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緣“文風雅”

錢鍾書先生一生愛書讀書品書，一如其名，鐘情于書，嗜書如命，悟書有道。他引培根論讀書名言而補充道：

“書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圇吞者，亦有須咀嚼而消納者”；即謂有不必求甚解者，有須細析者。

錢先生進一步論述道：

書之須細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時；以詞章論，常只須帶草看法，而為義理考據計，又必十目一行。

這里說的是讀書有快慢或“熱冷”之分，正如他總結道：

一人之身，讀書之闊略不拘與精細不茍，因時因事而異宜焉。（中華書局1979 年8 月版《管錐編》P1229）

一個人讀書，或“闊略不拘”，即為快讀；或“精細不茍”，則為慢讀。看書快與慢，熱與冷，因時因事而有所不同，只要適宜個人閱讀需要或習慣即可。錢先生專門考證過朱熹所謂“熟讀”之“熟”字，當作“熱”字為長。“熱讀”即快看，可“不求甚解”，也就是“闊略不拘”；而“冷讀”即慢看，可“疑義與析”，也就是“精細不茍”。

錢鍾書先生如“百科全書在行走”的身影，以及他梳理總結的“一目十行”或“十目一行”快慢冷熱讀書法，我自年輕時讀他開始，他就一直影響著我奮力去效仿一二，哪怕他的家學淵源學不了，他的淹博洽聞學不了，他天生聰穎智燭出的狂與傲學不了，但他“書山有路勤為徑”之“勤”，我則算傾力付出了。

如今對書刊書訊書情的了解掌握，上網搜羅，快捷便易，有時關鍵詞一輸入，則應有盡有。今年3 月28 日，我瀏覽上海文匯出版社公號當天發布的上榜書單，解放日報文藝部原主任沈揚先生的散文集《文風雅淵——文壇名家其文其人漫記》（文匯出版社2024 年8 月版）赫然在目，在推薦的五本書中位列第二，社長致辭曰“文史余香”，第一本是上海作家史中興先生的《生命的色彩》。

我與沈揚先生自1996 年夏季宜昌雜文研討會相識，后因文字訂忘年交，而今有30 年矣，沈先生也正好比我大30 歲整。知先生原籍江蘇無錫，1935 年5 月出生，有軍旅經歷，與文學結緣，從部隊復員后編輯《廈門日報》的《海燕》副刊，《福建日報》的《武夷山下》副刊一段時間后調入總編室，后調上海進解放日報社，長期編輯并主政《朝花》副刊。21歲開始發表作品，70 歲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我常以懶惰為借口，問候前輩總不及時，本可請益多師，又怕無事叨擾，索性感恩在心。紙短情長，沈先生贈書上的手跡和短箋上的托付，一直讓我感動莫名。我與沈揚先生交往的緣分，相見時是因他“文風雅淵”，不見時則于我“心有戚戚焉”。

壹

2023 年8 月22 日，我整理書房，歸整新作待細研，翻檢舊書憶前事，看到沈揚先生的舊著《晴紅煙綠》（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 年5 月第1 版）。打開到襯頁，映入眼簾的是沈先生書寫的墨跡力透紙背，字不多，雅意在：“楊慶春先生雅正 沈揚 98年秋”。

做事如畫圓，從起點到終點完美閉合，才可見圓滿的美麗。我一頁頁瀏覽，瞧見當年的折頁，重溫精彩的段落，字里行間散發的不但是文采生動、議事精辟的意蘊與警醒，而分明讓我又體會到的是作者愛世濟民的古道熱腸。慢慢地，我翻到最后版權頁，除了印刷的有與版權相關的內容外，還有我記錄的沈先生家里的電話號碼，驚喜不已。

我想念沈先生，可用得著一個“好”字！他身體還好嗎？這個電話還在用嗎？從1998 年秋到2023 年8 月，畢竟25 年了。25年后的當時，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竟然一試就通了。25 年，電話號碼沒有變。我的感慨油然而生：老輩人，或許重在思想更新，卻不時尚舊物更換吧。

接通電話的是一位老媼的聲音，聽得到用濃濃的吳語親切地召喚著：“沈揚！沈揚！”

沈先生接電話后，我自報家門，沈先生熱情地認我這個小他30 歲的老故交，我也就跟他無拘無束地攀聊起來。他細說退休后的過往，關心地詢問我的近況，一種“文風雅淵”在我的手機與他家座機之間歡快地流淌著。

當天中午，我通過微信，向沈先生轉發了兩篇近作，請他指教：一是舊體詩詞集《〈關西塞上踏歌聲〉序》，我受友人所托寫就的這篇近萬字長序，品評了作者的詩詞詩風，也表明了我對舊體詩的個人認識與體悟，好在有音頻兼聽，可不用費眼力；一是《報刊上的薔薇，一度開得紅紅火火》的電子版，算是小結了我自己十年（1993-2002）雜文寫作小史，其中一段寫到他不吝版面、獎掖后學的善意和美意，讓我感懷于心，念茲在茲。1997 年，他編發過我三篇雜文，《“天使”犯罪……》一文發表5 月15 日《朝花》副刊頭條；12 月18 日刊發的《矛與盾》一文，翌年1 月9 日《雜文報》選萃版予以轉載。他平時寄送樣報在信封上的書寫，即可窺其書法風采之一二。1998 年12 月23 日，他已退休，“留在文藝部發揮余熱，幫助做點具體工作”后，還專門給我寫的一通百多字的短信中，更是充滿了一位敬事扶人的老編輯對年輕作者的關心提攜之情，于今仍然洋溢溫暖在我的心頭。

當天晚上6 點多，沈先生回我微信：

慶春先生，我因眼疾視力差，你為朋友寫的序言，我聽了朗讀錄音，覺得你對于舊體詩詞的分析述說頗有見地啊，為你高興。“副刊薔薇”我看了一些，內中說到當年你我信稿往來和刊登雜文大作， 謝謝你記著這些，其實發現雜文寫得好的作家，編輯是很高興的。印象中我去北京時曾去找過你， 大約是你恰好不在報社因而未遇，如果我不是要退休了，我們還會繼續聯系下去的。我的字其實寫得不好，自己也不滿意，所以看到你對我的夸獎真不好意思，當然也要謝謝你的勉勵啦！

我給沈先生回復短信：

謝謝先生鼓勵！有緣的人，心是相通的。念舊的人，總會聯系上。25 年了，先生家的電話，我本是一試，居然通了。先接電話者是尊夫人吧，我聽到她以上海話親切地招呼您。

沈先生談興正濃：

是我老伴接的電話，也是白發老人啦，她過去在部隊醫院工作22 年呢！你文中說到一些編輯和雜文作家，好多位的名字我知道的。我與河南的陳魯民曾聯系多年，《朝花》常發他的雜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雜文相對繁榮的年代，現在不一樣了，這里的報紙幾乎無雜文，所以讀此文也很感慨。

已是晚上7 點多，我考慮到沈先生已是望九之年，就簡短提議并提醒：

再去上海，一定去拜訪二位師長和老兵。等著閱讀先生大著。您先休息，不用回復。

他繼續“禮尚往來”：

高齡養老簡單慢生活，不勞看望，電話微信聊聊已經很高興啦！

我擔心沈先生太累，回復“是的，節奏慢，能交流，生活簡單，有益于老年人健康”后，便停止了互動。

愛人及書。我喜歡上沈先生，可用“一會一書一電話”來簡略概寫。在宜昌雜文研討會上認識，從他寄贈，我更“悅”讀的《晴紅煙綠》這本書愈發熟悉他，到他家那個座機電話進一步接續緣分，京滬之路云和月，30 年來情與誼，先重點說說《晴紅煙綠》這本16 萬字的舊書。

書是舊的，但重溫的感受是新的。《晴紅煙綠》自序開篇即點明書名源起：

家鄉名園——蠡園的湖心亭中有一塊木匾，上書“晴紅煙綠”四個大家。題匾人是誰不得而知。

這四字題匾，讓沈先生倍覺是“奇景奇句，偶合天成”，其有來自：

看湖景而品味匾額，有時感到如醇酒沾舌，其味綿綿；有時猶似娟花在案，幽香陣陣；有時又若見馬騰駒躍，心神搖動。

沈先生看到“一個斯文人把‘晴紅煙綠’四個字抄在小本本上，然后面對湖面久久靜立”后，其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自然與人的呼應感悟在心中盡情地翻涌起來：

五里湖的晴紅煙綠，映現了自然界的某些變化。而人世間的“晴紅煙綠”，則未必都寫在湖面上。

全書近百篇（計98 篇）短文佳構，無一不狀寫描摹了自然界與人世間的晴紅煙綠以及由此引起作者的感慨和警覺。散文自是記事抒情，“雜說”“漫議”也有傳統。正如該書一文標題一目了然：“繁世‘冷眼’”，30 年前如此清醒，30 年后也得冷靜。

這本散文集里，有一篇《讀書漫說》，引魯迅先生把讀書分為“職業讀書”和“嗜好讀書”兩種。職業讀書，即“學生因為求學，教師因為要講課”而必須攻讀；嗜好讀書，“如游公園似的”，可以“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會覺得有趣”。攻讀須用功，“疑義與析”，“精細不茍”肯定不行；讀書“不吃力”，則因“闊略不拘”，自在輕松。關于讀書，錢先生鉤稽決疑，迅翁分門別類，沈先生引據析理，只要方法合理得當，必是萬法歸一，殊途同歸。

貳

與沈先生聯系上一星期后，即8 月27 日12 時許，他給我發來微信：

慶春先生好，拙著小書《文風雅淵——前輩文藝名家其文其事漫記》23 日由郵局寄出（印刷掛號），四五天了，不知是否收到，按常規應該寄到了，煩請告知。沈揚。

我立即回復：

謝謝先生。我雙休日陪孩子住在岳母這邊（北師大附近），明天回自己家（五棵松以西）查收后及時向您報告。

當晚，我急匆匆回家打開信箱，取件后立馬并立正地向沈先生稟報：

先生大著已收到，謝謝您！ 25 年前的秋天，收閱您寄贈的《晴紅煙綠》散文集，好像就在昨天。您的新作，可補我現在看不到《朝花》副刊的遺憾。

隨即，沈先生以一個“寫字人”自謙，“放心”又“無奈”地告訴我：

收到就放心了。文字有知音，是寫字人高興的事情。謝謝勉勵。年老了，書稿弄好后沒精力搞出版的事了，就便參與作協編的一套叢書，但也因為是叢書號（不是單獨書號）而不能進書店，這也是寫字人的無奈也。

沈先生上條短信，我沒有及時回復，翌日上午回答如下：

沈老師上午好！遲復為歉。昨晚8 點半攜稚子到電影院陪他一起看《封神榜》，新拍大片。回到家后已是11 點50 多，夜已深，就不敢打擾。

您的文章，與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牌子相得益彰。我和友人早年與上海文藝社擦肩而過，五本一套雜文集，責編已來京簽過出版合同，但因其中一位作者之事，整套書都不得出版，其他個人亦不得。而今雜文更只剩一聲嘆息。

沈先生聽到我的“一聲嘆息”后，發來同氣相求、同聲相應的微信：

那真是太可惜了。現在的雜文，刊發難，出版難，雜文作家隊伍萎縮，都是可嘆可憂的事。

因為言及雜文隊伍，8 月29 日，我將《隨筆》雜志公號當天發布的第4 期雜志上刊發的拙作《永久的念——寫在朱鐵志兄逝世七周年之際》和在第三故鄉公號上發布的《永久的念》的下篇，一起發給沈先生閱示，文中專門寫到朱鐵志兼任北京雜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時期的隊伍建設情況：北京雜文學會張揚的是魯迅精神的旗幟，其風格毫無疑問必然是“魯迅風”。這一時期，任何歪風邪氣不容易刮得起來，整個隊伍狀況在社會上顯示出勃勃生機，連編輯出版的《北京雜文》期刊在同行中都受到嘉許。擔任常務副會長（2012 年2 月18 日起）的鐵志兄，盡管公務纏身，但又善于統籌，業余時間在主編雜文選本、編纂雜文叢書、建設雜文學會、培養雜文新人以及善后已逝老雜文家上，可謂殫精竭慮，不遺余力，而且成就斐然，為人稱道。朱鐵志作為當代中青年雜文家領軍人物之一，在雜文領域創作上有頂尖作品（雜文集《精神的歸宿》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社會上有積極影響，信譽上有較高權威，可謂眾望所歸。正如雜文界執牛耳者的邵燕祥先生在鐵志兄遺著《理智的勇氣》（金城出版社2017 年3 月版）代序中寫道：

中年雜文家朱鐵志的“雜文人生”與當代一段長長的雜文之路重合，他和跋涉于這長途上的我們都是行腳勞頓的過客，他在身心俱疲時還在給同行者以援手，給后來者以鼓勵。讓我們從他的遺作中尋找并記住他的背影和腳印吧。

8 月30 日，沈先生和我就拙文展開新一輪短信往來。

沈先生在微信里寫道：

閣下懷念朱鐵志的文章情深意切，內容翔實，原來你們是交誼很深的好友。徐懷謙、朱鐵志，“抑郁”和之外等等，總讓人感慨萬端。讀此文，方知你與我，還有你與朱大路（《文匯報》筆會副刊資深雜文編輯。引者注），都是在宜昌見面的，符號（雜文家，時任宜昌市副市長）、楊學武（雜文家，本次研討會組織者之一）邀我參加三峽風雜文研討會，我就去了，我與符號也曾聯系好多年。牧惠和朱鐵志，也是在宜昌首次見面的。

讀信后，我再次提醒沈先生護佑好眼睛：

1996 年，我三十出頭，人微言輕。從信陽來京后，與北京的先生們交往多些，與您和朱大路先生是從1996 年開始投稿后紙上往來多些，請益較少，我自己失掉了很好的學習機會……此文有配音，可聽。請先生保護視力。

沈先生再次肯定《永久的念（下篇）》“秉筆直書、揚善祛邪的鮮明文風”。我向他袒露心扉：

雜文性格使然吧。自擔任報社編輯處長后，我雜文寫得很少，但“行為雜文”寫得不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組織和寫作了不少批評報道和深度報道，擔了風險，有的受到上下肯定，沒有因當芝麻官而怯懦。

我收閱到的沈先生贈著《文風雅淵——前輩文藝名家其文其事漫記》，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 年9 月出版的，屬于巨鹿苑文叢（第十四輯），十位作者大作，沈先生位列第一。在此著后記里，沈先生自述“服務報業近40 個寒暑，編輯、記者、部主任等各個環節先后歷練，都有難忘的記憶，其中幾段編文藝副刊的經歷，印象尤深”；自稱“閱、編前輩名家文稿，以及與之書信往來晤面訪談，是最難得的吸納學習良機，從中得益匪淺”；自謙地說自己是素有副刊編輯亦編亦寫傳統的我國報界中的“勤勉一族”，即使退休離職后筆耕也不曾停止，他的著作以散文、雜文、報告文學為主，到《文風雅淵》是第10 本了。為喜歡閱讀沈先生文集的朋友方便，我將其著悉數臚列在此：

《花繁七色》（安徽文藝出版社）、《晴紅煙綠》（百花文藝出版社）、《長風淡靄》（中國文史出版社）、《曲樓文拾》（吉林人民出版社）、《朝花懷敘錄》（上海遠東出版社，系用隨筆形式寫的編輯手記）、《藍窗漫草》（上海三聯書店）、《心旅散葉》（三聯中文出版公司）、《覽世心影錄》（中國文聯出版社）、《曲樓文拾新集》（文匯出版社，系由上海作協主編的“老作家文叢”圖書之一）、《文風雅淵》（上海文藝出版社）。

沈先生早年作品數量也不少，比如《金橋愿》（小說）、《采菱歌》（小說）、《英雄踏平東海浪》（報告文學）、《女炮手》（散文）等，集中收錄于《心旅散葉》一書中。

沈先生說自己緣于從文學青年走過來，所以“閱、編各類作品文稿，都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他“曾聽人說如果一個人所從事的職業與個人興趣相吻合，是最幸運的事情”。我與沈先生一樣，對自己吃文字這碗飯，以及編報刊經歷中的感觸，“應該說也是一種福分”吧。

叁

好書值得一版再版，精品值得一讀再讀。

我讀的這本《文風雅淵》，計26 萬余字，是上海文藝版的。據沈先生介紹，2024 年文匯出版社的版本，增加了多位作家，序言有小的改動，后記則重新寫過，還配了30 幅圖片，文字由26 萬字增至30 萬字，書名副題中的“前輩”兩字沒有了。我從網上細看，裝幀似乎也優于初版本。

前后僅兩年，由滬上兩家出版重鎮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 年9 月版）和文匯出版社（2024 年8 月版）前后腳跟進推出。可能文藝出版社因叢書號而不能進書店，于是文匯出版社要讓好書享有單獨書號而廣為流傳。

《文風雅淵》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書而值得接連新版？我得受贈之先，于2023 年一睹為快，如今再讀知新。“雅”著是沈先生主持解放日報《朝花》副刊筆政多年中與文壇名家往來訪談后所記錄下的片段回憶，書稿分上、下兩輯。上輯通過文稿往來和通信訪問等活動，積累了較為豐富的文人文事見聞和函件資料，雖是側影片斷，亦見文字風流、逸聞音貌；下輯為若干篇記游散文，也涉及文人文事、饒有情味。作者所寫的一批文壇影響力人物，包括巴金、蕭乾、邵燕祥、拾風、馮英子、何滿子等文化名人，躍然紙上，活靈活現。無論是文學史還是報紙副刊史，都頗有閱讀與史料價值。

“文史余香”，文匯出版社社長的獻辭定評，可謂一語中的。余音繞梁，蕩氣回腸；贈人玫瑰，手留余香。沈先生在《文風雅淵》（以上海文藝出版社版本為依據）序言中表明：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他主持《朝花》文藝副刊，有機會接觸京滬和全國各地的作者讀者，因版面文章需要而與眾多文壇名流直接或間接交往，文稿信件往來，訪問敘談，會議交流，……過程之中對所見所聞心記筆錄，便積累了好多素材資料，天長日久，與有些文人交誼日深，文事家事私人事，都可敞開心扉，與好多位亦師亦友的老作家，直到他們走到人生終點前一直保持聯系。這些前輩作家都出生于20 世紀二三十年代。沈先生近十幾年有感于他們逐漸“凋零”，便對自己熟悉并有各種形式交集的文藝名家，據以特點，擇其精要，或片段，或相對的“大側面”，陸續寫成單篇文稿匯集起來便有數十篇了。這獨家專有的數十篇文藝界的珍藏，亦可是沈先生的“摸史集”。

20 年前，我看過歷史學者袁小倫的《摸史集》（廣西師大出版社2005 年4 月版）。他在自序中自喻“讀史如摸象”，深俘我心：“探索歷史的過程就是一個摸象的過程，而探索歷史的成果也就是摸象的印記”，“好像摸象的各位盲人說象那樣，只要大家說的是真話，就是有價值的，就是不可替代的”。沈先生記錄和寫作的都是文化界里真實的“信息”和故事，在此基礎上裁剪由他，匠心獨運，無可替代，因價值獨特而尤顯珍貴。

每每閱讀到這里記述的信息，只要略具一點文史常識，就能感知到第一手史料的分量；這些文史掌故，是分外能夠引起閱讀者或文化研究者的興趣和關注的。這里摘抄沈先生在序言里“略舉”的幾例，以饗共賞：賈植芳在《朝花》發文對“鴛鴦蝴蝶派”作家和作品的優劣長短歸結三點，做出較為客觀的評估，認為“過去對這一派的評價是不公平的”，文章發表后受到廣泛關注；蕭乾在《朝花》刊文披露早年創作的長篇小說《夢之谷》，其實是自己的一段情史，女主角就是自己的初戀情人，更具“戲劇性”的是小說出版60 年之后，蕭夫人文潔若與夫君的初戀情人在“夢谷奇遇”，演繹一段友好佳話；才女作家趙清閣一生經歷坎坷故事多多，田漢題詩稱“從來燕趙多奇女，清閣翩翩似健男。側帽更無胭脂氣，傾懷能作甲兵談”等。從這些“信息”中，也可窺見文藝家對于文化真理、藝術思路、創作實驗等的不懈探索和追求，以及一些少為人知的人生軼聞和故事。

我除了細讀以上相關秘辛的篇章，還在兩朵“朝花”間流連忘返，一朵是“帶露朝花日日新”，一朵是“《朝花》之緣”。“朝花日日新”，一是因“帶露”，一是因有優秀“帶路人”。由著名報人趙超構起名的《解放日報》的《朝花》副刊，一開始就得到巴金等人的熱忱支持。其辦刊“四字經”新、廣、雜、雅，到今天也不過時。所以，60 多個寒暑超過來，“朝花”大公園依然花繁葉茂，如帶露朝花，展露不竭的生命力。頭雁高飛群雁跟。《朝花》編輯諸君本著“重視名家，不薄新人”的辦刊精神，都有各自聯系的作家群，既獨當一面，又通力合作。《朝花》花團錦簇，據沈先生揭秘，是因團隊諸君自身也分別是作家、詩人或評論家，極有益于與作者的溝通和交流。

在這個人文薈萃的團隊里，“沈先生左手編輯，琴臺嘯聚，招文納友，凡幾十年；右手著述，安靜沖和，默默耕耘，計有《晴紅煙綠》《花繁七色》《長風淡靄》《曲樓文拾》問世”（2008 年4 月1 日香港《文匯報》）。在《朝花》接力棒中，自有沈先生“平和正直”的編輯作風（P136，馮英子評語），深深吸引著各地作者讀者紛紛投送朝華夕秀。

肆

沈先生一再謙遜地把自己掌握、記錄、采寫的史料價值高并公之于眾的文史掌故認為是“信息”，我對這些引人深思的與其說是信息不如說是信史深懷關切，但因自己也寫雜文，所以我對《文風雅淵》一書中幾位分別以著名詩人、資深記者、老出版家名世但又有一個共同的大名“雜文家”的讓人敬重的邵燕祥（1933-2020）、拾風（鄭拾風，1920-1996）、馮英子（1915-2009）、何滿子（1919-2009）更為親切。除拾風先生緣慳一面，“雙子”馮英子和何滿子分別在鄭州和杭州當面請益，而跟邵先生說得上過從甚密。登堂入室，求學問道，自1993 年底去邵先生虎坊橋家中初訪，到華威北里宅上懇談，甚至挈婦將雛，餐敘暢談，每一次見到的邵先生都是溫厚的長者、幽默的智者、儒雅的詩人、和善的老人，我只是從他的文字里看到他的鋒芒，那是思想在閃光。

邵先生文字里閃爍的思想鋒芒，我在沈先生所寫的《邵燕祥的文字境界》里最后一句中得到佐證：“他從書房一角，桌邊椅側發出的聲音，閃耀的是文字之光，精神之光。”文字境界是現實境界的一種映射。“正是在這樣簡樸的小小空間，我們的詩人、文章家靜靜地思索，辛勤地勞作，不斷地為讀者奉獻出精神食糧。”（P126）沈先生從邵先生隨文附寄的一封信里，更是讀出了邵先生對筆下文字認真、但對文稿具體處置上卻很理解、體恤編輯的甘苦，特別是對編者“不必費神附信”中“費神”的解釋，真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只是說邵先生從小處著手的事。沈先生覺得邵燕祥“不但是一位社會觀察家，評論家，更是一位思想家。每完成一個選題，他都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從大的社會視野看事物，了解事物存在的客觀環境和內部聯系，文章的陳述不就事論事，也不是一般的就事論理，而是能點到一些出人意料卻實在是有深意的東西”。這個點評因中肯而立得住行得遠。

沈先生懷念雜文家拾風的文章《從最后的文稿說起》，說的是這“最后的文稿”，刊登于1996 年4 月11 日《朝花》副刊頭條位置的雜文《洪承疇罵娘》，是拾風先生被確診為不治之癥、在醫院病床上寫就、手術前寄出的，可見其分量之重，亦可見報社老總“此文非常好，請突出處理”的批語之真。史已定論，洪承疇一輩子都挺不起脊梁，系明清之交最大的投降派人物，三百多年來一直釘在恥辱柱上，而有人竟打著研究的旗號刮起一股翻案的“餿風”。“罵”文就是對這股“餿風”的回擊。30 年后重溫此文之意，聯想今日也有人為汪精衛洗地抹粉，如出一轍，根本不知道洪承疇不是郭嵩燾！晚清重臣郭嵩燾（1818-1891），中國首位駐外使節（駐英公使），在對外交往中不卑不亢，分寸合宜，既給駐在國留下了良好印象，也維護了派遣國的國家利益。

原載2009 年9 月17 日《文學報》上的《“雙子”文章真性情》，沈先生是把雜文界人人皆知的馮英子、何滿子合二為一一起寫的。馮英老是老資格的報人，1938 年參加組建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1949 年就當過香港文匯報總編輯，1981 年任新民晚報副總編輯；何滿老是名副其實的大“雜家”和“海上名士”，凡史學、文藝學、哲學和政治經濟學，以及音樂、佛學都有所涉足，退休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審。

馮英老雜文鋒芒所向，最突出的是兩個方面：一是藏在腐惡現象背后的皇權專制思想殘余，二是不屈不撓地揭露和抨擊日本軍國主義罪行。牧惠、藍翎、朱鐵志主編的雜文集《真話的空間（1949 一1999）》上下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 年5 月版），收錄了馮英子一篇重要雜文《致橋本公開信》，此信在1996 年6 月一問世就引起了強烈反響。馮先生第一次公開當年家庭被日軍燒屋劫財、妻子和弟媳被輪奸的慘禍。馮英老以民族受難者和家庭受害者的身份發出的呼聲，同他所寫的抗日文字一樣，是善良人民對罪惡勢力血淚控訴的聲音。

何滿老的著述生命很長，13 歲就在杭州發表散文《北京的炮聲》，到了85 歲以后仍時有文章問世。無論在少年成名還是晚年筆耕上，他與晚年常以古體詩相唱和的邵燕祥先生（88 歲在睡夢中壽終正寢的前一天還在寫作思考）可謂旗鼓相當。20 世紀40 年代，13 歲的邵燕祥到《新民報》編輯部去領稿費，工作人員問他替誰代領，他說是自己的。怪不得有人說，“看文章以為你40 多歲了呢。”節選一段他14 歲時寫的小詩：

從原野那頭走來的隊伍啊，

步伐整齊而響亮。

我們從草的起伏聽出了風的走向，

你們可從我們的歌，聽見了我們

燃燒的想望？

后人評論：

這是一個少年，一個厭惡國民黨專制統治的少年，他渴望遠處的解放軍的到來，他渴望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的到來。

邵先生的這些本事，我是從別人的記載中讀到的。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曾以《學者之怒與詩人之憂》為主題專門“說說何滿子與邵燕祥”。他認為，何、邵兩位先生都是當代有大影響的雜文家。在文章的取材立意、布局謀篇上，各自有著鮮明的特色，差異是很大的。但讀了他們的最新著作《零年零墨》（何著）和《無權者說》（邵著）后，我首先感到并為之感動的，是他們都有著一顆赤子之心。

還是回到沈先生的“‘雙子’文章”。在耄耋之年的作家中，何滿老的視聽功能都較好，如果不是病魔無情，他的文風雅淵還會繼續。他從未加入任何一級作家協會，在應邀出席一次作協、文學報召開的雜文作品研討會上，他發出了雜文創作“今日仍然需要魯迅風”的呼吁。在給年輕人的著作所寫的序中，他突出強調，一是魯迅對于中國雜文的奠基作用和創新意義，二是雜文所擔當的批判功能。他認為縱然許多文體都不同程度地具有批判的功能，“但雜文藝術，則離了批判，主旨游離于批判就不能成立”。

文化報人兼學者李輝的長文《一聲何滿子，落淚在君前》，述及何滿老的雜文時是這樣寫的：

他的有些觀點和行文風格，有的我并不贊同，但是，這不影響我對他的敬重。君不見，正是他的特立獨行，正是他的一篇又一篇犀利激烈的雜文，使30 年來的文壇，多了堪可珍惜的陽剛之氣，多了野馬奔騰的粗獷，多了拔劍四顧的蒼涼。

若無真性情，難成雜文家，甚至連雜文人都做不了。我所認識、熟悉、交往的雜文名家，往往鐵肩擔當、急公好義、疾惡如仇，同時心地善良、坦蕩無畏、樂善好施。

以上內容是我依《文風雅淵》目錄順序對《邵燕祥的文字境界》《從最后的文稿說起》《“雙子”文章真性情》三文的摘引、轉述和延展，文字雖隨我所想所需地調遣，但也爭取無斷章取義之嫌，惟愿能將四位雜文家的風貌和沈先生的生動描述及精彩點評，漏萬掛一地呈現個一鱗半爪。

余音裊裊，余香綿綿。沈先生描述刻畫的這些文壇名家，好多人已在近一二十年中先后故去，但他們文章的生命力是可以延續長久的，其中有些甚至具有“永生”的意義。他在序言第一段強調“文由心出”的意思，“所有存世的作品都出自不同性格，不同‘心性’風格的文學家筆下，讀‘字’而念寫‘字’人，幾乎是所有閱讀者的共同心理。”我也正是依著這樣的“道理”，心心念念沈先生老驥伏櫪、志在筆耕的文字，所以，今愿做好事之徒，鄭重推介給同好與讀者。

伍

在沈先生出版的十本著作里，我除了細讀他贈送的《晴紅煙綠》和《文風雅淵》外，“每隔十年”還讀到了他另兩本“新著”，一本是《朝花懷敘錄》，2008 年1 月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這離他1998 年秋寄送我的第一本《晴紅煙綠》差不多十年了；一本是《曲樓文拾新集》，2019 年4 月文匯出版社出版，這離我讀《朝花懷敘錄》有十年又一年了。讀書即讀人。沈先生的風采，一直在我閱讀的風景中，有時一覽，有時細看，濃妝淡抹總相宜。

耶魯大學教授孫糠宜女史的著作《細讀的樂趣》（“大家讀大家”文叢第二輯，丁帆、王堯主編，譯林出版社2023 年9 月版），題記“謹以此書紀念高友工教授”。貢獻于抒情傳統方法研究的高教授，是孫糠宜女史的業師恩師。在“細讀”一書的后記中，孫糠宜直言：

直到今天，我已經進入了古稀之年，但高先生教給我的“細讀”秘訣仍讓我受益不盡。他經常對我說：“只有通過細讀文本的功夫，你的閱讀經驗才能真正成為你自己所有，任何套用理論的東西（無論如何誘人）都是外在的。而且細讀的樂趣沒有止境，它會讓你永遠不覺得孤獨。”

古今中外名家論讀書之法種種，如培根“咀嚼消納”論，錢鍾書“闊略與精細因事制宜”論，魯迅“職業讀書”論，相同處皆可歸之為高友工“細讀”論。細讀不只有樂趣，深入追究下去，還會有新的發現，發現能給人帶來更大的快樂。

在寫作拙文的過程中，我詳細列舉了沈先生與我的微信往來片段，自我解嘲，此算作“細讀”論的移情發揮，可叫“細寫”吧。無論何種文體，或宏大敘事，或抒情議論，“細寫”一環總是少不了的。

唐代詩人王維的名詩《終南別業》中的名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引用并喜歡的人很多，我也很上心。因為此句詩大處著眼，看云卷云舒，是“水窮處”的無窮禪意，但倘若沒有小處著手，一切皆成空虛。所以，此刻，我更偏愛緊接這句詩的“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沈先生，可以嗎？

（作者系原空軍報社社長，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