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醬園弄·懸案》上映后不乏爭議之聲。這發生于國民政府時期的真實兇殺案,之所以總能引發轟動,并非因為兇手或作案過程的離奇,而是“女子殺夫”背后折射的當時社會對女子的不公。用現代概念來講,這是一起“社會推理”事件,而電影在敘事上弱化了這一點。
1945年,30歲的女子詹周氏用菜刀把丈夫詹云影砍死后,碎尸16 塊裝在皮箱內,血液沿著地板滲透到樓下,被鄰居發現并報警。
據史料記載,詹周氏原名周春蘭,是一個孤兒。9歲被賣到上海典當行,21歲被許配給行里的伙計詹云影。婚后,詹云影不斷出軌,并經常毆打妻子。一天凌晨,酒醉后的詹云影回家,聽妻子說準備變賣家中的大衣柜來維持生計,立刻勃然大怒。當晚,詹云影睡著后,詹周氏拿起廚房的菜刀,將他砍死。
對于一個非知名人物,歷史對詹周氏的內心刻畫幾乎無跡可尋,但寥寥幾段概括,已足以讓人對這當中每一環節的突變產生好奇。她為何在多年忍受后突然反抗?為何能在殺人后還能冷靜分尸?真實案件與后來的戲文里,都為她安排了一個“奸夫”的動機,亦契合著彼時女性地位低下的現狀。
當時社會,雖然距離民國初期的婦女解放思潮已過去幾十年,但底層女性大多仍然只能忍受包辦婚姻。社會活動家王光祈曾在成立于1919年的《少年中國》月刊里談到,“現在女子所受的痛苦極多。而婚姻不自由,亦為痛苦中極重要之一種,極應首先革命。”
近代新思潮涌動,但能突破傳統活法的女性仍然是少數。比如電影里以女作家蘇青為原型的西林,寫作時一頭棕色短發,挑角眼鏡,造型頗似意大利作家費蘭特小說《我的天才女友》同名劇集里的女作家埃萊娜。二者或有相似之處:都是從窘困落后的環境里,靠著讀書、寫作,一步步往外出走,也曾遭到家庭暴力和婚姻背叛。
詹周氏大概率也經歷著這樣一種轉換:在暴力或屈辱之下,忍無可忍,最終觸底而起。但她不像讀過書的埃萊娜、西林,可以用重建自我的方式解脫,她只能用自毀的方式來解脫。
大字不識的她無處可逃,因為逃出后也沒有生存能力。電影里,警察問她為何不跑,她用近乎絕望的鎮靜回答:我沒有地方可去。殺夫固然有泄憤因素,但目的卻并不是為了自由。
彼時,距離魯迅振聾發聵的反問“娜拉出走后如何”才過去22年。魯迅援引易卜生的戲劇,悲嘆道,在沒有錢的情況下,女性走出家庭,只有兩種結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魯迅先生對現實的預判不乏悲觀。在他看來,娜拉最終不得不回來,是因為缺乏經濟支持,無法在社會上獨立生存。女子有限的受教育機會和工作機會決定了她們無法自主決定走進或結束一段婚姻,更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娜拉的出走,只不過是跟丈夫說一句“我要走了”,但詹周氏們甚至沒有這樣的機會。詹周氏拿起的菜刀,是一個絕望主婦對命運最后的反擊。
反擊過后,她也并沒有為自己謀求生路,而是束手等待命運的制裁。
時代的動蕩留下了她一條命。1948年,詹周氏開始在提籃橋監獄女監服刑。1950年代以后又被移送到江蘇大豐的上海農場。刑滿釋放后,她被安置在上海農場川東分場就業,并且改名。直到1959年經人介紹,與一位炊事員結婚。再后來到托兒所工作,一直做到1981年退休。
在犯下兇案的瞬間,詹周氏已經死去一回了,但她并未將其視為自身生命的結束,她并未放棄活下去的機會。她坦然走向的死亡,最終成了她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