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0033(2025)03-0043-04
以“進城系列\"作品而切入文壇的,這么多年仍然走在從城市到鄉村、從鄉村到城市二元循環的道路上。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浮生》,繼續保持著和時代貼心貼肉的風格,以充滿詩意的筆調和濃郁的生活氣息,描寫了一對小夫妻在城市買房安家的故事,反映了大移民時代年輕一代的痛與愛、正義與良知,以及他們自強不息的精神狀態。小說一經推出,立即引起了各類人群的強烈共鳴,把他的創作從感人心、通人性、安妥靈魂的路徑,向著對人的命運發起深深思考的新高度不斷提升。
季風(以下簡稱季):陳倉兄好,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當時說在老家商洛某縣當干部,后來到了西安,現在在上海安了家,離故鄉是越來越遠。你是為謀生遠離陜西,還是為了詩與遠方?能否談談你離開陜西的大致經歷?
陳倉(以下簡稱陳):非常不好意思,我們見過面嗎?我怎么對不上號了,只是隱約覺得有那么一點似曾相識。這可能就是網絡社會的特點,人和人之間的相識,不再是以具體形象來確定的,而是以一種情緒一種感覺一種精神來確定的。這就像西安剛剛下過雪,對身在其中的你而言,雪就是雪,可以堆成雪人,可以融化成水。上海今年冬天還沒有下過雪,所以對我而言,雪是一張照片、一種顏色,甚至是一個詞語。
我還是說說為什么到上海吧。有一年臘月,我到上海玩,所住的酒店在靜安區康定路,背后是一片石庫門老房子。我那時候有一個習慣,每到一個城市,首先買一張地圖,然后再買幾份當地的報紙。我一邊吃早餐一邊翻著,無意中看到,有一家報社的地址就在康定路,而且就在酒店的隔壁。我就撥打了新聞熱線,說自己是媒體同行,想找他們的總編輯或者社長聊聊。電話很快轉給了社長,社長是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尤其這種有身份地位的人,都比較儒雅,又一種說法叫“老克勒”。所以,他答應接待我。不過,他說只有十分鐘時間,因為馬上有會要開。我來到位于21層的報社,和社長聊了聊,沒有想到的是,一口氣聊了兩個小時。社長還打電話叫來了總編輯,請我在報社食堂的小包廂里吃了午飯。這么一聊,社長當即邀請我加入他們的團隊,我竟然也當即做了一個決定,準備獨自闖蕩上海灘。后來,有很多人問我,為什么選擇這家報社,我給出的說法是,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玉佛寺。其實,真實原因是,那時候年輕,內心充滿著一股熱情,懷抱著詩和遠方的理想追求。
季:作家賈平凹先生,是你老家商洛的鄉黨,你們應該關系更近些。你能不能講講你們之間的來往?
陳:我和賈平凹老師都是丹鳳縣人,但是賈老師家在棣花,位于縣城以西30里,在丹江河畔,屬于川道,說的是秦地方言,唱的也是秦腔。而我家在塔爾坪,在縣城東北80里的大山里,語言和縣城的話差別很大,不像河南話,也不像湖北話,發音上有點江南的腔調,比如把“吃\"念成“氣”,把睡覺叫“醒”。我們從小也不聽秦腔,而是聽豫劇和黃梅戲,收聽的也是河南南陽或者盧氏的天氣預報。
其實,我和賈老師認識很晚,那是2015年3月,紅旗出版社給我一次性出了八本書,叫“陳倉進城系列”,《華商報》搞了一次研討會,并出面邀請了賈老師。正是那次研討會,我第一次見到賈老師,賈老師第一次知道有個老鄉叫陳倉。在那次研討會上,賈老師作了非常認真的發言,最后整理出來有4000多字,他當時對我的評價是:“陳倉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的小說有一種清新,這樣一種清新,在文壇上刮起的風,像陜西老家的山風,你說硬它也硬,你說柔它也柔,反正是多種味氣、多種味道都在里邊。\"前半句,當然是對我的鼓勵,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從此開始,我們之間才有了聯系,而且聯系非常少,見面就更少了。原因是,賈老師特別忙,我沒有必要老是打擾他。而且文學創作是很個人化的事業,也是一份孤獨的事業,別人只能鼓勵你,當然善意的批評也是鼓勵的一種,所以一切得靠自己去完成。
更何況,文人和文人之間,最美好的交往方式,就是在文字里見。賈老師的書,他每出一本,我就讀一本。我以為,他太忙了,根本不讀我的書,但是有一次在一起開會,他對我說,他讀過我新出的小說,和我的長詩《醒神》,覺得寫得特別好,而且和其他人的作品進行了對比。他的話不像表揚那么簡單,而是有些“知己\"的意味。我當時的心情,有點春風拂柳的感覺。柳樹被春風一吹,不僅僅要搖晃一下,而且還有一種綠的沖動。
我想說的意思是,賈老師這些大家前輩,包括我們商洛老鄉陳彥,他們都是參天大樹,大樹對于我們的意義,是令我們這些小草作為燈塔去仰望,而非像嘰嘰喳喳的麻雀去攀附。
季:賈平凹先生評價你是“把故鄉背在脊背上到處跑\"的作家,你的作品又都是關注進城人員的生命狀態。你是怎么理解大移民時代關于“故鄉\"這個話題的?
陳:“故鄉”一詞的定義是: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中國古代對故鄉有許多雅稱,常見的有桑梓、家山、故國等。但是,“故鄉\"的“故”,結合我個人的經歷,我覺得是“故去\"的意思,通俗一點說法就是“死亡”。我的故鄉在商洛市丹鳳縣塔爾坪,我家有三間大瓦房,其中主臥里有一張床,床上鋪著麥草。我是在那張床上出生的,是在那張床上長大的。我的母親、哥哥、后媽、父親,他們四個人,也先后在那張床上睡過,最后都是在那張床上去世的。我的父親,雖然是在醫院掉氣的,但是在家里的那張床上入殮的。也就是說,他們的靈魂是從我們家的房子里消逝的,而且是靈魂“出煞”“回陽\"的地方。我覺得,有靈魂出沒的地方,才具有故鄉的內涵和氣息。
現在是一個大遷徙的時代,農村人朝著縣城遷徙,縣城的人朝著大城市遷徙。即使是城里人,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動遷,比如工作,比如換了房子,都在不停地搬家。農村人進城后,故鄉衰敗了,畢竟承載著生與死的房子還在。像塔爾坪,我們家的房子已經空了,長年累月掛著一把大鎖,但是房子在,故鄉就在,只是回不去了而已。但是城市人比較郁悶,他們的故鄉可能是一條巷子,可能是一棟房子,但是隨著城市不停地翻新,巷子和房子被拆掉了,能夠附著靈魂的地方不復存在了。
總之,不管是農村人還是城市人,大家都在漂泊著,所以也可以稱之為漂泊時代。開始有一位老師給《浮生》起了個名字,叫《漂泊時代》,感覺特別貼切。隨著不斷的遷徙,我們似乎沒有了故鄉,其實不然,故鄉還是存在的,只不過是處于一種游離狀態,像一件行李一樣,被我們隨身攜帶著而已。就是在那次研討會上,賈平凹老師看到我漂泊的經歷和我老家的現狀,才說出了那句話一陳倉是把故鄉背在脊背上到處跑的人。他的這句話特別形象,道出了我的生存狀態。因為我離開故鄉以后,到過西安,上過北京,下過廣州,如今來到了上海,可以說是東南西北都跑遍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腳步比別人疲憊,我的風塵比別人大,我流浪的地方比別人多,我的行李比別人重。所以,我的故鄉就比別人重。別人可以把故鄉提在手中,可以把故鄉揣在懷里,但是我的故鄉太重,我只能像搬運工人,把麻袋扛在肩膀上,彎著腰,弓著背,低著頭,邁著沉重的腳步。
季:陜西地分南北,中間位置是關中平原。商洛人心性善良寬厚,有吃苦耐勞的品質。你如何看待自己故鄉的風土人物,包括地理氣象和山山水水?
陳:我先說說商洛的氣象和地理。商洛,位于秦嶺南麓,是南北過渡性區域,既具有南方濕潤氣候的特征,又具有北方干旱氣候的特點。尤其是我老家,那里處于三省交界,氣候不冷不熱,長期降雨不大不小,商洛地理可隱可現,商洛山水虛虛實實,這是自然而神奇的寫作技法,而且商洛人心性善良寬厚,有吃苦受難的傳統,尤其五官長相,遠看像土豆紅苕,近看是牛頭馬面,還多能通神通鬼,這是天生的作家命。更重要的是有賈平凹等前輩,像燈塔一樣在遠方引著我們。所以,大家要在文學這座廟里,和睦相處,好好修行,不成佛,亦成僧,不成家,便成仁。
我再說說商洛的人,尤其是我老家的父老鄉親,最大的特點就是特別善良。我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想找出善良的基因是什么?后來,我發現可能與傳統文化有關。我們從小受到的文化教育,都是從老戲中來的,而我們那里唱的豫劇或者黃梅戲,大部分都是講如何積德行善的,比如《卷席筒》和《天仙配》。另外,我七八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她斷氣前的最后一個愿望是吃麻花,父親和姐姐跑遍了整個村子,借來半桶油和一升面粉,好不容易炸好了麻花,母親卻已經斷氣了,把這人間的美味留給了我們;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為了給哥哥結婚辦酒席,哥哥帶著我去河南淘金,中途發生了一次事故,哥哥將我一把推開,他死了,我活了,那年哥哥十九歲,剛剛定了一門親事;我十八九歲的時候,為了印刷一本詩集,回家向父親求助,一輩子沒有讀過一首詩、不知道詩為何物的文盲父親,不管不顧地砍了幾棵大樹,為我籌措了一筆費用…正是我的父老鄉親,用他們純樸的愛和善良,為我的人生鋪就了溫暖的底色,教會了我如何善待世界,如何去熱愛土地和生活。
季:常有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覺得善意對于文學作品來說意義是什么?
陳:善意是人最優秀的品質,也是人的最高境界,更是文學作品的生命力所在。我又要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孫少平留在煤礦的動力,主要是他的善意起到了作用。他留下來,是為了照看守寡的惠英嫂和失去父親的明明,因為帥傅王世才一家對他有恩,而且師傅是救徒弟而死的。當然,《平凡的世界》里,善良的主人公很多,也可以說是思想境界特別高。
我最近發現,我在文學上的運氣特別好,估計就是因為我的書寫充滿了善意。我的小說主人公,都是小人物,但他們都是善人。我的大部分書都是為了傳播善意,所以每本書的命都特別好。《月光不是光》大部分講的是如何善待這片土地和自己的親人,所以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止痛藥》以城鄉兩座靜安寺為背景,講的是城里人和農村人如何善待彼此,所以獲得了方志敏文學獎和柳青文學獎。
剛剛出版的《浮生》也是靠著善意而活著的,小說里的陳小元和小葉,還有幾個女人,都是充滿善意的,只不過,他們表達善意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先是入選了中國作家協會2022年重點扶持項目,在《十月·長篇小說》2023年第3期發表以后,《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紛紛轉載,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年度中國好小說,長篇小說共評出了5部,其中3部是茅盾文學獎得主寫的。剛剛公布的第二屆“新芒文學計劃\"評選,《浮生》又獲得了二等獎,獲得一等獎的是徐貴祥,他也是茅盾文學獎得主。
人的生命靠氧氣、水分和食物來維持,那么文學作品的生命力靠什么維持呢?對我而言,我覺得需要靠著一種善意,來感染人、鼓舞人和軟化人,從而把路走得更寬更高更遠,更加富有光芒的色調。
季:你最先是一位詩人,后來又變成了小說家,你把這種身份的轉化說成“天意”,你能不能解讀一下這句話?你的最新長篇《浮生》也是天意的產物嗎?
陳:人如果真有三生三世的話,文學對我來說,估計是前生、今生和來生,也可以說是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它們相加在一起的結果。我不是迷信,我只是想說,文學對我來說,是一個永恒的事業。每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自己修行得來的。我現在能夠成為一個文人,很有可能是由一個個文字修行過來的。白素貞經過一千七百年的努力,由一條蛇修行成了一個大美女,我這個歪瓜裂棗的男人,由一個個文字修行過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起碼,它們修行成了我的眼睛、耳朵、澎湃的血液和跳動的心臟。
我的經歷可以證明我剛才說的話。我是個放牛娃出身,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文盲,小時候除了幾本連環畫,沒有看過課本之外的文學書,不知道文學為何物,不知道作家詩人為何物,不認任何文學愛好者,我和文學之間是一片空白。但是,非常奇怪,中學畢業的那年暑假,就在一片空白的狀態下,我竟然一邊放牛一邊開始寫“詩”。我記得非常清楚,在一個沒有用完的作業本上,每天都會寫幾句,寫的比較多的是母親。大意是,媽呀,你這么漂亮,人這么好,應該已經成了神仙。如果你成了神仙,就趕緊來救救我。可惜的是,我的作業本和課本后來都消失了,有的被姐姐剪了鞋樣子,有的被父親糊了墻,有的被當成了引火柴。我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夸張,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說說,如果不是前世的修行,怎么可能走上寫作的道路呢?
后來,我進城上學,才正式接觸到了文學書籍,最早讀到的是汪國真、席慕蓉,后來讀到的是尼采和裴多菲,再后來才零零散散地讀到了朦朧詩。我寫小說和散文也差不多,也不是我想寫的,似乎是老天爺讓我寫的。大概到了2011年吧,我把父親從陜西農村接到城里一起過春節,帶他坐飛機,逛大雁塔,登西安城樓,到上海看海、洗桑拿、吃火鍋…這些都是父親的第一次,所以發生了許多令人心酸的事情,每天回家等父親入睡以后,我就把父親進城發生的事情,以日記的形式記了下來。后來,我打印了一份寄給了《花城》,因為他們有一個“家族記憶\"欄目,2012年年底,我接到了樣刊,打開一看,竟然發在了中篇小說頭條。蝴蝶效應就這么產生了,《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紛紛轉載了。這么一篇非常寫實的散文,因為一個美麗的誤會,變成了我的“小說\"成名作。我就趁熱打鐵,不過一年時間,我就多了一個身份一一小說家。
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浮生》也差不多,我并沒有像許多小說家那樣,拉開架式刻意去寫。那同樣是天意,我認識的另一位詩人朋友,他打電話向我求救,說他們花費幾千萬買下來的房子,竟然有質量問題,希望媒體能夠關注一下。朋友給我提供的各種資料,整整裝了一大紙箱,足足三十多斤。我翻了翻,非常氣憤,畢竟記者出身,是有正義感的,于是就派了兩位記者,去現場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再后來,朋友發現我小說寫得風生水起,希望我換一種身份,以小說家的名義,把他們的遭遇寫成小說。我實在太同情他們了,他們花費一生的心血,甚至幾代人的努力,買下的房子竟然是那個樣子。同時,我親眼目睹了上海房價,從七八千塊一平方米,漲到了十幾萬、幾十萬一平方米,許許多多年輕人為了買房子安家,可以說是被壓得喘不過氣。所以,2013年春節,我就動了筆,沒有拉提綱,沒有收集什么資料,完全是一口氣寫下來的。胥小曼,柳紅,蘭惠,胥海清,這些善良、漂亮、樂觀的女人,都是自愿而自然地走到了我的筆下,充當了我的主人公,這類似于一種義演。
季:《浮生》主要是寫房子的,房子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大移民時代人們的精神家園。但是我怎么覺得你的房子不僅僅是房子,似乎還有很強的象征意味?
陳:除了房子,還有酒瓶、青蛙、水坑等,這些意象,確實有著象征意味,不僅僅是生活中具體存在的。比如《浮生》里,有一個像巫師一樣的流浪漢,喜歡收集空瓶子,而且特別喜歡敲打空瓶子。他撿到了兩個瓷器一樣的空瓶子,特別漂亮,舍不得扔,就送給了陳小元。陳小元把兩個空瓶子擺在家里,當成了一種裝飾。其實,這是我個人的經歷,大概十幾年前,我撿到一個空酒瓶子,準備摔碎聽一下破裂的響聲。但是朋友告訴我,這種酒很貴,一瓶好幾千塊,買都買不到,和市場上的房子特別像。我很吃驚,就陸續收集了幾個這樣的空瓶子,帶回家放在窗臺上,有事沒事敲那么幾下,像是古代人敲著編鐘一樣。空瓶子對我們這些漂泊的人來說是一種樂器,也可以說是替動蕩的生活發聲。所以空瓶子的身影在《浮生》里貫穿始終,而且有一段話:房子就像瓶子,我們每個人就是一滴水,水裝在瓶子里才會風平浪靜。
還有青蛙和水坑,有一段時間對我產生了極大的沖擊,那是我在上海買房子以后發生的事情。我買的是期房,因為特別期待,就經常跑到工地,看看房子蓋得怎么樣了。當時,工地挖了好多坑,坑里積了好多水,我就特別好奇,坑是新挖的,怎么會有蝌蚪在里邊游動。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蝌蚪長大了,我竟然聽到青蛙呱呱的叫聲,從這些水坑里傳來。但是,等到房子蓋好了,我搬進新家以后,我專門找過那些水坑,可惜全被填平了,當然再也沒有聽到青蛙的叫聲了。我就想,青蛙都去哪里了?青蛙會不會被埋藏在我們的小區里?青蛙的處境和我特別相似,我們為了安家,正把自己的青春一點點埋在這片土地。
現在是一個大移民時代,最大的特點就是,每個人的家園都是動蕩的,每個人的精神都是動蕩的。所以人們就特別需要類似于瓶子一樣的容器,也特別懷念象征田園和家園的蛙聲。
(作者季風系《陽光報》文藝副刊主編,陳倉系中國當代知名作家、詩人、媒體人)
(責任編輯:王維雅)