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ure - All: On the Narrative Poetics of \" Miraculous Drugs\" in Ming and Qing Novels
GUWenbin DUANHaib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Hunan 4111O5,China)
Abstract:Thenarativeof\"miraculousdrugs\"inMingandQing novelsdemonstratesauniquepharmaceuticalsysteandknowledge genealogyrotedintraditionalChinesecultureforminganovelisticnarativepoeticswithmultpleimplications.Atthelevelof naativephenomena,theconotationofelixirsisolidifiedthrough\"symbolic\"representation,presentinganaestheticqualityof fantasticalwonderandserenetranquilitywithspecificsymbolismandintellectualdepthIntemsofnaativetimeandspaceit reconstructstheorganizationalrelationshipetweenrealandheterogenousspaces,weavingfluidlybetweenrealityandfantasyThe narativeofmiraculousdrugs,groundedinthesocialrealiesoftheMingandQingperiods,reflectsacontemplationofsocietal dilemmas,embodying theauthors'profound humanistic concern and enhancing thesocial value of the novels.
Key words:Ming and Qing novels;miraculous drugs;pharmaceutical narrative; narrative poetics
中國古代小說中存在一類具備超現實功能的藥物,即“靈丹妙藥”。或可認為其濫觴于先秦典籍《山海經》,其中載姑瑤山有“服之媚于人”的仙草,同書《西山經》有“食之使人無子”的“瞢蓉草\"[2]。這類藥物一方面來自文學的虛構,是小說奇異美學的體現;另一方面又以現實世界為基石,構建出一個藝術真實的世界。這些奇誦瑰麗的藥物召喚出小說多元的情節構設與美學價值。比及明清,這一敘事傳統得到承繼與發展,“靈丹妙藥”的內涵不斷擴大,除了植物,丹藥也成為這類藥物的重要組成部分。據筆者統計,明清小說中涉及“靈丹妙藥”敘事的共114處,這些藥物的診療功能在小說中得到強調和展示,目前,已有研究主要集中在民俗學、人類學、宗教學等層面,而從敘事詩學的視域出發對這套知識體系和認知方式的考察尚屬闕如。事實上,從敘事詩學的角度探索“靈丹妙藥”的創作意向和知識品格,探這一現象背后所蘊含的文學創作傳統、美學特質與詩學機制,有助于我們清晰地把握小說家被幽閉的生命經驗和人生體驗。茲申說如下,敬請方家正之。
一、復調詩學:“丹藥”事象與博物想象
“靈丹妙藥”不僅是普通藥物功能的拓展與衍變,也是現實社會藥物觀念在虛構世界的投射,還是被敘述主體有意識地賦予特定象征意義的文化事象。而所謂事象,即指涉小說中具有敘事元素的構件。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故事中的仙藥事象不僅吸納漢魏以來道家神仙思想,還汲取志怪小說的博物思維,從而成為具有意義穿透力的文學事象。
(一)“丹藥”事象與奇崛絢麗的審美空間
明清小說中的丹藥診療直接承繼道家外丹思想,這就讓靈丹妙藥敘事于誕生之初就承載著神秘、夸張的感官體驗。葛洪《抱樸子·金丹》言:“夫金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蓋假求于外物以自堅固,有如脂之養火而不可滅,銅青涂腳,入水不腐,此是借銅之勁以扦其肉也。金丹入身中,沾洽榮衛,非但銅青之外傅矣。”3]金丹“百煉不消”,故人服之亦得不朽。方士對長生的想象和不死的追求不但成為道教神仙傳說的基礎,也誘惑著他們煉制仙丹成就大道,在“假求于外物以自堅固”的過程中,他們逐漸發現一些丹藥的診療功能。在這一藥物發展的現實基礎上,方士中的志怪小說創作者也在小說中簡略地記載藥物之功能。如劉敬叔《異苑》載人參,僅言:“人參一名土精,生上黨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兒啼。昔有人掘之,始下鏵,便聞土中呻吟聲。尋音而取,果得人參。”[4]有學者指出,“漢晉仙傳通常只列舉服食的物品名稱,較少直接對它們展開具體的描寫和說明。”[5]盡管如此,這些仙藥事象仍然形成了一種符號系統,它的意義寓居于其想象性的修辭中,具有超越現實的能指作用。仙藥事象雖以現實世界的物象為生發點,在解釋世界時則持超越現實的邏輯與標準,在天意與人世之間建立起神秘而又必然的聯系。仙藥事象的生成過程包含著詩性智慧的結品,具有強烈的虛構色彩,孕育著文學敘事的基因。唐宋以來,仙藥的知識系統逐漸建立,仙藥之功能的神異傾向亦得到增強。又因“唐代金丹已不能簡單地視為神仙不死藥,其功能及配料的變化,在道教中逐漸發展出一類作為醫藥使用的丹方,一方面加刷了傳統仙丹觀念的瓦解,另一方面又為宋代醫學對其融攝埋下了伏筆”[6]。如《烏衣傳》中仙丹“可以召人之神魂,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鏡致死者胸上,以丹安于項,以東南艾枝作柱,灸之立活。此丹海神秘惜,若不以昆侖玉盒盛之,即不可逾海\"[7]。無論是對藥物診療功能還是藥物保存的敘述,較之六朝小說都有較大進步。又因小說醫學成分的摻入,真實性亦得到增強。
比及明清,小說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逐漸演變成道家醫藥資源的淵藪。相較于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圍繞仙藥事象進行粗陳梗概式的敘述,明清小說不局限于紀實性的敘述方式,而是開始著意于暈染妖異意象的奇幻性,呈現了文學性的藝術張力與世俗化的審美特質。明代楊爾曾《韓湘子全傳》中,丹藥的奇異功能得到大肆渲染。在小說第二回中,白鶴吞食了鐘離叔的金丹便可化為青衣童子省去了修煉成人的繁瑣步驟,再次服下便轉世投胎韓家。第三回又載韓湘子口不能言,但在服用仙丹之后,不僅恢復語言能力,還具備了卓越的學識。又,《封神演義》第十八回《子牙諫主隱磻溪》載道德真君復活楊任,楊任被復活后外形已突破常理:“且說楊任的尸首被力士攝上紫陽洞,回真君法旨。道德真君出洞來,命白云童兒,葫蘆中取二粒仙丹,將楊任眼眶里放二粒仙丹。真人用仙天真氣吹在楊任面上,喝聲:“楊任不起,更待何時!’真是仙家妙術,起死回生。只見楊任眼眶里長出兩只手來;手心里生兩只眼睛——此眼上看天庭,下觀地穴,中識人間萬事。”[8]可見,即便丹藥的功能逐漸向醫學轉向,明清小說中的丹藥因其與道家神仙思想的聯系以及對超現實功能的想象與描摹,為小說營造出新奇的想象和浪漫的情調。在靈丹妙藥敘事中,小說家極力構建小說豐富曲折的故事結構,將人之情態與神之氣象融為一體,渲染丹藥起死回生乃至詭誦怪誕的功能,契合讀者好異尚奇的閱讀心理,呈現了文學敘事的感染力與表現力。敘述者充分發揮仙藥事象的神秘性,使小說文本顯現出奇幻的審美品質,讓讀者在驚異駭怪的體驗中感受到虛構敘事的藝術魅力。
小說家追奇好異的審美趣味與有明一代官方對于神魔小說的接受度較高有很大關系。明成祖朱棣永樂九年(1411)七月初一榜文:“該刑科署都給事中曹潤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倡優裝扮雜劇,除依律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不禁外,但有褻瀆帝王、圣賢之詞曲,駕頭雜劇,非律所該載者,敢有收藏、傳誦、印賣,一時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這等詞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凈,將赴官燒毀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殺了。”[9]官方的控制,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小說家的創作。此外,小說中充斥的道教醫學要素也受當時統治者的影響。有學者指出,“在明朝統治者既崇道又承繼前朝風尚繼續重視醫藥的背景下,道教醫學在上層階級中有了很大發展,多位帝王在不同程度上對一些重要的醫籍進行再版,個別王孫還在道教醫學方面做出了新的成就及貢獻。”[10]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統治階層對道教醫學的關注,這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明清時期的小說創作。
另外,明清之際,因現實的困苦與不堪,人們更樂意于接受脫離現實的敘事意象和場景,將自身消除苦難與病痛的愿望積極地投射于虛構的文學作品中。凡此種種,共同促進了承載著道家精神的丹藥意象進入到小說中。在此,丹藥往往被固化為“神性的符號”,演變出“無所不能”的功能屬性,被用于消弭人神之間的巨大隔閡。靈丹妙藥的“奇幻”特質接續了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美學傳統,契合了古人的期待視野,觸動了人類內心的美好愿望,因而能夠在現實之外建構出符合人們審美理想的超驗世界,搭建出奇崛絢麗的審美空間。由此,“靈丹妙藥”敘事之于明清小說的意義便逐漸浮現出來。
(二)博物想象與閑適恬淡的知識品格
靈丹妙藥敘事不僅涵納了中國古代的服食養生傳統,亦在道教神仙崇拜的基礎上構建出帶有信仰和情感色彩的“博物想象”——即“賦予現實社會中的各種物品以奇異的功用或對之進行改造,又指構想出現實社會中不存在的諸樣物品\"[11]。靈丹妙藥敘事之所以成為明清小說藥物敘事的一大類型,與其博物想象的知識性、系統性有很大的關系。
其中,《鏡花緣》頗可一說,試舉“肉芝”為例:
忽見遠遠有一小人,騎著一匹小馬,約長七八寸,在那里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見,早已如飛奔去。…唐敖道:“這個小人小馬,名叫‘肉芝’。當日小弟原不曉得。今年從都中回來,無志功名,時常看看古人養氣服食等法,內有一條,言:‘行山中如見小人乘著車馬,長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壽,并可了道成仙。’此話雖不知真假,諒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12]
“肉芝”者,似出自葛洪《抱樸子·仙藥》:“五芝者,有石芝,有木芝,有草芝,有肉芝,有菌芝,各有百許種也。凡此又百二十種,此皆肉芝也。\"[3]小說使用“肉芝”這一物象,一方面可視為道教服食傳統的延續,切合了小說所表現的道家服食養生傳統。另一方面,葛洪《抱樸子·仙藥》中,實際上并未詳舉肉芝的種類,這就為小說家生發想象提供了條件。也就是說,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的超越性,就體現在其借用前代的知識譜系和框架,搭建出類型化的敘事模式和獨特的知識空間。又,《西游記》關于“蟠桃”的記載亦屬此類:
大圣看玩多時,問土地道:“此樹有多少株數?”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 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 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 地齊壽,日月同庚。”[14]
此似出自《漢武內傳》西王母贈仙桃情節,云:“以玉盤盛仙桃七顆,大如鴨卵,形圓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顆與帝,三顆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輒收其核,王母問帝,帝曰:‘欲種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帝乃止。”[15]令人吊詭的是,漢武帝食桃不過覺得口有盈味,三千年一熟的仙桃與其功能、樣態的極度不和諧卻沒有引起小說家的關注。以至唐宋時期,仙桃也不過是成為療愈疾病的藥物。《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八提及仙桃:“出郴州蘇耽仙壇。有人至心祈之,輒落壇上,或至五六顆。形似石塊,赤黃色,破之,如有核三重。研飲之,愈眾疾,尤治邪氣。”[16]而《西游記》里的蟠桃無論是種類、成長年限還是功能,較之六朝已有較大的發展和變化。可見,明清之際,小說家對于蟠桃的知識設定已經相對完善并系統化,彰顯其對現實生活的體悟和提煉。仙藥的特定功能和精確內涵突破了六朝時的寬泛形象,使其更具現實的可感性;與此同時,仙藥書寫中知識的精確性也規訓了大眾的接受觀念。
因此,即使這些知識可認為是小說家擬構的“偽知識”[17],但其仍是以傳統博物學知識為“元知識”進行生發建構的,從而創造出小說閑適恬淡的知識品格。讀者也正是在自覺接受并認同小說中知識結構、系統的集中書寫的基礎上,才有可能獲得完整的閱讀體驗。故小說雖“極幻妄無當,然亦有至理存焉”[18],也就是說,知識的摻入會使小說具有獨特的智識趣味。明清小說中的道教服食藥物十分廣泛,盡管存在脫離現實的部分,但客觀上擴大了中醫草藥的范圍;且服食的藥物多數亦有較好的養生功效。盡管“道教服食技術目的的無限性與道教服食技術功效的有限性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19],但亦可借此管窺中國古代醫學的發展和演化及道教對中國古代醫學發展的促進。又如清代小說《天女散花》第十一回敘唐僧師徒遇一何首烏精,悟空設計施法吃下何首烏精內丹,八戒不服,唐僧道:“他盜食精珠,你生妒忌?待事成之后,再將何首烏的原身挖出,以火煨腐,完全吞下,亦不亞于食那精珠!”[20]小說雖是宣揚內丹思想,但唐僧推測此處作祟的乃是五百年的何首烏精,不可避免地將博物想象融入小說當中;其又將何首烏精的身體與其內丹媲美,亦可見在道教服食技術的視域下醫學的存在和發展。
另外,博物想象可能成為構建小說其他美學特質的要素,以至其知識性被忽視。譬如《西游記》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
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龍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三人都到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我若過水撒尿,水中游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仙僮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21]
“烏金丸”的煉制和使用是《西游記》中最為直接展示吳承恩醫理的經典片斷,因而歷來不乏學者關注到這一情節單元中所體現的醫學知識,但多對于其中添加馬溺的情節予以忽視。或許也是因為從現實性的角度出發,馬尿作為小說“曼衍虛誕”的詼諧性構件早已深入人心。但筆者認為,添于其中的馬尿具有巧妙的功能和深刻的象征意義——馬尿是小說構建知識場域不可或缺的一筆,與其他博物想象共同構建出小說的知識譜系和敘事框架。沙僧的觀點代表明清世俗社會對藥物功能的理解,其言:“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那東西腥腥臊,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22悟空卻以游戲的態度道出龍馬之尿與凡尿的區別,又借龍馬之言試圖確立馬溺入藥的合法性。具體到小說中,烏金丹方看似只有大黃、巴豆兩味藥發作,讓皇帝上吐下瀉,又以百草灰調理,痊愈其病體。但如無龍馬之溺固本培元,光以大黃、巴豆的攻伐之勢,皇帝的性命想必休矣。況且,龍馬之溺的超凡功能,亦非吳承恩的發明。早在舊題陶淵明《搜神后記》就載有白馬溺療疾事:
昔有一人,與奴同時得腹瘦病,治不能愈。奴既死,乃剖腹視之,得一白鱉,赤眼,甚鮮明。乃試以諸毒藥澆灌之,并內藥于鱉口,悉無損動。乃系鱉于床腳。忽有一客來看之,乘一白馬。既而馬溺濺鱉,鱉乃惶駭,欲疾走避溺,因系之不得去,乃縮藏頭頸足焉。病者察之,謂其子日:“吾疾或可救。”乃試取白馬溺以灌鱉上,須臾,鱉消滅,成數升水。病者乃頓飲升余白馬溺,病即豁然除。[23]
不過,《搜神后記》中白馬溺治療的是肚內生鱉的患者,似與《西游記》中病癥毫無聯系,清代名醫陳士鐸《石室秘錄》中所載“人馬湯”一語道破玄機:“生鱉者,乃飲食饑飽之時,過于多食,不能一時消化,乃生鱉甲之蟲,似鱉而非鱉也。亦以前方(白芷一味為丸,每日米飲湯送下五錢),再用馬尿一碗,加人尿半合,童便尤妙,飲之立消。雄黃乃殺蛇之藥,白芷乃爛蛇之品,甘草乃去毒之劑,而馬尿化鱉之圣藥也,故用之隨手而效耳。此則奇病而用奇藥也。”[24]《西游記》后載國王服藥之后:“不多時,腹間作響,如轆鱸之聲不絕,即取凈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欹倒在龍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凈桶撿看,說不盡那穢污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251恰好合“生鱉”之癥。
有趣的是,除了“烏金丸”本身,服用此藥所需的“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26]的“無根水”,實際來源是東海龍王的唾沫。雖然其中或許包含著辛辣的諷刺意味,但“烏金丸”畢竟又與神仙產生聯系,再一次豐富了博物想象的知識品格。余欣指出,“現代科學‘入侵’之前,在傳統中國的知識-信仰-社會架構及其成立的過程中,方術之學和博物之學,是兩個最不容忽視的基底性要素,并在知識體系、信仰世界和實踐領域一直占據著獨特而重要的地位。”[27]古人的科技并不如現在發達,其在面對不可理解的情狀和樣態時,只能將情感乃至信仰寄托于此。故明清小說“靈丹妙藥”的意象,實乃古人個體意志、文化觀念的結合,既具有現世關懷和普世價值,又是擺脫現實世界的書寫、嘗試與表達。
總之,“從博物之學而非文學性虛構的角度認知怪異的本相,對理解古人的精神世界與認知方式具有特別的意義與價值。”[28]丹藥、草藥等“靈丹妙藥”犀入小說,寄生于小說主體敘事中,帶來閑情逸致的雅正風氣,生發出想落天外、逸興云飛的詩學空間。
二、妙藥難尋:情節動力的建構與敘事時空的轉換
“時間和空間是宇宙萬事萬物發生、發展和存在的兩種基本形式,也是人類感知、認識和把握世界的兩個重要維度。”[29]在明清小說靈丹妙藥的敘事中,小說家著力刻畫敘事主體在“尋藥”旅途中的艱險,構建出“妙藥難尋”的小說敘事范式。在這一旅途中,虛幻與現實交織流轉從而帶來敘事的張力,也將一切對象都納入動態的空間系統,構成繽紛絢爛、氣象萬千的藝術世界。
(一)情節動力的建構
如前所述,“靈丹妙藥”與仙道、博物傳統有著密切聯系。博物之學對知識類型的區別往往要求藥物與殊方異域相聯系。于此,對“靈丹妙藥”的尋覓就成為小說不可避免的話題,藥物也就承擔起搭建小說整體結構和敘事邏輯的不可或缺的核心。
從情節構建的角度來看,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書寫中的尋藥情節有其必然性。甚至,在多數情況下,“尋藥”是治愈疾病的唯一方式。在《封神演義》第七十五回《土行孫盜騎陷身》中,楊戩被余化的化血刀所傷,傷只能靠與化血刀同時煉制的三枚仙丹解救,遂變作余化前往蓬萊島一氣仙余元處求丹。不料變化被余元發現,“余元大怒,上了金眼駝,來趕楊戩。”[30幸楊戩“暗祭哮天犬存在空中。余元只顧趕楊戩,不知暗算難防,余元被哮天犬夾頸子一口\"[31,才成功將丹藥帶回療愈自身。又,《紅樓夢》中治療寶釵“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32的“冷香丸”。因《紅樓夢》的敘事空間基本限制在大觀園內,所以曹雪芹無法從空間層面渲染此藥難以獲取,只能將其與蹤跡無憑且具有超脫象征的“禿頭和尚”聯系起來,又從時間角度對它加以夸張。從配方來看,冷香丸的制作非常復雜:“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33]其繁瑣程度超乎尋常,在以現實生活為藍木的《紅樓夢》中,“冷香丸”雖不如其他仙藥有起死回生之效,但也可謂頗具奇幻色彩了。
“尋藥”敘事作為小說家較為青睞的敘事模式,最主要的原因是“尋藥”書寫能成為小說敘事發展的推動力。因為“尋藥”往往能夠溝通兩個截然不同、又都具有豐富敘事潛力的空間:現實空間和異界空間。前者根植于人類的生活經驗和認知,以現實情狀為主要描寫對象,符合讀者的期待視野,與其產生共鳴;后者則超越現實物理,能夠給予小說家開拓的書寫空間。這種超越性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內涵與敘事層次,也為展示人物生動立體的形象及內心世界提供了舞臺。在尋覓仙藥的過程中,各種毫不相關的情節、人物、空間交織鏈接,構成既統一又多元的敘事整體。人仙之間的交互拓展了文學世界的空間縱深,豐富了小說的時空范疇。
“求藥”情節在推動敘事發展的同時,還有著非常顯著的優勢。首先是對人物形象的多方面展現,勾勒出奇幻、復雜、豐滿的人物形象。求藥過程本質是在異界空間中對未知進行探索,人物在空間的流轉中往往會經歷一系列的挫折和打擊,甚至有生命之虞。在這方面頗為典型的是白素貞。玉山主人《雷峰塔奇傳》第五章《冒百險瑤池盜丹決雙胎府堂議癥》中,白氏為救官人性命,舍命去瑤池偷丹,如無菩薩救援,已喪命于圣母劍下。后又經菩薩指點,前往南極仙翁處取得回生仙草一束。按:《雷峰塔奇傳》應取自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因玉山主人創造性地敷入求藥情節,致使白氏形象發生較大改變,從兇殘、暴虐的蛇妖轉化為舍生取義的賢良妻子,連帶著小說的美學特質和審美理想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后世改編者也都自覺地吸收這一情節單元,讓讀者哀嘆于白娘子的癡情與忠貞。
其次,“求藥”書寫在轉換敘事空間的同時展示了時代風貌。在《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贈芝麻識破假形草藥巧諧真偶》中,蔣生愛上馬少卿之女云容,但苦于無法接近。此事被狐妖得知,便作云容之形,來與蔣生私會。后蔣生得知真相,狐妖贈草離開并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家門口暗處,馬家女子即時害起癲病來。然后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癲病自好,女子也歸你了。”[34]蔣生在療愈云容之疾后,成功與云容攜百年之好。又,《型世言》里的《妖狐巧合良緣蔣郎終偕伉儷》亦敘此事,或出自同一本事。值得注意的是,“求藥”書寫與婚姻書寫在這一故事中被巧妙地結合起來,狐妖給予的草藥讓蔣生能夠入贅成功。諷刺的是,疾病的制造者成為小說敘事中最大的贏家,藥物的奇幻功能讓道德的界限變得模糊。或可認為這一故事是明清之際市民階層真實情態的縮影。另外,如果給“求藥”書寫注入現實性的因素,那么“靈丹妙藥敘事”的神圣性便被消解了。如《三寶太監西洋記》第五十二回《先鋒出陣掉了魂王明取得隱身草》中王明得到隱身草后被誤認為仙,其與不知所以的樵夫戲擬了傳統的求藥模式,反諷了這一模式的現實可能性,描摹出明清之際普通人對于“靈丹妙藥”的想象與渴望,帶給小說別樣的幽默色彩。
再次,“求藥”書寫也使得故事的空間發生流動,極大地增強了小說情節的復雜性、完整性。敘事在現實空間與超現實空間之間進行流轉,將客觀再現與主觀表現有機融合,構建出對立統一的審美空間。
總之,小說家為突顯“靈丹妙藥”的獲取難度或奇異功能,就必須表明藥物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從而形成時空關系巨大反差的張力。靈丹妙藥敘事在敘事結構和形態上,經由文學想象與現實的對置呈現了現實世界難以具備的多維延伸狀態,打破了傳統時空觀念的束縛,建構出嶄新的時空變化圖景。靈丹妙藥不僅為文學作品增添了豐富的情節層次,同時也體現了人類對于未知領域的好奇心以及對生命極限的深入探索。這種積極的探索精神為小說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
(二)多維時空的交織流轉
小說家對想象時空的描摹于六朝時就已初露端倪,此時的仙藥便已成為溝通兩個世界的媒介。不過,此時的小說對敘事時空的關注遠遠不夠,小說家于此亦只寫下寥寥數筆,前引《漢武內傳》便如是。另外,此時的小說受道教的影響為了強調仙境異界空間的神圣性、神秘性,似乎有意增強異界時空的主導性,于是給予了仙桃“三千年一生實”的時間設定和“中夏地薄”的空間限制。筆者認為,這兩點似可視為是仙界時空秩序占據現實時空絕對霸權的表征,漢武帝欲種仙桃的行為指向人類對仙界秩序的抗爭和峻拒。不過,漢武帝的行為因“中夏地薄”戛然而止,小說敘事時空的表現力也就被削弱了。唐宋傳奇,似乎開始注意到仙桃的治愈功能。
明清之際,小說家對自然時空和線性書寫的單調性愈加不滿,其體現在靈丹妙藥敘事中就是小說傾向于建構復雜、多維度的時空體系。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中對于異界空間的描寫,本就極具美感。如《封神演義》第四十四回《子牙魂游昆侖山》寫老子所居大羅宮玄都洞:
仙峰巔險,峻嶺崔嵬。坡生瑞草,地長靈芝。根連地秀,頂接天齊。青松綠柳,紫菊紅梅。碧桃銀杏,火棗交梨。仙翁判畫,隱者圍棋。群仙談道,靜講玄機。聞經怪獸,聽法狐貍。彪熊剪尾,豹舞猿啼。龍吟虎嘯,翠落鶯飛。犀牛望月,海馬聲嘶。[35]
仙境空間投注了人們的美好想象,遂與現實空間區隔開來。與明清小說其他藥物相較,靈丹妙藥的突出特點在于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的共存,多維度時間與空間的交織。仙藥敘事用這種異度時空的對接與感應,以一種整體的、藝術的思維方式,把握時間關系與空間關系,并有意識地運用時空敘事的策略,達到藝術真實的審美境界。這類故事由現實與超現實兩種性質的時空構建而成,且將異度時空整合于統一的文學語境中,使讀者在時空的自然流轉與互動中產生幻中有真的審美體驗。如《封神演義》第五十八回《子牙西岐逢呂岳》載楊戩因西岐遭瘟,前往火云洞尋三圣老爺求藥。三圣即伏羲、神農、黃帝,來自神話時代的伏羲與人類最古老的祖先戲劇性地成為楊戳求藥的對象,這種錯綜復雜的時空設置頗顯詭謫,給人以離奇怪誕之感;小說家又恰如其分地描寫楊戩如何從三圣手中求得柴胡,給人以親切可信之感。《封神演義》因小說敘事的神魔色彩而難以區隔現實空間與超現實空間,相較而言,《鏡花緣》《野叟曝言》中敘事在現實空間與超現實空間之間進行流轉則較為明顯。這與小說的游記式風格有很大關系。“它在敘事手法上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移步換景’一士人處于持續不斷的游歷行走狀態,一個個陌生新鮮、景象各異的空間不僅能對讀者產生巨大的吸引力,而且是小說塑造人物性格、表現文本主旨的重要背景。”[36]不過,現實空間與超現實空間因處于不同的維度,在空間距離上存在著無形的鴻溝。為解決這一問題,小說家又構建出“神仙送藥”的故事模式,在《鏡花緣》第四十四回《小孝女嶺上訪紅蕖老道姑舟中獻瑞草》中,百草仙子化為道姑,為唐小山送上靈芝并暗示唐小山前世乃百花仙子的身世。同書第四十五回《君子國海中逢水怪丈夫邦嶺下遇山精》中,唐小山被水怪拖入水中,命數無多,幸得孽龍求百草仙子得來“回生仙草”,小山才得以復生。我們不難發現,小說敘事正是借助仙藥才得以穿梭于現實空間與異度空間,使兩個空間的人與事自然銜接呼應,兩個時空的對峙與交錯產生了虛實掩映、幻中有真的審美張力。
另外,相較于前代小說中“中夏地薄”的自我貶低,明清時期的小說家以現實時空為主體創造藥物的敘事空間。如讀者耳熟能詳的“人參果”:“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37]“人參果”以漫長的生長周期出現在人類的視線中,使得讀者不可避免地開始思考遙遠的“過去”被擱置于現在的情境。在這種情境下,個體時間的微不足道似乎難以自證自身的優越性乃至合法性,而不得不臣服于宏大的時間尺度。不過,從空間的角度對其進行觀照,人參果較之蟠桃等仙藥又有所不同。其生產地已經發生變化,不再是仙界所獨有的產物,而是產自現實空間,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時空的轉換規則。小說家直接打破了現實空間與仙界空間的區隔,搭建起囊括仙界空間的現實空間。一方面,這來自取經隊伍與其產生交集的必要,人參果通過時空轉換獲得了西行路上的歷史定格;另一方面,小說家實際上重建了明清神魔小說的時空秩序。現實空間成為小說的主體空間,仙界空間不單以丹藥的使用作為介入人間的方式,而是完全融進現實空間,形成圓融的敘事時空。特定的時空設置成為小說展開故事場景和敘事情節的基礎,也給予了小說充分鋪排情節、編織敘事線條的可能。
仙藥敘事既不同于全然以現實為參照的時空設置,也不同于完全出于幻設的超現實時空,而是形成多維時空的交織流轉,達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38」的境界,使讀者在虛實掩映的敘事中體會到藝術的真實。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時空的發展,實際上展現了人的能動性與主體性;激發出對抗自然生命終結的顛覆性的力量;對個體生命有限性的超越,也體現了作者的藝術構思和審美理想。
三、審美體驗:觀照現實與敘事困境
明清小說家借由“靈丹妙藥”敘事,將讀者帶入充滿無限可能的藝術世界。在這一世界中,現實的各種疾病均得到療愈,死亡這一人類的終極關懷被擱置,進而譜寫出團圓結構的歡樂基調。這不僅體現了小說家對現實世界的深刻體察,亦能窺見小說家內心深處對改變現實和超越現實的強烈渴望。
(一)現實關懷的精神
明清小說中的奇幻藥物散見于各類小說中,但總體而言存在著雷同和重復的情況,讀者對其接受或許只是“但覺新奇可喜,怪變無窮,以之消長夏,祛睡魔而已”[39]。這些小說雖以虛構為基底,但普遍具有對現世的關懷精神。“靈丹妙藥”敘事以小說家的幻想為應對策略,試圖在小說中詩性地解決現實存在的痼疾。
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暴露了時代、社會的癥結,小說中頻繁使用仙丹、丹藥滿足人類祛除疾病、益壽延年的愿望。蒲松齡《聊齋志異·巧娘》寫傅廉天閹,狐仙“挑燈遍翻箱麓,得黑丸,授生……將比五更,初醒,生覺臍下熱氣一縷,直沖隱處,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際;自探之,身已偉男。”[40]又《輪回醒世》卷九《救援盜拐部·大慈救十難》:“因持一草付珙曰:‘蒙以銀易換,我已討了便宜。近日得一草藥,可以治疫。搗碎入水中,可以瘳五人,若六人則不效矣。因邇來瘟氣大行,故爾相奉。珙接其草,回首而客不見,珙深為怪異。不半月,本村疫氣大發,珙一母夫婦二子,恰是五口。雖各染瘟,食此草藥,不至命。除五口外,村中為之一空。”[41]透過此二則故事,我們不難發現當時人們將此時醫學尚無法解決的疾病寄托于虛幻的“靈丹妙藥”之中;而充斥于明清小說中的交梨、火棗、仙桃,亦帶有了卻塵俗、得道成仙的功能。
此外,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能夠帶來超越性的審美體驗,這種超越性主要體現在“靈丹妙藥”對于現實世界的改造之中。海登·懷特有言,“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歷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事件通過壓制和貶低一些因素,以及拾高和重視別的因素,通過個性塑造、主題的重復、聲音和觀點的變化、可供選擇的描寫策略,等等——總而言之,通過所有我們一般在小說或戲劇中的情節編織的技巧——才變成了故事。”[42]在小說中,人的本質力量得到無限放大,以至于現實生活無法觸及的安逸閑適、長生不老、無災無病等都成為可能,空間上的自由騰挪更是不在話下。奇幻藥物是搭建小說奇異框架的重要媒介,許多傳說正是在奇幻藥物的基礎上加以編織、傳播成為奇異故事的。如“濟公”形象從南宋佛教寺廟中的僧人到現世活佛的文本轉換,便離不開伸腿瞪眼丸的奇異功能。
可以說,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建構出一個符合人類審美理想的虛構世界。其以奇異的審美特征為主,將一般的藥物神秘化為寶物,從而具備了上天入地、死而復生的功能。但小說文本在生成、變異的過程中,始終沒有忘卻其所附帶的現實屬性。明清小說“靈丹妙藥”敘事所表現出的對現實的關注不是單純的藝術特征,而是根植于小說家、讀者內心的中國傳統。
(二)團圓結構的敘事困境
明清時期的小說創作者,在缺乏規定的創作范式下,按照自己的人生經歷、藝術理想、審美經驗來編織藥物與小說之間的關系。其中一部分作家自覺地接受了自中國古代流傳而來的神秘學思想、巫術思想,結合明清之際的大眾心理,對其進行增生繁殖,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團圓結構的小說結尾。
“若夫仙人,以藥物養身,以術數延命,使內疾不生,外患不入,雖久視不死,而舊身不改,茍有其道,無以為難也。”[43]靈丹妙藥的奇異基底、受眾基礎使得小說結局難以走向悲劇,并多出現“玉局式結尾\"[44]。本不應存在的仙人晏然自若地出現在小說中,主人公即便身患絕癥,也總有能夠消除百病的靈丹妙藥前來解救。前文諸多例子似可說明,丹藥的使用讓肉體的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結,死亡的陰影自然也被人們拋卻。基于這一點,小說的結局也就相當固定了,因而小說中出現悲傷、悔恨的情緒也就很難引起讀者的共鳴了。團圓結構使得藥物的功能趨向“無所不能”,導致疾病的隱喻價值被消解,悲傷的喧嘩浮于表面,而敘事內核的基調依然輕松和愉快。但如果小說家突破靈丹妙藥敘事“藥到病除”的敘事窠白,設計“無可救藥”的敘事線索,是否可以拓寬嶄新的故事空間?顯而易見,在神話空間中,并不存在真正的“無藥可救”,敘事的延宕只能消磨讀者的熱情。因而,當小說家真正構建出“無可救藥”的敘事模式,明清小說便開始向現代小說靠攏了。
總之,這些奇異藥物是中國古代傳統對現實困境的調和所創造的產物,體現了中國傳統認知的模式與現代科學相結合的努力。不過,這種藥物敘事雖然能夠消除死亡帶給人們的終極恐懼、重新構建萬物的秩序,但這種重構的秩序本質上是恒常的、超自然的,超自然的藥物無法降格成為可供認知、研究、創造的知識與物質。并且,仙丹即便療愈了疾病,但文本的內在邏輯并未發生改變,道德勸誡也對文本的深層矛盾毫無功用。《濟公全傳》中濟公救下被人誣陷的高國太,但無法救下下一個“高國太”,乃至無法救下此官員所造成的各類冤假錯案。又,濟公能夠阻止秦相拆毀大碑樓,令其釋放被關押的僧眾,卻無法徹底解決秦相對百姓、法律的踐踏。
因此,當我們試圖在現代性話語場域下聚焦這些藥物的深層意蘊時,傳統與現代的罅隙區隔了實現的可能。“靈丹妙藥”敘事的主體是建立在虛構和想象的基礎上的,而這恰恰與現代醫學對客觀的強調相違背。這種分歧不僅限制了傳統藥物敘事在現代社會的傳播和接受,也阻隔著我們如何在尊重傳統的同時,在現代醫學知識體系中發展明清小說中的醫學敘事。我們應該認識到,傳統藥物敘事中所包含的文化價值觀和象征意義可以作為現代醫學研究的靈感的淵藪。另外,傳統醫學敘事中所體現的人文關懷和對生命尊嚴的尊重,也應在現代醫學得到繼承和發展。
四、結語
“靈丹妙藥”敘事作為中國古代醫療敘事系統中的一部分,契合了現實社會中人們的期待,這不僅讓明清小說擁有了廣闊的群眾基礎和接受空間,也是對其合法性的進一步確證。“靈丹妙藥”敘事展現了明清道教醫學知識的生產、實踐過程,建構了內容駁雜的道教醫學文化空間。總體而言,明清小說中對奇珍藥物的描述,往往是以對固有認識、既定秩序的顛覆來實現的,這種突破本質上是對現有秩序框架的改造與逾越。其反映的是人們在現實生活束縛中受到的壓抑和不滿以及對提升現有醫學體系的急切盼望。因此,當我們受累于“科學”這一意識形態的規訓,隨意地將“靈丹妙藥”歸入偽科學的陣營時,也就忽視了這一現象背后蘊含的深刻的生命觀念、現實理念。我們應該考慮到,“靈丹妙藥”實際上也將人與物從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中脫離出來,構建起了以“物”為中心的敘事類型。鑒于此,深入研究明清小說藥物敘事的內涵、演變、影響,并在此基礎上探討明清小說豐富的文化意蘊,探賾明清小說的敘事傳統與脈絡,便能拓深文本的闡釋空間,開辟出明清小說敘事研究的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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