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樂史《綠珠傳》對史傳文學的承衍

On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Literature in Yue Shi's The Biography of Lu Zhu

YU Xinran（College ofLiberal Arts，AnhuiUniversity，Hefei，Anhui23Oo39，China）

Abstract;Drawing uponhisoficialcareer experienceandliteraryacomplishments，Yue Shi'schuanqi TheBiographyofLu Zhu sharescommon ground with historical biography literaturewhile simultaneouslyexhibiting distinct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In terms of materialselection，Yue Shiprimarily bases hiswork on historicalrecordswhile incorporating supermatural anecdotes．He adopts the biographical approach of centering narativesaround characters and concluding with moral admonitions，embedding within these hisprofoundreflectionson scholarofficial ethos.Yue Shi employs arational andobjectivenarrativestyle，where even cited poetry serves to supplement historical contextrather thanexpress lyrical sentiments，demonstrating hisaesthetic preference for factual authenticity．TheBiographyofLuZhuembodiesboth\"moralprinciples\"and\"literaryartistry\"： ideologically，itemphasizesloyalty，righteousness，andchastity，contributing to theconstructionofscholarly ethos；artisticall，it presents a stemand austere style，representing a quintessential example of the \" Songstyle\" characteristics in chuanqi literature.

Keywords：Yue Shi；The Biography of Lu Zhu；Songchuanqi；historical biography literature

宋人承續前代的小說觀，認為小說出于史傳之流。身兼史官與作家身份的樂史，將自己的史才融入傳奇之筆。樂史（930—1007），字子正，撫州宜黃人。他學識淵博，性好著述，喜搜集材料匯編成書，有著豐富的著述經驗。其創作的傳奇《綠珠傳》具有濃厚的史學色彩，形成嚴肅冷峻、客觀寫實的風格特征，不同于唐傳奇奇幻瑰麗、情感飽滿，為宋傳奇創作風格之典型。

目前學界對樂史的研究更多側重于《太平寰宇記》，包括校勘、版本、接受等方面的研究以及地理價值的挖掘等。而對于《綠珠傳》的研究，多得出其博而寡要、枯燥乏味的結論，總體來講評價不高。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則發現了《綠珠傳》的特點，即“本薈萃稗史成文，則又參以輿地志語；篇末垂誡，亦如唐人，而增其嚴冷，則宋人積習，于《綠珠傳》最明白\"[1]。基于以往研究，本文將以《綠珠傳》為中心，從文獻來源、人物形象的塑造、篇末議論的模式以及嚴謹冷峻的語言幾個方面，將宋傳奇與史傳文學相聯系，說明傳奇體在發展過程中對史傳文體的承續與衍變。并通過對《綠珠傳》主旨的深入挖掘，試圖證明樂史《綠珠傳》在宋代儒學風氣重建中的重要作用。

一、樂史的生平經歷與學術風格

《綠珠傳》的作者樂史是由南唐入宋的文臣，他個人的經歷和他在文化活動中的獨特表現，構成了《綠珠傳》寫作的重要背景，值得我們關注。從樂史的其他著作中，也能找到理解《綠珠傳》成文過程的參照，是打開《綠珠傳》與史傳文學關系的鑰匙。

在《宋史》樂史之子樂黃目的傳記中附有樂史的簡短傳記，祝尚書先生主編《宋才子傳箋證·北宋前期卷》對樂史生平有較為詳盡的考證[2]，均可參考。本文僅關注與《綠珠傳》成文有關聯的事跡。首先，樂史曾經擔任過史官，據《宋史》記載：“獻《金明池賦》，召為三館編修。雍熙三年，獻所著《貢舉事》二十卷，《登科記》三十卷，《題解》二十卷，《唐登科文選》五十卷，《孝弟錄》二十卷，《續卓異記》三卷。太宗嘉其勤，遷著作郎、直史館。”[3]“三館編修”范圍較廣，可能與史書有關，而直史館，則是明確與史書編纂有關的職位了。據龔延明先生研究，“直史館”一職“太平興國之前與史館修撰、判史館事分撰日歷，后不預修纂事，多為在京文臣兼職或帶外貼職”[4]。《續資治通鑒長編》對樂史此時的活動有記載：“國子司業孔維上書，請禁原蠶以利國馬，直史館樂史駁奏日：.\"[5]樂史此時并無其他差遣，不符合兼職或“帶外貼職”，可以推測他此時擔任的“直史館”應當還是實職，館閣職務的虛職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樂史擔任直史館的原因，正是他在雍熙三年進獻了一批自撰書籍，在此之外他還多次獻書：“又獻《廣孝傳》五十卷，《總仙記》一百四十一卷。詔秘閣寫本進內。史好著述，然博而寡要，以五帝、三王，皆云仙去，論者嗤其詭誕。”[6]“咸平初，遷職方，復獻《廣孝新書》五十卷，《上清文苑》四十卷。”[7到其去世時，“所撰又有《太平寰宇記》二百卷，《總記傳》百三十卷，《坐知天下記》四十卷，《商顏雜錄》《廣卓異記》各二十卷，《諸仙傳》二十五卷，《宋齊丘文傳》十三卷，《杏園集》《李白別集》《神仙宮殿窟宅記》各十卷，《掌上華夷圖》一卷。又編已所著為仙洞集百卷。”[8這些書除《太平寰宇記》外大多未能流傳至今，我們從書目可以判斷，《登科記》《孝弟錄》《廣孝傳》等書均為史學著作，匯編歷代相同類型的人物成一書，反映了樂史在史學方面具有一定水平。這些書的編纂需要諸多書籍的材料支撐，可能與他在朝廷三館工作有關。

上引記載揭示了樂史的另一個特點，即擅長搜集資料匯編成書，從《續資治通鑒長編》保存的唯一一條有關樂史的奏議來看，他即使在討論現實問題時也廣泛征引各種典籍：“《管子》云：‘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是以古先哲王厚農桑之業，以為衣食之原耳。一夫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天下有受其寒者。故天子親耕，后妃親蠶，屈身以化下者，邦國之重務也。《吳都賦》日：‘國賦再熟之稻，鄉貢八蠶之絲。則蠶之有原，其來舊矣。今維請禁原蠶，以利國馬，徒引前經物類同氣之文，不究時事確實之理。夫所市國馬，來自外方，涉遠馳驅，虧其秣飼，失于善視，遂至玄黃，致斃之由，鮮不階此。今乃禁其蠶事，甚無謂也。唐朝畜馬，具存監牧之制，詳觀本書，亦無禁蠶之文。”9]這段話中既有子部的《管子》，又有集部的《吳都賦》，還提到可歸為史部的制度記載“唐朝畜馬，具存監牧之制，詳觀本書”，廣征博引令人贊嘆。

《宋史》稱其：“史好著述，然博而寡要，以五帝、三王，皆云仙去，論者嗤其詭誕。”[10]“博而寡要”的評價具有一定道理，與此同時必須指出，上文所列書目確有許多涉及神異之事，樂史對仙道之事的熱衷顯而易見，但其中明顯帶有儒家觀念的書籍也有一些，如《孝弟錄》《廣孝傳》，他對唐代科舉的重視也表明他并非僅關心飛仙成道。樂史和唐宋時代的許多文人一樣，出入于三教之中，既熱衷成仙成佛之事，又有儒家士人的許多追求，此亦是觀察《綠珠傳》內容必須注意的背景。

綜上可知，樂史的任官經歷使他能夠閱讀大量書籍，他自己也具備較高的史學水平，熱衷于搜集各種材料匯編成書，并且對于神異之事多有關注，這些特征對于我們理解《綠珠傳》都頗有價值。樂史的“搜集匯編”屬于撰述史傳的典型方法，但這種方法與文學著述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如何合理地采用并發揮正面的效果，考驗著作者的文學素養。

二、材料編選：以史書為基礎，兼采志怪傳聞

不同于唐人傳奇作意好奇，將絢爛的想象訴諸筆端，宋人回歸到六朝時將小說當作信史來創作的方式。《綠珠傳》就是采用有據可考的材料連綴成文，形成了類似史傳的古樸紀實的風格，鮮明地體現了宋傳奇“現存的作品多取材于歷史，近似雜史雜傳”]的特點。

《綠珠傳》故事整體上取材于《晉書》而又有所生發，于細節雕飾處彰顯文學性。《晉書》記載如下：

崇有妓日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被羅轂，日：“在所擇。”使者日：“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日：“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日：“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愿加三思。”崇日：“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黃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崇正宴于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日：“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日：“當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12]

《綠珠傳》中的主要情節構成同樣也是孫秀貪慕綠珠美色，石崇不將美人拱手相讓，孫秀潛言石崇使之獲罪，綠珠墜樓以保全貞潔這幾個環節。傳奇中的敘述文字也幾乎與《晉書》如出一轍。《綠珠傳》相關情節如下：

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觳。日：“任所擇。”使者日：“君侯服御，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日：“吾所愛，不可得也！”秀因是諤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日：“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日：“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墜樓，而崇棄東市。13]

但由于《晉書》是以石崇為傳主，綠珠只是其中的點綴，其中只有綠珠出場與墜樓的簡單敘述，并不足以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而在創作以綠珠為主體的傳奇時，樂史對《晉書》有所改動，以表現綠珠的特點與傳奇體的文學色彩。如在綠珠憤然墜樓時，史書中的語言是“當效死于官前”，傳奇中則將“當”改為“愿”，從一種道義責任轉變為發自內心的情愿，更能彰顯石崇與綠珠的深情厚誼，以及綠珠殺身以保全貞義的毅然決心。而面對墜樓的舉動，傳奇中增加了石崇阻止的細節，以展露不舍之情，使綠珠墜樓的情節更加波瀾曲折。而那些與綠珠形象塑造無關，而偏重于刻畫石崇的文字則有所刪減，如石崇與使者之間的對話，以及石崇秘密反抗以求自保的舉動。

除此之外，樂史還需要采用廣博的材料，更多著墨于綠珠形象的塑造以填充人物。而這些增加的內容同樣是有文獻出處的，并非作者憑空杜撰。首先，加入了與綠珠相關的地理名物。文章開篇介紹了她的家鄉白州的地理位置與風俗習慣。白州為古越地，依山傍水，綠珠就出生在雙角山下，美艷動人。州境內有以綠珠為名的綠珠江、綠珠井，可見綠珠的紀念價值。“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習俗之故，綠珠由此得名，在具有美好寓意的名字之下包含著家人的關愛。這些對白州的精簡書寫蓋采自于《太平寰宇記》第一百六十七卷。地志中對白州與博白縣的記述更加詳細全面，將山川州境、風物特產一一寫出。相較之下，《綠珠傳》只留下與綠珠相關的內容。其次，作者編選材料，著意刻畫綠珠形象。一方面是正面描寫綠珠容顏姣好、才藝卓絕。如征引《周秦行記》，以主人公自述的口吻描寫與綠珠相見的奇幻場景。此間綠珠是“短鬢窄衫具帶，貌甚美”。除了善笛，綠珠還負有詩才，當場作詩。在“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一詩之下，綠珠流露著自悲自嘆、顧影自憐的感傷之情。而朝代早已更迭，事隨時遷，石崇都已不再存在，但綠珠仍堅守她的貞義，稱：“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義正詞嚴地拒絕陪侍他人。另一方面，通過敘寫石崇對綠珠的偏愛來彰顯綠珠的獨一無二。石崇將《明君》曲教綠珠，又將自己編創的《懊惱》曲贈之。石崇自制新歌之事見于《昭明文選》卷二十七。在此征引的《明君曲》是以第一人稱“我”自述的方式，抒發了昭君遠嫁蠻荒，遠離故土的摧心之痛。而綠珠與昭君同樣是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紅顏薄命的不幸女子，兩相對照，互相襯托，與小說整體的情感脈絡是一致的，可以看出作者在材料安排方面的匠心獨運。石崇又以金釵玉佩、華服飾品來配美姝，兼具聲色的美妙場景取自《拾遺記》卷九。

《綠珠傳》呈現的內容，是以《晉書》史料為基礎并加以改動，兼雜采諸書材料，旁征博引，最終匯集成一篇傳奇小說。因材料皆有出處，故雖云傳奇，卻頗同史傳，形成了客觀嚴冷的風格特征，讓人有讀史書般的閱讀感受。但樂史征引的材料，除《晉書》外，多為志怪異聞，其文字綺麗，辭采可觀。這些材料與史書迥然有別，多為創作者的自我想象或道聽傳聞，并未有史實可考，依舊屬于文學中的虛構手法。

三、重建儒風：在形象塑造與議論中暗含寫作意圖

具有綿長生命力的史傳文學深遠地影響著宋代傳奇的書寫方式。《綠珠傳》借鑒了史傳文學以人物為中心的結構與篇末垂戒的議論模式，但并非機械地套用而是有所改變。樂史在塑造綠珠這一主要人物的基礎上接連引用相似的人物構成一個形象序列，從她們的共通性上表達真正的書寫意圖。而他的議論文字更加顯豁地表達他的主張，可以看到文人對教化世人責任的自覺承擔，對重建儒林風氣的不懈努力。

司馬遷著《史記》首創列傳體以記錄各階層重要人物事跡。這種以人物為中心的傳記體結構影響著宋傳奇小說的創作。《綠珠傳》完整地敘述綠珠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經歷又突出重點。特別是綠珠自愿赴死這一情節，引得后世文人反復詠嘆，使得“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14」。即使是在文人虛構的志怪小說《周秦行紀》中，綠珠也是以守護貞操的形象出現的。樂史還羅列了其他文獻，引導讀者將目光集中在此件事情上，以凸顯節義主題。采自《真誥》卷三的王進賢與六出事跡[15]，同樣講述了女子不侍二主而殉節的悲壯故事。如果說王進賢反抗石勒強娶而投河是為保全貞節，那么她的侍兒因“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去自戕則更多帶有一腔忠義。他還引用喬知之與窈娘的故事類比石崇與綠珠之事，用相似的命運來說明綠珠節義觀念的深遠影響。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與綠珠一樣落了個“一旦紅顏為君盡”的悲劇。作者不單塑造綠珠之貞義，更是有意構建相類女子的形象序列。而這些紅顏薄命的女性大多是侍兒這樣低微的身份，卻有勇氣與決心為了節義而舍棄生命。作者的意圖實則是以寵婢與主人之關系類比君臣關系。經歷易代之際的樂史呼喚著士人忠義貞節觀念的重建。這樣的思想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息息相關。宋朝經過了五代政權更迭與混亂，社會現狀已是綱常崩壞。于是宋人借鑒前朝，通過批判五代士人安于茍生，儒家忠義價值取向缺失，力圖重建北宋士大夫精神面貌。如司馬光指責五代文官馮道仕四朝、相六帝，將其斥為奸臣之尤，成為政治節操敗壞的反例[16]。歐陽修編纂的《新五代史》將五代士人基本上排除在《死節傳》《死事傳》之外，而大多人雜傳，這是作者以武人之忠義暗諷文人群體的失節失德。歐陽修又有意引用五代小說中李氏婦女節義之風來感嘆五代士人毫無廉恥[17]。因此，基于新朝士風重建的訴求，歐陽修以五代史為鑒，強調士人應具有節義廉恥，要求士人自愛其身，反對茍且偷生。歐陽修找到了五代可以“垂勸戒示”宋代的史事，意在激勵宋代士人，促使士人形成節義的精神氣質[18]。樂史也選取綠珠墜樓之事，加之塑造與之相類的以侍兒身份彰顯女子之節義的形象群體，大力提倡名節忠義。這種思想與歐陽修輩的觀念不謀而合，且遠早于后者。曾為南唐人的樂史對五代士風應體會更深，在《綠珠傳》中就有意識高揚忠義貞潔這一儒家價值取向，為后來士大夫形成“貴義賤利”的道德觀念，名節慢慢變為社會風氣奠定基礎[19]，此為開宋代士人精神重建風氣之先。

樂史推崇節義的思想傾向不僅表現在人物塑造與事跡書寫上，更鮮明地表現在議論文字中。而這種議論模式又可溯源回史傳文學，這是兩種文體之間的血脈貫通。史書作者大多通過議論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觀點，在文本中表現為諸如《史記》“太史公曰”、《漢書》“贊日”、《資治通鑒》“臣光日”等形式。受到這種批評模式的影響，《綠珠傳》篇末亦有作者自話“南陽生日”。但樂史的創新之處在于議論文字的位置自由，既見于篇末，又寓于情節之中，夾敘夾議。其中夾嵌在文章中間的議論部分，是樂史引用史料來說明石崇之敗是惡行累積的結果。劫奪遠使，沉殺客商以及濫殺無辜才是石崇被誅殺的根木原因。以石崇為代表的這些“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徒終會惡有惡報。在天道輪回的外衣之下，作者實則想要借此勸善懲惡、垂誡后人。篇末的議論更是樂史思想的精華，他以詩人題詠綠珠的現象引人評議。綠珠的可貴之處在于僅是身份低微的寵婢，“不知書而能感主恩，奮不顧身，其志烈懐懐。”[20]這樣忠誠侍主、別無二心、堅貞不屈的品質才是樂史最為著重的。相比之下，有著厚祿高位的士人反而“懷反覆之情，暮四朝三，唯利是視”，其貞操遠不如女子。作者借綠珠故事來羞愧士人，批判“辜恩背義”的行為。總的來說，樂史的議論是以儒家強調的節義思想為中心，志在從個案之中獲得具有普遍性的借鑒。樂史的議論也是“具有現實針對性的\"[21]，他借古鑒今，反思歷史，希冀重整儒林風氣，讓忠貞名節觀念滲透在士人心中。

樂史注重吸取史傳文學編寫的經驗，采用與之相同的敘述結構與議論模式。在史傳筆法的外殼之下，樂史又融入了文人對現世與士風的深切思考，使得文本更具有思想深度。樂史寫作《綠珠傳》并非“徒述美麗，室禍源”，在勸誡世人積善行德之外，更重要的是強調節義觀念。這種思想傾向在北宋初年更加具有實際價值。思想的傳達也并非通過枯燥說教的方式，而是在人物塑造和即事議論中表達出來，顯示了樂史在文學層面的造詣。而宋傳奇多議論，且在品評中始終貫徹儒家思想，也是宋人實用理性精神的一種外現[22]。

四、語言風格：引用詩句，自成嚴冷之風

史書撰寫要求史官將感情隱蔽在事件背后，以冷靜客觀的態度進行敘事。而樂史同樣以秉筆直言、嚴肅冷靜的態度創作《綠珠傳》，形成了簡潔精煉、理性平實的敘事語言風格。文中征引的詩歌不同于唐傳奇多作者自作或征引情感濃厚的詩篇，側面表現了樂史崇尚質實而缺乏激情的審美傾向。

樂史將所選材料進行串聯的語言是平鋪直敘，未刻意增加雕飾。那些直接以“噫”字引出的議論或篇末以提問的方式帶出自己觀點的話語也只是理性分析，并未摻雜太多的個人喜怒感情。通篇只有在諸如“異哉”“惜焉”“悲夫”少數幾個詞中可以看到作者的態度。作者也不會進入人物內心，代其說話，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客觀敘述。總的來說，他的文字洗練，不刻意修辭造語，如史家之著史或理學家之說理。但《綠珠傳》歸根結底是傳奇體，故而也需要融詩筆于小說來增強文學性。正如程毅中先生指出：“傳奇作家注重詩筆，往往把詩詞賦贊作為小說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對提高小說的藝術性有很大的積極作用，但是又有片面性。”231但《綠珠傳》中征引的詩歌與唐傳奇并不相同。相比于唐傳奇中出現的辭藻華美、富有韻味、抒情意味濃厚的詩歌而言，《綠珠傳》中征引的詩歌側重于敘事性，多起到補充說明而非情感傳達的作用。全文共出現六處詩歌征引。其中樂史征引的《明君曲》，是石崇代昭君設辭，以歌詩的形式敘寫昭君經歷，設想昭君遠嫁匈奴時“哀郁傷五內，涕泣沾珠纓”[24]的心情，以“殊類非所安，殊貴非所榮”[25]的境遇來傳達“遠嫁難為情”的宗旨。為了證明“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時”，所以“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2這一怪異事件的真實性，作者征引白居易的詩歌說明自己所言屬實。這首詩也是通篇敘寫事件，并未有情感流出，即“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271，帶有勸誡警示之意。作者還引用詩歌來說明綠珠故事的后代接受，這些作品都是以詩歌的形式記錄這一段歷史的不同切面，詩人的感情則隱藏在敘事背后。庾肩吾的詩句“自作《明君曲》，還教綠珠舞”即贈曲之事；李元操的詩句“絳樹搖歌扇，金谷舞宴開”為石崇舉辦的金谷宴集；江總的詩句“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28]是綠珠悲劇命運的開端。這些詩句只是以詩歌形式再次呈現綠珠的故事，以增加文章真實性，起到與史料相互印證的作用。即使是男女之間的傳情之詩，也不似唐人詩歌情感外露，而是借事件委婉含蓄地傳達相同的感情。如喬知之寫給窈娘以表達怨悔之情的詩歌，通篇都在記述綠珠的遭遇，只有“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29]是借綠珠對石崇的不舍之情來表達自己對窈娘的離別之思、對高門強奪的怨恨與無奈。樂史征引的這些詩歌皆是為了綠珠木事服務，并非以抒情或炫技為目的。

相較之下，唐傳奇中出現的詩歌，多是作家假以人物口吻進行創作，展現了人物之激情與作者之詩才，即使征引已有作品，也會注重詩歌的抒情特性。前者如《飛煙傳》中的傳情詩，趙生將自己飽滿的情感灌注在筆端，“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30]，不吝于表達對飛煙的愛慕。鶯鶯傳箋給張生，以“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31]對張生盛情邀約。《李章武傳》中男女主人公相互贈詩以抒綿綿情意，臨別之際有“水不西歸月暫圓，令人惆帳古城邊\"[32]，留戀懷念之情意躍然紙上。后者如《長恨傳》篇末征引長恨歌，使得詩歌與小說相輔相成，互為呼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33]，加深了讀者對于楊、李愛情悲劇的惋惜之情。唐傳奇中插入的這些抒情性的詩歌，是以含蓄蘊藉的詩家語傳達人物豐滿的感情，由此增強了文章本身的抒情性。

唐傳奇中出現的詩歌多為人物傳情服務，文辭華美，情緒飽滿，以見唐詩的豐神情韻。而《綠珠傳》中出現的詩歌并非樂史所作，而是直接征引已有詩歌，且更偏向于敘述性與說理性，表現宋人側重理性的審美傾向。這種冷峻的史傳語言傾向其實也會帶來傳奇小說學究氣有余、情趣味不足的弊端。

五、結語

先秦兩漢時期完成的歷史著作，以《左傳》《史記》為代表，形成較為成熟的歷史敘述模式。小說文體便在這種歷史敘事模式中茁壯發展起來。正如學者曾指出兩者的關系，即“小說自成一體之后，在它的漫長的成長途中仍然師從史傳”[34]。雖然被視為“稗官野史”“道聽途說”，但小說創作者們依舊堅持以小說補史之闕的觀念。北宋恰是注重修史編史的時代，具有完備的史官制度以及優秀的史學著作，該時期文言小說的創作深受社會環境的影響，帶上濃厚的史傳色彩，《綠珠傳》就是典型代表。樂史接受了史學思想，在創作時以史書為基礎，尊重史料，秉筆直錄。他還借鑒了史傳文學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結構、篇末垂誡的議論模式以及嚴謹冷峻的語言風格，從而形成異于唐傳奇浪漫瑰麗而學理氣息濃厚的風格。樂史也注意到傳奇小說與史傳的差異之處，故而在文獻編選上也兼及志怪傳聞，語言上引入詩歌，力圖增強小說的藝術性與文學性。《綠珠傳》的議論部分亦如鹽溶于水，化而無形，并不固定于篇末的位置。樂史著力刻畫的典型形象背后則表現了文人高揚儒家道德的自覺，寄寓了改善儒林現狀的熱切期望。故而《綠珠傳》并未偏離傳奇文體，兼具“道”與“藝”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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