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琴詩中的魏晉風(fēng)度

古琴，在古代被稱為“琴”，又名“焦尾\"“綠綺\"等。作為中國古代獨特的樂器，它不僅具有音樂性，還由于歷史原因承載了豐富的人文意蘊。《全唐詩》有1420余首與琴相關(guān)的詩歌，它們反映著唐人豐富的精神世界。通過分析詩歌不難看出，無論是撫琴高歌，還是按琴低吟，唐人的很多行為與審美都受到了魏晉時人的影響。這些琴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唐人對魏晉風(fēng)度的接受。需要指出的是，文中所引詩句若無特殊說明皆出自《全唐詩》①。

一 唐代琴詩中魏晉典故的分布情況

《帝王世紀(jì)》載：“堯作《大章》，使無句作五弦琴，天下大和。”②又：“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由于琴從產(chǎn)生之初即與先賢、名士有著不解之緣，唐代文士也多借與琴相關(guān)的典故展現(xiàn)他們的思想與心靈世界。如“不聞北斗傾堯酒，空覺南風(fēng)入舜琴”（曹唐《三年冬大禮五首》），表達了對造琴圣人的仰慕及對堯、舜品德的歌頌;又如\"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即化用了伯牙、子期之典表達對知音的渴求、對友人的想念。《全唐詩》約有192首詩引用了與琴相關(guān)之典，具體如表1所統(tǒng)計。

可見，《全唐詩》中有53首引用了與琴相關(guān)的先秦典故，引用漢代涉琴典故的詩46首，引用與魏晉相關(guān)典故的琴詩高達93首。而一個饒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先秦作為歷史跨度最長、涉琴典故最豐富的時期并沒有成為唐人用典取材最青睞的歷史階段。魏晉雖只二百年左右，《全唐詩》卻有93首借魏晉涉琴之典來寫情寫心，其數(shù)量約占192首琴詩的 50% ，這充分體現(xiàn)出魏晉名士所獨具的風(fēng)神氣度在唐人心中的重要地位。因此，我們經(jīng)常可見唐人直呼魏晉名士的字或雅號來表達思慕之情，亦或是直引魏晉典故來一澆胸中塊壘。如：“野煙含夕渚，山月照秋林。還將中散興，來偶步兵琴。（王勃《夜興》）“落照淵明柳，春風(fēng)叔夜弦。\"（韓翅《家兄自山南罷歸獻詩敘事》）“阮籍供琴韻，陶潛余秫田。”（李端《晚春過夏侯校書值其沉醉戲贈》）“中散”即嵇康，因其曾官至中散大夫，故有“嵇中散”之稱。步兵”即阮籍，因曾做“步兵校尉”，所以后世稱其為“阮步兵”。夜深人靜，當(dāng)為功名奔走的詩人想援琴而歌時，他們仿佛看見放歌長醉的嵇康和阮籍穿越時空而來，又可見陶潛不為世俗所累，歸隱田園。雖時間久遠，但他們寧折不彎的風(fēng)度猶存。而李頎更是在《題少府監(jiān)李丞山池》中直言這份仰慕：“窗外王孫草，床頭中散琴。清風(fēng)多仰慕，吾亦爾知音。”時光靜靜流淌，詩人在百年以外的時空仍以與之結(jié)交為榮。可見魏晉名士在唐人心中地位之重。那這些魏晉名士究竟對唐人有何影響？唐人又對魏晉風(fēng)度有何種繼承？對唐詩中與琴聯(lián)詠的意象進行分析，可為研究唐人對魏晉風(fēng)度的接受與繼承提供有效的視角。

二" 唐詩琴意象蘊含的魏晉風(fēng)度

從廣義來看，魏晉風(fēng)度即魏晉名士所獨具的瀟灑任誕、通脫俊逸的行為風(fēng)格，主要反映在他們以飲酒、服藥、清談、縱情山水等為普遍推崇的生活方式上。由上文可知，魏晉時人對唐代士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不僅體現(xiàn)為唐代琴詩直接引用了大量魏晉典故，還體現(xiàn)在詩中出現(xiàn)了大量與琴相關(guān)的復(fù)合意象上，如“琴酒”“琴書”“琴藥\"等，而它們實則與魏晉名士相關(guān)聯(lián)，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詩人對于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效法與繼承。具體包括：

（一）琴酒相對的灑脫不羈

唐代涉琴詩中常有“琴”“酒\"相聯(lián)的詠嘆，甚至形成“琴酒\"這一復(fù)合意象。如：“宿客不來嫌冷落，一尊酒對一張琴。”（白居易《期宿客不至》）“白鶴高飛不逐群，嵇康琴酒鮑昭文。\"（李群玉《言懷》）而孟浩然的《聽鄭五愔彈琴》則直接展現(xiàn)了他以“琴\"“酒\"為伴、醉心山水的生活理想與魏晉名士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如其所言：

阮籍推名飲，清風(fēng)滿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

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予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

不難看出，唐人以“琴\"“酒”為伴是受了魏晉名士的影響，比如詩中提到的嵇康、阮籍。嵇、阮二人擅琴，也常寫詩表達對琴的鐘愛。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①“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②特別是嵇康曾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③而據(jù)《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yù)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此處“肆意酣暢\"可見以阮籍、稀康、山濤為核心的\"竹林七賢\"在魏晉之時飲酒避世、酣暢傲岸的風(fēng)姿。

事實上，不惟嵇、阮二人，魏晉很多名士的生活都與“琴”“酒\"密不可分。比如高唱“天生劉伶，以酒為名”的劉伯倫有詩云：“何以除斯嘆，付之與瑟琴”；寫過二十首《飲酒》詩的陶淵明“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于是幾百年后的弦酒唱和間，唐人也直接吐露出對魏晉士人以“琴\"“酒\"為伴的風(fēng)姿的向往與稱贊。如朱灣《七賢廟》：

常慕晉高士，放心日沈冥。湛然對一壺，土木為我形。

下馬訪陳跡，披榛詣荒庭。相看兩不言，猶謂醉未醒。

長嘯或可擬，幽琴難再聽。同心不共世，空見蘚門青。

時空變幻，朝代更迭，魏晉名士以“琴\"抒志、以“酒”傲世的風(fēng)神卻不曾泯滅。大唐帝國尚有眾多士人撫今追昔，他們因不能與之同時代而深以為憾，于是“盡室更何有，一琴兼一觴”（姚鵠《題終南山隱者居》）。當(dāng)“琴”“酒”成為唐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已不止是通過對前人行為的效法來感受那份曠達不羈，而是在“琴”“酒\"相對間成為了魏晉名士的知己。誠如白居易在《對琴酒》中所言：“自古有琴酒，得此味者稀。只因康與籍，及我三心知。”當(dāng)詩人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琴音酒趣中的那份清冽才逐漸被品得透徹，援琴縱酒也逐漸從對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變成了唐人自己的瀟灑與風(fēng)流。

（二）“樂琴書以消憂”的自娛

所謂：“琴書須自隨，祿位用何為。”（寒山《詩三百三首》）又：“只是守琴書，僧中獨寓居。心唯務(wù)鶴靜，分合與名疏。\"（喻鳧《書懷》）如果說唐詩中的“琴酒\"意象蘊藏著唐人對魏晉風(fēng)度中俊逸瀟灑內(nèi)容的因襲，“琴書\"意象則體現(xiàn)出他們對其中沖淡寧靜、泊然自適一面的繼承與發(fā)揚。

琴、書歷來是古代文人生活中的常見之物。唐人以“琴”“書\"相聯(lián)固然不能說是完全受了魏晉時人的影響，但也要認識到，由于魏晉名士轉(zhuǎn)而去關(guān)注生命與情感的體驗，以琴興教化的功利思想才在文人心中得到了淡化，以琴抒志、借琴消憂的思想才日漸凸顯。魏晉名士實則對琴的娛情、娛心作用的開掘起到了推動作用。

所謂\"君子之近琴瑟，此儀節(jié)也，非以惘心也”①，“士無故不撤琴瑟”②，由于具有渾厚中和的音質(zhì)特征和圣人造琴所賦予的蘊涵，琴自古就被看成文士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器具，特別是在儒家眼中，它有承擔(dān)禮樂教化之用，有著強烈的功利色彩。而時至魏晉，當(dāng)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開始體味生命意義、注重精神體驗時，嵇康雖然發(fā)出了“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③的贊嘆，但同時也提出了“聲無哀樂”的觀點。“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于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fā)。”④音階本身并無悲喜，是人們賦予它們生命和情感，因此樂音實則是人們表情達意的工具。對于文士而言，琴也不該局限在“樂教”的框架中，還應(yīng)關(guān)注它滋養(yǎng)心靈的作用。所以魏晉時出現(xiàn)了眾多以琴避世、以琴消憂的風(fēng)流名士，如嵇康、陶淵明等。特別是陶淵明，他掛印還鄉(xiāng)，拋卻了名利世俗，以琴書為伴又不乏詩酒風(fēng)流，在歲月流淌中守拙田園，這種孤高的人格氣度與寧靜淡泊的心境對后人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如唐代李群玉詩：“陶君官興本蕭疏，長傍青山碧水居。久向三茅窮藝術(shù)，仍傳五柳舊琴書。”（《送陶少府赴選》）“五柳”是陶淵明的號，詩人所送陶少府恰與陶淵明同姓，于是借諧音與用典，一方面表達了對友人品行的贊賞，一方面表達出對陶公以“琴書\"為伴、淡薄名利的生活方式的肯定與向往。可見，唐代琴詩中“琴書\"意象的建構(gòu)與陶淵明不無關(guān)系。

在陶淵明筆下，琴的重要性不在于它能興教化，書的重要性也不在于它是進身之階，在二者的功利性之外，他更看重的是琴書帶給人的情感體驗，是撫琴讀書帶來的平靜與淡然。如其言：“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而“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就是他眼中的人生樂事。這種跳出世俗禮法、強調(diào)精神體驗的生活為唐人提供了一種范式，很多唐詩都有這種以“琴書”消憂的影子。如陶公說：“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唐人有：“舊隱松林下，沖泉入兩涯。琴書隨弟子，雞犬在鄰家。”（于鵠《尋李逸人舊居》）陶公有：“凱風(fēng)因時來，回飚開我襟。息交逝閑臥，坐起弄書琴。”唐人則稱：“公庭唯樹石，生計是琴書。”（姚鵠《寄贈許璋少府》）“若得伴琴書，吾將著閑品。”（皮日休《奉和添酒中六詠·酒槍》）

可見，我們固然不能完全認定唐代以“琴”“書\"相聯(lián)的現(xiàn)象是在魏晉時人的影響下形成的，但魏晉名士以“琴書”自娛、以“琴書\"消憂的生活方式卻無疑為唐人提供了一種垂范。在仰慕其人格，效法其氣度之后，“琴書”自然而然地成為唐人不可或缺的良師益友。琴書\"不僅能幫他們拂去俗塵、滋養(yǎng)心靈，還使他們的內(nèi)心最終獲得了沖淡寧靜。正如詩中所說：“長裾珠履颯輕塵，閑以琴書列上賓。\"（盧綸《渾贊善東齋戲贈陳歸》）“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常伴讀書人。\"（李群玉《書院二小松》）

（三）攜琴采藥中的求仙與歸隱

唐代琴意象蘊含魏普風(fēng)度的又一內(nèi)容是通過“琴”“藥”的聯(lián)詠建構(gòu)的。所謂：“藥苗應(yīng)自采，琴調(diào)對誰彈。待了浮名后，依君共掛冠。\"（李中《寄廬山莊隱士》）詩中這種對攜琴采藥生活的向往，以及對拋卻功名、掛冠歸隱的渴望，恰與魏晉崇尚求仙與歸隱的世風(fēng)相合，反映出唐人的心之所向與魏晉風(fēng)度的某種聯(lián)系。

事實上，以服食采藥之法求養(yǎng)生延年并不始于魏晉，而是與道家有著密切聯(lián)系。但由于魏晉時期養(yǎng)生求仙之風(fēng)日盛，很多能琴的名士也加人其中，這就為唐詩中的“琴”“藥\"聯(lián)詠提供了契機，如前文提到的嵇康，其隱于竹林不獨以援琴放歌表達對世俗禮法的反叛，還以琴養(yǎng)心，精研養(yǎng)生之法來求難老。他曾作文明確指出自己愛琴是因為琴音可以導(dǎo)氣養(yǎng)性，宣和情志，如其言：“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限，而此不倦。可以導(dǎo)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①又據(jù)《晉書》：“（嵇康）常修養(yǎng)性服藥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②可見攜琴采藥已是嵇康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他曾作《游仙詩》言：“采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其《琴贊》說：

昔在黃農(nóng)，神物以臻。穆穆重華，托心五弦。閑邪納正，其仙亹亹。宣和養(yǎng)氣，乃介遐年。惟彼雅琴，載璞靈山。體其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溫乎其仁，玉潤外鮮。

當(dāng)同時遭遇了政治高壓與征戰(zhàn)連年，魏晉時期很多如嵇康一樣的士人選擇用歸隱的方式恪守自己的人格與理想，用求仙、養(yǎng)生的方式延長自己的生命。而無論撫琴放歌還是服食采藥，這些活動其實都是他們堅守人生理想、恪守生命尊嚴的外在顯示。當(dāng)現(xiàn)實已混沌不堪，詩人惟愿攜琴以入青山綠水，以自然之氣滌蕩心靈，服藥石來一改姿容。這份抱琴歸隱的仙風(fēng)道骨不但讓后人欽慕，而且為日后經(jīng)歷相似的文人提供了生活范式。所以唐人也多在詩中以“琴”“藥\"意象寫對歸隱的向往，如：“眾島在波心，曾居舊隱林。…賣藥唯供酒，歸舟只載琴。\"（《送鄒尊師歸洞庭》）又如：\"山翁期采藥，海月伴鳴琴。多謝維舟處，相留接靜吟。\"（李中《贈致仕沈彬郎中》）攜琴歸隱，藥酒相對，這份豁達與清凈是魏晉名士為懷抱難抒的唐人提供的精神出口。

三 唐代琴詩呈現(xiàn)魏晉風(fēng)度的原因

唐代涉琴詩引用了大量與琴相關(guān)的魏晉典故，展現(xiàn)出詩人對魏晉名士的仰慕、對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而琴詩之所以呈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應(yīng)與以下兩點有關(guān)：

（一）道家思想的影響

唐代道家思想對社會的影響與統(tǒng)治者對道教的尊崇不無關(guān)系。早在開國初年，高祖李淵即頒布了《先老后釋詔》言：“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令老先、次孔、末后釋。”太宗繼位，也對道教推崇有加。如貞觀十一年（637）頒布的《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詔》云：“朕之本系，其自柱下，鼎祚克昌，既憑上德之慶；天下大定，亦賴無為之功。宜有改張，闡茲玄化。自今已后，齋供行法。至于稱謂，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本之俗，暢于九有;尊祖之風(fēng)，貽諸萬葉。”可見，唐初建國即已在法令上為道教的地位奠定了基本保障，且統(tǒng)治者以老子后人自詡，這固然是為李唐王朝提供了“君權(quán)神授”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使道教有了非同尋常的地位。而后來如高宗、玄宗等帝王不僅廣修道觀，還對仙師高士禮遇有加。據(jù)《舊唐書》載：“潘師正，趙州贊皇人高宗幸東都，因召見與語高宗與天后甚尊敬之，留連信宿而還。巡敕所司于師正所居造崇唐觀，嶺上別起精思觀以處之。初置奉天宮，帝令所司于逍遙谷口特開一門，號曰仙游門，又于苑北面置尋真門，皆為師正立名焉。”所謂\"留連信宿而還\"應(yīng)是出于信徒自身對道家思想的虔誠信仰，這一舉動的產(chǎn)生應(yīng)是源自信眾主體對道家所謂逍遙無為、羽化升仙境界的向往。以\"仙游\"為\"逍遙谷口\"之門命名，即看出高宗對這類思想的推崇。而據(jù)玄宗朝王燾所言：“主上尊賢重道，養(yǎng)壽祈年，故張、王、李等數(shù)先生繼入，皆欽風(fēng)請益，貴而遵之，故鴻寶金匱，青囊綠帙，往往而有。”③皇家對道家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而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甚，宮廷中這種慕仙求道、與當(dāng)世高士密切交往的做法無疑對道家思想的傳播、發(fā)展起到了積極作用。

不惟如此，初唐統(tǒng)治者還將《老子》納入考試科目。上元元年（674）十二月壬寅，“天后上意見十二條，請王公百僚皆習(xí)《老子》，每歲明經(jīng)一準(zhǔn)《孝經(jīng)》《論語》例試于有司”。④由此，作為明經(jīng)考試的科目，《老子》成為唐代文士的必修書目，道家思想也因之成為唐代文人思想中的固有成分，與儒家思想并列。于是在皇權(quán)的介人下，道家思想對唐代士人產(chǎn)生了深切的影響。此時雖以儒家思想治國，但在道家思想的作用下，士人在修身正己的同時并未偏廢對內(nèi)心情感的關(guān)注，他們崇尚“自然”，渴望獲得精神與心靈自由，這一理想不但是促成唐詩氣韻生動的原因，也恰與魏晉士人的追求相契合。

葉朗先生曾說：“魏晉名士之人生觀，就是得意忘形骸。這種人生觀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所謂‘魏晉風(fēng)度’：任情放達，風(fēng)神蕭朗，不拘于禮法，不泥于形跡。”這種“得意忘形骸”的實質(zhì)即是對莊子“得魚忘筌”思想的繼承，同時又融入了魏晉士人自己的生命體驗所形成的人生理想，而這其實也是受道家影響頗深的唐人所崇尚、追求的人生境界。恰如李白所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人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又如他在《南陵別兒童人京》中所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種對內(nèi)心純真的堅守、對世俗禮法的蔑視，既是對老莊思想的繼承，又有著魏晉時如嵇、阮等名士退隱山林的影子。羅宗強先生的《玄學(xué)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對魏晉風(fēng)度與道家的密切聯(lián)系解讀詳盡，也正如他所言：“嵇康任自然，是認真的，如上所說，他已經(jīng)把莊子化為一首純真生活的詩，是要付之實行的，并且以其認真的實行來徹底擺脫名教的束縛，終于為當(dāng)政者所不容，導(dǎo)致殺身之禍。”①可見魏晉名士不乏有用生命來踐行“越名教而自然之人，某種程度上，他們對精神自由的堅守不但令唐人動容，更令他們欽慕。而琴又是很多魏普名士的情感寄托或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所以唐人常有喟嘆：“嵇叔夜，鼓琴飲酒無閑暇。若使當(dāng)時聞此歌，拋擲廣陵都不藉。劉伯倫，虛生浪死過青春。一飲一碩猶自醉，無人為爾卜深塵。\"（布燮《聽妓洞云歌》）也不乏有人放聲高唱：“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王績《醉后》）

可見，唐代社會慕仙求道，在道家思想的深切影響下，唐代士人對精神自由充滿了熱切的渴望。而魏晉士人不拘于禮法，不囿于世俗，他們的瀟灑不羈、放誕率性恰與唐人的精神追求相契合。即，由于道家思想的介人，魏晉與大唐文人擁有了相似的理想和氣質(zhì)，唐代琴詩也便因之呈現(xiàn)出對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與欽慕。

（二）逆境中的精神出口

作為歷史上的大動亂時代，魏晉時局動蕩，政治壓抑，征戰(zhàn)連年，災(zāi)難不斷。可面對這種黑暗的現(xiàn)實，魏普士人卻任性重情，不媚于世，曠達瀟灑，通脫俊逸。于是在面臨相似的人生困境之時，這種風(fēng)神氣度即成為唐人的心之所向，名士在琴中傾注的情感或人生態(tài)度也因此成為唐人身處逆境時的精神出口，為他們提供了生活理想與范式。

比如面對世事無常，遭遇生離死別，魏普“人琴俱亡”的哀慟即引起唐人強烈共鳴。所謂：“受命別家鄉(xiāng)，思歸每斷腸。季江留被在，子敬與琴亡。\"（竇蒙《題弟泉lt;述書賦gt;后》）“萬里江南一布衣，早將佳句動京畿。徒聞子敬遺琴在，不見相如駟馬歸。\"（戴叔倫《吊暢當(dāng)》）子敬即魏晉王子敬。據(jù)記載：“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床靈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而亦卒。”王子敬生前擅琴，其兄王子猷得知噩耗后一面彈奏子敬生前之琴，一面感傷于他的英年早逝，發(fā)出“人琴俱亡\"的悲嘆，并最終哀慟至死，足見情深義重。于是當(dāng)唐人痛失兄弟摯友，他們即常借子猷、子敬的情誼表達內(nèi)心的傷痛及對逝者的追思。

同時，也常有人借嵇康與《廣陵散》之典悼亡友，嘆知音。如李白詩言：“一朝摧玉樹，生死殊飄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歿。誰傳廣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戶何時明，長掃狐兔窟。”（《憶崔郎中宗之游南陽遺吾孔子琴，撫之潸然感舊》）“海內(nèi)故人泣，天涯吊鶴來。……一罷廣陵散，鳴琴更不開。\"（《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三）據(jù)《世說新語》：“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作為名士典范，嵇康潔身自好，慷慨赴死，臨刑前奏《廣陵散》并使之成為絕響，這一典故讓后來無數(shù)文人扼腕嘆息。李白感傷于此，既借此典寫死生契闊的哀慟，又是以此對故友的品行予以贊譽。

可見，名士風(fēng)流中不僅有脈脈溫情，還有錚錚傲骨。特別是在遭遇逆境與困頓時，魏晉風(fēng)度對唐人的影響就更加明顯。經(jīng)分析統(tǒng)計，在動蕩不安的中晚唐時期，文人創(chuàng)作的涉魏晉典故的琴詩數(shù)量明顯多于富足安穩(wěn)的初盛唐時期，具體如表2、表3所示。

由表2、表3可知，在《全唐詩》93首涉魏晉典故的琴詩中，有29首作于初盛唐，64首作于中晚唐，中晚唐所作詩歌約占涉魏晉典故琴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較之于初盛唐的創(chuàng)作，中晚唐涉魏晉典故的琴詩數(shù)量更多，創(chuàng)作群體更廣，共有37位詩人在此時的64首涉琴詩中體現(xiàn)出魏晉風(fēng)度的內(nèi)容，這或可說明中晚唐是促成唐代琴詩呈現(xiàn)魏晉風(fēng)度的重要時期，此時越來越多的士人產(chǎn)生了對魏晉風(fēng)度的思考或懷想，其中原因應(yīng)與中晚唐社會的動蕩密不可分。

大唐帝國雖有過萬國來朝的輝煌，卻在“安史之亂”后每況愈下。特別是隨著政權(quán)頻繁更迭，藩鎮(zhèn)割據(jù)日重，中晚唐征戰(zhàn)四起，離亂尤多，奸佞當(dāng)?shù)溃癫涣纳芏辔娜藷o處施展才華，只能空懷報國之念，于是魏晉亂世之下的名士風(fēng)流應(yīng)運成為他們的精神出口。如李中所言：“鵬霄休嘆志難伸，貧病雖縈道且存。阮璃不能專筆硯，嵇康唯要樂琴尊。\"（《贈海上書記張濟員外》）縱然久居亂世，貧病相仍，報國之志難以實現(xiàn)，詩人也要像嵇康那樣以琴為伴，堅守節(jié)操，不與世俗合流。又如李群玉詩：“白鶴高飛不逐群，嵇康琴酒鮑昭文。此身未有棲歸處，天下人間一片云。\"（《言懷》）晚唐歲月動蕩，生命朝不保夕，但作者也不媚于世俗，而選擇了嵇康等人的做法，以琴酒詩文為伴，將精神融入天地從而獲得自由。這不僅是對魏晉風(fēng)度的效法，也是對道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踐行。而中晚唐之所以有眾多士人如此，原因恰如汪遵《短歌吟》所言：“箭飛烏兔競東西，貴賤賢愚不夢齊。匣里有琴樽有酒，人間便是武陵溪。”只有經(jīng)歷了人世艱辛，社會黑暗，時人方會驚覺人生如一場大夢，出仕也好、入仕也罷，都不過是過眼煙云。于是較之于功名，他們才會更關(guān)注內(nèi)心的充實與精神自由，所以魏晉名士攜琴歸隱的人生態(tài)度就成為他們尋找心靈桃源的途徑。中晚唐也因之成為促成唐代琴詩呈現(xiàn)魏晉風(fēng)度的重要時期。

要之，唐代社會的崇道之風(fēng)為唐代士人提供了與魏晉名士擁有相同人生理想、相似文人氣質(zhì)的契機。于是在遭逢人生逆境、心志不舒之時，身居亂世卻通脫俊逸、遺世高蹈的魏晉名士即成為唐人欽慕、效法的對象。他們激賞魏晉名士琴酒相對的灑脫與不羈，繼承了魏晉“樂琴書以消憂\"的自娛，在面對迷惘與困惑時，魏晉名士在攜琴歸隱、采藥求仙中體現(xiàn)出的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生態(tài)度為唐人提供了精神出口，唐代涉琴詩歌也因此呈現(xiàn)出大量展現(xiàn)魏晉風(fēng)度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出唐人對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與接受。而較之于初盛唐時期，中晚唐社會動蕩離亂，因之成為促成唐代琴詩呈現(xiàn)魏晉風(fēng)度內(nèi)容的重要時期。

（鄧婷，天津中醫(yī)藥大學(xué)文化與健康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

Wei-Jin Demeanor Reflected in the Guqin-Related Poems in the Tang Dynasty

Deng Ting

Abstract：Guqin，aunique musical instrument in ancient China，has been closely related to the literati and scholars，and its related poems in the Tang Dynastycarres the ideal pursuit and spiritual world of the people in the Tang Dynasty.Quite a number of Guqin relatedpoemsin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the TangPoemsfollowthe Wei Jin's demeanor， which to some extent reflects the Tang people’s preference for Wei-Jin demeanor.They admired the literati’sunrestrained atitude towards Guqin and wine in the Weiand JinDynasties，inherited the self-entertainment ofWei ?^- Jin people to kill the worries with music and books，and yearned for the days to pick herbs like the Wei Jin scholars carrying Guqin. The main reason for this phenomenon resulted from the fact that Taoism was much respected in the Tang Dynasty society，providing Tang scholars with the opportunity to have the same life idealsand similar literati temperament as the Wei Jin scholars. Therefore， When encountering misfortune and emotional distress， the Tang scholars turned to admire and imitate the Wei ?^- Jin scholars who lived in seclusion with Guqin. This attitude of pursuing spiritual freedom while living in troubled times provided a spiritual outlet for the Tang people in adversity.The turbulent and chaotic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became an important period when Guqin-related poems in the Tang Dynasty followed the suit of Wei-Jin demeanor.

Keywords： Tang Dynasty; Guqin-related Poems; Wei Jin demeanor; Taoism;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