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討論現代世界特性時,很多學者都會提到“抽離”這一現象。我們把寺廟里的神像搬到博物館中,把豐富多彩的地方景象轉述為可以打卡的風景地標,把城市里四通八達的街巷畫成地鐵線路圖……所謂抽離,就是把零散的多樣性集中起來,把每個人不同的經驗組織起來,把一切活生生的生活變成一組組符號。那么,我們把發生在不同地域、具有不同目的、產生不同效果并演繹不同聲音政治的搖滾,改裝為一場音樂會式的集體憤怒或同質化的愛心——恰如人生的不同時刻,都可以抽離為鐘表的“嘀嗒”聲,一種無差別的聲音,這不就是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所謂的“抽離機制”(disembeddingmechanism)發揮作用的結果嗎?
如此看來,我們正在遭遇激進哲學家阿甘本“玩毛線球的貓”的游戲:一只貓在玩弄毛線球,這是在捕獵——獵殺老鼠的行動被抽離為撥弄玩具;同時,貓的玩耍還是對野地里的貓科動物的“神圣懷舊”,是貓性大發的表現。在這里,搖滾也成了這只會玩毛線玩具的貓:它有抹不掉的貓科動物獸性,發出吼叫表達憤怒;同時,它快樂地玩著玩具,呈現人見人愛的萌寵意味,用最兇惡的方式演繹最舒適的溫馨。
一方面是改造舊世界、創造新生活的激情四溢,另一方面是努力營造全球化的節拍、韻律和調性,讓人們可以在搖擺中獲得與世界共同震蕩的幻覺,《天下一家》這首“貓性十足”的搖滾代表了一種新的流行音樂方向。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搖滾樂的社會號召力日益彰顯。一方面,在電影和電視還沒有形成全面的社會組織能力的時期,流行音樂的齊聲同唱讓其獲得可以感天動地、搖動乾坤的幻覺;另一方面,以搖滾為代表的聲音文化崛起,與資本主義的客廳音樂風格形成鮮明對照,創生出一種既特立獨行又一呼百應的音樂魔力。于是,搖滾樂從調性、音量到聲音類型等方面都自覺地扮演一種“反對者的聲音角色”。甚至朋克的詭異發型與五顏六色的裝扮,都與這個角色協調一致,由此把馬克思主義所推崇的抵抗精神演繹為樂隊與觀眾的現場狂歡。
搖滾樂乃為對抗資本主義聲音理性而生,它不屬于殿堂或者客廳,而屬于野地。馬克斯·韋伯在《音樂社會學》中論證了資本主義誕生之后聲音秩序的改變。他認為,在資本主義時代,弦樂取代打擊樂成為音樂的核心。資本主義產生之前,打擊樂是社會音樂的主流形態;資本主義產生之后,音樂以旋律取代節拍,驅逐了打擊性的節奏,或者更嚴格地說,這個時代的音樂雖有嚴格的節拍規定,但其音樂以旋律表達覆蓋節拍律動,削弱了打擊性的沖動(或非理性沖動),形成了一種以旋律的回環纏繞為面孔的美學。與之相反,“野地音樂”卻努力保存對這種強調協調和統一的音樂理性的對抗。噪聲、撞擊,突出身體聲音本身,而不是讓聲音圍繞樂隊、樂器和旋律性的理性展開,正是搖滾樂的“天性”。

所以,1968年,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在搖滾中尋找革命性的力量;美國的市政府曾經禁止電臺播放滾石樂隊的歌曲;從披頭士、性手槍到討伐體制,這些不同年代不同國別的樂隊,詮釋不同的音樂主張,扮演不同的聲音形象,卻都在執行同一種搖滾天命:撕裂交響樂對位的理性,破壞客廳化的鋼琴彈奏出來的曼妙旋律,毫不猶豫地鄙視432赫茲的聲學頻率……他們用搖滾聲音的轟炸創造出撲面而來的“音樂野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鮑勃·蓋爾多夫發起援助非洲演唱會活動,民謠歌手瓊·貝茲(Joan Baez)大聲喊道:“這里是遲到的伍德斯托克(Woodstock)!”
“伍德斯托克”,這個農場的名字已經不僅僅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音樂節,也不僅僅是嬉皮士的天堂,更是搖滾樂極致自我實現的代名詞。熾熱、瘋狂與享樂,野地音樂放大了叛逆、尖銳和沖動的訴求,把搖滾樂推向了聲音政治的巔峰。
有趣的是,瓊·貝茲把《天下一家》解讀為“伍德斯托克”,卻無意中為搖滾樂的華麗轉身時刻作了一次歷史性的宣言。以抗拒為底色的搖滾樂,此刻開始,又戴上了另一個文化面具:悲憫。



四十多位歌手在這首歌中唱道:“四海皆一家,我們都是地球的孩子;我們給世界帶來創世之光,我們拯救自身。”就是在這一刻,我們見證了搖滾樂與它反對的世界之間的眉來眼去,見證了資本主義音樂理性,那種交響樂里的對位與和諧的聲音政治,恰是搖滾樂噪音政治的絕妙背景。如果沒有鮑勃·迪倫所說的不斷殺死音樂的資本主義,怎么會有音樂獨立生長的搖滾精神?反之,如果不是有了這種號令天下的搖滾噪音,又怎么能實現資本主義“拯救天下”的文化幻覺?每一次背叛,都是變相的忠誠;而每一次變相的忠誠,都必須采取背叛的方式。從“伍德斯托克”到“天下一家”,搖滾樂從異托邦的狂歡滑翔起飛,落地在烏托邦的幻覺之中。
正是這首《天下一家》,讓搖滾樂不僅僅面對四十多萬伍德斯托克的樂迷,還讓那些拒絕搖滾的人們為之吶喊哭泣。多個世界都市舉辦演唱會,一百五十多個國家的人們觀看轉播,搖滾樂第一次與以億為單位的聽眾、觀眾同聲歌唱。街頭的狂歡,這時成為殿堂的表演;聲音的形象,與悅目的明星形象相伴;不同音色的歌手,遵守同一種旋律規則;無數種調性歸屬趨向于F調的統一性,吟唱代替了喊叫;對情感的破壞被情感的表達取代,自我感動驅逐了對世界的絕望。搖滾樂不再是這個世界的思想深淵與幽靈森林,而成了這個世界的“個性”和“主張”。同一性驅逐了多異性,悖論變得荒唐可笑。事實上,搖滾樂原本是一種聲音內部的斗爭,是聲音的精神分裂。它的歌詞被伴奏放逐,它的精神被電音迷亂,它的每一次吶喊都在演繹一次音樂理性的錯位:嗓音不服從樂音,歌手不服從聽眾,歌曲不服從舞臺,歌詞不服從節拍,走調、破嗓……現在,這些搖滾的精神分裂“癥候”變成了可以表演的摔吉他,扔鼓槌,變成了合情合理的瘋狂,變成了“圣狀”。
更有意思的是,正是搖滾樂從異托邦滑向烏托邦的時刻,聲音政治被視覺政治取代。可以聽見的搖滾原本不屬于可以看見的搖滾,而現在,可以看見的搖滾牽手可以聽見的搖滾。電視直播不僅要求樂隊表演的姿態和聲音傳遞的穩定,更限定歌曲呈現的時間。朋克和嬉皮士的那種似乎可以無限拉長永不間斷的“聲音現場”,現在必須轉變為精確計算的“視覺盛宴”。這種搖滾的可見性,不僅僅養育了《天下一家》這首歌的歌迷去猜測和尋找四十五位不同歌手的面孔,還把搖滾帶入了“算法時代”。“玩搖滾”的嬉戲性消耗殆盡,配合演練,乃至數學計算,開始讓搖滾樂成為交響樂的另一種形式。
《天下一家》的深情款款馴服了野地音樂的狂躁不安。這首歌預示著大型搖滾音樂會時代的到來,預示著搖滾樂向集體主義意志的自覺靠攏,同時也預示著搖滾樂不再是野地里破土而出的餓狼,逐漸變成了扮演兇神惡煞的玩毛線球的貓。
搖滾樂由此不再是身體的現場,而是對這個現場的“抽離”,是在辦公室里無能狂怒的憤怒情感的抽離,是打工人滿腔熱血的壓抑境地的抽離,是那些需要在假期里領悟生命真諦的中產階級優雅的憤懣的抽離。總之,當我們就是世界的時候,搖滾就不再是Rockamp;Roll時刻的天崩地裂。
2023年的一天,我被學生拉去看“臟手指”樂隊的現場。品質不算完美的音響設備仿佛要撕破耳膜,把這個樂隊要表達的那種糟糕透頂的感覺演繹了出來。歌手演唱《讓我給你買包煙》,唱到“讓我給你卷根煙,我們一起抽完然后被抓起來,去把牢底坐穿”的時候,臺下忽然喊聲大作,樂迷們閉眼喊叫,把“去把牢底坐穿”這一句變成了爆炸性的瞬間。
這一刻,我們仿佛能從“天下一家”穿越到“去把牢底坐穿”。它一方面指向卑微的人們的精神世界,是抽離了具體困境的窮途末路者的代言;另一方面,它也表明自己是搖滾明星的“精神物品”,是他們居高臨下演繹出來的共情代碼。

于是,我們似乎找到了搖滾樂的兩個秘密。“天下一家”暴露了搖滾樂的制度性秘密:無論如何,它都是這個世界體系中的文化產品,是歌手制作出來的“潛在專輯”;“去把牢底坐穿”卻暴露了它的結構性秘密:這個世界永遠在等待滾石落下、石破天驚的時刻!搖滾樂的第二個秘密恰是本雅明的“彌賽亞”的秘密,是它等待被救贖而自我救贖,等待世界天翻地覆而瘋狂的秘密。“這個世界終將改變”,正是這個秘密,才是它每一次煞有介事的表演背后真正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