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國邊境語言主要指分布于中國陸地邊境縣級單位內的語言。中國邊境語言語種多,使用民族類別豐富,跨境分布,瀕危性突出,是語言文字具有安全資源、戰略資源屬性的核心體現。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有關部門多次開展全國規模的語言調查,但對邊境語言的調查研究成果表明,當前存在調查覆蓋率不足、語言規劃建構尚待完善、資源開發應用尚未起步等薄弱環節。建議從3個方面深化邊境語言調查研究和開發應用:第一,統一規劃,實現全覆蓋調查;第二,戰略牽引,完善邊境語言政策體系;第三,加強智庫建設,推動成果轉化,以更好服務社會發展,助力提升國家語言能力。
關鍵詞邊境語言;瀕危語言;語言國情;語言能力;邊疆治理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5)03-0039-11DOI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304
Current and Future Research on Chinese Border Languages
WangLiningandWangQiwei
AbstractChinese borderlanguages mainlyreferto thelanguages spokenwithincounty-leveljurisdictions alongChina’sland borders.This studysystematicallcategorizes thevarieties and typesofChineseborderlanguages,highlighting their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ssuchasawidearrayoflanguages,arichdiversityofetnic groups,crossborderdistribution,andproounced endangerment.These languages are central to understanding language and scripts as both securityand strategic resources. Buildingonthisfoundation,thispaperrviews theaccomplishmentsofborderanguageinvestigationconductedinlarge-scale language surveys in China,focusing onlinguisticontology,language life,andlanguagepolicy.Itidentifies several weakneses inthecurrentseachcldinginsuentiestigationoeragincompletelngageplaningframeworksdliited progress inresourcedevelopmentandapplication.Finally,the paper provides threerecommendations toadvance theresearch, development,andapplicationofborderlnguages:firstlyimplementingunifedplaing toensurecomprehensiveinvestigation coverage;secondlyeveragingstrategic gudance toehance theborderlanguagepolicyframework;andthirdlystrengthenng thinktank constructiontofacilitate the transformationofresearchoutcomes,thereby beterserving social developmentand enhancing national language capacity.
Keywordsborderlanguages;endangeredlanguages; national language situation; languagecapacity;borderland govenance
一、邊境語言的內涵和外延
(一)邊境語言
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邊境”指“靠近邊界的地方”。中國學者對邊境有寬窄兩種意見:一是“邊境線附近(300—500公里)”(李宇明2021),范圍寬;一是“(邊界線內側)30—50千米”(馬大正2019:774),范圍窄。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站發布的《中國陸地邊境縣(旗)、市(市轄區)一覽表》①(以下簡稱《一覽表》),中國陸地邊境縣級單位涵蓋9省(區)45個地級市單位共計136個縣級單位(見表1),顯然是取其窄義。

“邊境語言”這一概念首見于李宇明(2021),指“邊境線附近(300—500公里)的語言或方言”,包括跨境語言(跨越邊境分布的語言或方言)、界內邊境語言(只分布在中國境內的邊境語言)和界外邊境語言(只分布在中國邊境線外的邊境語言)。由于對邊境所指范圍的理解有寬窄之別,故“邊境語言”的內涵和外延也因其所涉范圍不同而有所不同。目前,國際上未見對邊境語言開展專題研究的成果,歐洲學者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了“多中心語言”(pluricentric language)的概念,其中包括分布于邊境的語言,如瑞士的德語、法語、意大利語,意大利北部邊境的德語、法國南部邊境的加泰羅尼亞語等,重點在于探討同一語言在不同國家的影響力以及確定該語言標準制定的因素等(Muhr2016)。可見,“邊境語言”是由中國學術界提出的漢語新術語,是近年來針對中國語言國情國力調查和國家戰略需求開展的新領域研究。
(二)跨境語言
與邊境語言關系最為密切的是“跨境語言”②。20世紀80年代,馬學良、戴慶廈(1983)首次提出“跨境語言”的概念,指“分布在不同國度的同一語言”。歷經40多年的調查研究,學術界對“跨境語言”的界定多采用戴慶廈(2014)所提出的概念:廣義的跨境語言指分布在不同國境中的同一語言,狹義的指分布在相接壤的不同國家的同一語言。當前,跨境語言仍是中國民族語言學界研究的重點和熱點,在調查、分類、理論、方法和應用等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戴慶廈,等2009;戴慶廈2013,2016a,2016b,2016c,2020;李錦芳 2013;黃行,許峰 2014;趙世舉2016;張四紅2020a;李宇明2021);尹虎彬(2019:375—389)辟專章闡述新中國少數民族跨境語言研究歷史、現狀和展望,可以參看。
因歷史、政治、國情存在差異,國際上對跨境語言問題不像中國這般關注。何山華(2018)考察了非洲、歐洲對跨境語言的規劃和研究,指出非洲學術界使用cross-border language、trans-borderlanguage、trans-national language、community language 和 shared community language 等術語來稱說跨境語言,這類語言分布在接壤或相鄰的兩個或多個國家,呈現出區域化特征,后依據使用人口分為“局部跨境語言”(limited cross-border languages)、“廣布跨境語言”(extensive/widely-spoken cross-borderlanguages)。202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慶祝國際母語日的新聞使用了cross-borderlanguages 這一概念,認為跨境語言具有流動性(dynamic)、共同培育(cross-fertilized)的特質,對促進交界鄰國之間的和平發展具有獨特作用。①
(三)研究對象
為便于討論,本研究所說的中國邊境語言主要指分布于中國陸地邊境縣級單位(以下簡稱邊境縣)內的語言,既包括少數民族語言,也包括漢語方言。港澳臺語言方言、國界外的邊境語言和境外海外的漢語方言變體(如緬甸的果敢語)另文討論,暫不納人考察范圍。
二、中國邊境語言的語種和類型
(一)中國邊境語言的語種
1.少數民族語言
中國邊境語言多為跨境分布的語言,還有少量只分布在中國邊境縣的語言。根據學術界的統計,中國跨境語言的數量大致介于30多種至50多種之間(參看黃行,許峰2014;周慶生2014;黃行2015;張四紅,劉一凡2021;張治國2023),數量存在分歧的原因主要是對跨境語言的認識存在廣義、狹義之別,其次是不同研究者對某一語言是否具備獨立語言的地位存在觀點差異。為避免分歧,我們以《中國語言地圖集·少數民族語言卷》(第2版)(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等2012,以下簡稱《地圖集》)、《中國的語言》(孫宏開,等2007)以及已公開發表的成果中所收錄的136種少數民族語言和混合語②為基礎,對表1所列9省(區)45個地級市單位共計136個縣級單位的少數民族語種重新進行統計,一共梳理出71種語言,如表2所示。


從語言的數量來看,71種邊境語言約占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總數的 52.21% 。根據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網站“中華各民族”欄目發布的信息逐項統計,表2的邊境語言涉及藏族、門巴族、景頗語、獨龍族、怒族、珞巴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傈傈族、阿昌族、基諾族、白族、壯族、布依族、傣族、仡佬族、苗族、瑤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烏孜別克族、塔塔爾族、柯爾克孜族、撒拉族、蒙古族、達斡爾族、東鄉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赫哲族、錫伯族、佤族、布朗族、德昂族、京族、塔吉克族、俄羅斯族、朝鮮族等39個少數民族以及僚人所使用的語言,其中有26個民族以及僚人只分布在邊境縣內。從語言譜系來看,邊境語言數量最多者為藏緬語族,共計33種;中國 80% 以上的突厥語族、滿-通古斯語族和南亞語系語言為邊境語言;印歐語系的俄羅斯語、塔吉克語以及系屬未定的朝鮮語也主要分布在邊境縣。
從分布特點來看,約 81.69% 的邊境語言為跨境分布,有58種語言既分布在中國邊境縣,也分布在與中國陸地接壤的周邊國家;在13種界內邊境語言中,除了撒拉語、東鄉語主要分布于青海、甘肅等內陸省份以外,其他11種語言基本只分布在邊境縣。
從使用人口來看,根據《中國的語言》,中國使用人口在1萬及以下的語言共計64種,屬瀕危語言,其中有37種分布在邊境縣(即表2中加“*”號的語言),包括跨境語言30種,界內邊境語言7種,占瀕危語言總數的約 57.81% 。因此,中國的語言瀕危性突出地體現在邊境語言上。
2.漢語方言
西藏、甘肅下轄的19個邊境縣沒有連片的漢語方言分布區,其他7?。▍^)的邊境縣主要擁有6種漢語方言:官話、晉方言、閩方言、粵方言、客家話和平話。其中,官話和晉方言分布在新疆、內蒙古、遼寧、吉林、黑龍江、云南等地,其語言面貌相對簡單、內部差異較小、可懂度較高,廣西的邊境縣擁有粵方言欽廉片、邕潯片,客家話粵臺片,桂南平話以及西南官話桂柳片等方言,語言面貌復雜,內部差異較大,與少數民族語言接觸融合程度高,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二)中國邊境語言的類型
1.跨境語言
學術界對跨境語言分類的依據主要有4個方面。(1)語言地位,指一種語言是否被認定為一個國家的官方語言,這是學界公認的最重要的分類標準。(2)使用人口。周慶生(2014)將其分為大語言(15萬人以上)、小語言(15萬人及以下);張四紅、劉一凡(2021)分為對稱型(不同國家使用人口相當)、不對稱型(不同國家使用人口存在差距);張治國(2023)以境內外使用人口是否達到千萬或百萬劃分等級,還將語言跨鄰國數量也納人考慮,跨國數量越多,語言重要性越凸顯。(3)語言活力。黃行、許峰(2014)采用“擴展版分級代際語言中斷量表”(Expanded Graded IntergenerationalDisruption Scale,EGIDS)將跨境語言劃分為10個等級,這也是《世界民族語言》(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World)用以評估世界諸語言活力整體發展與瀕危程度的重要指標。(4)是否有文字。文字“也是確立現代語言身份的必要資質會對不同國別語言之間的身份認同與使用功能產生重要的影響”(黃行2024)。其中,周慶生(2014),黃行、許峰(2014)所提的分類標準、語言種類相對全面,故本研究借鑒其分類體系,將表2所收58種跨境語言分為以下類型。
(1)該類語言在中國國界內為少數民族語言。在鄰國為國語或官方語言,包括哈薩克語、烏孜別克語、塔塔爾語、柯爾克孜語、圖佤語、蒙古語、京語、塔吉克語、俄羅斯語、朝鮮語10種語言,如烏孜別克語是烏茲別克斯坦的國語,塔塔爾語在塔吉克斯坦用于母語教育,圖佤語在俄羅斯、蒙古國用于母語教育等。
(2)該類語言在國界內使用人口明顯少于界外,包括景頗語、博嘎爾語、德昂語、克木語等4種,其中,博嘎爾語、克木語在中國屬瀕危語言。
(3)該類語言在國界內的使用人口明顯多于界外,包括藏語、彝語、布依語等3種。
(4)該類語言在國界內外使用人口都在15萬以上,包括哈尼語、拉祜語、傈僳語、壯語、傣語苗語、瑤(勉)語、維吾爾語、佤語等9種。
(5)該類語言在國界內外的使用人口都在15萬以下,共32種,包括藏緬語族倉洛語、門巴語、獨龍語等20種語言,侗臺語族仡佬語、拉基語,滿-通古斯語族鄂溫克語、鄂倫春語、赫哲語,南亞語系布朗語、莽語、布興語、克蔑語、布芒語,蒙古語族達斡爾語以及突厥語族土爾克語,其中有 25種在中國的使用人口低于萬人,屬瀕危語言。
類型(1)(2)在中國的語言地位等級明顯低于周邊國家,其使用者在語言態度、文字形態和主流文化等方面對周邊國家民族往往更具傾向性;類型(3)(4)在中國的語言地位等級高于或大致等于周邊國家,在語言自身安全、抵御境外文化倒灌等方面處于相對安全平穩的狀態;類型(5)包含的語種數量最多,占跨境語言總數的 55.17% ,這些語言在國界內外均屬于弱勢語言,語言自身安全存在隱患。
2.界內邊境語言和漢語方言
除了跨境分布的語言外,中國邊境縣內的扎語、布央語、戶語等7種為瀕危語言,其他6種語言活力尚佳,其中,白語、錫伯語擁有傳統文字和傳世文獻,白族劍川白曲、撒拉族民歌、錫伯族民歌為國家級非遺項目,具有顯著的文化資源特征。
邊境縣的漢語方言擁有較好的語言活力。隨著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普及和城鎮化的快速進程,邊境縣的少數民族開始兼用或轉用當地漢語方言,如中緬邊境散居的仡佬族村寨轉用西南官話(戴慶廈,王遠新1987),中越邊境的部分京族居民轉用粵方言(吳海燕 2015),中朝邊境的朝鮮族青年逐步更傾向于使用東北官話(孫瑩2018)等。關于少數民族轉用或兼用漢語方言的現象,須進一步開展深人調查研究。
綜上所述,中國邊境語言包含的語種數量多、使用民族類別豐富、涉及區域廣泛,且兼具瀕危性、跨境分布或多分布于邊境縣的特點,是語言文字具有安全資源、戰略資源屬性的核心體現,因此,對邊境語言開展調查研究,具有重大的應用價值和戰略意義。
三、中國邊境語言調查研究現狀
(一)調查范圍和語種
1.全國少數民族語言普查等大規模語言調查
早在20世紀50年代,為落實黨和政府針對中國民族語文系列方針政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和中國科學院領導下,中國科學院少數民族語言研究所于1956—1959年開展少數民族語言普查工作(參看曹志耘 2023;黃行2019;尹虎彬 2019:248—252),編寫出版了“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后由孫宏開先生主持修訂再版,共計60種語言,奠定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少數民族語言調查研究的基礎。叢書包含邊境語言41種,包括跨境語言35種和界內邊境語言6種。在此基礎上,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民族語言學界推出了“中國新發現語言研究叢書”(孫宏開主編),目前已出版48種,包含表2所列邊境語言20種。20世紀90年代,戴慶廈主編中國第一部跨境語言研究論文集《跨境語言研究》,對景頗語、傈傈語、壯語、布依語、傣語、苗語、瑤(勉)語、維吾爾語、哈薩克語、朝鮮語等跨境語言開展專題研究,后于2009年起主持“跨境語言研究系列叢書”項目,現已出版14本,涉及中國邊境俄羅斯語、圖佤語以及界外語言(如泰國的拉祜語、蒙古國蒙古語、老撾普內語)等11種語言的調查研究。
中國民族語言調查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國的語言》《地圖集》全面地展示了中國邊境語言的概貌。前者收錄了中國128種少數民族語言和混合語,包含了除松林語、搓梭語、利米語、戶語、布芒語、俄羅斯語之外的所有邊境語言的基本概況和主要語言特征;《地圖集》通過語言地圖呈現了表2除松林語、搓梭語、利米語之外的所有邊境語言的系屬分類和地理分布等。
2.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的調查
教育部、國家語委于2015年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以下簡稱語保工程),在統一規劃下開展全國語言資源調查,調查采集了全國各?。▍^市)包括港澳臺在內的近130種語言和全國漢語方言,成為繼1956年全國開展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普查以來,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全國性、大規模的語言調查,也是目前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語言資源保護項目。
從調查范圍的覆蓋率來看,語保工程在70個邊境縣以及西藏隆子縣開展了115個少數民族語言點、30個漢語方言點調查采集,有語言數據的縣級單位數占136個邊境縣的 51.47% ;從語種的覆蓋面來看,115個少數民族語言點涵蓋了表2所列的62種語言,覆蓋率達 87.32% ,尚未在邊境縣開展調查的有柔若語、布依語、布努語、布芒語、塔塔爾語、烏孜別克語、撒拉語、朝鮮語、土爾克語,除土爾克語外,其他語言均已在毗鄰邊境縣的內陸地區設點。30個漢語方言點包括東北官話、膠遼官話、蘭銀官話、西南官話、粵方言、客家話、湘方言、贛方言以及平話,邊境縣中的東北官話哈阜片,北京官話朝峰片,西南官話桂柳片,晉語張呼片、大包片以及中原官話南疆片雖尚有空白區,但因其與內陸同類方言差異不大,與民族語言相比,漢語方言語種的調查覆蓋面更完整。
(二)中國邊境語言調查研究內容
1.語言本體
與中國各語言方言調查研究現狀相同,邊境語言多以語言本體為調查研究內容,包括概況、音系、詞匯、語法、話語和口傳文化等。從系列性的代表性成果來看,不同時期的大規模語言調查規劃和研究特色上也存在一定差異,體現出學界對語言國情探索的歷程。例如,“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主要記錄各語言的語音系統、語法概要和1000—1500個常用詞;“中國新發現語言研究叢書”
增加了歷史傳說、民間故事、寓言、歌謠等長篇語料的調查整理,還對各語言的歷史來源、使用族群、演變發展、系屬性質開展專題研究;“跨境語言研究系列叢書”的研究對象包括中國跨境語言、界內語言和界外語言,在本體描寫的同時,也開展了語言文字使用狀況調查(參著下面的“語言生活”)。
語保工程標志性成果《中國語言文化典藏》收云南瀾滄拉祜語、云南景洪傣語、吉林和龍朝鮮語3種邊境語言;《中國瀕危語言志》收西藏墨脫倉洛語、門巴語,西藏察隅達讓語、格曼語、松林語、義都語,云南芒市潞西阿昌語,內蒙古額爾古納俄羅斯語以及黑龍江同江赫哲語等。如按廣義的邊境語言來看,《中國語言文化典藏》還收云南大理白語、廣西西林壯語和隆林仡佬語、新疆新源哈薩克語,《中國瀕危語言志》收云南蘭坪柔若語、新疆伊寧撒拉語、內蒙古敖魯古雅鄂溫克語等同時分布在邊境縣與內陸的語言。兩套叢書在調查內容后添加二維碼,可通過手機掃描訪問并播放后臺數據庫中相關內容的發音音頻或視頻,為“EP同步版”,是目前反映邊境語言實態面貌的最新成果。
2.語言生活
語言生活指運用、學習和研究語言文字、語言知識和語言技術的各種活動,其調查研究范圍包括八大領域、六大理念(李宇明 2025)。自2005年起,由國家語委組織編寫、每年度發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成為了解中國語言生活重大事件、熱點問題和實態數據的重要窗口。限于篇幅,本研究主要介紹涉及邊境語言文字使用狀況的調查研究情況。
在20世紀50年代開展少數民族語言普查工作的同時,學界便開始調查收集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使用狀況,為國家制定新的民族語文政策服務。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于1986—1989年完成了全國18個有少數民族語言集中分布的?。▍^)、30個自治州、113個自治縣和66種語言的調查研究,該調查涉及邊境語言47種,包括跨境語言41種和界內邊境語言6種。調查內容包括語言使用范圍和程度、雙語或多語教育狀況、語言關系及變化趨勢、書面語與口語差異以及語文教學水平等,其成果《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使用情況》《中國少數民族文字》《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使用和發展問題》等于1992—1994年陸續出版(參看孫宏開,等 2007:27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語言瀕危現象日益加劇,語言態度、語言活力和語言傳承等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調查研究內容延伸至語言文字習得和使用、語言文字傳播途徑以及語言文字態度、青少年兒童語言文字掌握情況等方面。另如前文表2所示,邊境語言多為瀕危語言,近20多年來不乏對邊境語言生活開展專題研究的成果。如戴慶廈主持編寫的“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使用情況研究叢書”已出版22冊,包括景頗語、拉祜語、阿昌語、基諾語、布依語、傣語、蒙古語、達斡爾語、克木語等邊境語言。
近年來,國外興起語言生態研究,指對影響語言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因素進行調查研究,并進而對語言生態環境做出科學評估(肖自輝,范俊軍 2022:41 )。從調查內容上看,除了對語言種類、語言地位、使用人口、地理分布、基本結構、口傳文化、語言使用、語言傳承、語言教育、語言態度等情況開展調查外,還要對該語言所處的自然生態、社會文化、經濟發展等方面的相互影響開展調查,并評估調查區域內各語言生態的等級。目前,語言生態調查研究在中國尚處于試點探索階段,例如肖自輝(2021)以中緬邊境的中國鎮康縣與緬甸果敢自治區、中老邊境的中國勐臘縣與老撾勐醒縣為調查對象,對上述地區開展語言多樣性狀況評估,并對當地彝語、哈尼語、搓梭語、拉祜語、傈僳語、傣語、苗語、瑤(勉)語、佤語、布朗語、德昂語、克木語、基諾語等13種跨境語言以及普內語1種界外邊境語言開展語言生態調查研究。
3.語言政策
邊境語言具有突出的安全資源、戰略資源的屬性?!白龊每缇趁褡逭Z言工作,對于保持邊疆穩定、維護國家安全具有重要意義既要防止境外某些勢力利用跨境語言的天然聯系,對邊疆少數民族群眾進行意識形態滲透和分裂引誘,又要保障跨境民族使用和發展自己語言文字的自由,做好語言服務,維護當地語言生活的和諧。”(趙世舉2015:74—75)為服務總體國家安全觀,近10年來,邊境語言調查研究的范圍擴展到語言與國家安全、邊疆治理的關系研究,助力推動語言規劃并完善語言政策。
首先,在調查規劃方面,賈媛(2023)提出應積極推動中國邊疆地區開展語言國情調查,充分發揮語言文字在促進民族團結和維護邊疆安全上的積極作用,初步構建了調查方案框架;張四紅、耿靜靜(2023)針對邊境語言生活多樣性、交錯性和復雜性的問題,提出要大力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采取有效措施保護對邊疆少數民族語言、規范境外不良語言文字信息輸人等措施。其次,在實地調查方面,戴慶廈、徐悉艱(2019),袁善來、康忠德(2014)分別以中緬、中越邊境跨境語言為例,探討跨境語言與國家安全的關系,指出應從國家層面合理規劃和引導,引導跨境語言向符合國家戰略需求的方向發展,促進邊疆地區語言和諧;尹小榮(2015)為新疆的語言治理提出“多語共存,和而不同”的語言安全戰略,實現途徑包括樹立語言安全理念、重點關注語言科技、構建和諧語言生活和提升個體母語能力等;張四紅(2020b)從中國與尼泊爾的邊境安全出發,提出將語言因素融入維護西藏穩定的總體安全格局,要重點調查邊境的瀕危藏緬語族語言以掌握學術話語權。最后,在對策建議方面,學界普遍認為跨境語言是建構國家安全語言規劃的核心問題,若規劃失當,會激化民族矛盾,導致境外勢力利用語言進行非法滲透,以及語言文化對外宣傳、學術研究資源匱乏等問題,從而影響社會安全、國家意識和資源文化安全。應采取秩序范式對跨境語言進行規劃,處理好多語言之間的關系、避免語言沖突,建設“主體多樣”的語言生活,確保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和跨境民族語言文字有主次的共存共用,保障跨境語言的安全發展,維護語言生態平衡和民族認同(吳海燕2015;張日培2018;張治國2018)。
(三)中國邊境語言調查研究存在的問題
1.調查覆蓋率不足
將邊境縣的語種分布與語保工程設點情況進行對照后發現,從地理覆蓋率來看,無論是民族語言還是漢語方言,邊境縣設點覆蓋率普遍低于 60% ,有待進一步提升。其中,云南、西藏的覆蓋率最高,分別達 72% 和 61.11% ,近20年來中國新發現語言多集中在這兩個省區,如阿儂語、拉基語、莽語、達讓語、格曼語、義都語、松林語等。新疆、內蒙古、廣西的民族語言覆蓋率最低,均在 32% 以下。三地均為少數民族自治區,且擁有豐富的跨境語言,其語言生活非常復雜,是當前調查尚余空白較多的地區。從語種覆蓋率來看,根據前文“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的調查”小節所述,邊境縣須加強土爾克語等9個語種的調查研究;從調查內容來看,邊境語言文字使用狀況調查研究多散見于個案研究中,因缺乏統一規劃和規范標準指導,現有數據系統性和可比性較弱,無法更好地支撐語言政策制定和語言資源開發應用。
2.語言規劃建構尚待完善
中國尚未發布國家層面的語言戰略體系及規劃,邊境語言和其他語言安全問題多限于學術研討,沒有提升到國家急需的高度加以論證并形成語言政策體系,邊境語言的調查研究價值未得到充分彰顯。例如,中國邊疆學自20世紀90年代起開展學科建設,涵蓋邊疆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人口學、文化學、地理學以及民族問題研究等分支,但語言學未能成為其獨立分支,僅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比附于各學科之下,弱化了邊境語言對邊疆治理的作用。如前文“語言政策”小節所述,語言安全研究主要集中在歸納梳理國外語言安全問題及其引發的社會危機,由此為中國語言規劃提供借鑒參考;
由于對邊疆地區語言國情調查研究不足,著述的一些建議或對策往往缺乏實證數據支撐或可行性論證。作為國家關鍵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邊境語言調查研究也存在原創性研究、實證性研究和理論性探討不足的短板(張天偉,陳練文2023)。
3.資源開發應用尚未起步
目前,邊境語言調查研究成果主要為學術著作,以文本報告居多,國家戰略布局、邊疆應急需求、貿易往來、民生發展對語言資源的需求還不太明確,成果轉化力度不足,利用現代技術對語言數據進行分析的效度和信度有待提升。因此,須進一步謀劃如何利用已有成果開展應用服務,有針對性地開展邊境語言學習、培訓、識別、觀測和分析,為維護國家安全、促進民族團結、保障邊疆治理發揮積極作用。
四、中國邊境語言調查研究展望
(一)統一規劃,開展全覆蓋調查
“全覆蓋”包括邊境縣、語種和調查內容全覆蓋。在地區設點上,應先內后外,即先實現邊境縣內的語言調查全覆蓋,再逐步擴展到邊境縣周邊、國界線外等其他地區。首先,設點布局按照“邊境縣—邊疆地區一國界線外一周邊國家一其他國家”的順序逐步推進。其次,在語種上,土爾克語為國家語言資源庫的空缺語種,應進一步組織隊伍、動員力量開展調查以填補空白;另在中印交界地帶,藏東南的語言面貌錯綜復雜,須進一步開展專題調查,以厘清不同語言之間的來源、親疏關系及其與界外語言的異同等問題。最后,在調查內容上,須有組織、有步驟地對開展邊境語言生活信息調查采集,包括地理分布、使用人口、語言態度、語言教育、語言傳承、人才儲備、與語言密切相關的宗教信仰、文化風俗、通婚情況以及界內外邊民的語言能力、身份認同等,為鞏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主體地位、制定邊疆治理的語言政策提供數據支撐。
(二)戰略牽引,完善邊境語言政策
全覆蓋調查是一項長遠規劃,難以在一時之間完全實現。從可行性來說,應以國家戰略為牽引,通過科學制定語言政策并發揮好政策統籌協調機制,根據語言的重要程度、資源需求和儲備數量以及資源調度能力等,綜合研判和發揮好邊境語言在維護國家安全和邊疆穩定等重大問題上的積極作用。從完善語言政策的角度來看,首先,將邊境語言分批次納人國家關鍵語言目錄。如前文“跨境語言”小節所述,內弱外強、內小外大的邊境語言使用者在語言態度、文字形態和主流文化等對境外民族往往更具傾向性,“外高內低”的態勢嚴重影響國家安全,當前須通過語言政策統籌協調、形成合力,優先對其開展語言生態調查觀測,謹防境外干擾、滲透和文化倒灌導致邊民的語言心理或文化認同向國界外傾斜。其次,探索設立“瀕危語言保護名錄”,將表2中的37種瀕危語言納入由政府主導且可持續推進的長效保護體系,避免因邊境語言瀕危導致文化多樣性缺失或國家語言能力欠缺而產生邊疆治理的安全隱患。再次,針對邊境語言的瀕危性、安全性和戰略性的特征,打造邊境語言生態保護帶,保障邊境語言及以其為載體的優秀傳統文化、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可持續發展,探索與一帶一路相關國家雙邊、多邊合作機制,開展以跨境語言文化調查研究為主題的國際合作交流。最后,在西藏、新疆以及云南、廣西山區等單一少數民族比重較大的邊疆地區,重視對青少年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能力與本民族語言傳承能力雙向培養,提升邊境語言的對外傳播力和應急儲備力,助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三)加強智庫建設,推動成果轉化
有關部門正在研制提升國家戰略急需語言能力的總體規劃,高校和科研院所須積極響應,開展跨學科協同創新研究,為國家需求提供學術支撐。第一,建設完善的邊境語言信息庫,匯聚語言文字概況、地理分布、使用人口和族群、語料及其音視頻轉寫標注、專家和發音人信息等,為邊境語言學習、培訓、測試、識別、研究以及人才儲備提供基礎數據。第二,構建常態化語言安全監測和預警機制,通過大數據分析、GIS(地理信息系統)、建模等現代技術對邊境語言生態開展等級評估。第三,開發邊境語言教學和語言文化傳播的應用型成果,例如,針對邊民貿易、文旅產業等使用的主要語言品種(如哈薩克語、俄羅斯語、藏語、壯語、苗語等)編寫簡明語言教材和科普讀物,提供培訓、翻譯、咨詢以及導購等商務語言服務,為促進邊疆經濟發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發揮重要作用;利用大眾傳媒,通過普通話、當地方言、邊境語言多方式傳播并闡釋黨的方針政策,加強邊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抵御境外語言文字滲透輸人;制作影視作品、短視頻宣傳民族文化和國家形象,展示邊境語言文化魅力,促進睦鄰友好、民心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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