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與超越

編者按

流行音樂從不是孤芳自賞的藝術。它可以是深夜耳機里的心靈慰藉，也可以是萬人合唱時的震耳欲聾；它能承載個體的悲歡，也能撬動群體的共鳴。四十年前，當邁克爾·杰克遜、萊昂納爾·里奇和昆西·瓊斯攜手四十五位巨星共同唱響《天下一家》時，他們用旋律穿透冷戰的鐵幕與饑饉的陰云，讓音樂震顫人類的集體良知。那一刻，史蒂夫·旺德的盲眼望向黑暗，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嘶啞嗓音撕裂沉默。這首歌超越了慈善單曲的意義，成為文明史上少有的共情證明。

時間是驗證經典的標尺。四十年后的今天，世界依然充滿分裂與噪聲，但《天下一家》的星光未滅。今年是《天下一家》單曲發行四十周年，本刊在IASPM（國際流行音樂研究協會）的協助下，特邀國內音樂學界、文學界的教授學者以及文藝界的資深從業者，共同回望流行音樂史上的這一“群星閃耀時刻”。從黑膠唱片到流媒體時代，變的是技術，不變的是旋律里流淌的溫度。在AI與算法統治耳朵的今天，我們是否還需要一場淳樸而熱血的人類大合唱？答案，或許就在你按下播放鍵的那一瞬間。

《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歌曲匯聚了四十五位美國流行樂壇頂尖歌手，其中二十一位擔任領唱。制作人昆西·瓊斯（Quincy Jones）認為“伴奏應簡潔，以突出人聲”，于是攜手擅長非裔教會福音歌編曲的湯姆·巴勒（Tom Bahler）深入研究每位演唱者的聲音特質，并依據音樂表現與意念傳達需求，精心排布演唱順序，并根據旋律變化進行聲樂編曲（vocal arrangement）。錄音時，歌手們據此來演繹并適度即興發揮。這首群星薈萃的“大聯唱”在編曲上可謂匠心獨運，取得了極佳的藝術效果，與歌曲崇高的主題和深遠的意涵相得益彰。

這首歌是典型的美式流行曲，輕柔搖滾風格。全曲的音樂材料極為簡練，僅有a、b、c、d四個樂句，通過排列組合構成了主歌（verse）、副歌（chorus）和橋段（bridge）三個段落：主歌為ab，副歌是cb，橋段為db。反復出現的b樂句經過變化處理，不僅沒有讓人感到重復，反而如堅實的地基般支撐起全曲。1990年代初，作曲者之一的邁克爾·杰克遜（MichaelJackson）在他的《治愈世界》（Heal theWorld）中采用了幾乎相同的曲式，其中的b樂句“到那個地方的方法很多”（Thereare ways to get there）可視為《天下一家》中同位樂句“有些人正在死去”（Thereare people dying）的延伸發展。

《天下一家》的曲式結構如下：

主歌1—主歌2—副歌1—主歌3—副歌2—橋段—副歌3到10（變化重復）—副歌11淡出。

簡短前奏后是“主歌1”，由創作者之一的萊昂納爾·里奇（Lionel Richie）打頭陣。他的聲音結實豐滿，并未因連日操勞和當晚在全美音樂獎的主持演唱而露疲態，展現了真正的鐵嗓實力。不過作為非裔美國歌手，他的演唱似乎少了些色彩。另一位歌手史蒂夫·旺德（Stevie Wonder）察覺到了這點，在萊昂納爾唱后半句時補上和聲，立馬提升了音樂效果。第二句輪到史蒂夫主唱時，其清澈透亮的音色瞬間穿透而出。然而，還沒等史蒂夫繼續發揮，歐裔美國歌手保羅·西蒙（PaulSimon）便迫不及待地加入，他是1960年代嬉皮運動的重要聲音符號，有著飄逸的夢幻氣質。此刻他的聲音比史蒂夫更柔美，但因音區過低，氣息略顯不足，于是鄉村歌手肯尼·羅杰斯（Kenny Rogers）前來救場，接過后半句主旋律，西蒙順勢在高音區唱和聲。

這個“險象環生”的開頭其實是編曲上的刻意安排。由于是開頭，所以音色對比不大，基本是漸變而非直接對比。為彌補張力缺乏，樂句間采用“你未唱罷我登場”的粘連銜接方式。

因在前一段“救場有功”，接下來的“主歌2”繼續交給肯尼·羅杰斯演唱。鄉村大叔那帶鼻音的渾厚聲音鎮得住場子且張弛有度，其他歌手也變得安靜且守規矩，依序演唱。詹姆斯·英格拉姆（JamesIngram）擅長福音歌演唱，聲音熱情有張力，制作人昆西·瓊斯發現了他的聲音潛質，聘其為御用和聲歌手。搖滾女王蒂娜·特納（Tina Turner）以溫暖醇厚的低音送出第二句，她有著“母獅”般的形象和聲音，曾因家暴而飽受痛苦，受佛教影響后重新振作。比利·喬（Billy Joel）似乎感受到蒂娜聲音里的憂傷，便用堅定的嗓音給她以支持，蒂娜也熱情地回應了他。這一段樂句分割清晰有序，在聲音安排上形成松弛與緊張的交替。

接著演唱進入“副歌1”，這是全曲至關重要的結構點，也是點題句的首次呈現。此重任交給邁克爾·杰克遜，因他是歌曲作者之一（副歌那句經典歌詞即出自他手），且他那天籟般純凈的聲音最接近“孩子”。孩子需要呵護，比杰克遜年長十四歲的黛安娜·羅斯（Diana Ross）與他同屬摩城唱片（Motown），在他還是“杰克遜五兄弟”組合（The Jackson 5）的小主唱時就一直對杰克遜關愛有加。兩人之間有著愛人、姐弟乃至母子般的情誼。此刻，黛安娜用寬厚慈祥的聲音將杰克遜穩穩托起。

至此，歌曲的主歌與副歌部分全部呈現。除橋段外，接下來的音樂基本是重復，于是創作者便在編曲上增加了諸多變化。

“主歌3”的a句因旋律上的變奏幾乎讓人認不出來。非裔女歌手狄昂·華薇克（Dionne Warwick）和鄉村歌手威利·納爾遜（Willie Nelson）嗓音都沙啞，前者有張力，后者較為松弛。狄昂從福音歌起步，轉向節奏布魯斯，威利從傳統鄉村歌曲開始，后成“叛逆鄉村”（OutlawCountry）的中堅力量，兩人合作默契。威利演唱時有意展示鼻音特色，艾爾·賈諾（Al Jarreau）則以干凈有磁性的聲音讓音樂回歸正軌，他一直致力于讓爵士樂進入流行主流。這一段在編排上除旋律變奏外，還采用“三人唱兩句”的非對稱分割。

點題的“副歌2”由搖滾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擔任。他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搖滾歌手之一，是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老搖滾傳統的正統傳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對正義和道德的重視，使他在不同階層都有大量擁躉。他剛結束“生于美國”（Born in USA）巡演，不顧勞頓地從機場直奔錄音室。他的聲音粗獷沙啞，沖擊力卻絲毫不減?！八暮＝砸患遥覀兌际堑厍虻暮⒆印保╓eare the world，we are the children）經他演唱盡顯凜然正氣。接續他的是肯尼·羅根斯（Kenny Loggins），聲音清澈明亮，一飛沖天，難怪他后來會被選為電影《壯志凌云》（Top Gun）主題歌的演唱者。而后史蒂夫·佩里（Steve Perry）的嗓音高亢而富有穿透力，兼具金屬質感與柔美飄逸，展現出更為開闊的聲音景觀。最后達里爾·霍爾（Daryl Hall）用充滿張力又有細膩情感的聲音收住這個段落。

這個全由歐裔美國歌手演唱的段落，音色布局為沙啞—明亮—高亢—結實，呈弧線型變化，更具整體感，也契合副歌的表現需求。

之后，進入全曲對比最大的橋段，這是整首歌中需特別處理以重新獲得動力的結構點，音樂轉為小調，和聲色彩也發生變化。邁克爾·杰克遜再次溫柔回歸，但預設的非裔歌手“王子”（Prince）卻未出現。制作人精心設計的杰克遜與“王子”這兩位在歌壇纏斗多年的對頭在此攜手的溫馨場景落空，于是改用沖突硬剛來強化張力。休伊·路易斯（Huey Lewis）的強勁嘶吼與杰克遜的柔美形成巨大反差。接下來的b樂句此前已多次出現，為避免聽覺疲勞，擁有四個八度音域的辛迪·勞帕（Cyndi Lauper）在此發揮超高音花腔，細致的切分節奏卡位展現出卓越的樂感，制造出全曲的最高潮。橋段的最后一句也是“聯唱”部分的結束，破格安排了三位歌手：休伊和辛迪擔任和聲；主唱是金·卡恩斯（Kim Carnes），滄桑中帶著迷幻的聲音極富魅力。金·卡恩斯是才華橫溢的歌曲作者，曾為奧斯卡獲獎影片《閃電舞》（Flashdance）創作并演唱插曲，同在這里錄音的肯尼·羅杰斯和詹姆斯·英格拉姆都曾唱過她的作品，是實力派的大姐大。

整首樂曲從“副歌3”到“副歌11”都是大合唱。我們從MV中可見，后排最左邊是英國援助非洲活動的發起人鮑勃·蓋爾多夫（Bob Geldof），他在1984年創作了《他們知道今天是圣誕節嗎？》（DoThey Know It’s Christmas？），并在英國組織籌款音樂會，《天下一家》便是受其啟發而產生的。鮑勃旁邊是經紀人肯·克拉根（Ken Kragen），他指派旗下藝人萊昂納爾·里奇找杰克遜一起創作了《天下一家》這首歌，還找來眾多明星歌手參與演唱，是活動的組織者。再往右是哈利·貝拉方特（Harry Belafonte），他是非裔歌手、演員、社會活動家，也是這次慈善音樂活動的發起者。此外還有“杰克遜五兄弟”組合的其他成員和他們家的二姐拉托婭（LaToya），以及非裔女子組合“波因特姐妹”（Pointer Sisters）成員。

到“副歌4”合唱第二句時，眾人期待的鮑勃·迪倫（Bob Dylan）終于開聲。鮑勃向來關注社會，接到邀請后滿口答應。他的聲音極其獨特，是沉思內省又尖銳犀利的布魯斯吟誦調，很難與他人融合，編曲者便依其腔調，為他安排了一段合唱中的華彩填充，也彰顯出他的特立獨行與心系眾生。鮑勃的聲音雖有張力，但稍顯低沉，編曲者便在“副歌5”做了向上半音的轉調，讓音樂繼續往前走，并在結尾讓鮑勃再“拽”了一把。

在此次歌曲錄制的歐裔歌手中，鮑勃無疑是段位最高的，而非裔歌手中最為德高望重的則是在“搖滾名人堂”中排名第二的雷·查爾斯（Ray Charles）。他用福音歌的旋律歌唱愛情，開創出流行音樂中的“靈魂樂”（soul）風格，成為一代宗師。在“副歌6”的華彩中，他以這種音樂風格為歌曲的核心意念注入了特別的虔誠感和圣潔感。

“副歌7”和“副歌8”是“搖滾老炮”布魯斯·斯普林斯汀與“靈魂樂中堅”史蒂夫·旺德的對抗。前者的強力沖擊與后者的華麗通透，為重復多次的副歌提供了新能量。此時音樂已近尾聲，經過“副歌9”的純合唱間歇，“副歌10”再次請出雷·查爾斯，并由詹姆斯·英格拉姆幫襯，老爺子一高興，最后竟冒出了“海豚音”。全曲在“副歌11”的嘹亮合唱中逐漸變弱直至消失（fade out）。

面對這樣一首大腕云集、群星薈萃的歌曲，編曲完美地呈現出每位歌手的聲音特質與演唱風格，在不同種族身份歌手的安排上，既保持總體融合，又有一定對比；在不同地位、輩分歌手的安排上，既合乎情理，又不刻意論資排輩。所有這些處理都符合音樂結構和表達的基本邏輯，使得這首總時長超過八分鐘且有大量重復段落的歌曲呈現出一種非常有機的整體結構，動力充沛，毫無拖沓感。

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的平衡和相關技術問題的完美處理，使得歌曲所要表達的意念、歌手的聲音形象以及在演唱中的互動清晰地呈現出來。由此，這首歌不僅帶給聽眾聽覺上的震撼和情感上的共鳴，也提供了更多維度和視角的解讀，使歌曲的意涵得以進一步延展和深化，成為超越時空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