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根葉”喻文現象及其詩學意義

Huang Tingjian's \"Root -and -Leaf\" Metaphor for Literature and Its Poetic Significance

YI Siqi

（School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China）

Abstract：Asanimporantcategoryofnaturalimageryinliteraryiticism，the\"rotand-leafmetaphorfrequentlyappearsincient ChineseliterarytheoryHuangTingjianwastheSongDynastypoetwhoemployedthismetaphormostextensively.Hissymbolicsystem comprisesthedimensiostheisoseoiteratureadDao（otasDoeafsiterature），edcouseolaguageanding （rootasmeaglefgage）ndeisoeosoaityoitferesio）tesofefs metaphors，HuangdrefrotepufdicalsntimentsCofucianspirialtytendndnaturelosopyofCanis emphasizingelihentndistlfrgvimaicallytedLuie'socyflce andgroundinginsubstanceileexpandingthesopeofclasicsadiglightingsholarlyrigorHealsotansfoedBiJui's\"rots -emotion\"theory，replacingitsemphasisonsaticalemotionwithaself-ontenedsntimentof\"abidinginDao\"Stylisticalyis metaphorsareconciseandabstract，foingelativelycomprehensivesbolicetworkalogsideilitayndweavingimageryeeby revealing the unique aesthetic sensibilitiesof Song Dynasty poetics.

Keywords：Huang Tingjian；root-and-leaf metaphor;figurativecriticism；\"intellectualization\"；Song Dyastypoetics黃集大量以“根葉”論文，闡述詩歌審美與品德修養、讀書明理的關系，在黃庭堅的詩論體系中是非常獨特的存在。錢鐘書先生曾言中國文學批評存在“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的特點[1]，吳承學先生進一步將其概括為“生命之喻\"[2]，又有學者將象喻批評的喻體進行擴充，如人文器物之喻、自然物之喻。本文所要論述的黃庭堅“根葉”喻文現象即屬于后者，就研究現狀來看，溫立三首先發現植物比喻這種獨特的文論形式，啟發了大批植物喻文的相關研究[3]。錢志熙、張健先后關注到根本與枝葉之喻在黃庭堅的詩論中反復出現這一現象，從思想史的角度論證了“根葉之喻”對于黃庭堅建立起以儒家倫理道德為基礎的詩學體系之作用[4-5]。在前賢討論的面向之外，筆者試著歷時性把握黃庭堅“根葉之喻”象征體系的形成過程及其取喻方式的特點，探究這種鮮活的言說方式如何被他逐步接納并影響到南宋及之后的詩論。

一、“根葉”界說與黃庭堅“根葉之喻”的形成

《說文解字》：“根，木株也。”“葉，艸木之葉也。\"[6-7]“根葉”二字事實上關涉到植物生長的各個階段和部分，任何子環節的生長模式都可以歸入“根”與“葉”這對元模式中，因為“與隱喻相關的唯一相似性是經驗相似性，而不是客觀相似性。”8因此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根”有時被表達為“根實”“本實”“根柢”“根莖”等，“葉”則泛指花、葉、果、實，常見的批評術語“華藻”即草木象喻思維下的產物。將植物的根和葉寫人文學作品最早可追溯到《詩經·大雅·蕩》，“人亦有言：‘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9]以根葉為比對周厲王作出告誡。王充《論衡·超奇》首次從文論的角度借根葉探究創作主體的道德修養與文辭的關系，“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上；有實核于內，有皮殼于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殼也。\"[10]自陸機、劉勰開始，根葉象喻批評被運用到審美領域，幫助探討文質、本末、情采、秀隱等復雜的二元范疇，《文心雕龍·隱秀》又提到：“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11樹的枝葉有獨拔于外的，也有隱藏于內的，因此文章也分“秀隱”。唐以后的“根葉”之喻更加成熟，總體上延續了王充、劉勰兩條不同的言說路徑，將政教與審美并重，這在韓愈和白居易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

黃庭堅遠承劉勰，近接韓、白，是兩宋時期使用根葉之喻數量最多、最為頻繁的詩人，在不同的人生時段、不同的語境之中這一比喻被反復提及，次數已逾20次。檢索黃集，可統計出黃庭堅在元祐任館職時期使用6次，元祐前使用4次，丁憂時期2次，黔州時期2次，戎州時期3次，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后共4次，以及未編年4次。可以看出整體分布較為均勻，元祐館職時期達到高峰及成熟，根葉之喻的觸發一定程度上來自黃庭堅的感物方式。《閬州整暇堂記》：“天之于物，疾風震雷，伏于土中者皆萌動，然后阜蕃而成夏；落其實而枯其枝，然后閉塞而成冬。”[12]“春工調物似鹽梅，一一根中生意回。”[13]《周易·解》以雷雨為象表現草木舒展萌芽的狀態，黃庭堅熟知此種觀物取象的思維方式，從木根變化中看出生意，“遠取諸物”譬喻行為的完成使得根葉之喻一開始就沾染了生命化色彩。

《古風二首上蘇子瞻》“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14]是“根本說”的萌芽，但此時的本體和喻體依然保持著擬古詩中最常見的士不遇主題。“維乃根華，其本含光”（《贈別李次翁》），以光亮的根、華形容德人內心的純凈。首次以根葉喻文出現于《與洪駒父四首》之一：

所寄文字，更覺超邁，當是讀書益有味也。學問文章，如甥才器筆力，當求配于古人，勿以賢于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葉茂爾。[15]

文學以孝友忠信為根本，才能自然長出繁茂的枝葉，追配古人，超越時代。館職時期黃庭堅多次提及這樣的看法，“文章雖末學，要須茂其根本，深其淵源，以身為度，以聲為律，不加開鑿之功，而自閎深矣。[16]他贊美陳師道：“唯有文字工，萬古抱根柢。”肯定何斯舉：“觀斯舉詩句，多自得之，他日七八少年，皆當壓倒老夫。但須得忠信孝友，深根固蒂，則枝葉有光輝矣。”[17]

整體觀之，黃庭堅在教導或評價后學詩歌時，倫理道德成為非常重要的指標，元祐后根、葉所指的具體內涵逐漸發生變化，呈現融匯三教的趨勢。對于寫好文章（“葉\"）來說，“根”可以代表讀經典、修道德、養心性等，有時還可通過“禪悅”的方式除去“死生之根”，擺脫情緒的束縛。由于大量、反復使用該比喻，晚年他提及相關內容時往往只出現喻體不出現本體，采取暗喻的方式。建中靖國元年，他給王彥周的書信中寫道：“意所主張甚近古人，但其波瀾枝葉，不若古人爾。”[18]“波瀾枝葉”指文章的曲折變化，需要熟讀古人經典方能獲曉。《答李幾仲書》：“每見壁間題字，以其枝葉占其本根，以為是必磊落人也。”[19這里的“本根”實指早年文論中提到的“孝友忠信”。隨著根葉之喻這一言說方式的逐步成熟，其暗含的一整套象征體系如同互文網絡呈現出豐富的意義指向，同時也逗引出以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代詩學發揚自前代的新的審美趣味。

二、“根葉之喻”的象征體系

“根葉之喻”在黃庭堅手中已形成相對完整的象征體系，結合植物的自然屬性，就根干與枝葉這組范疇來看，存在三種關系：邏輯上根統領葉，時間上根先葉后，空間上根內葉外，對應到詩論中則可以分為文道論、言意論、人格論三個方面。

（一）文道論：道根文葉

首先是文道論，這屬于邏輯上的主次，即道主文次，道根文葉。“使桑門道人皆知經禪，則風俗以道術為根源，其波瀾枝葉乃有所依而建立。”（《跋秦氏所置法帖》）“得道之根，則有枝葉。務華絕根，安事燁燁。”（《洪駒父璧陰齋銘》）“夫道者，處至下，甚易知，甚易行，其枝葉在上，其根本在下。”（《答王彥周》）[20-22]黃庭堅的文學立場與王安石接近，重道輕文，道在其論述中有時也可被表達為道德、道術、道義。根與葉并非對立的范疇，而是相互依賴、相互凸顯，“文章最為儒者末事，然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說文解字》：“末，木上曰末。”[23]由語源角度理解，末的本意為樹木末梢即枝葉所在處，其重要性雖不如根干，但有自身盤折屈曲的樣態，這便可比作文章的美感。《論衡·自然篇》也提到：“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為華葉乎？”[24]隨著唐宋以來文道關系的重建，韓愈、歐陽修、王安石等人都非常強調君子修身明道與作文之間的關系，歐陽修將這一過程比作“金玉之有英華”，“由其質性堅實，而光輝之發自然也。\"[2]黃庭堅縮結歐、韓，更突出道與文的整體性與聯系性，以根葉為喻，既表達“道主文次”的邏輯順序，同時也不否定詩歌木身的曲折波瀾。

（二）言意論：意根辭葉

其次是言意論，主要解決文學內部辭與意的關系，黃庭堅認為“意”需要通過讀書積累“辭”來獲得，這屬于時間上的先后，即意先辭后，意根辭葉。《與濟川侄》：

夜來細觀所作文字，甚有筆力，他日可為諸父雪恥。但須勤讀書令精博，極養心使純靜，根本若深，不患枝葉不茂也。[26]

元祐時期詩壇好競技之風，寫詩尚難務奇，黃庭堅告誡侄子要培養根本，這也是對重鍛造、重苦思等虛浮詩歌風尚的一種警醒。文字之“筆力”離不開作者深厚的閱讀功底。就讀書的內容來看，主要包括經史等修身養德的著作以及前代文學經典，“深之以經術之義味，弘之以史氏之品藻，合之以作者之規矩。”[27]“其未至者，探經術未深，讀老杜、李白、韓退之詩不熟耳。”[28]就讀書所需達到的標準來看，早期他主張“精博”，晚年則提出：“讀書欲精不欲博。用心欲純不欲雜。讀書務博，常不盡意；用心不純，訖無全功。”2這也可以看作學詩的不同階段，博覽而后精一。就讀書的方法來看，要“識宗旨”，不能求速成，就像根生葉需要歷經四季變化，“夫草木之茂，亹亹以勸四時，及其日至而立于成功之會，非深根固蒂，得其養故耶？彼達于道者，不可以窮，故獨立于萬物之表，而無終始。”[30]四時的滋養讓草木根系變得發達，背后是活潑潑的生命觀，形而上的“道”與形而下的“法”高度統一，充沛的閱讀提高詩人的“識”力，并內化為寫作的“意”，包括靈感、命意、布局等，這一過程如同根生葉般暢然無阻。

然而“辭”通過知識來獲得，但落實到創作中卻要改變知識產生之初的語境，以“顯文本”推翻“源文本”，因此“辭”作為中間物承擔起更為復雜的意義。一方面它需要配合典故原有的意義，另一方面它與新文本又要進一步磨合，給讀者帶來雙重理解難度。黃庭堅認為經典作品都要依賴“精”的閱讀才得以成就，熟知各種不斷被加工過的“辭”，作為學詩者同樣要遵循這樣的路徑，并在詩歌中展露言辭背后的知識。讀書就像深埋于下的“根”，通過不斷的學習經史與前人作品，詩人掌握到一個個寫詩的符碼，正是這些符碼的可解讀性與可重述性，作為枝葉的“辭”才變得蔓延而繁雜。進而言之，面對同樣的文化資源庫，對原典的使用越是靈活、反叛，越能體現詩人讀書之“精博”，也就達到學古而能變古，與古人爭鋒。但就其本質來說，詩歌的審美價值并非黃庭堅的終極追求，繁茂的枝葉只是用來暗示龐大的根莖，不管是讀書還是作文最終都指向自身“養心探道”的工夫。如果說讀書固本只是最基本的一步，那么如何以辭顯意則是詩歌創作中的技術性難題。晚年隨著詩法的成熟，黃庭堅極力提倡詩歌要“語約而意深”，即對知識入詩的程度有所反思。許多批評家以“木葉盡脫”表現文章的清新簡遠，如《后村詩話》記載趙汝談為楊方淳跋云：“公暮年所為詩，比是益精，清實簡遠，與俗異畛，如宿葉盡脫，而煜然華著于根，使人熟睨不厭。”[31]“根深葉茂”是一種做加法的比喻，即從讀書到詩歌取意、言辭是正向的累積，只要做好上一步，那么下一步便自然會實現。而“木葉盡脫”則是做減法的比喻，要剝落語辭中那些學理的、知識的成分，但同時又要體現詩歌立意背后的學養，才能“煜然華著于根”。

（三）人格論：德根言葉

最后是人格論，主要解決作家人品氣質與文學表達的關系，屬于空間上的內外，即德內言外，德根言葉。孔子曾言“有德者必有言”，徐干在《中論·藝紀》中首次將德言關系引人藝術領域：“藝者，德之枝葉；德者，人之根干也。”韓愈則進一步轉化為道德與文章的關系，黃庭堅又將其擴展到詩歌領域，《書秦觀詩卷后》：“少章別來逾年，文字亹亹日新。…然力行所聞，是此物之根本，冀少章深根固蒂，令此枝葉暢茂也。”[32這是山谷第二次提點秦觀，比起第一次“茂其根本”“深其淵源”“以身為度”來說，這一次顯得更加簡略抽象，主體內在道義充實，發抒出的文字便自然合乎審美的需要。培養道德方面，他十分強調忠信、孝友，給錢培取字的序言中說道：“字之日茂世，而說之日：培者深根固蒂，而枝葉遂焉。故美實載于崇成之時。忠信以為地，孝友以立苗。”[33]獲取道德的方式首要在于讀經史，在解釋枝葉的光輝、暢達時黃庭堅常引六經為據，“《詩》日：‘學有緝熙于光明。’緝熙亦光明耳。夫能廣其光明，惟學而已。《易》曰：‘君子之光有暉，吉。夫充實而無憾，則其光有暉矣，故字之如此。\"[34]“有光輝”在黃庭堅筆下還有另一種對立的表達—“塵俗氣”。由于對知識涵養的過分強調，他認為但凡境界高遠的作品皆來自作家自身的閱讀能力和精神品格，“余嘗評景文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35評蘇軾《卜算子》：“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3]黃庭堅德根言葉之喻與孟子“有諸內，必形諸外”思想一致，對于如何培養內心的德從而轉化為外在的文這一思考他也延續了孟子“養”的工夫，他拈出《詩經》“我徂惟求定”中的“求定”二字作為“養心之術”，并借木、水作比“木之能茂其枝葉者，以其根定也；水之能鑒萬物者，以其塵定也。故曰能定然后能應，不審以為如何？\"[3]因此形成了根定-養心-修德-作詩這一套論述邏輯。

總而言之，文道論、辭意論、人格論三者相互涵攝，共同構成了黃庭堅根葉之喻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在人格論中由于黃庭堅引入“養心”等心性學說，使得“由道成文”這中間的重要一步有了理論依托，道不再是抽象的道，而是配合著孝友忠信等倫理情感，更好地契合詩歌的審美規定，以此區別于唐宋以來的古文家文以貫道和理學家文以載道的文道論。言意論則側重道之用，即通過讀書涵養心性，一方面可作為詩之材，通過領會古人之精神而避免作詩堆砌之病，另一方面使得詩歌命意更加學問化，講究意以理為先。

三、“根葉之喻”的取喻特點

黃庭堅的“根葉之喻”分別從取喻來源、取喻內容、取喻形式三個方面對前代文論有所突破，通過廣納儒釋道三家思想，拓展劉、白居易的取喻語境，并凝練出一套抽象化的取喻形式，從而逗引出宋代詩學獨特的審美趣味。

首先，在取喻來源上融匯三教。黃庭堅對三教經典的廣泛閱讀是他根葉喻文的思想基礎。《論語·子罕》：“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朱熹注：“谷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谷日實。蓋學而不至于成，又如此者，是以君子貴自勉也。\"38]在儒家的語境中，植物的生長過程和君子品德的鍛煉形成類比，儒家文質論是黃庭堅根葉之喻的重要來源，他認為“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葉也\"[39]。以文傳道，以行踐言。根葉之喻還受到佛教根、葉譬喻言說方式的影響，《楞嚴經》：“若諸世界一切所有，其中乃至草葉縷結，詰其根元，咸有體性。”[40]黃庭堅在詩歌創作中也經常提到“根元”“根靜”“靈根”。元豐七年（1084），黃庭堅發愿正式成為虔誠的佛教徒，《與胡少汲書四首》之三：“治病之方，當深求禪悅，照破死生之根，則憂畏淫怒，無處安腳。病既無根，枝葉安能為害？…殊勝從文章之士，學妄言綺語，增長無明種子也。”[41]在眾多根葉之喻中這一用例極為特殊，由儒家忠信孝友轉入佛禪語境。黃庭堅指導胡少汲向名師問禪，以“禪悅”破除病根才能保全枝葉，“照破死生之根”的剎那，就是明心見性的開始。道教思想同樣也影響著根葉之喻的形成，以黃庭堅詩論中最常出現的“深根固蒂”為例，最早可追溯到《老子》：“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42]李霖《道德真經取善集》：“人以性命為根，外乎此者，皆枝葉也。失性之人盛枝葉以傷根，根傷則精氣衰而蒂不固，此所以早斃也。”[43]這里枝葉與根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因此要固本培元，黃庭堅在《與唐坦之書》中贊美古人能做到“深根固蒂，外慕休息，空手到家，啜菽飲水\"[44]，具體來看要求心靈虛明空湛，不能有雜念。同樣以枝葉為喻，《休亭賦》：“西風木葉，無有靜時。懷蠹在心，必披其枝。”[45]外在倫理規范的學習最終是為了洗灌出一顆不受污染的心，如此才能拋卻“塵俗氣”，達至心靈的自安自覺。

其次，在根葉之喻的應用上，黃庭堅對劉勰、白居易有所突破。《文心雕龍·宗經》“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馀味日新”[46]，以圣人經典作為大樹之深根，“辭”“事”比作茂盛的枝葉。黃庭堅直接受到劉勰的影響，前文所舉“語約而意深”與劉勰這里說的“辭約而旨豐”意思相類。《文心雕龍·程器》稱：“近代詞人，務華棄實。”黃庭堅也曾批判“務華絕根”之弊，要“處厚居實”，二人的論述在精神實質上十分接近。劉認為草木“依情待實”，文章也應以“述志為本”，所謂“實”“志”，在黃庭堅手中已將其置換為道德與學問，且帶有宋儒對內圣外王的修習。劉指出用事要“經籍深富，辭理遐亙”，黃庭堅更進一步點明要融化經史語言入詩，以此增強作品的氣骨。《王直方詩話》：“山谷嘗謂余云：‘作詩使《史》《漢》間全語為有氣骨。”[47]如果說劉勰重視對經典的使用是否“切要”（事近喻遠），那么黃庭堅則關心詩歌能否體現經典之精神，甚至不惜破體以增強詩歌語言的“筆力”。白居易《與元九書》：“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48根據“情”性質的不同可分為美刺教化之情與佐歡悅性之情，因此發而為詩自然分為諷喻詩和閑適詩。在中唐的政治形勢下，白居易所稱“兼濟之志”帶有直諫、斗爭的色彩。黃庭堅則是一種內收式諷諫，反對“強諫爭于廷”，心中雖洞曉世事、善惡分明，但外表要和光同塵，反對直接干預政治，采取明哲保身的策略。“以忠義孝友為根本，更取六經之義味灌溉之耳。”既是修身作文之道，也是政治智慧。其根葉說不同于白居易的根情說，體現在情的內涵、表現形式之轉變，由直諫之激烈轉為忠信之柔緩。

從王充到劉勰、白居易，“根葉”喻文經歷了由抽象到具象的過程，黃庭堅則回歸到王充對舉根/葉的抽象化取喻形式，這些譬喻大多應用于兩類場合，一是警示后輩，勸導他們讀書向道，如《答王觀復》：“更愿加求已之功，沈潛于經術，自印所得。根源深遠，則波瀾枝葉無遺恨矣。”[49]訓誡式的表達不免存在單調、重復之弊，這種抽象化的取喻形式更適配于論說形而上的二元對立范疇，如道器、體用等，而面對詩歌創作所涉及的具體的技法如用字、立意、結構布置等時則顯得捉襟見肘，這也能解釋為何根葉之喻不及“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等理論受人關注。為了挽救這種抽象化譬喻的不足，黃庭堅還大量使用兵事之喻、織錦之喻，對根葉之喻進行補充。第二類場合主要用于自勉，多出現于律詩、銘體中，這類短小的文體使得根葉之喻的表達更加凝練抽象。蘇軾逝世后第二年，黃庭堅寫下次韻詩追懷其人：“砥柱閱頹波，不疑更何卜。但觀草木秋，葉落根自復。”[50]這也是對早年受知蘇軾時作“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的一次緬憶，二十余年過去，閱世已深的黃庭堅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感慨，葉落根復象征著內心的堅守，如同大浪中的砥柱，不再汲汲于棄與用。“知我無枝葉，刳心只有皮。”[51皮毛盡落，精神獨存，老松獨立世間，枝葉的姿態已伴隨著道義內化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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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