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見與對刊：編年詩集的早期嘗試

Cross-Reference and Comparative Collation：Early Attempts at Chronological Compilation of Poetry Collections -Centered on the Methods of Chronological Examination in Huang Tingjian's Collected Works

CHENG Pingping（CollegeofLiberal Arts，AnhuiUniversity，Hefei，Anhui23Oo39，China）

Abstract：TheChronological Biography（Nianpu）prefacedtoAnnotations totheInnerColectionofHuang Shangu'sPoetrybyRen YuanandtheChronologicalBiographyofHuang ShangucompiledbyHuangXunareindividuallycuratedcolectionsofHuang Tingjian'spoetrandprosearrngedincronlogicalderBothworksextensivelyefereneoterindivualclctionstesurethe accuracyofchronologicalatrbutionandthelogicalaangementoftexts.Theintertextualandshonicpeticexchangesaongthe \"SuSchool\"poetsprovidecross-referencesbetweendiferentcolectionsfordating Huang'sworks.Additionally，thestrict adherencetotonalpaternsandhymesequencesinciunpoetry（versecomposedbyfolowingtherhymesofanoriginalpoem）during theSongDynastyffersaelialebasisforhroologcalatrbutiontroughcomparaivecolltionofdiffrenteitions.Compaedto RenYuan'shronologicalography，thelaterChronologicaliographyofHuangShangubyHuangXun，HuangTngjansadson demonstratesrefindholarshipyncoporatingarietyfmateralssuchsoeticitiques（sia），diaries，atioalhistors， andbiographesforchronlogicalverification，reflectingthedyamicinteractionofdcumentsintheSngra.Eachinlusionfan\" externalcollction”asaeferenceintompilationofchonologicalindividualcollctionrepresentsauqueinteractionbetwen

different editions.

Keywords：Chronological Biographyof Huang Shangu；cross-reference；comparativecolation；chronologicalcompilationof indlividual collections

詩文編年成集是宋人開創的一種文集編纂形式，它改變了以往詩人文集編纂中按體裁劃分的別集編纂方式，更有利于從“知人論世”的“詩史”角度理解作家作品。紹興中，洪炎所編《豫章集》問世，任淵乃取其中詩歌一一系年，并將所編《年譜》附于《山谷內集詩注》前，山谷入館后的詩歌寫作時間一一可明；至南宋淳熙九年，山谷孫黃螢對任淵注本的系年進行了考證，并對任淵《山谷內集詩注》未收的山谷入館以前的作品也重加編訂，結合舊稿進行增補，編成《山谷年譜》三十卷，涵蓋了山谷詩、文作品，可謂完備。詩人別集編年編纂涉及大量材料考訂與時間推理，這種考論式的別集編纂方式呼喚大量旁證以實現事件與時間的準確對應，他集之中題材、主題相近詩歌的時間定位及對這種定位的參照，使得山谷詩文創作的時間切片更為準確，同時也再現了兩集之間的互動與關聯。這類他人別集的“旁證”參考有利于再現相近時空場域下的詩文創作情景，也有利于將孤立靜止的單個集本編纂還原為多個集本之間的動態互動與對話。

一、酬唱與和答：共時性詩歌創作中的集本互見

從“元白唱和”到“蘇黃唱和”，酬唱詩這一具有交際性和互動性的詩歌形式在詩人別集中已屢見不鮮。酬唱活動使得詩歌創作具有特定的形式特征或時間、地域限制，詩歌中這些特定因素的呈現是對酬和活動的記錄，同時也為編年別集編纂中詩歌的時地考證留下文本證據。

山谷入館以后，與蘇軾及蘇門其他弟子多有唱和之作。山谷與友人之間的和答、對某一物、某一事件的共同題詠，使得詩歌創作的時空相互聯結，任淵、黃在山谷編年別集的編纂過程中亦以此來判斷詩歌創作的時間地點。

關于山谷與東坡最早進行詩歌交往的作品，見任淵所編《山谷內集詩注》前附《年譜》中《古風二首上蘇子瞻》一詩，其詩題后任淵注云：“東坡守徐州，山谷教授北京，初通書，并以此二詩寄意，東坡亦有報書及和章。山谷書云：‘今日竊食于魏，會閣下開幕府在彭門。’又云：‘作《古風詩》二章，賦諸從者。’即此詩是也。以《東坡集》考之，蓋元豐元年。”又言：“建炎中，山谷之甥洪炎玉父編其舅文集，斷自退聽堂始，退聽以前，蓋不復取，獨取《古風》二篇冠詩之首，且云：‘以見魯直受知于蘇公，有所自也。’今從之。”[可見，洪炎編纂《豫章集》，任淵為基于《豫章集》基礎之上的山谷詩集作注，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山谷集在編次體系等方面的工作而已，更是要為山谷這位詩人及其詩集作出思想上的定位[2]，重點揭示其師承源流，其集本編纂中已暗含了表明社會關系這一層面。此詩詩題之中的“上”字表明黃庭堅以晚輩后學身份表達對蘇軾的尊敬，是為拜謁之作，二人關系還未到后期可以往來即興唱和那般熟稔。蘇軾回應之詩，為《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3，蘇軾在這二首詩中對山谷所提典故、名物作出了回應，既對山谷所表達的仕途困境之難作出勸解和安慰，同時又鼓勵其積極向上，對其寄寓厚望，贊美山谷品行并愿與山谷結為摯友。考蘇軾詩歌所作時間，為元豐元年，此條便為山谷所作詩歌時間的考訂提供了參照。至元祐元年丙寅，是歲山谷在館中，除《神宗實錄》檢討官、集賢校理，是歲東坡也自登州至京師，為禮部郎中。自此，二人的酬唱往來更為密切，和答篇目在其詩歌創作之中也更為頻繁地出現：

《有聞帳中香以為熬蝎者戲用前韻二首》：右六詩《答東坡篇》中有“喜公新赴曹參”之句，是歲東坡自登州至京師，為禮部郎中。而“迎燕”“潤花”皆春時事。[4]

《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韻道之》：東坡《送揚孟容詩》即此韻，次《武昌西山》之后。5]

以上為山谷唱和東坡之詩，二人同在京師之時，唱和活動十分瀕繁，山谷集中同樣記載了眾多東坡唱和黃庭堅的作品：

《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東坡集》有和篇，題云：試院中作。6]

《歲寒知松柏》：此詩效進士體，原有兩篇，知字韻一篇見《外集》，東坡所和，乃知字韻，在《嘲小德詩》后。[7]

從以上例子中可見，黃螢在編《山谷年譜》之時對二人的唱和活動直接點出，或是揭示山谷所次東坡之韻原篇為何，或是指出東坡所和山谷之詩的詩題，并指出東坡詩與東坡所和之詩在東坡集中的創作時間和具體篇次位置，以此判定山谷詩的系年范圍。元祐年間，山谷與東坡以及與二人聯系緊密的士人云集汴京，除了寫詩與對方互相和答之外，詠物、對共同好友的酬唱贈答，都是二人詩作中的常見類型。東坡與山谷及蘇門士人在生活上的重疊部分，亦構成詩歌文本和不同集本之間的聯結。如對某一事物的題詠常常同題而作，共詠之物則成為判定集本中詩歌時間的重要錨點：

《戲詠猩猩毛筆二首》右二篇，《欒城集》有和章，今略依仿以為次，又按山谷此詩舊題云：前篇奉錢穆父，后篇奉子瞻，是時二公皆作中書舍人。又有一跋，具詩注中。按東坡是歲九月方遷翰林學士。[8]

《見諸人唱和酴醾詩，輒次韻戲詠》：《欒城集》中有《次韻孔文仲舍人酴醾》即此韻，此后有和曾子開扈從詩，見《外集》，以欒城詩考之，蓋四月一二日也。[9]

宋哲宗元祐元年，錢勰任中書舍人，出使高麗，得到了猩猩毛筆，寫詩以記。黃庭堅《戲詠猩猩毛筆跋》云：“錢穆父奉高麗，得猩猩毛筆，甚珍之。惠予，要作詩。蘇子瞻愛其柔健可入意，每過予書案，下筆不能休。此時二公俱直紫薇閣，故予作二詩，前篇奉穆父，后篇奉子瞻。”按語稱是歲九月東坡方遷翰林學士，山谷跋語及其作詩時間便因此可以進行推演。而“酴醾”一詩，從山谷詩題便可以著出當有眾多士人同題共詠酴醾花。考任淵所提《欒城集》中詩，在《次韻孔文仲舍人酴醾》詩前，蘇轍有《次韻孔武仲學士見贈》《次韻孔武仲三舍人省上》等詩，在此詩后，有《送錢承制赴廣東都監》《次韻曾子開舍人四月一二日扈從二首》《再和二首》等詩[10]，《欒城集》中前后詩題記載了從“見贈”開始的與孔武仲兄弟等人的相遇，相較于山谷詩集中的單篇，《欒城集》中系列詩歌的時間順序則更為詳細。同時，在此詩注下，任淵還修改了山谷《和曾子開扈從詩》的創作時間，山谷所作原在《外集》，而任淵在看到《欒城集》中蘇轍在《次韻孔文仲舍人酴醾》一詩后即有《次韻曾子開舍人四月一二日扈從二首》，《欒城集》所載詩題之中已明確標注了此詩中的事件發生的時間，便在山谷詠酴醾一詩之下斜插一筆，隨筆而記，將另一首詩歌的創作時間考證記在此條之下，從此細節便也可以看出任淵在編纂詩集時對各集本的參校。

同一時空場域之下蘇軾門人之間的酬唱贈答、共同題詠為山谷詩歌的系年提供了確鑿有力的參照，在同一年之中，詩歌在篇目編次的先后順序上也同樣可以利用這一關系，根據不同集本之間的互見，判斷詩歌篇目的先后。如山谷與東坡對共同好友的贈答之作在集本中的編排順序如下：

《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以東坡詩為次，東坡詩所謂玉堂畫掩春日閑，即此韻，在入侍邇英殿詩后。

《次韻子瞻題無咎所得文與可竹二首粥字戲嘲無咎人字詠竹》：東坡集此詩在郭熙秋山后。《奉同子瞻韻寄定國》東坡《玉堂獨坐懷王定國詩》即此韻，在題無咎竹后。

《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東坡和張耒松扇詩在王定國后。

《送張天覺得登字》：按蜀本詩集注云，按《實錄》，元祐二年七月開封推官張商英提點河東路刑獄，商英字天覺，東坡此詩在松扇后。11]

以上詩歌黃螢均系于元祐二年，且基本采納了任淵編次意見。在詩歌先后順序的判斷之上，任淵、黃帶參考了《東坡集》的編次順序，山谷《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詩后，任淵所注“東坡詩所謂‘玉堂畫掩春日閑’即此韻”所指乃東坡所作《郭熙畫秋山平遠》一詩，《東坡集》在此詩后為《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即任淵在山谷詩《次韻子瞻題無咎所得文與可竹二首粥字戲嘲無咎人字詠竹》一詩后所言“東坡集此詩在郭熙秋山后”之詩；東坡集之《玉堂獨坐懷王定國》并不與“題無咎竹”詩緊密相連，但其次序確在《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之后；東坡集中《玉堂獨坐懷王定國》其后詩歌順序為《和張耒高麗松扇》…《送張天覺河東提刑》，任淵、黃螢在編纂以上詩歌的順序時，即是按《東坡集》之中同類詩歌的編次順序而來。

類似的例子在任淵《年譜》及黃螢《山谷年譜》之中不在少數。同在京師、同題創作的酬和詩歌為詩人之間同類詩文的編年提供了便利，二人之間人際往來的密切也為詩歌篇目先后次序的排列提供集本之間的互見，編年詩集之間的互相參照也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詩集“編年”這一編纂方式對作家作品成集的影響。詩人以詩歌互相酬和是對詩人之間人際關系的再現，而文集之中詩歌之間的相互印證則是從文獻編纂與流動層面再現集與集之間的關聯。

二、次韻：固定文本形式下的集本對刊

利用酬唱和答詩歌的交際性、互動性特點進行詩人集本之間的詩歌系年，是一種借助外在時空、場域限制來判定編年的方式。借助詩人之間的交際活動，在詩歌文本內部，韻律同樣可以作為不同文集之間詩歌相互印證并借以系年的判斷依據。

次韻詩作為唱和應答性質的詩作，自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出現[12]。陸游《渭南文集》中有一段對于作詩用韻的解釋：“（唐）有用韻者，謂同此韻耳。后乃有依韻者，謂如首倡之韻，然不以次也。最后始有次韻，則一皆如其韻之次。”[13]陸游對用韻、依韻、次韻作了演變過程中的時間先后判定，并介紹了三者之間使用的區別。根據陸游的解釋，“次韻”詩的要求最為嚴格，它要求作者用所和詩歌的原韻原字，其先后次序也須與被和的詩相同。關于次韻詩之始，前人數有始于唐代元稹、白居易之說，如宋人程大昌《考古編》卷七《古詩分韻》中稱“唐世次韻，起元微之、白樂天\"[14]。清人《甌北詩話》也持此論。今人卞孝萱先生《唐代次韻詩為元稹首創考》進而考證出次韻詩系元稹首創[15]。次韻詩本出于酬唱交際，詩人未必有益于求工，唐人創作并非嚴格按照原韻，或雖按原韻，但次序未必相同。至宋代，大量文人交游群體的出現，對語意工整的追求，使次韻詩的創作蔚為大觀，“次韻詩”在宋人詩集中的比重也大大提升。宋人的“次韻詩”創作遠盛于唐，體式要求也更為嚴格，不僅必須用原韻腳，而且押韻的次序也必須與被和詩一致。這樣的特點也使得次韻詩與被和之原詩之間的對照得以實現，集木之間次韻詩歌的對刊為編年詩集編纂中的系年問題同樣提供了可供參照的依據。

黃庭堅集唐宋“句法詩學”之大成，其詩集之中存在著大量“次韻”之作，任淵、黃螢在編年詩集的編纂過程中，也有效利用了“次韻詩”自身的形式特點：

《次韻王荊公題太一宮壁二首》：東坡集亦有此詩，以東坡集考之，當在是年秋。[16]

《次韻張昌言給事喜雨》以東坡欒城集為次，欒城詩云“已收蠶麥無多日”，蓋四月間，昌言名問。[17]

《次韻宋茂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觀翰林公出游》：翰林公謂東坡，東坡有《和宋肇慶游西池》即此韻，在訪李方叔詩后。18]

以上詩歌，黃螢分別系于元祐元年、元祐二年、元祐三年，是時蘇門文人唱和活動十分興盛。次韻詩本出于酬唱交際，被和詩歌一出，士人之間有相互往來者皆可同次，在共同交際和同題共詠這一線索之下，詩歌之間相同的韻律和韻次則為系年問題提供了從文本本身出發進行對刊的可能。山谷所作《次韻王荊公題太一宮壁二首》，王安石原詩為《題西太一宮壁二首》，任淵注云“東坡集亦有此詩”所指乃東坡所作《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韻二首》。三人詩作均押“酣”“南”“西”“迷”韻，字句次序一一可應，東坡所作詩中有“秋早川源凈麗，雨余風日清酣”一句，在東坡集此詩后，王子仁注曰：“魯直亦和四首。”[19]因而在系年時任淵判定山谷此詩應當與東坡同為秋時所作無疑。山谷所作《次韻張昌言給事喜雨》一詩，任淵注云“昌言名問”，在《欒城集》中，蘇轍所作正是《次韻張問給事喜雨》，開頭即言“已收蠶麥無多日，旋喜山川同一云”[20]，山谷與蘇轍此詩，二人皆押“云”“文”“薰”“君”韻，韻律的參照并結合《欒城集》中詩句的時節提示，山谷此詩的系年可精確至當年四月。山谷《次韻宋茂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觀翰林公出游》一詩，任淵在詩后所提東坡之詩，即東坡之《和宋肇慶游西池次韻》，二人詩歌同押“船”“天”“年”“仙”韻，一句一韻，皆可明確。詩歌韻腳的對應結合他集之中詩歌次序安排，山谷詩集編年編纂在集本互動之間更多一重文本對刊的力證。

繆鉞在《論宋詩》中說：“宋人喜押強韻，喜步韻，因難見巧，往往疊韻至四五次，在蘇黃集中甚多，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帖》云：‘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黃，雖失古人唱酬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21]蘇軾、黃庭堅是宋代次韻詩創作的重要詩人，其“次韻詩”幾占全集三分之_[22]。蘇黃二人之間的相互次韻之作同樣占相當大的比例，互見于各自集本，在山谷編年詩集的編纂中，蘇黃之間的次韻亦成為山谷編年詩集編纂中他集互刊的重要參照，略舉其例如下：

《次韻子瞻與舒堯文禱雪霧諸泉和唱》：按《東坡年譜》，是年有《和舒堯文祈雪詩》。

《次韻子瞻武昌西山寺》：東坡集此詩序云：“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作。”

《次韻子瞻春萊》：按《東坡集》，“春萊”在“和古風”前，此詩當是追和，今附于此，原載外集。

《次韻子瞻詠好頭赤圓》：《東坡集》此詩，在《紅帶詩》后。[23]

以上詩歌，黃奮在時間編排上跨越了元豐元年至元祐三年，蘇黃之間唱和往來詩作數量龐大，次韻詩在其中則扮演著時間坐標的角色。山谷所作次韻子瞻之詩，蘇軾原詩或非與山谷直接和答，如蘇軾之《和舒堯文祈雪詩》《次韻和王鞏》（謫仙竄夜郎，子美耕冬屯）等等，山谷次韻子瞻之詩，再將自己所作次韻詩送給友人，形成“山谷次韻A詩贈B”的格局，這在無形之中產生了以蘇軾詩歌之韻為錨點，以次韻詩的創作為途徑，以酬和贈答的方式向蘇門文人外圈傳播的詩歌影響路徑。編年文集的編纂因編年考證的需要，記錄下此類詩歌于不同文集之中的時間順序和編次先后，因而形成了多個別集文本之間互動的張力。在具體詩歌篇目先后順序的編次上，記載較詳、編次較早的詩人別集可為后集的編纂提供參照，其中詩序、跋文的時間記載是編年別集編纂的重要參考，如所舉例子之中山谷所作《次韻子瞻武昌西山寺》其后任淵注云：“東坡集此詩序云：‘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作。\"[24]其中所指東坡詩為《武昌西山》，其詩序之中已明確記載蘇軾此詩的創作時間，考蘇黃二人交游，黃庭堅次韻之作亦當在此時間前后；同例還有山谷《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園二首》一詩，此篇次韻之作原詩當為蘇轍題《柳仲遠所藏李伯時畫胡僧憩寂園圖》，此詩東坡、山谷皆有和章，考三人行跡交匯，當皆屬于試院后作。任淵對山谷此詩系年的參證，是以次韻詩為著力點，在參證了多個集本并結合交游情況之后作出的。當然，同處同一時空場域并非是次韻詩創作的必要條件，山谷亦有“追和”之作，如《次韻子瞻春菜》。東坡集中“春萊”詩在“古風”詩前，據前文所述可知，“古風詩”是黃庭堅與蘇軾開始交往唱和的第一首詩，黃螢將此“元載外集，今附于此”的詩歌系于此，考山谷編年詩集。《次韻子瞻春菜》一詩之前，有《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任淵注云：“四篇當是今歲春送新茶所作，有‘翰林貽我…’之句，謂東坡先生，按《實錄》，元年九月丁卯，東坡遷翰林學士，《東坡集》有《次韻黃魯直赤目詩》，即此韻，而元年十月山谷遷實錄院檢討官，今歲又為著作佐郎，故有‘愿載軒轅訖鼎湖’之句。”[25]可知黃螢是將山谷用東坡韻唱和新茶之詩與東坡次韻山谷之詩聯合起來考察，將山谷《次韻子瞻春菜》詩賦予此篇目順序之下，次韻詩為“以類相從”原則的遵循提供了時間節點判斷上的參考。此外，山谷所次子瞻之原詩在《東坡集》中的篇次順序同樣為山谷詩歌篇目先后的排列提供了參照，此處不再贅言。

次韻詩特殊的韻律格式、宋人對次韻格式的嚴格遵循以及蘇黃唱和的興盛，為詩人別集編年編纂的“文本考古”提供了在文本意義上進行“對刊”的機會，對這一機會的把握，也使得編年詩集在“知人論世”層面更加深入細致、有法可循。在酬唱之外，次韻詩在蘇黃的推動之下亦促進了宋代詩藝的發展，形成了獨特的宋詩魅力。

三、“于它書亦可互見耳”：黃螢《山谷年譜》編纂的更新與改進

任淵編纂《山谷內集詩注》之時，將其所編山谷《年譜》系于詩集之前，其后山谷孫黃螢在任淵所作《年譜》的基礎之上，編成《山谷年譜》三十卷，相較于任淵《年譜》，黃螢對山谷詩歌系年編次的考訂更為詳實，利用了大量真跡、稿本等材料對黃庭堅詩文進行編年、整理和注釋，為后來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和史季溫《山谷別集詩注》的編定奠定了重要基礎[2]。對于《山谷年譜》中真跡、石刻的使用，淺見洋二先生已有專文進行論述。但在詩人詩文作品的編年編纂中，對于他集的選擇，黃螢亦有眾多更新與改進之處。

首先是對詩話著作的使用。黃奮編纂《山谷年譜》亦采納吸收了眾多詩話著作的觀點，但對于詩話著作的使用也并非絕對全盤接受，而是辯證采納。如《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一詩，黃螢將《垂虹詩話》中關于黃庭堅生平的記載與國史和“先生本傳”進行對比，并稱“右此說與國史及先生本傳皆不合，漫附于此”，同時又將《垂虹詩話》中的詩句與當時《豫章集》中的詩句進行對比，稱“今《豫章集》前六句皆不同耳”[27]。黃螢對《垂虹詩話》中的記載利用國史、先生本傳進行了考證，二者之間雖不相合，但亦為我們保留了當時珍貴的詩論材料。同時，對詩話中山谷詩歌文本的記載一并與蜀本詩集、今《豫章集》相校，檢討黃庭堅詩文中的文本異同，展現了黃庭堅詩文宋時面貌及傳播情況。詩話著作亦可在詩文之外記載有關黃庭堅論詩的相關內容，在文本之外，從創作論的角度揭示山谷詩歌創作的法則與路徑。如他在《過平輿懷李子先時在并州》一詩后注言：“平與縣屬蔡州，詩中有‘心隨汝水春波動’之句，按《潛夫詩話》載，山谷教人云‘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此可以為律詩之法。即此詩也。”[28]黃螢此處指出《潛夫詩話》中記載的山谷言及“律詩之法”的詩即集本中此處之詩，體現了詩話著作與詩人別集之間的文獻互動。黃螢所引詩話著作，涉及《烏臺詩話》《王直方詩話》《吳曾漫錄》等數種，在山谷編年別集編纂中，供參照之“他集”亦呈現了文獻層面的多樣性與豐富性。

其次是對山谷《宜州乙酉家乘》的參照。《宜州乙酉家乘》是黃庭堅晚年被羈管宜州（今廣西宜山縣）時結撰的日記，記載了山谷徽宗崇寧四年（1105）在宜州的私人交游，是研究黃庭堅晚年行實和思想的重要資料。同時，《宜州乙酉家乘》具有“日記”之實，又具有固定的格式，被認為是我國古代流傳下來的第一部成熟、定型的私人日記[29]。任淵在崇寧四年乙酉條下對黃庭堅的記載過于簡略，黃帶則充分利用了《宜州乙酉家乘》的材料，豐富了山谷晚年詩文創作的記載。如《二月六日與諸人飲餞元明于十八里津》一詩其后黃螢注言：“見《乙酉家乘》，又二十六日得元明二十四日丁卯書寄詩一篇青玉案一篇。”又如《三月十五日成都范廖來相訪》詩后注言：“廖字信中，見《乙酉家乘》。\"[30]黃螢根據山谷日記的記載，將山谷晚年所作詩文時間編排一一補齊，山谷從出生到離世的人生經歷得以補充完整，詩文創作系年的編排亦趨于完璧。同時，以山谷自編日記與詩文創作進行集本對刊，是一種“內證”之法，亦可為后世詩人編年別集的編纂提供理路參照。

最后，黃祭在任淵《年譜》的基礎上，對國史、傳記、年譜乃至他人記載、自身見聞等資料的使用也更為細致豐富。如《寄懷趙正夫奉議》一詩其后黃螢注言：

先生有《題絳本法帖》，元豐八年夏五月戊申，趙正夫出此書于平原官舍，又《題樂府木蘭詩后》云，元豐乙丑五月戊申，會食于趙正夫，平原監郡西齋二詩，蓋當時作。按《國史》，元祐三年十月乙丑，蘇軾言御史趙挺之在元豐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黃庭堅方監本州德平鎮，挺之希合提舉官楊景菜之意。…公文往來、士人傳笑云云。先生他日宜州之禍亦基于此，故因備載。[31]

在此詩題下，黃螢采納山谷所作《題絳本法帖》以及《題樂府木蘭詩后》等文，進行了文集內部的互相參證；同時兼采《國史》、公文等記載，對所記時間進行了細致的對比與考察，對此詩的系年乃至其后山谷之禍亦作了時間節點上的提示。利用多種文獻材料進行綜合考證，亦使得系年更準確且讓人信服。相似例子還有《次韻仲車因屢行父見寂之詩》，黃留綜合利用山谷書、記等材料對蜀本將此詩置之崇寧元年提出否定意見，認為“此詩絕非當時所作，今移附于此（元豐三年）”。對此詩的系年問題重加考訂，可見黃螢參校之廣博。同時，黃螢在編年詩集編纂之時，亦將自身見聞納入編年參考之中，如《伯父祖善耆老好學于所居紫陽溪后小馬鞍山為放隱齋，遠寄詩句意欲庭堅和之，幸師友同賦率爾上呈》一詩之后黃螢注日：

螢嘗聞諸先人此詩蓋和曾伯祖，祖善韻，曾伯祖詩并序云：魯直九姪為我乞詩朝中諸公，…是時先生所求朝士和篇甚多，今張文潛集中有和篇，末句云：“平生未識，面試作阿咸看。”即和此詩韻耳。[32]

黃螢將自身所聞納入編年集中，再現了詩歌創作的背景，為后世還原了一場乞詩與和詩的盛大事件，同時亦采用次韻詩的特點，指出“張文潛集中有和篇”以實現集本與集本之間的互相參照與印證，使得感性材料的安排更合理、更具有說服力。

黃螢《山谷年譜》前承任淵《山谷內集詩注》，后開《外集》《別集》編纂，是一部位于黃庭堅詩文整理、注釋史轉折點上的重要著作。黃螢對不同集本的參照，使得詩文系年的考證更為充分詳實，同時體現了在當時時空之下不同作家別集、詩話、正史材料在單個詩人編年別集編纂中的使用，詩人編年別集中的詩歌編演，亦是宋代集部文獻之間互動與交流的展現。

四、結語

現實世界中的酬唱交游構成詩人群體社會關系上的聯結。現實生活有感而發、記錄交游活動的詩文創作構成了不同詩人詩歌文本之間的互動，而在詩文編纂過程中，現實交際、文本互動同樣造成不同集本文獻之間的映射。黃庭堅詩歌編年成集，有利于人們從“知人論世”的角度了解黃庭堅的詩歌和生平，而編年詩集的編纂過程同樣是對別集文獻進行“知人論世”的生產過程。施元之、顧禧合撰并由施宿補注定稿的《注東坡先生詩》可謂開啟了“以編年為正”的時代，在《詩注蘇詩》刊行之前，編年詩集已逐漸呈現不同集本之間互動與交流之勢，早期《東坡集》《欒城集》等集本編纂已涉及編年考證的內容，并在山谷詩文別集的編纂過程中得到了有效利用。山谷編年詩集在各家集本的“互見”與“對刊”之中實現詩歌系年的準確性，同時也為后出作家作品別集的編纂提供參照。宋代別集編纂“編年為正”范式的確立，也是多個別集編年編纂過程中相互聯結、相互印證與參照之下形成的一股勢不可擋的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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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