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轉型期,其政治、經濟與文化環境為儒家典籍的傳播提供了獨特的社會土壤。在政治上,明太祖朱元璋通過廢除丞相制、設立廠衛機構等舉措強化中央集權,同時將程朱理學確立為官方意識形態,科舉制度被嚴格規范為“非科舉者毋得與官”的單一選才途徑。嘉靖年間,皇權與士大夫階層的關系進一步復雜化,思想控制和文化整合成為維護統治的關鍵。在經濟上,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和印刷技術的普及,民間書坊大量涌現,推動了典籍的商業化傳播。福建建陽、南京等地成為全國刻書中心,士人著述得以快速流通,形成“官刻”與“坊刻”并行的出版格局。在文化上,程朱理學雖為官方正統,但陽明心學的興起對理學權威構成挑戰,思想領域的爭鳴促使士人通過注疏經典回應時代問題。儒家典籍的傳播正是在此三重背景下展開:政治權力通過科舉制度強化理學權威,經濟動力驅動文本商業化擴散,文化爭鳴則催生典籍內容的創新。三者交織,共同塑造了儒家典籍作為媒介的社會功能與受眾認同機制。而在明代眾多理學典籍之中,林希元的《四書存疑》傳播甚廣,影響顯著。林希元(1482—1566),字懋貞,號次崖,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今廈門市翔安區)人,其學說“遠宗程朱,近取《蒙引》”[],有“理學名宦”之譽。其《四書存疑》與蔡清《四書蒙引》、陳琛《四書淺說》、蘇濬《四書達說》,并稱為“泉州四大名著”。清人黃貽楫題聯曰:“清紫葵羅鐘間氣,蒙存淺達有遺書。”[2]
《四書存疑》通過科舉、書坊等渠道廣為流傳,成為連接作者、文本、讀者的重要紐帶,在推動理學意識形態建構的過程中發揮了獨特的媒介功能。一方面,《四書存疑》通過講章體的形式,將理學義理淺化為通俗言語,使之為普通讀者所接受,為理學的社會化傳播奠定了群眾基礎。另一方面,《四書存疑》積極回應士大夫的理想訴求,引發情感認同,激發了士子傳播理學的內在動力。可見,《四書存疑》作為典籍媒介在明代理學意識形態傳播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它不僅參與塑造了個體認知結構,也深刻影響了社會結構的形成與演變。通過考察《四書存疑》的傳播,不僅能夠揭示明代社會意識形態傳播的復雜機制,更能深入把握傳統中國社會中知識、權力、認同的互動關系,以及由此折射出的典籍傳播與社會變遷之間的辯證互動。基于此,本文擬跳出思想史的視角,從典籍傳播視角切人,考察林希元《四書存疑》的傳播過程,探究《四書存疑》在傳播過程中所發揮的媒介功能及其受眾效果產生的機制。
一、分合與公私:《四書存疑》經典化的傳播過程
明代科舉以“四書五經”為核心,永樂年間《四書大全》的頒行標志著程朱理學正統地位的制度化,迫使士子對經典文本進行標準化研習。《四書大全》問世后,講章體“四書”著述便層出不窮,“后來四書講章,浩如煙海,皆是編為之濫觴”[3]。其中,蔡清《四書蒙引》、陳琛《四書淺說》、蘇濬《四書達說》、林希元《四書存疑》的傳播最為盛行。而在這四部理學典籍的傳播中,又以蔡清《四書蒙引》和林希元《四書存疑》為最,“《四書存疑》與虛齋《蒙引》并傳,學者久奉為圭桌”[1](475) 。
(一)由分到合:《四書存疑》傳播的初始階段
《四書存疑》作為明代儒家經典的講章著述,自問世以來,便頗受士子歡迎。然而,此書在初始傳播階段僅有《大學存疑》和《中庸存疑》,屬于分散式傳播。《四書存疑》序載:
余少經憂患,就學最晚。然自知親筆硯,即喜窮研經理,有聞即記…自求我師,十載沉思,若將有得。無何,宦轍東西,風波蕩析,奚囊舊稿十喪二三。幸視學嶺南,乃克興修舊業…知我者謂既與斯文,不宜獨善,乃以“四子”先付梓人。《學》《庸》甫就,鴻跡忽遷,南北奔馳,遂虛歲月。回盼往業,有似夢中。既而因病在告,乃復搜尋故紙,庸畢前功,《語》《孟》二疑,以次落稿閉戶之勤,有足多者。門人胡、卞二子,請與《學》《庸》并刻為全書。[1](178)
此序闡明了《四書存疑》最初的傳播情況《四書存疑》乃林希元“十載沉思”所得,在嘉靖八年至九年(1529—1530)“視學嶺南”之前已有成稿,但當時并未傳播出去。其后,由于林希元“宦轍東西,風波蕩析”,原稿散佚,至“視學嶺南”時,才有精力重拾舊稿,完成《大學存疑》《中庸存疑》,并在友人勸說下,有了“不宜獨善”的傳播動機。這說明《四書存疑》一書的傳播始于嘉靖八年至九年期間,但只有《大學存疑》《中庸存疑》分刻本在傳播。其傳播情況雖無明確文獻記載,但從后文門人請求刊刻的記載來看,其傳播已經取得較好成效。這一點在《增訂四書存疑》序中也可以得到佐證。《增訂四書存疑》序曰:
昔提督嶺南,曾刻《大學》《中庸》以示諸生。四方學者見而悅之,有不見全書之恨。入丞南大理,士多相從學問。于是金陵胡椿、胡棟、江都卞崍,共求《論語》與《學》《庸》并刻,始為完書。[1](179)
“見而悅之”“不見全書之恨”“共求”之語間接反映了二書在當時的傳播盛況。正因受眾有“不見全書之恨”,嘉靖十一年(1532),林希元“因病在告”,才拾舊稿,完成《論語存疑》《孟子存疑》,并在門人胡椿、卞崍的強烈請求下,與《大學存疑》《中庸存疑》合刊《四書存疑》。“視學嶺南”時期,由于《四書存疑》并不完整,故可視為《四書存疑》傳播的嘗試階段,在獲得良好傳播效果后,“入丞南大理”時期,《四書存疑》才屬于正式傳播。
(二)由私轉公:《四書存疑》傳播主體與目的轉向
《四書存疑》一經合刊,傳播速度更快,傳播范圍也更為廣泛。《增訂四書存疑》序曰:
建安王氏取其本,翻刻于書坊。顧字多訛脫,觀者弗便。嗜利之徒見此書之行之遠也,欲刻之而嫌起爭。又于《學》《庸》編首增入數條,更其名曰:《明心》。義既不倫,名亦無謂。予病焉,思有以正之,未得也。廢居林下,不忍自泯沒,爰取舊聞復加溫習。幸天不閉其衷,時有開益,經傳子史頗有論著,此書亦有增改。陽溪詹文用氏既刻予《易疑》于書肆,復請曰:“《四書》近為葉氏所亂,若以今本與文用刊行,彼當自廢矣。”予喜曰:“此吾志也。”乃與之。[1](179)
自嘉靖十一年(1532)合刊之后,《四書存疑》又陸續出現了王氏、葉氏等書坊刻本,可視為《四書存疑》傳播的發展階段。書坊刻本雖然訛誤較多,但其表明傳播主體逐漸由林氏門人內部擴散至商業書坊。相應地,傳播的驅動力亦從士子的學術需求轉向為商人牟利。在經濟獲利的驅動下,王氏等書商大力宣傳,激發“嗜利之徒”爭相仿效,大幅度加快了《四書存疑》的傳播速度。盡管書商的首要目的是盈利,甚至不惜對文本進行篡改(如葉氏),但這種行為卻在無形中為林希元提供了“思有以正之”的動機,促使其不斷“取舊聞復加溫習”,保持學說活力,“不閉其衷,時有開益”,從而不斷完善《四書存疑》。思想內容的不斷豐富與商業傳播的互動共振,造就了《四書存疑》文本質量與社會影響力的雙向提升,使其逐漸朝著經典化的方向發展!
除了書坊的推動,朝廷是《四書存疑》傳播最主要的推動力量。據《林希元傳》載:“并所著四書、《易經》二《存疑》,復上之朝,且乞敕改正頒行,學官以是造上,科舉以是命題。”[1](480)《 《同安文史資料·林希元年譜》亦載:“嘉靖二十二年,年六十三。暮秋,完成名著《易經存疑》,同時增訂《四書存疑》。二《疑》并獻朝廷,蒙禮部刊行。”[4]林希元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將《易經存疑》《四書存疑》獻給朝廷,欲進行全國性傳播。這一請求得到了朝廷的支持,由禮部頒行。禮部掌管禮儀、祭祀典禮、學校、科舉等事宜,是具有權威性的傳播平臺。在其推動下,《四書存疑》很快流行于全國,并與《四書蒙引》《四書淺說》等書逐漸以合刊的形式傳播,形成《四書存疑》傳播的高潮階段。如丘樨《四書摘訓》“刪《蒙引》之煩,《存疑》之微”[5],對二書中大意相同而遣辭各異者加以合并;吳當著有《合參四書蒙引存疑定解》,仍是“從《蒙引》《存疑》全本中,撮其精要,不可移易而與朱注合者,逐段依次列之”[6];盧一誠《四書便蒙講述》乃“參考三氏(《蒙引》《存疑》《淺說》),各究旨歸,多者摘其要,寡者補其遺,文者闡其意,又兼采別家,互相訂證”[7];劉思誠、王守誠《四書翼傳三義》“欲挽士子之衰趨,宜明吾道以導之,欲明吾道,宜莫如《蒙引》三書(其余兩書指《四書淺說》《四書存疑》),而求三書于諸生無有也。爰購善本,命校官劉思誠等刪繁就簡,類為一書。分章相附,以便考肆。”[8]即便在清代,《四書存疑》的傳播勢頭依然不減,“然至今《存疑》二書,學者尊尚不廢”[9] 。
此外,《四書存疑》也廣泛傳播于國外。文獻雖無明確記載《四書存疑》是如何對外傳播的,但有目錄著述可證此書在國外流傳甚廣。如日本內閣文庫著錄《連理堂重訂四書存疑》一書,是日本承應三年(1654)平樂寺刊刻。日本公文書館亦收錄此書,足見《四書存疑》的盛行程度。《四書存疑》在傳播過程中得到了官方、士大夫群體甚至國外受眾的認可,說明其在這一階段完成了經典化傳播。概言之,《四書存疑》經典化的傳播過程如下:初步傳播階段(1529—1532),林希元在“嶺南視學”期間完成《大學存疑》《中庸存疑》的編纂,并在門人勸說下首次合刊為《四書存疑》,標志著該書從分散傳播向系統傳播的轉變;深化傳播階段(1532—1543),隨著書坊刻本的規模化傳播,《四書存疑》在士林中迅速流行,林希元在此過程中不斷修訂完善文本,為其經典化奠定了基礎;全面傳播階段(1543年至今),在禮部的推動下,《四書存疑》突破地域限制,深入滲透全國各地及不同社會階層,并廣泛流布于海外,最終確立其經典地位。
綜之,林希元《四書存疑》的傳播與明代科舉制度的功利性緊密相連。科舉考試的標準化需求催生了龐大的應試市場,士子們對簡明扼要、便于記憶的講章體著述需求旺盛。這一需求為民間書坊提供了牟利的機會,推動了講章體著述的規模化刊印。書坊通過商業化運作,將這些著述迅速傳播至全國各地,形成了“官學”與“坊刻”互補的傳播網絡。官方通過禮部控制典籍的權威解釋權,確保程朱理學的正統地位;而書坊則通過靈活的市場策略,擴大文本流通范圍,滿足士子的多樣化需求。在這種雙重機制下,《四書存疑》的經典化得以實現。林希元作為理學名宦,其著述既需符合官方理學框架以獲禮部認可,又需通過書坊的廣泛刊刻滿足士子應試需求。這種內外合力推動了《四書存疑》從私家著述到經典文本的跨越。最終,《四書存疑》不僅成為科舉考試的重要參考,也在社會文化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實現了其經典化的傳播歷程,
二、塑造與重構:《四書存疑》典籍的媒介功能
明代“四書”講章類典籍可謂汗牛充棟,諸如吳聰《四書解》、蔡復一《大學歸于物我一本論》、林應《四書解便覽》、張應星《四書大略》、陳榮選《四書旨》、陳如松《學庸解》、鄭得瀟《大學定本》等,不一而足。盡管這些典籍均處于以科舉為主導的傳播語境中,然而,為何唯獨林希元《四書存疑》能夠歷久彌新,傳播不衰?通過上文的考證,我們得知《四書存疑》乃林希元“十載沉思”之心血結晶,非同一般應舉之作,且得到了官方禮部的認可。這一事實表明,作為典籍媒介,《四書存疑》不僅承載了林希元對程朱理學的獨到見解和思考,更蘊含了權力機制運行的復雜動因。這一機制究竟如何運作?又與《四書存疑》這一典籍媒介的功能有何內在聯系?此問題有待深入探究。
(一)從形式到內容:《四書存疑》媒介的雙向塑造功用
《四書存疑》這一典籍媒介的產生和流傳是程朱理學向社會意識形態轉化和獲取認同的標志性階段。《四書存疑》在典籍形式和內容等層面上建立文本與受眾的連接,使程朱理學得以廣泛傳播和深入人心,推動了理學意識形態的社會化。
《四書存疑》是典型的講章體著述。何為“講章”?明人湯賓尹曰:“看書先要會一篇大意,字字句句曉解明白。講章不過將所曉解者有貫串成文,以便后學記誦耳。”[o]講章體通過層層深入、逐字逐句的解釋,使讀者對篇章內容有明確把握,真正“曉解明白”。這不僅有利于讀者記憶,也使難懂的理學通俗易懂,能夠被廣大讀者群體接受和傳播。這是講章體實現意識形態社會化傳播的重要方式。講章體重在“將所曉解者有貫串成文”,即在保證通俗易懂的前提下,將篇章內容有機貫串,形成嚴謹的理學體系。這既顧及了理學本身的嚴密邏輯性,又兼顧了讀者的理解需求,并通過這種組織形式,實現作者意圖、文本內容與讀者理解之間的有機連接。《四書存疑》以章為單位進行講解,章由句構成,故在具體詮釋過程中很少訓話字詞,而是注重通篇語境的把握,直抓章節主旨;也很少析言分句拉扯脈絡,而是著重揭示全文要義。這種章句體例不僅迎合士大夫講學式的學習方式,也保留了程朱理學體系的嚴密邏輯,實現了對程朱理學核心思想的忠實傳播。因此,時人曰:“《蒙引》乃朱《注》之孝子,《存疑》乃《蒙引》之忠臣。”[]《三魚堂文集·舊本四書大全序》亦載:“四書之有《集注》,如天之有日月也。《集注》之有《大全》《蒙引》《存疑》,如星辰之有經緯,嵩岱之有支山,河海之有支水也。若會而通之,融而成之,不增不損,潔凈精微。”[2]在文本與受眾之間建立連接是《四書存疑》作為媒介實現理學社會化的關鍵所在。通過這種連接,《四書存疑》推動理學從學術命題向社會價值觀念轉化,增強了程朱理學作為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并促進意識形態不斷更新,實現了典籍媒介連接作者、文本與受眾的功能。
在內容塑造層面,《四書存疑》既名為“疑”,表明此書重在補充、修正朱學,而非一般的應試講章。這種內容上的更新塑造,維護并豐富了程朱理學,使其在面對“心學”“實學”等思潮沖擊時,仍然能夠保持強大的生命力,進而在傳播過程中持續獲得社會認同,具體則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四書存疑》更新朱《注》,契合新思潮興起的時代肯京,提升」程木埋字的適應性,保證其在意識形態競爭中占據主導地位,增強了社會認同度,有利于意識形態的持續傳播。二是《四書存疑》補充、修訂的內容兼顧傳承和創新,既體現理學體系的嚴謹性,也展現開放和包容特征,拓寬了受眾范圍,保證程朱理學在變革時代的活力。例如,《四書存疑》提出“氣本論”,拔高“尊德性”,否定朱子《大學》改本,直接回應陽明心學對“理氣二分”的批判。林希元強調“理是氣之條理”,巧妙調和程朱理學與心學在宇宙論上的分歧;同時,其突出“尊德性”的實踐路徑,既保留朱學“格物致知”的框架,又吸收心學重視主體修養的傾向,以緩解士人在“道問學”與“尊德性”之間的張力。這種折中策略使程朱理學在保持正統地位的同時,更具時代適應性,從而在與心學的競爭中爭取受眾支持。13]因此,清人陸隴其云:“以《大全》為主,然非《蒙引》《存疑》,則《大全》為呆物矣。”[14]《四書大全》以朱《注》為主,但學者若一味以《四書大全》為宗,缺乏《四書蒙引》《四書存疑》等典籍的輔助,《四書大全》則淪為“呆物”。質言之,程朱理學之所以能夠保持活力,主要歸功于《四書蒙引》《四書存疑》。三是《四書存疑》只是補充與修訂朱學理論,并非從根本上推翻朱學,“紫陽之學占得地步大,未可輕議其遺缺處,要亦千百之一二耳。元所以不敢盡同于彼者亦拾遺補漏,效忠前輩之意,非敢故為異同也”[1](138)。林希元只是對朱子學說中的少部分內容有所質疑,旨在補充、完善朱學,使其在汲取新思想的同時保持理學本色。這種穩定性與開放性的結合是程朱理學長期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關鍵。
總之,通過形式與內容的雙向塑造,實現穩定傳承與創新發展的有機結合,是《四書存疑》這一媒介文本推動程朱理學意識形態長期延續的重要策略選擇。其開啟了理學意識形態內容與社會需求持續連接的傳播模式
(二)從個體到社會:《四書存疑》媒介的社會關系重構功能
《四書存疑》的傳播過程也是其媒介建構個人與社會關系的過程。這一過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來理解。
第一個階段是“個體內化”。明初統治者以程朱理學立國,社會穩定、思想統一,完美契合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在此背景下,士人紛紛做官求仕。《明史·選舉志一》載:“選舉之法,大略有四:曰學校,曰科目,曰薦舉,曰鈺選…明制,科目為盛,卿相皆由此出,學校則儲才以應科目者也。”[15]明初選舉之法以科舉最盛,但并非唯一的做官途徑。然而,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規定:“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者毋得與官。”[15](169)洪武十七年(1384),朱元璋下詔:“始定科舉之式,命禮部頒行各省,后遂以為永制。”[15](1696)科舉遂成為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淪為統治者的統治工具。而《四書存疑》之所以得到禮部認可,主要原因在于《四書存疑》中的理學思想能夠滿足當時統治的需要。在此傳播語境下,士子既主動(兼濟天下的理想)又被迫地(唯有科舉一途)接受《四書存疑》的傳播。由于典籍這種“冷媒介”更多依賴視覺感官,需要接受者高度理性主動處理,因此士子投入較多精力,通過反復鉆研《四書存疑》文本,逐步加深理解。在漸進理解中,這些士子內化吸收了《四書存疑》中的理學思想,并將其融入自身認知結構,最終達到文本預設的理想認知狀態。這一內化過程完成了個體對主流意識形態的重塑,使個人思想與權力要求的理想模式趨同,為后續的集體共鳴和權力認可打下基礎。
第二個階段是“集體共鳴”。個體內化程度加深后,組成科舉考試群體的個體之間開始產生認知共鳴,集體意識形態逐漸趨同。在集體層面,組成考試群體的個體需要在反復討論中達成文本意義的共識,聚合成整體的“同頻共振”。作為權威的規范讀本,《四書存疑》代表學術權力對“四書”經典的權威解釋,考生只有在其指引下形成一致的理學視角,才能通過科舉的檢驗。《四書存疑》正是連接個體、集體與權力這一動態儀式過程的核心機制,其推動并錨定整個科舉群體的意識形態歸一化,將個體差異轉化為集體認同。這一效應在文獻資料中可以得到清晰的印證。《明史·蔡清傳》稱:“(林希元)所著《存疑》等書,與琛所著《易經通典》《四書淺說》,并為舉業所宗。”[15](7235) 清人沈德潛《林次崖先生序》亦云:“《四書存疑》…與虛齋《蒙引》并傳,學者久奉為圭桌。”[1](475) 清人陸隴其增訂《四書大全》時,曰:“以《大全》為綱,以《蒙引》《存疑》《淺說》為輔,逐句逐字,必融貫于胸中,采諸說之醇者附于后,期折衷于朱子而已。”[14](650)可見,士子需要將《四書大全》《四書蒙引》《四書存疑》等多個文本進行全面融會貫通、反復研讀、逐句掌握,“融貫于胸中”,才能順利通過層層考試。質言之,士子必須在《四書蒙引》《四書存疑》《四書淺說》等思想指導下重塑自我認知,才能與科舉命題的要求和預設答案保持高度一致,進而完成集體層面的認同。
第三個階段是“權力認可”。在科舉群體內部分階段形成理學共識和態勢共振之后,士子仍需面對科舉考試這一權力認證機制的層層檢驗,只有表現出完全符合皇權界定的理想理學狀態,才能最終獲得朝廷體系的正式認可。在這個過程中,《四書存疑》這一典籍媒介起到了“規范讀本”的關鍵作用。科舉考官利用試題檢驗學子是否完全體現文本要求的理學態度,以判斷思想重構是否理想。在這個由文本設置標準、考試進行鑒別的過程中,《四書存疑》作為明清理學解釋的專業“規范讀本”,其思想內涵和學術權威地位成為科舉群體不約而同遵循的“準繩”,代表皇權對“四書”經典的權威性處理,從而指引考生的理想回應,成為評判合格與否的依據。明人張問達曰:“自是而后,輔之以《大全》《蒙引》《存疑》諸書,而學官非此者不教,有司非此不為式。”[16]學官只教授《四書大全》《四書蒙引》《四書存疑》等理學讀本,各級考官以試卷充當檢驗工具,檢驗考生在《四書大全》《四書蒙引》《四書存疑》等典籍指導下的理學思考是否達到文本要求的境界,以判斷考生是否被完全重塑,個體意識是否與權力意識實現高度契合。在學官授學、有司出題考試的過程中,《四書存疑》這一典籍媒介發揮了舉足輕重的規范化作用,有力推動了權力的認知復制,穩定了統治基礎
《四書存疑》在傳播過程中構建了復雜的社會關系網,將自下而上的認知逐步整合為權力意志,實現了整個社會體系的意識形態團結。這印證了傳播過程的社會建構效應,典籍媒介發揮的作用遠超信息傳遞,還會生成并鞏固社會秩序。
三、價值與情感:《四書存疑》典籍媒介的受眾效果分析
經上考察,《四書存疑》典籍的傳播過程呈現如下特征:一是典籍媒介主動塑造形式和內容,適應時代需求,實現穩定傳承與創新發展的有機結合;二是利用科舉考試這一社會環境作為傳播載體,在皇權認可下完成從個體到社會的傳播滲透。可以看出,《四書存疑》典籍媒介通過自身的主動塑造,與科舉權力的互動運用,實現了理學思想從林希元個人到社會公眾的廣泛傳播,形成了較大的受眾群體基礎,從而產生了良好的傳播效果。其背后的作用機制是什么,值得進一步探索。
(一)價值認同:理想追求構筑傳播基礎
《四書存疑》典籍媒介傳播的受眾效果,首先體現在對儒家理想政治的價值認同上。明清時期,士大夫群體在思想文化層面遭遇新的沖擊,“世方傳注之病,易簡是宗”[1](244)“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15](7222)“內圣外王”的理想實踐道路變得含糊不清,產生了極大的認知失衡,而《四書存疑》的出現恰逢其時。
文本傳播的基礎在于文本內容與受眾群體的理想訴求之間產生的價值認同,這種認同基于特定的歷史社會語境。一方面,《四書存疑》在繼承程朱理學思想的同時也對其進行了補充和修正,形成對時代問題的回應,為士大夫群體的理想實踐提供了行動指南,滿足了他們解決認知失衡的思想需求。如《四書存疑》糾正朱子過于重視“道問學”的偏頗,強調“尊德性”的重要性,更契合士人內心本性,為他們提供精神寄托;修正朱子理氣之說,提出“理是氣之條理”的觀點,增強儒學解釋世界的說服力。這些思想調整契合了時代發展的需求,使士大夫在理想實踐中獲得清晰指引,認知得以重建。另一方面,作為官方認可的權威典籍,《四書存疑》被廣泛應用于科舉考試,其思想內涵成為科舉群體遵循的“準繩”,通過考試檢驗和推動理念認同,與科舉這一實現個人理想的現實機制高度契合。同時,《四書存疑》兼顧通俗性與嚴謹性,易為士大夫研習,又獲禮部直接推廣,可靠性毋庸置疑。這些因素使其在科舉考試中發揮巨大規范作用,科舉群體必須全面掌握其學說要義,方能通過考核。
正是上述這些認同生成機制的共同作用,激發了士大夫群體強大的內在動力,驅使他們主動學習和廣泛傳播《四書存疑》文本,以期通過科舉實現個人理想。這也促成文本在士大夫群體中產生廣泛共鳴。這種對理想政治的價值認同基礎是意識形態獲得社會效應的重要基石,其既能推動形成穩定的集體共識,鞏固統治秩序,又使這種傳播效應更為深刻持久。
(二)心理訴求:情感體驗驅動傳播認同
對于明清士大夫而言,程朱理學的學習并不僅僅是一種知性體驗,也是一種情感體驗。情感體驗是人在面對某種事物或情境時產生的主觀情緒和感受。在傳播過程中,情感體驗是受眾對傳播內容產生認同的重要驅動因素。當傳播內容符合受眾的情感預期時,受眾更容易產生共鳴,從而接受和認同傳播內容。《四書存疑》作為意識形態文本,在傳播過程中,情感體驗對于驅動傳播認同具有重要作用。
《四書存疑》通過深入淺出的解讀,使士大夫群體在閱讀過程中既能滿足理性認知需求,又能獲得審美情感體驗。這種理性和情感的結合,使理學學習成為士大夫群體共同的精神寄托。林希元借助《四書存疑》這一典籍媒介,表達自己對朱學的情感態度:“朱子解經,各有攸當,非強為分析也。”[11](卷二30葉b面)“夫知行之為兩段事,自古圣人固已言矣,不但程朱也。”[](卷五15葉b面)“《傳習錄》乃謂朱子即物窮理之說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為二,吾不知之矣。”[1](卷-14葉b面)士大夫群體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其對程朱理學的情感態度,從而引發自身的情感體驗。因此,清人汪紱對林希元維護朱子學說頗有情感認同:“林次崖有《四書存疑》,此皆私淑朱子而得其正者也。”[17]可見,這種情感傳遞與感染,不僅有助于強化士大夫群體對傳播內容的記憶與認同,而且容易形成口碑傳播。
《四書存疑》積極回應了明清士大夫群體對程朱理學、心學的多重心理訴求。面對心學“滿街皆是圣人”的平民化傳播策略,《四書存疑》采取“精英化”與“科舉化”雙軌并行的受眾爭奪策略。其雖未如陽明后學般訴諸通俗講會,卻通過深耕科舉文本闡釋權建構制度性優勢。同時,林希元創造性地將心學“體認”工夫轉化為“理氣互證”的認知框架,如其對“格物致知”的再詮釋既保持朱學“即物窮理”的認知路徑,又融人心學“納氣于心”[18]的實踐指向,使徘徊在朱、王之間的士人得以在科場規范與心性追求間獲得平衡。此種制度理性與主體精神雙重滿足的傳播策略,觸動了士大夫群體的內心,激發出他們強烈的傳播認同感。如清人雷云:“《四書存疑》剖析格物致知之義,使姚江見之,必咋舌俯首而自悔。”[1](6他們在文本中看到了自己理想的高度融合,產生了“醍醐灌頂”一般的心靈震撼。這些轉化為學習和傳播文本的巨大內在動力,推動《四書存疑》的傳播范圍和影響力不斷擴大。這說明情感體驗是文本獲得認同的重要環節。《四書存疑》通過積極回應士大夫群體的心理訴求,在理性認同的基礎上提供精神寄托,觸發更為強烈和持久的傳播認同。正是這種情感機制的作用,使《四書存疑》成為明清時期程朱理學傳播的新高峰,對士大夫精神世界和社會秩序產生深遠影響。
《四書存疑》文本與受眾情感需求的契合,構成了傳播效果的關鍵。若文本內容脫離了受眾情感需求,哪怕內容上毫無瑕疵,也難以產生社會影響力。反之,如果替代而來的新思潮更為貼近士大夫的情感訴求,作為舊體制的意識形態核心,《四書存疑》的傳播優勢也將面臨消解。這說明意識形態傳播的效果基礎在于文本內容與受眾情感認同之間的高度契合
四、結語
《四書存疑》典籍媒介在明代科舉制度的語境下,通過自身形式與內容的雙向塑造,以及與科舉權力的互動運用,實現了程朱理學從個人到社會的廣泛傳播,并在傳播過程中重構了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將自下而上的認知逐步整合為權力意志,最終實現了整個社會體系的意識形態團結。這一傳播效果的達成,既源于《四書存疑》對士大夫群體理想政治追求的價值回應,也得益于其對受眾心理訴求的情感呼應。
《四書存疑》典籍媒介的傳播效應,絕非僅限于意識形態領域。作為一種文化傳播的載體,典籍媒介所承載的不僅是知識與思想的流動,更是社會權力關系的建構和重塑。在這一過程中,典籍媒介不僅參與塑造了個體的認知結構,也深刻影響了社會結構的形成和演變。《四書存疑》的傳播,實則反映了明代社會文化語境下知識生產與權力運作的復雜動態,為理解典籍傳播與社會變遷之間的辯證關系提供了寶貴的歷史鏡鑒。進一步言之,《四書存疑》的傳播揭示了傳統社會中知識傳播與社會控制之間的微妙互動,展現了意識形態如何通過典籍媒介實現自我更新和社會滲透,進而引發社會結構的調適和重組。在這一意義上,《四書存疑》的傳播效應,遠非局限于明代理學史的特定語境,而是傳統中國社會文化傳播的一個縮影,映照出知識、權力與社會之間的復雜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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