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啤酒的“增味”人生

作為青島人，喝啤酒幾乎是打娘胎里帶來的本事。小時候一到夏天，院里就會摞起一人多高的銀色扎啤桶，桶腰上探出個短粗的水龍頭，旁邊掛著一沓透明塑料袋，那是用來裝酒的容器，打滿就可以直接拎回家。

放學一進樓道，空氣里就飄著一股麥香味。推開門，父親正忙著炒菜，從褲兜里摸出五塊錢，“去，打一袋扎啤”。我一路小跑下樓，大爺們早已排起了長隊，他們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把背心卷到隆起的肚皮上。好不容易輪到我，半袋黃澄澄、冒著細密泡沫的啤酒拎在手里，沉甸甸、涼颼颼，光是看著就覺得解渴。

回到家，跟父母圍坐在餐桌邊，一邊啃著涼菜，一邊湊著杯子學大人干杯。一口啤酒下去，先是冰涼，再是微苦，隨后是一絲麥芽的清甜，從嗓子眼直通到胃里，又繞回喉嚨，忍不住“啊”地一聲。那時不知拉格、IPA，只知道這就是大人世界的入口。

直到多年后離開家鄉，再沒見過用塑料袋裝的啤酒。取而代之的是超市貨架上的“大綠棒子”、瓶蓋緊扣的精釀玻璃瓶，和一罐罐印著插畫的易拉罐。口味也變得五花八門“，百香果小麥”“信陽毛尖”“橙汁菠蘿”，甚至還有“冰糖葫蘆”“油潑辣子”……

它們看上去五花八門，嘗起來風格各異，卻也并非沒有章法。到底什么才算是“增味啤酒”？它們是怎么分類的，又是怎么釀出來的？這門看似自由的釀造手藝，其實有一套自己的邏輯。

什么是“增味”

Krik的精釀品牌叫“翻車釀造”，他在釀酒這件事上，確實翻過不少車。在他的小紅書主頁上僅有的九篇帖子里，就記錄了兩次失敗。盡管如此，他仍堅持小批量釀造，不斷嘗試新配方。“我希望做的每一款酒都是新的，哪怕翻車。”

這位25歲的釀酒師在常州租了一間4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月租500元。由于6月“炒幣”爆雷，欠了十幾萬，如今只能靠跑外賣維生，閑下來的時間用來釀酒。今年3 月，他憑借一款藍莓、芭樂與檸檬組合的果味啤酒，獲得了“大師杯”精釀賽事水果增味組香港賽區的冠軍。

每個釀酒師的入坑經歷都很“公式化”，Krik也不例外：從喝“大綠棒子”開始，某天偶然走進一家精釀店，被一杯氣泡雙倍IPA 驚艷，于是開始研究什么是IPA、什么是精釀，進而接觸到美國的釀造文化和全球風格各異的啤酒門類。

他真正開始動手，是在16歲那年。他偶然在網上看到一本叫《喝自己釀的酒》的書，便動了家釀的念頭。按照書里的操作，他花了1000多元，在網上買齊了保溫罐、煮沸鍋等設備，白天上課，晚上就在家里鼓搗酒。

如果只是想釀出一杯啤酒的話，其實很簡單。糖化、煮沸、冷卻、發酵、灌裝，“只要你會燒水，你就能釀酒”，Krik 說。但不同釀酒師會在配比和工藝上調出千差萬別的味道，就像不同廚師用同一筐食材，能做出完全不一樣的菜。比利時金啤、德式白啤、英式世濤、皮爾森、IPA……風格的細微差別，全憑技術與經驗的調配。

而增味啤酒，又在這些基礎上多走了一步，也就是在傳統原料之外，加點別的。Krik介紹稱，莓果類在增味啤酒中是最常見的，例如藍莓、草莓、樹莓；接下來是各類瓜果，如芒果、鳳梨、百香果；往下還有花類、植物；現在市面上又多出來花椒、大蒜、冰糖葫蘆、油潑辣子、見手青等“奇葩”增味。

蘭比克直接往發酵中的酒液里扔一整籃水果，果肉、果皮、果核上的微生物也參與發酵，讓這款酒的風味變得更加復雜、不可預測。

這些風味新奇、度數偏低、入口柔和的啤酒，正在成為新一代年輕人喝酒的主流選擇，也吸引了越來越多女性消費者的加入。比起厚重與苦澀，酸甜與果香似乎更符合當代口味。

Krik獲獎的那款“yuki の酒”，就是他為初戀女友釀的。藍莓、芭樂和檸檬拼出了溫柔的酸甜，也成了“翻車釀造”的第一款正式產品。分手后，他又以這款酒的基酒打底，去掉甜甜的水果香氣，加入乳酸菌，做了一款酸味更足的新酒，起名“意難平”。因為每每回憶那段感情，總覺得嘴里發酸。

“yuki の酒”反響不錯，但Krik并不打算把它做成長期產品。“我不太喜歡讓一個爆款定義我。”他說，“我更希望不斷試錯，每一鍋都有變化，不被一種味道框住。”

怎么個“增”法

在大多數釀酒師眼里，增味啤酒算不上什么技術活。“技術難度不大，算是精釀里比較容易上手的一類。”龍漸離說。他是廣州“跳啤虎”品牌的釀酒師，在他的店里，16款酒中有9款是增味啤酒。他通常把這類酒統稱為“小甜水”。

“就像雞尾酒，調進去就行了。”他說，先用一款基酒打底，再往里加果汁、香料，就能輕松調出甜口、果香、低酒精度的酒款。“你想把它釀得難喝都挺難，”龍漸離笑著說，“因為原料的味道別人早就幫你處理好了，香氣自然也不會差。”

但真要想釀得好喝，也沒那么容易。

“原料差別很大。”他說。有些果汁是三四線城市奶茶店用的工業原漿，幾塊錢一公斤；而高端的進口果泥、原果醬，價格能貴上幾十倍，香氣、口感、層次都不是一個等級的。“有些草莓果泥，打開就一股香精味兒；但好的草莓泥，你一聞就知道是新鮮果子現打的。”

基酒的搭配也很關鍵。比如芒果、莓果類的增味啤酒，果泥濃稠、口感黏膩，就得搭配酒體厚實的酒體；而如果想做一款像蘇打水一樣清爽、易飲的氣泡酒，則要用更輕盈、中性的酒體作底。換句話說，好喝的小甜水，雖說是“調”出來的，但調配前的底子也不能馬虎。

除了這類發酵后期加料的“冷增味”，還有一種更傳統的方式：在麥芽汁煮沸階段就加入調味原料，也就是所謂的“熱增味”。這一步通常發生在過濾麥汁、分離谷殼之后。常見的做法，是把原料磨碎，在麥汁回旋沉淀時撒進鍋里，與蛋白質沉淀物一同沉底。

熱處理最大的優勢是安全。許多天然原料，比如干花、茶葉、香草，表面帶有菌落，如果在冷處理階段加入，稍有不慎就可能污染整桶酒；而熱處理在高溫下自然滅菌，也省去了后期冷卻、滅活、過濾的工序。但代價是香氣損耗嚴重。

“如果說冷增味能留下90分的味道，那么熱增味就只能留下5分。”龍漸離說。于是，大多數酒廠更傾向于選擇冷增味，也就是在發酵完成后再加果汁、糖漿、調味液。而前期那些復雜的熱處理環節，往往更多是用來“講故事”的，為品牌賦予技術感和匠心的標簽。

但也不是所有增味啤酒都這么“好操作”。在Krik心中，最難也最想挑戰的一種增味方式，是來自比利時的傳統啤酒蘭比克。

蘭比克的做法幾乎完全脫離現代工業啤酒的邏輯。普通啤酒使用人工馴化的酵母，可以在網上購買、精準投料；而蘭比克則完全“聽天由命”，采用自然接種的方式。傳統的蘭比克酒廠會將煮好的麥汁倒入一個巨大的、淺而開闊的不銹鋼冷卻盤中，敞著放一整晚，讓空氣中的野生酵母和細菌自然飄入。

“麥汁對微生物來說是塊肥肉，什么菌落都會來搶。”Krik說。但他們并不擔心。比利時冬天寒冷，有害菌落難以存活，而他們最想要的布雷特酵母卻能在這樣的條件下安然繁衍。這就像茅臺必須在貴州釀，蘭比克也只能在比利時做。

最終發酵出來的酒，有種“野性”的復雜風味。它又酸又臭，帶有皮革、馬廄甚至動物體味。第一次喝的人常常被勸退，Krik 笑說：“就像臭豆腐一樣，剛開始不敢吃，但吃上幾口就停不下來。”

而蘭比克更特別之處，還在于它是“整果增味”用得最多的啤酒。不同于工業精釀里常見的果汁、果漿、果泥，蘭比克直接往發酵中的酒液里扔一整籃水果，果肉、果皮、果核上的微生物也參與發酵，讓這款酒的風味變得更加復雜、不可預測。

“這玩意就像開盲盒，”他說，“失敗率高得嚇人，但一旦成功，那種成就感，是工業酒怎么都給不了的。”

當然，這種高風險高回報的釀造方法注定只是極少數人的樂趣。大多數增味啤酒仍然依賴后期添加、穩定工藝、可控口味。

如何定義“好”

不久前，Krik 喝到了一款讓他“懷疑人生”的增味啤酒。“我這個接受度極高的人，都沒法把它喝完，只喝了三口就扔了。”他說。

風味的層次感才是決定一款增味啤酒是否“高級”的關鍵。酒中酸與甜可以并存，甚至能互相襯托，苦則常常需要獨立表達，否則容易形成味覺沖突。

那是一杯加了石榴汁的黑啤。他點單前就有些猶豫，但出于職業習慣和獵奇心理，還是決定嘗一口。結果第一口下去就后悔了。黑啤本來就自帶濃烈的焦香和苦味，而石榴又是一種清淡、微甜的水果，兩者混在一起，不僅沒有互相襯托，反而碰撞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黑苦味”，甚至有些令人反胃。“完全超出了正常范圍，”他說，“白白浪費了45塊錢。”

那到底，什么樣的增味啤酒才算“好”？

Krik 給出的判斷標準很簡單：在不過分濫用香精的前提下，至少要能讓人把酒喝完。“苦味是很多人最難接受的部分，但它其實也有分支。有的苦是清脆干凈的，入口即散；有的苦卻會在嘴巴里綿延不斷，就像打翻了的中藥罐子，喝幾口就不想再碰。”風味不協調的酒，很快就會讓人失去耐心和好奇心。

“做增味啤酒其實就像做菜。”Krik說，“得講究搭配和節制，不能什么都往鍋里扔。”最怕的是調料太多，反倒把主料蓋了過去。尤其是在工業啤酒廠里，很多出于討好市場的產品，會大幅提高果汁比例，有時甚至高達六七成，酒精度卻被壓到只有兩三度。“一整瓶下肚，連一點微醺的感覺都沒有。你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喝酒。”他說。

相比之下，風味的層次感才是決定一款增味啤酒是否“高級”的關鍵。酒中酸與甜可以并存，甚至能互相襯托，苦則常常需要獨立表達，否則容易形成味覺沖突。他的那款“yuki の酒”，就使用了藍莓、芭樂和檸檬三種水果，乍一聽像果汁拼盤，但喝起來卻酸甜有致，層次分明，每種水果風味都能被識別出來，彼此之間不搶戲，也不會失去酒體本身的骨架。

去年，他還釀了一款叫“少年游”的增味啤酒，用了桂花、煙熏烏梅和少量的煙熏麥芽。靈感來自某個初秋的下午，他騎車經過街邊，一陣風吹來，桂花香味混著街角的塵土味撲面而來，那時候他剛剛走出一段情緒低谷。

“味道淡、香，有點酸苦，”他說，“就像你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那種說不出口的情緒，被他藏進了酒里。回頭再看那酒，他甚至覺得，現在破產后的狀態更貼合這款酒的風味，有點落魄，有點不甘，但嘴上還裝得云淡風輕。

這大概就是手工啤酒和工業流水線最大的不同。前者追求標準化，后者允許表達和偏差。每一鍋酒都可能是一種個人化的表達，是一個人試圖理解和記錄生活的方式。而風味，只是其中最外顯的一層。

增味背后

阿浩第一次接觸精釀，是在2015年的夏天。

那年他讀大二，和朋友去大學城找一位開酒吧的大哥聊天。吃飯時，對方遞給他一瓶比利時小麥啤酒。開瓶的瞬間，果香撲鼻，入口是橙皮和檸檬的清爽，夾雜著淡淡的發酵氣息。“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從那之后，他開始研究精釀，也開始“認真喝酒”。

畢業后，他做著一份普通的文員工作，月薪三千出頭，生活并不寬裕，但他也盡量維持日常一杯精釀的習慣。今年上半年，他在啤酒上的開支超過一萬元，相當于三個月工資。他會拍下每一瓶的酒標，在朋友圈寫下風味、香氣和喝酒時的心情，像在做一門緩慢、長期的生活記錄實驗。

“主打一個躺平，”他說，“沒房貸、沒車貸、沒后代。我就是靠不同味道的酒，來區分今天和昨天。如果每天都一樣，那你這一輩子可能只活了一天。”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瓶，是2020年7月17日，一瓶名叫“艾爾藥劑師”的野菌酸啤。那天他生日，也是和太太領結婚證的日子。

“沒房貸、沒車貸、沒后代。我就是靠不同味道的酒，來區分今天和昨天。如果每天都一樣，那你這一輩子可能只活了一天。”

“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從家里帶了那瓶酒，價值八百塊。結果打開的時候氣太足，瓶塞飛到隔壁桌子上，酒從瓶口呲出來，我就趕緊用嘴堵，差點從鼻子里噴出來。”那一刻精釀的酸、果香、菌味，和那天的情緒綁定在了一起。回憶起來，他依然覺得輕松和好笑。

阿浩不是特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在重新定義“喝酒”這件事。

上一代人的酒，多是用來壓情緒的。白酒、二鍋頭、烈的威士忌、伏特加，喝的是烈度，也是排解。幾杯下肚，臉紅，話多，腦袋發熱，一晚上的情緒就消解了。而如今的年輕人，更傾向于低度、果香、風味獨特的增味啤酒。他們想要的是體驗，是放松，是帶點儀式感的“喝點什么”，而不是把自己灌醉。

數據也在印證這種趨勢。中研普華研究院的報告指出，Z世代是推動中國精釀啤酒市場擴張的三大動力之一，貢獻了65%的銷售額。他們更關注“個性化風味”與“社交儀式感”。藝恩發布的《2025年啤酒行業趨勢洞察報告》也提到，消費者對配料表的關注正在下降，反而更在意“喝起來是什么味”。

這種風味導向的消費觀，也正在改變啤酒產業的格局。傳統大廠開始嘗試推出多種口味的增味啤酒，不僅改包裝、配插畫，甚至掛上二維碼、接入短視頻平臺，用直播的方式推薦新品，直接面向年輕人。就連超市里過去最常見的大“綠棒子”，如今也貼上了“芒果味”“玫瑰風味”等副標，想要重新獲得年輕消費者的注意。

與此同時，小型精釀廠商和酒館也在城市的縫隙中生長。它們不做大廣告、不強調專業。店面可能就藏在居民樓下，放著舒緩的音樂，靠墻擺幾張桌子，只賣四五款自釀啤酒。下班路上有人拐進去，點一杯百香果IPA 或薄荷小麥，喝兩口，說一句“這酒味挺特別”。幾句輕描淡寫的點評，可能就是小酒廠熬過這個月的理由。

“喝酒”這件事，正在變得更輕、更柔軟，也更個人化。它不再是社交場合的必需，也不是豪飲或拼酒的戰場，而是融入了碎片化的日常。在家獨飲一杯、跟朋友分一瓶、在小酒館偶遇陌生人，各種形式都在發生，各有情緒，也各有分寸。他們喝的，不只是酒精，更是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Krik、龍漸離、阿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