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塔什干向里海西岸飛去,舷窗外云層如褪色的波斯細密畫,中亞的駝鈴漸次化作高加索山鷹的羽翎。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庫,都曾是蘇聯的經濟文化重鎮。如今,塔什干和巴庫分別是中亞地區和高加索地區最發達、人口最多的城市。
下了飛機,還是先換錢。在阿塞拜疆的紙幣和硬幣上,都印有這里的傳統音樂經典三件套:塔爾(彈撥樂器)、卡曼恰(拉弦樂器)、達夫(打擊樂器),恰似突厥—波斯文明在這兒投下的剪影。


我想到了亞美尼亞紙幣上的哈恰圖良和《馬刀舞曲》形象。哈恰圖良和肖斯塔科維奇、普羅科菲耶夫并稱為“蘇聯音樂三巨頭”,很多阿塞拜疆作曲家曾以其為榜樣,也渴望將高加索的民間音樂帶到莫斯科的交響殿堂。首創“木卡姆交響曲”的阿米羅夫(Fikret Amirov,1922—1984)作有《阿塞拜疆隨想曲》(1961),首尾明確引用了哈恰圖良著名的《小提琴協奏曲》(1940)動機,他的《交響舞曲》(1963)總譜扉頁還寫著“獻給哈恰圖良”。可惜,如今在這兩個國家,不可能看到上演彼此音樂作品的友好場景了。
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這兩個同在南高加索的國家是世仇,盡管在蘇聯時期,兩國音樂在中央集權的官方推動下有過曇花一01 02 現的互動。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認為,后冷戰時代的沖突是沿著不同宗教或文化認同的分界線爆發的局部戰爭,亞美尼亞的基督教文明與阿塞拜疆的伊斯蘭教文明之間的斷層線沖突就是典型代表。2020年9月27日,兩國在爭議地區納卡爆發武裝沖突,最終阿塞拜疆奪得了這塊飛地的控制權。作為戰勝國的自豪感洋溢在巴庫的大街小巷,也滲透在這里的音樂場域。



在阿塞拜疆音樂文化博物館,館長巴拉莫娃(Bayramova Alla)為我耐心講解了整整三個小時,其中半數都在一個名為“舒沙”(?u?a)的特殊展廳。舒沙,是爭議地區納卡的一座古城。2020年5月,阿塞拜疆外交部就舒沙被亞美尼亞占領二十八周年發表聲明稱:“舒沙這個‘阿塞拜疆音樂的搖籃’被侵占致使我國人民的文化和精神遺產受到嚴重破壞。”巴拉莫娃教授進入這個展廳后,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她指著掛滿整個屋子的照片說:“阿塞拜疆最有天賦的音樂家和最著名的詩人大多來自舒沙。”
有三張照片可以說明音樂與政治在這里是如何聯姻并世代傳承的。
一張拍攝于2021年1月。阿塞拜疆總統伊利哈姆·阿利耶夫站在被亞美尼亞人徹底“毀容”的塑像旁,這個面目全非的臉龐屬于阿塞拜疆歌劇藝術奠基人馬馬多夫(Murtuza Mammadov,1897—1961),其藝名布布(Bülbül)意為“夜鶯”。
另一張照片是時隔半年后,原址旁重新豎起了新的布布塑像。照片里阿利耶夫和妻子阿利耶娃(也是阿塞拜疆第一副總統)站在一起,中間的白發男子是布布的兒子布布奧盧(Polad Bülbülo?lu,1945— )。布布奧盧是蘇聯時代頗受歡迎的歌唱家,1988年至2006年間任阿塞拜疆文化部部長,之后又當了十五年的駐俄羅斯大使。在他的推動下,阿塞拜疆木卡姆于2008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略晚于我國維吾爾木卡姆的入選時間。
還有一張照片拍攝于2021年5月,見證了哈麗布布國際音樂節時隔二十九年重新揭幕。1989年,這個音樂節在舒沙首次舉辦,三年后因亞美尼亞軍隊的占領被迫中斷。伊利哈姆·阿利耶夫攜第一夫人上臺并致辭:“所有民族在阿塞拜疆都生活在友愛團結中,四十四天的戰爭再次證明了我們的民族凝聚力。我欣慰地完成了父親的遺愿。舒沙解放了!”隨后現場播放了“國父”蓋達爾·阿利耶夫生前的影像:“我渴望與你們同返舒沙,這里是阿塞拜疆的瞳孔,是我們歷史文化的象征。”


這些生活在巴庫的政客和音樂家們為何如此心心念念遙遠的飛地舒沙?蘇聯時代的當權者只是將阿塞拜疆當作“加油站”——里海的油氣儲備讓巴庫有了打造現代化都市的資本,但眼前的物質利益無法長久地穩固國家凝聚力,遠方那座孕育木卡姆和詩歌的古城才是阿塞拜疆的文化根脈。如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一書中所說:“歷史上的大規模身份認同與利益一向都是主體間的現實,而非客觀現實。”文化故鄉失而復得,令阿塞拜疆人自信心爆棚,難怪近五年來,各個流派的歌手紛紛唱起了愛國歌曲。
加西莫夫(Alim Qasimov,1957— )是木卡姆演唱領域的一代宗師,被譽為“活著的阿塞拜疆民族瑰寶”。日本NHK電臺拍攝的紀錄片《新絲綢之路》由絲路樂團(Silkroad Ensemble)配樂,片頭曲《摩西妮》(Mohini )由加西莫夫那獨特的滄桑吟唱引出,讓全世界觀眾認識了絲綢之路的聲紋。
新一代木卡姆歌唱家阿斯卡羅夫(Gochag Askarov)在上海演出時曾坦言自己受到了加西莫夫的影響。1993年亞美尼亞占領納卡地區時,他和數百位同胞一道被迫離開舒沙的家。在木卡姆藝術的引導下,阿斯卡羅夫進入了巴庫音樂學院,畢業后享譽國際,但他說:“唯有歌唱木卡姆和騎上心愛的納卡馬時,我才能感受到與故土血脈相連。”
看過巴庫的電視節目,我才發現加西莫夫這幾年已經被推崇為這個國家的聲音圖騰,各路樂手錄制專輯都要請老爺子來客串一嗓子。在四十四天戰爭的末尾,阿塞拜疆推出了一首名為《勝利進行曲》(Q?l?b? Mar??)的戰歌,由十幾位著名歌手齊唱。唱片封面上,加西莫夫被眾星拱月,作為精神領袖位于國旗最中間。加西莫夫顯然很享受歌唱祖國的感覺,他最近發布了歌曲《阿塞拜疆》,唱片封面以鮮明的國旗為背景。在擅長融合木卡姆與電子爵士樂的阿薩德利(Etibar Asadli)創作的《漫步舒沙》(Walking in Shusha,2022)中,加西莫夫的詠唱仿佛是從古代采樣而來的回聲,久久回蕩。近年來,阿塞拜疆音樂界在本民族疆域內的跨界合作越來越頻繁,加西莫夫前不久和吹管樂大師薩梅多夫(Alihan Samedov)合作了著名民謠《金發新娘》(Sar? G?lin)。當我聽到巴拉班(Balaban)的嗚咽聲,自然地想到這件樂器其實和亞美尼亞的杜杜克(Duduk)幾乎沒有差異,都是高加索地區歷史悠久的雙簧氣鳴樂器。器相同,樂相異,流傳到不同區域便會被當地人重新命名。
我在參觀了阿利耶夫文化中心的展覽——“樂器:同一性和多樣性”后,更直觀地感受到了歐亞大陸上的這種樂器流變現象。如展覽導言所概括的:“十八至二十世紀,近鄰國家間逐漸形成了一個共同的文化空間,在相互交流中形成了許多屬于全人類的相似樂器。與此同時,各國也保留了獨具特色的民族樂器,成為文化身份的獨特象征。”偌大的展廳大致分為彈撥、拉弦、打擊樂等板塊,不僅陳列了阿塞拜疆、土耳其、格魯吉亞、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等中東國家的樂器,還有中國、蒙古、印度、印尼、希臘、塞浦路斯等其他“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一百八十件樂器。除了每件展品前詳細的文字介紹,還有幾個環繞立體聲空間播放視頻,參觀者置身其中,可以點擊屏幕任意觀賞同族樂器在不同地域的演奏風格。
阿利耶夫文化中心由“建筑女魔頭”扎哈(Zaha Hadid)設計,這位成長于巴格達的女建筑師深諳沙丘的曲線美。而置身其中聽優素福(Sami Yusuf)的音樂,我仿佛獲得了駕馭沙蟲、享用香料的通靈體驗!
我觀看了一場名為“永恒存在”(ATimeless Presence)的音樂會,展館內的各類樂器都在舞臺上活靈活現。最令我驚嘆的是,隨便一個演奏者、合唱隊員以及優素福旁邊坐著的小孩,都能張口即興演唱幾句,喉間似有千年風沙在流動。舞臺四周的投影根據每首樂曲主題,閃過蘇菲舞、阿塞拜疆地毯、希爾萬沙宮等幻象。如果有一天你進入巴庫古城,一定要邊走邊聽優素福的《希爾萬沙宮》( Shirvanshah’s Palace),這位生于德黑蘭的阿塞拜疆族歌手會帶你穿越至十三世紀。



離開之前,我參觀了巴庫現代藝術博物館,其中有大量以音樂為主題的畫作和雕塑作品,包括舒沙地區的音樂家、烏德琴彈奏者的裸體、俄羅斯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等。這片土地的音樂基因遠比石油更濃稠。巴庫時髦的聲音景觀讓我差點忘記這里是什葉派穆斯林的聚居地,就像人們已經忘記了里海其實是個湖,所以阿塞拜疆實際上是沒有出海口的內陸國。這不禁讓人詫異,一個面積比浙江省還要小一些的國家,怎么孕育了如此多擁有國際知名度的音樂家?!
音樂何必計較咸水淡水?當杜杜克與巴拉班在暮色里唱和,當加西莫夫的皺紋里涌出舒沙的泉水,這個沒有海港的國度,早已在音波的潮汐里擁有了更遼闊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