinese ideological society and Buddhism in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
Keywords:Chines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Scriptures; Jiang; He; Translation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