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著名畫家李唐擅長山水、人物、花鳥等多種題材,其畫自成一派,有《萬壑松風圖》《清溪漁隱圖》等名作傳世,其畫風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他有一首“題畫詩”——李唐晚年生活窘迫,靠賣畫為生,這首詩題寫在他的畫作上:“云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燕脂畫牡丹。”
這首詩寫滿了這位當時最負盛名的畫家的無奈與嘆息:原以為筆下皴染的山水藏著天地靈氣,誰料世人只愛熱鬧,眼里盡是朱樓綺戶、花紅柳綠。山高水遠的意境,終究抵不過一抹俗氣的艷色。倒不如把錢都換成胭脂顏料,畫幾株俗艷牡丹,既好賣,又省了意境營造的苦功夫。
李唐的喟嘆和人生境遇是古代畫家對“雅”“俗”這一對美學命題的生動折射。雅、俗這對辯證的美學命題不單指向特定作品,在繪畫領域還有不同的流派。比如,在李唐那個時代,流傳著“院體畫”和“今體畫”,分別代表了雅、俗的不同類型,李唐的畫屬于前者,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則被認為代表了后者。文學領域亦是如此。詩、文、詞、賦常常被認為是“雅”文學,而小說、戲曲腳本則被認為是“俗”文學——雅俗是有著中國深厚的歷史積淀和儒家文化印記的美學命題。



上文所述與音樂有關系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如果深究藝術的“雅俗”這一重要美學命題,就會發現最終指向的是音樂。換句話說,最早對藝術雅俗問題的討論,是從音樂開始的,音樂的“雅俗”派生出了中國文化和藝術中特有的雅俗觀,并在漫長的歷史中沉淀、衍生。
對雅俗的討論,其源頭至少可以追溯至孔子的音樂觀。《論語》里有兩段著名的表述:其一是“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論語·衛靈公》)。其二是“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論語·陽貨》)。
《韶》是古代著名的雅樂,相傳為舜時的音樂,孔子曾贊其“盡善盡美”,這是中國哲學中“美”的至高境界了。而“舞”可能指的是《武》樂,是周武王時的樂舞,孔子認為其“盡美但未盡善”。“放鄭聲”中的“放”是排斥、禁絕的意思,鄭聲則指鄭國的民間音樂,被孔子視為淫靡之音。
“ 惡紫之奪朱也, 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字面意思是厭惡紫色取代了朱紅色的正統地位,厭惡鄭國音樂擾亂了雅樂的正統地位。其實質是春秋時期新興的紫色逐漸被諸侯貴族僭越使用,取代了周代禮制中象征正統、尊貴的紅色。孔子借色彩,暗指諸侯以“非正統”手段挑戰周天子權威,破壞等級秩序。同樣地,他也認為鄭聲代表的“俗樂”是對“雅樂”的侵蝕,暗示民間文化沖擊官方意識形態,可能導致“禮崩樂壞”。在這里,雅樂是周代宮廷祭祀、典禮所用的音樂,莊嚴肅穆,承載道德教化功能;俗樂是鄭國的民間音樂,被儒家斥為“淫聲”(過度放縱的聲音)。
在儒家看來,雅樂象征社會和諧,鄭聲代表失序。何以如此?這是由于儒家認為“樂與政通”,音樂反映了政治和社會風氣。《禮記·樂記》稱:“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意思是,太平盛世的音樂安詳而歡樂,這是因為政治和諧;混亂世道的音樂充滿怨恨和憤怒,這是因為政治乖戾。音樂與社會政治狀況之間有緊密的聯系,音樂能夠反映出一個時代的政治風貌和社會氛圍。也正由此,雅樂象征和諧秩序,而鄭聲則隱喻道德混亂。
被儒家斥為“淫聲”(過度放縱、不合禮制)的鄭聲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在《詩經》中,《鄭風》是《國風》的重要組成部分,共有二十一篇,數量居十五國風之首。從詩詞的主題來看,多涉及男女情愛,表達男女玩笑戲謔、思念、邀約歡聚等,也有表達夫妻融洽的內容,整體上浪漫輕松。這些詩詞在態度上體現了對男女戀情的包容、支持和對常情倫理的贊美。從文辭節奏來看,其曲調繁復、節奏明快,確與雅樂的莊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鄭風》的二十一篇詩詞中,專門談及音樂的代表性詩詞有《女曰雞鳴》和《萚兮》。現代很多學者認為,《女曰雞鳴》是一首贊美青年夫婦和睦的生活、誠篤的感情和美好的人生心愿的詩。在詩中,有“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琴瑟在彈奏,沒有不安靜和好)這樣明確表達音樂的內容,并以“琴瑟和鳴”隱喻家庭和諧。
《萚兮》有唱:“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萚”是樹的枯葉,“倡”即為唱歌,“要”就是“成”,即樂節一個終止為“一成”。“倡予和女”“倡予要女”意思就是“你來唱,我來應和”。整首詩歌描寫在樹下男女唱和的場景,文辭非常簡單卻意蘊悠長,讀來極具藝術美感。
《女曰雞鳴》與《萚兮》這樣的詩,即使在今天讀來,依舊親切自然、質樸真摯、清新動人。這也就是為何盡管當時不少人主張排斥鄭聲,鄭衛之音在春秋時期仍廣為流傳,甚至被用于外交場合。
孔子之所以重視雅樂、排斥鄭聲,是因為當時有不少亡國之君對聲色犬馬、娛樂音聲過分追求。如有記載,在夏桀時,“女樂三萬人,晨噪于端門,樂聞于三衢”(《管子·輕重甲》)描寫了當時盛大的娛樂樂舞場景:由三萬女子組成的樂隊,早晨在宮殿的正門前喧鬧奏樂,音樂聲在三條大路上都能聽到。這些典籍有明顯的傾向性,把政治的衰亡看作是沉迷娛樂的后果,進而導致雅樂的教化功能被一再強調,而俗樂的娛情作用卻被否定和排斥。

當然,排除鄭聲的主張并沒有禁絕鄭聲。實際情況是,當時不少上層貴族很喜歡鄭衛之音,反而對雅樂并不十分感興趣。比如,魏文侯就宣稱自己不喜歡雅樂。《禮記·樂記》中記載了他的話:“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魏文侯說,自己正襟危坐、嚴肅莊重地聽古樂時,老是擔心自己會打瞌睡,但在聽民間音樂鄭、 衛之音時,卻從不知道疲倦。他感到很是“困惑”,問別人“古代的音樂是那樣的,這是為什么呢?新的音樂是這樣的,這又是為什么呢?”
“樂則《韶》《舞》,放鄭聲”背后有深刻的思想根源,它濃縮了儒家以禮樂治國的理想,即通過推崇雅樂確立道德規范,借排斥鄭聲防止文化失序。這種思想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取向與社會治理邏輯,它所凸顯的是中國古代的宗法倫理和等級秩序。
在孔子之后的漫長歷史和文化語境中,鄭聲被視為一種具有強烈情感色彩和世俗氣息的音樂形式,這也使得在中國的音樂文化傳統中,“雅”和“俗”的對立和統一貫穿于古今。在中國古代以音聲文化表征的雅俗觀,代表的是政教合一、禮樂相伴的文化結構。“雅”也代表中國早期知識分子的文化理想和文化精神,這一觀念奠定了中國封建社會“崇雅貶俗”的文化基調。歷代王朝常以“傷風敗俗”為由打壓民間文藝,且均設雅樂機構(如唐代太常寺、宋代大晟府等),而民間俗樂(如宋詞、元曲)長期被邊緣化,“鄭聲”則成為歷代禁毀俗樂的理論依據(如明清禁“淫詞艷曲”)。
“放鄭聲”不僅是一場音樂觀念的爭論,更是中國古代文化權力斗爭的縮影。它通過強化雅俗對立、壓抑民間藝術、塑造保守審美,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的演進軌跡。然而,代表俗文化的“鄭聲”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也揭示了人性對情感表達的本能需求,這種張力推動著雅俗文化在對抗中逐漸融合,成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內在動力。雅、俗并非有著鮮明的分界線,二者在古代文化的研究中不斷地交融和互通,不同類型的雅俗音樂也互相影響。對雅俗問題的看法在歷史的演進中不斷變化,時至今日,“雅俗共賞”已經成為評定和創作文藝作品的一種審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