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千年前的青銅光澤,穿越歷史長河,在今日北京大運河博物館(首都博物館東館)重煥生機。作為首都博物館“中華文明起源”系列第二展,“看·見殷商”近期盛大開展。
這場近年來規模最大的商代文明展,匯聚28家考古文博單位的338件(套)珍貴文物。甲骨上鐫刻的神秘卜辭、青銅器上獰厲精美的紋飾、玉器中暗藏的匠心巧思,無不訴說著殷商文明的輝煌與厚重,不僅見證著當時的工藝巔峰,更讓三千年前的“潮人”生活圖景逐漸清晰。
紂王、妲己、比干、姜太公、楊戩、哪吒……這是神魔小說中殷商的風云人物;重蹈覆轍、酒池肉林、助紂為虐、陣前倒戈、血流漂杵、殷鑒不遠……這是成語中殷商的滄桑歷史。作為中華文明早期國家形成的重要樞紐,商王朝留下的文化遺產至今仍深刻影響著華夏文明的基因——甲骨文奠定了漢字體系的根基,祭祀禮儀孕育了后世禮制文明,青銅技藝開創了東方美學先河。跟隨這場文化盛宴,我們從殷商文物看到了什么?
殷商最有分量的文物,自然是青銅器。步入展廳,C位的亞長牛尊氣場十足,國家博物館與河南博物院藏的雙“鸮”(兩件商婦好青銅鸮尊)合璧亮相,山東博物館亞丑鉞、國博獸面紋銅鉞也再度聚首,件件都是不容錯過的瑰寶。
青銅器是后人的命名,因為它們出土之時身披青色銅銹。實際上剛出爐的銅器金光四射,通常被用在重要祭祀典禮上,因此被稱為“吉金”。
吉金中最尊貴的是鼎,這是祭祀典禮中“鎮場子”的重器,通常用來盛裝祭祀的肉食。展覽中的商代早期獸面乳釘紋方鼎,其上威風獰厲的獸面紋,很快成為了商朝青銅器的醒目標志。這個頭上長角、大嘴圓眼,難以對應現實動物的紋飾,人們以傳說中嗜食的神獸“饕餮”命名;也有學者認為,它是商朝人想象中的天帝形象,應稱為“帝徽”。無論何種說法,這一紋飾深受商朝人敬仰,在其青銅器上無處不在。
商人嗜酒,青銅酒器種類繁多,爵、斝、卣、罍、觚、彝、觥等在展覽中皆有呈現,尊的造型尤其豐富,婦好鸮尊和亞長牛尊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鸮即貓頭鷹,這是商朝人喜愛的“戰神鳥”,讓它陪伴戰功卓著的女將軍婦好,再合適不過。婦好不僅是商朝大祭司,更是武丁最寵愛的王后,身份尊貴無比,所以連陪葬的鸮尊都是一對。
鸮尊昂首挺胸,羽翎張開,不怒自威。各種神異的動物紋飾為它再添威嚴,它的后腦勺是可以打開的蓋子,蓋鈕上立著一只鳥,身后跟著蹲踞的龍;前胸和突出的喙部飾著蟬紋,羽翎、頸部、后背、雙腿上都伸展著夔龍,雙翅上則卷著蟠龍,尾羽上又是一只雙眼睜得溜圓的鸮,這些神獸身上也無不紋飾密布,連空隙都被卷成旋渦狀的云雷紋填得滿滿當當。這種主紋、飾紋、底紋兼具的“三層花”裝飾,正是商代青銅器巔峰時期的典型風格,磅礴大氣,細膩繁富。
自從出土以來,這對鸮尊就分藏在河南博物院和中國國家博物館,此次終于在展覽中聚首。在夜深人靜之時,隔著玻璃展柜深情對望的它們,會不會相互問候一聲:“老兄,別來無恙?”
展覽上能搶得鸮尊幾分風頭的,還有一座牛尊,也被稱為亞長牛尊,因其銘文有“亞長”二字,推測是商朝擔任軍職的“長”部落首領之物。牛尊造型寫實,微微抬頭咧嘴,似在微笑,神情中帶著一絲憨態。同樣采用“三層花”工藝,牛尊身上的神獸更多,虎、龍、鳥、魚等20多個動物紋飾讓它顯得莊重華貴。
許多青銅器前冠以人名,如婦好、亞長、后母戊,是因為器物上的銘文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這是專人專用的“高級定制”。
除了鸮尊和牛尊,象尊、龍形觥也是青銅酒器中的重器,只可惜沒有銘文標定主人,身份略顯神秘。
有酒有樂,祭禮才會倍顯隆重。展覽中的崇陽銅鼓體型碩大,造型模仿木腔鼓樣式,鼓身布滿云雷紋,即便無人敲擊,仿佛也能發出雷霆霹靂之聲。
雖然這些青銅器與酒食音樂相關,本質卻是禮器,關涉的是商朝人的精神世界。但這絕非商朝人生活的全部,一些瑣屑小物,透露出的是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比如展覽上一件巴掌大小的圓形陶?,表面密布小凸起,后有弧形把手,分明就是古代的搓澡神器。如此的熟悉感讓我們不禁一笑,原本遙遠抽象的商朝人生活立刻變得具體鮮活。
講究的生活還需要公共設施的支撐,殷墟出土的陶水管雖然數量不多,但已足夠為我們勾勒出四通八達又井然有序的城市排水系統。


文物的背后是人。
是怎樣的人,造就了這樣的時代、制定了這樣的規則、引領了這樣的審美?
商人從何而來,為何以“商”為名,至今尚無定論。不過,得益于甲骨文,歷代商王的譜系傳承十分清晰。展覽中編號為《甲骨文合集》35406(下部)的半塊甲骨,記載的正是商王祭祀先公先王的內容,天干地支紀日對應著先公先王之字,后世通過它梳理、校準的世系可謂有理有據。
商朝三十余位帝王中,開國的商湯、遷殷的盤庚、亡國的紂王名氣最大,他們的行為左右著王朝命運,歷來不斷被人提起,尤其是紂王,成為昏君、暴君的典型,神話傳說更是極盡夸張地渲染他的惡行,那些繁復精美的青銅器、玉器總是讓人們不覺聯想起他的所作所為,并且被當作他的罪證。
武丁和王后婦好為大眾熟知,則要歸功于考古發現。武丁是商朝第23任君主,在位59年間,通過選賢任能、南征北戰,將商朝版圖擴張至鼎盛,史稱“武丁中興”。而他的王后婦好,更是中國歷史上有據可查的第一位女性軍事統帥與政治家。在出土的甲骨卜辭中,“婦好”之名出現多達200余次,不僅記載她頻繁主持祭祀、宣讀政令,更記錄了她率領1.3萬士兵征伐羌方、土方等方國的赫赫戰功——這一數字在當時幾乎相當于全國半數兵力,足見其軍事才能與武丁的絕對信任。?
1976年婦好墓的現世,更是震撼考古界。1928件陪葬品中,不僅有制作水平達到頂峰的青銅重器、精致華貴的象牙制品與755件玉器,更有象征軍事權力的青銅鉞。這些文物讓婦好這位三千年前的傳奇女性,成為了獨立、果敢、智慧的象征。而她與武丁相互尊重、攜手治國的關系,也為現代親密關系與職場合作提供了獨特的啟示。正因如此,這對商王夫婦成為了展覽上的“常客”和流量擔當,吸引著無數觀眾探尋他們的傳奇故事。
相比之下,亞醜、亞長等人則低調許多。或許他們從未想到,3000年后會被無數人圍觀。亞醜鉞上,那張人臉努力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嘴幾乎咧到了耳朵根,表情卻仍顯僵硬,仿佛還不適應被“圍觀”。亞長則顯得自在一些,他竟然伸出了一只手,有人說這是戰爭中失去右手后的青銅義肢,也有人認為是特殊造型的權杖,還有人覺得更像是癢癢撓。無論何種解釋,觀眾都覺得他在期待著和我們來一個隔空擊掌。
文物中這樣或隱或顯的關聯數不勝數,地域差異與文化交流,共同鑄就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獨特格局。
聽說了這么多名字,我們難免好奇他們到底長著什么樣的面孔?幸運的是,展覽中的殷商陶人像給出了答案。扁平臉、高顴骨、鼻子不高、眼睛不大——原來他們和我們長得如此相似。
何止長相,或許所思所想也相差無幾。我們不僅能看懂他們留下的文字、器物,甚至還可以和他們開個小玩笑,做個表情包,這難道不是一種跨越千年的心有靈犀?
有了人和物,就一定會有交流溝通。商朝文明從中心向四方輻射,四周方國也往來不斷,這些文化交流無論是強是弱,都被器物一一記錄。
三星堆的青銅器向來是吸引眼球的存在,可“看·見殷商”展覽中,來自三星堆的青銅尊和青銅罍卻少有人注意,原因就在于它們和商王朝的青銅器實在太像了,少了三星堆人像和面具那樣的神秘色彩,但正是這份“普通”,恰恰證明了商朝青銅文明的強大輻射力。
還有江西大洋洲出土的青銅胄(頭盔),其上高高凸起的獸面紋與殷墟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別無二致,若不看說明牌,誰能想到它來自離王畿幾千里之遙的南方?
江西大洋洲的雙面神人青銅頭像,將在展覽后半程展出,它齜牙咧嘴、雙目圓睜,頭上兩根“天線”造型奇特。而這一造型,竟在山東青州蘇埠屯出土的車軏上重現,陜西城固縣老牛坡的青銅人面鋪首,甚至三星堆的青銅面具,都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交通原始的古代,信息能傳遞如此之遠且準確,著實令人驚嘆。

亞長墓出土的銅獸首刀更加“身世復雜”,刀柄是一只張嘴咆哮的老虎,揚起的尾巴彎成了勁挺上翹的弧線,恰好構成了刀身,這樣的造型明顯帶有北方草原文化特色。它出土于山東的亞長墓,讓人不由猜測,這是亞長部落戰勝北方部落之后得到的戰利品,還是與北方長期交往中,融入外來文化的產物?
文物中這樣或隱或顯的關聯數不勝數,地域差異與文化交流,共同鑄就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獨特格局。
“看·見殷商”遍布甲骨文元素。從展覽入口旁巨大的甲骨文“商”字數字裝置,到一片片記載商代祭祀內容的甲骨,吸引觀眾一探漢字的源頭。
展覽中有一塊殷墟出土的習字甲骨別有趣味,其堪稱當年貞人的 “練字本”。貞人作為負責占卜事務的神職人員,因身份高貴、職責神圣,需反復練習刻辭,以表達對上天的敬畏和對占卜的莊重。商朝甲骨刻辭通常包含敘詞(記錄時間、貞人)、命辭(所問內容)、占辭(吉兇判斷)和驗辭(征驗結果)。我們無從知曉這片甲骨出自哪位貞人之手,也不知他為王朝占卜出何種吉兇,但正是他們的一刀一筆,定格了王朝的過往,開啟了我國信史的篇章。
我們更不能忘記那些甲骨文的發現者與識讀者。展覽專門設置單元,隆重介紹“甲骨四堂”“甲骨五老”等前輩學人,我們能釋讀祖先的歷史,是因為他們早已點燃了盞盞明燈。
走到這里,展覽便已來到了末尾,當再次回到開篇大廳的中央,許多觀眾停下腳步,注目一個別具巧思的裝置:展廳頂部高懸著兩個巨大圓輪,分別刻有天干、地支,這是目前可見最早的天干地支六十甲子完整記錄,正出自商朝甲骨。古老文字化作金色星辰,自圓輪緩緩降落,仿若穿越千年時空。在下方,地圖展示著商朝文明覆蓋區域,分為三圈層層展開——最內圈是以都城為核心的王畿,向外第二圈是環繞的“四土”,最外圍的“四至”雖與商朝關系稍遠,卻也深受其文明影響。整體裝置讓抽象的時間與空間具象化,也讓觀眾沉浸式感受到殷商文明的深邃與傳承。
就這樣,中華文明在天干地支的輪轉里,在不斷的交流融合里,在一筆一畫的符號中,綿延千載,生生不息,始終煥發著鮮活生命力。
(作者系北京大學藝術學博士,著有《博物館里的中國歷史》《藏在名畫里的秘密》等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